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认识文斌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是一个脸圆臂粗,粉啄啄的傻孩子。
如果你认识现在的我,肯定无法相信我也曾有过“粉蒸团子脸”的时期。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上月,我在书架里找旧书,翻出一本亦舒的《喜宝》。它很旧了,封面断掉半截,纸张发黑,还透着一股陈腐的酸臭,像一只过时的标本。我认得它,它是我从校门口的旧书店花两块钱买回来的,它也是我读过的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小说。那年月卖书大概是颇赚钱的营生,学校的路边,全是书店,比现今的零食铺子还泛滥。野蛮生长的岁月,你自然会读到很多未经允许的粗制滥造和偷偷脸红。
这本书算不得前者也算不得后者,它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故事,一个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它用过来人的口吻,警告那些脑子里充满不切实际想法的女孩,金钱和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它们在时间的面前不堪一击。
衰败是瞬间发生的。
当然,我不是来跟你谈书的,谈到它只是想告诉你,我在书里面找到一张发黄的彩色相片。一个极瘦的女孩背光坐在木沙发上。如云似雾的乌发下露出银盘样圆脸,表情透着莫名的古怪。
你肯定猜到了,那个女孩就是我。十五岁的我。
我细细端详这张照片,指尖轻触相片里模糊的脸。我当然知道她是我,但我也知道她绝不是我,包括后来的十六岁的、二十五岁的、……每个年龄的她,每个年龄的过去的我,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队,从清丽变得模糊,从精瘦到丰满,再到虚弱,事物的规律便是如此,由强及衰,由盛转弱,支离破碎,四分五裂。无人可以逆写。那些长在我躯壳里的少女,她们活在花季,死在雨季。我的一切与她们无关。她们一无所知。
回望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
人生能做的只有萃取和沉淀。她们是萃取后的提纯,我是被人遗弃的渣滓。我羡慕她们。
我当然也羡慕那个圆脸上毫无棱角的孩子。她在最懵懂的时候,遇到了文斌。不知所起,不知所踪。那是最好的时刻,那是最坏的时刻,是狄更斯说的,不是我说的。
我时常想到相遇的那一刻。那个时刻被年华打磨,呈现出鹅卵石般梦幻又光润的样貌。它无声无息地悬立,提醒我不可遗忘。它跟那张发黄相片一样有着确凿的说服力,告诉我,是有过那么一个瞬间,我曾经迷人,他也曾是迷醉。这并非骗人。只是,太过短暂。
穿着孔雀蓝裙子的她,被昏黄的夜灯镀上盈盈金光,裙子溶进乌蓝的夜色,一张精灵古怪没有血色的脸。玉盘飞青云,团团恰千年。
她第一次见到文斌,是在楼梯上。他下她上。他挡住了。挡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认识她。就在她即将脱口而问时,他低头侧身而过。女孩感到身后灼灼燃烧,回头却空无一人。直觉,或许有错。
那时的她刚硕士毕业,漂泊到异乡。一切新鲜,一切陌生,一切渴望,一切忧惧,她知道她需要的是一扇窗,一盏灯,不是男人。
她从不需要他们。跟她一起长大的男孩,就管他叫S吧,最擅长花言巧语。他周围从不缺女孩,唯她特殊。短发,平胸,精瘦,从外表看,没人以为是女孩。渐渐,她自己也那么觉得。
