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笼子里的小鸟儿,它长得好漂亮,绿色油亮的羽毛,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可是我一把手指伸进笼子里,它就用尖尖的嘴啄我,很疼。它可能是怕我伤害它,所以便先伤害我。
它待在自己的壳里,并不解我的冒犯是出于喜欢。我想,或许它也是只没有安全感的鸟。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鸟,妈妈说等我长到要上学的年纪就给我买一只,不过她食言了。在我上学很久的后来,在书上看到一句成语:食言而肥。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让妈妈在天堂能够吃得饱饱的,肥起来,这样她就圆滚滚的,成为一位柔软的妈妈,尽管我再也摸不到她。我记忆中的她一直瘦瘦的,那双手总是会在抱起我的时候硌到我的胳肢窝,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妈妈的手,或许是爸爸的。我的记忆很浅,毕竟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
我没有等到妈妈的鸟,爸爸在妈妈去天堂后先是一言不发,又酗酒嗜睡,后来我也没有再见过爸爸。
那些大人们总是在接近我时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他们故意说一些很幼稚的话,做一些我不愿陪他们做的事。明明他们不是想玩,只是为了逗我而已,我不想再费心去配合,那样我会很累。我喜欢自己一个人拿着小树枝在地上画画,画笼中的鸟、坐在枝头的鸟、飞翔的鸟。可他们总想打扰我安静的时光。
其实我也不是讨厌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都好无聊。大人们都好无聊,他们以为和我说话陪我玩就能让我像别的小孩一样,哪能一样呢?没有人可以取代爸爸妈妈。
只有一位大哥哥不一样。
他拿着树枝跟我一起画画,而不是像那些大人一样,总让我把树枝放下,去做他们想让我做的事。他看我的眼神很清澈,没有同情,没有悲喜。他喜欢从脏兮兮的兜里摸出一颗糖放在我手心。我喜欢跟他一起玩,我喜欢跟他说话,周围人还一脸震惊的表情,仿佛是见不得我说笑的模样。他们相互嘀嘀咕咕,你们看,他真是个怪小孩,怎么就和傻子玩。
哼,他才不傻呢,他只是比较真实,比你们所有人都真实。
他后来送了我这只鸟,很漂亮,我很喜欢。我把它拿到外婆家,挂在院子里的树枝上。我喜欢盯着它看,很安静很快乐,只是它不让我摸。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变成一只鸟,住在山洞里,不会飞。我每天的任务是和同伴们站在洞口崖边的岩石上眺望远方,悬崖下面雾蒙蒙的,看不清。我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只知道必须每天站在岩石上。可是有一天,我的位置被一只看起来很凶的黑鸟霸占了,它冷冷地盯着我,我不敢撵它走,可是又必须站在岩石上。后来我被挤下了悬崖,便吓醒了。
醒来我便去院子里看鸟,可是鸟不在了,被偷了。此后我又只能拿着树枝在地上画鸟,大哥哥和我一起画,歪歪扭扭的线条,怎么都不是我那只鸟的样子。
在天上布满细碎鱼鳞云的一天,我看到了我的鸟,它在村头二楞子的手上。啊,那个小偷,偷了我的鸟还光明正大地招摇过街,我与他扭打到一起,可是我太小了,打不过他。他一拳就把我打倒在地,我的鼻子一热,粘腻腻的,我一摸,流血了。我觉得我的样子肯定很狼狈又很好笑,于是,我没哭,反倒笑了起来。但他仿佛在看傻子一样地看我,我才不傻呢,我知道疼,但是我不能哭。我只是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小男孩,我要做妈妈口中的小男子汉,眼泪除了显示我的懦弱之外能有什么用?