她受不了她们。不知何时起,兰花指纷纷翘起来,嘴唇皆皆撅起来,话不好好说,非要拿腔拿调。但她们有了鼓胀的胸部,尖圆的屁股。只有她,永远平胸扁臀,像一只被挑剩的蔫苹果。她默认了自己的形状,也知道他不需对她甜言,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偶有抱怨,S便说,不过眼睛开口大一点,算不得什么。说到底,他从不当她是少女,即便眼神有料,也只是开口的大小问题。
那些荷尔蒙旺盛的孩子们,从来观看的是人类外在的动物性。包括她自己,也在动物性的比较中迷失。
疯狂地读书,一行一行黑色的汉字,齐整排列在白色的书页上,黑白最是安全,油墨最为腥臭。它们告诉她,那些嬉闹甚是可笑,不理也罢,于是她愈发沉默。
疯狂地吞噬饼干,碎屑落进汉语字典的夹缝里,抖一抖,拢成堆,用舌尖舔干净。真贪婪,比埋伏在沙丘下面的Shai-hulud还贪婪。面粉催圆她的脸孔,胳膊和肚子。只是胸还是平,臀仍旧扁。运动校服穿在身上再不是空洞的气球,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腌菜包。
女孩们从不邀她参加换装游戏。S与女友在雨中相吻时,她撑起伞,面无表情地走过。
男孩、女孩,女孩、男孩,她是一只游走在灰暗地带的幽灵。书包里装满成盒的饼干和厚重的书本,它们不会让她失望。
再见到文斌,她想起来了。上班的第一天,是他帮忙取的证件。她见过他。那时候,她住在宿舍楼的顶层,薄薄的屋顶被盛夏烈日晒得滚烫,屋子里热得似蒸笼。人们告诉她往地上泼水降温,她便提了两大桶水,一股脑倾倒下去,那些水挤在不足十平的水泥地面上,生生地沿着地缝挤下去,渗透楼下的房顶。他住在楼下。
门敲得咚咚作响,透着分明的气愤。门开了,人却愣住。他总是这样,楼梯上也曾呆若木鸡。潦草的睡裙,脸颊一侧遍布蛛网般印痕,她蒙在一道浅蓝还是淡绿里,瘦骨嶙峋的怪模样。
后来无数次争吵,他总会把这个出场当作我最根本的罪状。
然而,当时他不会觉得这是一桩罪。他用锋利的眼神恋恋扫过她的脸,一声不吭,大步闯进她的小屋,扯过一只拖布抹平地上的积水。然后,径自拿起她枕边的手机,要加微信。
唐突。这是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他真唐突。后来加没加他,说了什么,全忘了。仿佛在那个短暂又漫长的片段里,脑细胞通通躲起来投了降。
他终于走了。她靠在门后,大口大口地吸气。才惊觉,床框上落着白色的胸衣。他看进去多少,他又知道多少。暗暗心悸。
徘徊在天边的少女,在这一刻找到落入凡间的躯体。
如今我终于懂得了母亲叹道的,女孩穿什么都好看。在当时的我看来,被要求穿上红花短裙的女孩,只是任人摆布的洋娃娃,一无是处。可母亲爱把我按照她以为的方向培养。她无法相信这个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血肉,跟她并非异体同生。我晓得她看不上我。她乌发似雾,眉眼玲珑,在每一张相片里肆意地张扬美丽。
生物的多样性决定了美丽这种无用的特质,隔代遗传。大概为了避免上下竞争的关系。而我刚好就卡在标尺的奇数格上,是她的反面。我的存在时刻提醒她的失败,并且执拗地将失败无遮无拦地进行下去。我想她始终无法接受造物主这种安排。但好在,她的少女我无缘可见,但我的少女却分明摆在她日益衰老的身型面前,即便不美,也打了个时间的擦边球,险胜。
所有女人,赞叹和迷恋少女,并不因其少女本身,而是对自己身体里那个逝去的少女徒劳地追忆。没有谁甘愿成为一只浑浊的鱼眼睛。
如今我走到了跟母亲相似的境地,在这一刻我们终于成为了该死的同谋,因我们失去了相同的东西。真想好好拥抱她。
回望也是一件重新理解过去的事情。
那天下午的某个时刻,我的微信对话框里出现了好几条被他连续撤回的信息。这个眼神锋利的男人,具有优柔的执行力。
现在的我当然不再潦草,我有了无数精美的睡裙、珠宝、香水。它们从缤纷艳丽的盒子里走出来,搭建精致的城堡,乏味的墙。只有我知道它们比玻璃更易碎,我从不告诉任何人。
现今我也真正懂得了,任何珠宝在少女的面前皆是黯然失色。而我已是老妇。我的年华随你而去。
我从不告诉任何人。
如果你听老妇人唠叨旧事乏了,请你去沏一杯茶,像我现在这样。
深夜沏茶对我并不稀罕。不过,读信的你大概不会身处暗夜。我打听过,邮递员一般会选择工作日上午送挂号信。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时段有人签收而不必白跑。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佩服他们对时间的合理使用。
很多人以为钱、珠宝、房子、车子甚至爱情才是珍贵,才值得奋斗终生。其实,等你拥有过了,会知道,时间才是最最稀缺。它不可复制,不可交换,不可倒流。即便穷尽一生,也不会收获比别人更多的时间。
茶杯袅袅生烟。同一杯茶,同一个时刻,仿佛是电影片段的溶入,我又回到高三那些拼命读书的夜晚。灯光落在茶汤碧清的表面,碎成极细的银光,那时的光和现在的光联络起来,打通一条时间隧道,闪动微尘。大考前惨淡的心情,是黎明前的暗哑,是白日将尽的挽留,比尘埃还微不足道。日日夜夜地磨,磨进骨子里,变成蛰伏的兽,被现今这一缕茶气,略略牵扯出来,化作一团精魂,悬浮在半空,审视着,拷问着,等待着。它比我更早知道事端狰狞的面孔。
我点起一根烟,夹在手指之间。蓝烟与茶气相缠。你知道吗,夜不是黑的,更不是蓝的,是一汪混沌。我走到院子里,挺拔的杨树棵棵冲天,似利剑也划不开这深厚的沌。星子点缀在树影间,它们看着我,我看着它们。那是几十亿年前的光接上了现在的光,它们走到途中才获知起点已然消亡,从没有回头路。
过去是过去,它不是现在。过去已经死了,它死在标本了,是徒劳的罢休。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任何一段关系在伊始之初就意味着结束。没有什么比无疾而终更可怕的事情。锦帛撕裂有声响,落石入水有涟漪,唯有无疾而终是散入尘世的轻烟,无声无息地化为乌有。时间不会休止,烟波使人哀愁。真是绝妙的讽刺。
认识文斌后,我参加过一次葬礼。从小到大,葬礼自然不止一回。外公外婆爷爷在我小时相继去世,那是顺应天命,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小孩子看来,死亡不会比一张考试成绩单更加沉重。只是,家族合照中人数更少了一些。对所有人无情,是一种深切的有情。反过来也说得通。你可以这样理解。
死去的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跟她并不亲近。但到现在仍旧记得她的名字,郝晴。初识不认得这个姓,被告知后惊叹,好轻呀。人的命数是否埋藏在姓名的笔划里,我不知道。但我时常惊觉这世上必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暗处,纠缠着叫做命运的菟丝草,早在菟丝爬墙的那一刻,所有皆已成定数,只是你我惘惘无知。郝晴死在一个午后。她的母亲向众人反反复复解释过程、结果,眼眶熬得通红,嘴角积满白沫,活像一根即将熄灭的炭火,母爱在燃烧中达到了空前的高潮。她是被人勒死的,被父亲的朋友,烂赌棍来家偷钱,不想她在家,狠心做了绝事。
郝晴死得比她的名字还轻,鸿毛一般。鸿毛尚且可以随风飞入天际,落在草地上,成就孩童手中的玩物。她呢?被白布捆着,放在地中央,被人们一圈一圈地凝视、张望,眼泪和唾沫星子同样肮脏,打湿了白布,浸湿她苍白的面孔。推进火炉,成为一把白色的灰。
原来,死亡离我们如此近。原来,它沉甸甸的,是从胸腔里头刮出去一坨血肉,空洞洞,再也无从修补。
刚成为少女的她,眼见着另一个少女死在雨季,相看泪眼,心有戚戚。
D开车送她回去。D是她中学并大学的同学。在她还没成为少女时,混在一起的假兄弟。但那天不知何故,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当他叼上她的嘴,推倒,进入,剧烈的疼痛让她从隔世恍回。到现在我仍旧把那一桩事定义为创伤,微针刺破胸口密密的创伤。D的眼睛里闪着密密的光,她不知道一个男孩也有过那样的眼神,繁星点点,碧潭幽深,几乎把她吸收进去。但她仍旧将之视为一场劫后余生的抱团取暖。她跟他说永不相见。
当文斌问她有没有过其他人时,胸口密密地疼痛,但她只是摇头。没有,没有人,那只是一场事故。他显然并不相信。
后来无数次争吵,他也会把这个当作我最严重的罪状。
罪状和屈服是双生兄弟,他们如影随形,引出后来更多的同伴。排成蛇形的队伍,双双捆住她,比郝晴身上的白布捆得更紧,越来越透不过气。活成死人。
我从小迷恋死亡。如果你看过我的微博,会有印象。童年记忆里,漫着大片的血海。
“夏日里,隔壁的叔叔端出一只硕大的脚盆放在向阳的走廊上。橡胶盆子乌漆麻黑,盆壁上交错着陈旧的划痕。满满一盆鳝鱼,黑灰色的小蛇样,在水里穿梭纠缠,滋出细密的泡沫。太阳花子透过栏杆落在泡沫上,荡成一点一点细碎的光。叔叔拿出一只四方小木凳,斜搭一块长木板,板子顶头竖一支带勾的长铁钉,那是木头窗框上的铁撑子。
他来杀鳝鱼了。
他跟阿姨曾经是H省地质勘探队的队员,退役后定居A市。九〇年代讲普通话的人并不多,我一度对他们非常好奇,又羞涩,就默默地看。默默地看他杀鳝鱼。他伸手往水里一探,拳头里必攥住一条滑溜的小物。鳝鱼挣扎,头尾噼噼啪啪扭打在手背上。接着,他左手撬铁钉,右手按鱼头,钉子一扎,稳了。然后刀尖猛刺进鳝鱼的脏腑,滋啦一声直直地划开,剔出骨髓和内脏,再横切三五刀,连头带肉扔进碗里,前后不过十秒。鲜活的生命,在他的手里解体,化作了一整碗血糊血海的肉片。我从不觉得血腥,蹲在一旁痴看很久,他也不理会。没有对话,也不解释。一个看一个做,像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向无限远逼近。直到腿脚发麻,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水中空无一物。现在回想这个画面,像默片时代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电影。观众一帧一帧耐心地看,期待后面的情节。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女孩自己知道她在等待那个观众听不到的声音。那个被冰冷的刀片完结的生命之声,是刺破鲜活之躯贡献出的,冷漠兵器与热血野性的对抗,在完整的一声‘滋啦’中彻底结束。
我再也不吃鳝鱼,包括其他所有的水生动物。”
这是我曾经写在网络上的。有人说,互联网不会遗忘。我相信这句话。我也相信因果报应。
我想死了能生个孩子,一个跟我相似的粉蒸团脸的孩子。我想象他趴在我的怀里,想象抚摸他软软的毛发,想象他张开嘴流下晶莹的口水,想象他绵绵的额角,想象看着他时,他努力瞪大的明亮的眼睛。它们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我知道这是灰蛇的报复。它们等待了这么久,埋伏了这么长,草灰蛇绳,不会断,断不了。
佛陀说,“一多互摄,重重无尽,因陀罗网。”纵横千年,横跨万尺,世间所有生灵,悉数收纳在因陀罗神的网中,无一幸免。网间结绳,连缀宝珠,宝珠交相辉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万法,皆是宝珠映射的片刻幻象。相遇、相知、相离、相恨,我和文斌便是网中矜矜业业之微末,我们的每一步都准确地踏入了忉利天宫布设的幻象之中。如露亦如电,比泡沫还要短暂。
罪与罚亦是孪生。
明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我的一生快完了。其实,按照世俗的看法,我才步入中年,但我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一辈子。你问我还想不想再过上三十五年,够了够了。我已似枯树那般疲乏了。
抽屉里有一只小戒指,我拿出来套在手上。我还是跟你说说这枚戒指吧。这是我得到的第一只戒,后来我也得到了一些其他的,个子更大的,但这一只我却最喜欢。女人,对珠宝有天然的贪婪,至少我是这样。至少我们家族的女人是如此。我的母亲、我的外婆,不论生活多么拷打,她们的手指上,耳垂上,永远缀着澄澄的黄。我不爱黄金,现在也是。它们俗气得瓷实,露着财富加身的幼稚。小孩子展露自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才华,是天真无邪。反过来,一点点身家也要缠身、招摇,那就只是天真得可笑了。
每一只藏在耷拉眼皮后的怯怯的眼,都有明亮的过去。没有谁生下来就是爷爷和奶奶,他们曾经也是粉雕玉琢的孩子,也被人疼爱地抱在怀里,当作珍宝。恒常的只是消亡。不论是地球上蝼蚁般的人命,还是宇宙深渊里一颗巨大的红巨星,走向消亡是他们相同的宿命,差别只是时间的长短。
母亲们从生活支出里一点点积攒微末,买一块金子犒劳自己,打扮自己,是想抓住那消亡的尾巴。我的父辈们无暇欣赏,他们也不懂得欣赏。她们对于他们只是日日夜夜操劳的老婆子,打孩子骂孙子的老妈子,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眼睛黯淡下去,浑浊的鱼眼睛。
没有谁心甘情愿变成鱼眼睛。此时的我也排进鱼眼睛的队伍里。真心疼她们。真心疼我。我们的一辈子一霎时就过完了。
这一只小小的不足二十分的石头,把夜晚的灯光反射出一抹幽蓝,像匕首那样刺痛了我的眼睛。没有仪式,没有承诺,那个无邪的圆脸粗臂的傻孩子,径直将它套上自己的手指。菟丝草爬上第二个命运的结点。这就是十年前那个昏晓不定的蓝夜,某种不为我知的征兆,或者被我刻意忽略的征兆。当时寻常,如今惊心。越是散去,越是浓烈。浓得化不开,一瞬作乌有。轻轻常常地接近尾声,才惊觉一种无名的寒意。没有谁在电影结束时,猝然离去。也没有谁为一杯打翻的茶而哭泣。
窗外纷纷摇摇落下樱花,花落知多少。还记得吗,文斌,还记得那个夜晚,你指着它们说,像办喜事时,鞭炮炸落的纸屑。说它们是从天而落的见证。花相似,人依旧,岁月,从不因惆怅而放慢脚步,也不因渴望而消逝更缓。
不知不觉烟燃过半,一条完整的烟灰落下,烫着我的手指。月光轻轻常常地移进窗框,落在桌面,留下些微斑驳。月儿,月儿,十年前你望着我们痴痴不语,是否已经参透了人世间所有的做作和俗套。那现在悄然而至,是想证实当年的笑话?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一部爱情电影里扮演男女主角,导演、编剧、演员为此极其努力,却忽视了周遭那些潦倒的布景。时过境迁的爱情电影具备草率的黑色幽默,因其宣扬的是天外飞仙的神奇理论。
房子里堆满了彩色的盒子和浓重的夜。像我这种与深夜熟捻的人,才会知道夜并不是飘渺的形容词,或者空洞的状语。它是一方一方的物质。塞满这诺大的寂寥的空间。我曾经从彩色盒子里请出来各色精美之物,用来打造周身盔甲,现在我疲倦了,它们头也不回通通离我而去,躺进盒子里暗暗腹诽。于是砌起高墙,和一方方夜联合起来,围困。
是的,文斌和我的母亲都有一种错觉,也有一种执念,觉得我是可以被改造的,或者他们认为是对我的救赎。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样一具看上去柔若无骨的怪身子里,刻满了厚颜无耻。我厚颜无耻地不理会他们,厚颜无耻地只做自己,也无遮无拦地让他们看到功败垂成。文斌比我母亲看得更清楚,所以他离开得更决绝。他已经不太回到这里了。
说到底,没有血缘牵绊,事情会简单很多。
过来人,是的,我终于活成了“喜宝”那样的过来人。我喊不出她嘴里那些具有抗争意义的台词,因我没有女主角的剧本。但是在过来人的这个体悟上,我跟她痛得一样深。你看,所有事情在最开始就已经定下基调。郝晴比鸿毛还轻,喜宝根本不喜。人说少不读红楼,因为它用一个绚烂的梦境告诉众人,屋将倒,厦将倾,猢狲散,子孙迷,悲剧是恒常的事实。文学家都爱充当过来人的模样。
我不是文学家,却也有了过来人的资格,那是因为我有幸踩中了每一个最坏的结点。像小时跳猴皮筋,在每一个绳结失误,所以惨遭淘汰。
淘汰。
十年前那个彼此定情的早春夜晚,到惨遭淘汰,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诗人后来找没找到光明我不知道,但他找到了刀子。他举起了刀子,跟我一样。
我现在坐在夜深人静之中,回望我和文斌十年的牵扯和纠缠。是的,我当然是参与者,但我此时更想作为旁观者,看看他们是如何从一对青春正好的少年,逐步走向枯槁的坟墓。他们是怎么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的。身在此山中。你无法获知是从哪一个关卡开始,列车出现了脱轨的迹象,你也不知道在脱轨的时刻,如何去补救。我们就像两个垂手而立的无知少年,眼睁睁看着事态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
我也想面对面地,与另一位参与者,恳切地谈一谈。非常遗憾的是,他再也不会说话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企图改造我,折磨我,羞辱我和爱我。在这个寂静的时刻,我仿佛重新爱上了他。
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很好看。我曾经为这张脸疯狂动心,我曾经为它彻夜难眠。我们有过一段非常稠密的时光,那里面调和了暧昧的光线,多汁的液体和迷幻的梦境。它们组成一张美妙的橘皮把我们包裹其中,可橘子只有剥开才知道内里到底败絮或是完好。用十年时间打开的却是一只烂橘,多么愚蠢的领悟。
真是头疼呀。
或许在他们相遇的开始便走入歧路。或许起初那么一点点不确定的爱,在精刮的现实里消磨殆尽。或许她并不爱他,她爱的是他对新生少女的爱。少女的觉醒来得太过珍贵,她爱少女本身,超过任何。不论是文斌还是李斌、或者任何斌,他都是她和她的第三者。在这一场游戏里,他和她是面对少女的共谋。刹那芳华。他爱的也只是他以为的幻象,并不是她。这场游戏里没有输赢。
我说过,无疾而终是最可怕的结束。它不是余音袅袅,不是蜿蜒绵长,连休止符都算不上。它是给关系里留下的那个人残酷的考验。我总是被动的,被动地看着他(她)们,等着他(她)们,我不想等了。那些夜好长呀,长得像海。残破不堪。
刀什么时候落下的?记不清了。他以为我不会刺过去,我也不认为。但就那么发生了。事情的发生从不知会我。文斌也好,D也好,S也好。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知会我。从不会。
血,全是血,漫天的血,像小时的夏日,蹲守在橡皮脚盆边,痴看尖刀刺入生灵的心脏,“滋啦”一声从头到尾,冰冷的刺激,完整的满足。
你以为杀死响尾蛇,继续前进,展现了勇气。但密林深处每一个入口都蹲守着女妖美杜莎,她头上的蛇发,永永远远砍不完。
现在他躺在那里,躺在血泊里。一会儿我会给他收拾干净,一会儿我再把自己收拾整齐,然后跟他并排躺到一起。我们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免得过几天给人发现时,非常不体面的模样,我不想死了也被人嫌弃。
我们的故事比任何其他人的故事都要乏味。人生海海,恒河之沙,没有分别。不说也罢。
太阳升起,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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