趁他愣住,我打开鸟笼,准备把鸟儿放走。我得不到我的鸟,谁也别想得到。可鸟儿并不飞走,它似乎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专注地吃笼中的食物。哼,连我的鸟都不听我的,我很难过。
还是大哥哥厉害,他一来就吓跑了二愣子。我抢回了我的鸟,可惜它是只不会飞的鸟,和梦中的我一样。
上学后我渐渐懂得他们言语中的调笑,他们说,看,那个和傻子一起看鸟的怪小孩来了。然后一哄而散。
我学会了羞愧,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同时也学会了迎合,开始称他为傻子,并拒绝他的靠近。他在我面前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手里拿着树枝在地上疯狂地画鸟,嘴里发出短促又急切的“啊”“啊”声。那些似是而非的线条和他本人鸟窝似的头发一样,丑极了,我看着他的样子,也懂得了何谓可怜,残忍的可怜之心。他把我当朋友,而我却和那些大人们曾经可怜我一样在可怜他。
可是他不懂,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我挨揍时帮我打架。傻子很傻,打不过一群人时,他便只顾护着我。
日出日落,寒来暑往。鸟儿早就死去,但我却渐渐长出了羽翼,准备翱翔。
我不再需要大哥哥的保护,也渐渐开始懂得人世的复杂和人心的险恶。我知道他就是个傻子,在他小时候便因为一场高烧,烧掉了还没来得及长出的翅膀。他成了天生的异类,所有人都把他当成游走在世间的怪物,怪物没有思想,正常的人类都可以随意使唤践踏“它”,他最初对我的善意来源也仅仅是我从来没有捉弄过他,我只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便喜欢来我的世界看看。
当我能熟练地画各种各样鸟儿的时候,我也便离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近。
某个夏末,我开始像鸟儿一样迁徙。临走时我把大哥哥带去河边,坐在石头上,看波纹一圈圈向外消散,水面上的蓝天白云像是加了一层滤镜,有种不真实的游离感。我说,我要走了。他看着我,眼神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这么多年来,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单纯、天真。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他只是从口袋摸出一颗糖递给我,我把糖攥在手心。我其实已经不爱吃糖了。
那天下午的场景和无数个他曾经陪我画鸟的时光一样寻常,就像每一个午后的阳光和偶尔飘过的微风,温柔和煦却不起眼,从未觉得它有什么撩人之处,然后现在回想起来却仿佛像是加了音乐和滤镜的电影镜头。我站在旁观的角度,回看那些动态图片时,耳边仿佛能听到背景音乐,心情也便被烘托得浮浮沉沉。
我跟小时候一样和他在河边的沙土上画了一下午的鸟。连绵的芦苇映着夕阳的余晖,晚霞把河面染成橙红色,清风吹动他鸟窝似的头发。他画的线条依然歪歪扭扭,而我树枝下的鸟展着翅膀,像在飞翔。
我说我会回去看他的,可不知道从哪天起,小时候的人和事悄悄离开了我的记忆,全新的世界覆盖掉了我的记忆,童年闭塞邋遢的小镇离我越来越远。我看起来像个融于世间的正常人类,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历和曾经,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童年是被一个傻子的爱治愈的。
或许治愈也是假的,只不过是脓疮隐藏在疤痕下,便被误以为是新生。从小就被称作怪小孩,怎么会在成大后就正常了呢?好在,我终于可以不用在乎自己怪不怪了。我做着城市里的一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就往哪钉,在岌岌可危的夹缝中挣扎求生。
当成群结队的鸟又一次开始往南迁徙的时候,沉寂很久的小学群里出现一幅幅张牙舞爪的面孔。
大事件,傻子死了。
哪个傻子?
就我们村的那个傻子,不记得了?当时我们还老捉弄他来着,叫他傻鸟。
哦哦,想起来了,跟当时咱们班怪小孩一起的那个傻子。
死就死呗,瞧你激动个什么劲。
他看着还挺年轻的,被酒驾的人撞死也挺可惜的。
傻子都显年轻,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不看路。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好人呐~
就他那样的人,死了也是种解脱吧?
也不知道那怪小孩哪里去了?
......
我站在巷子口抬头看了看,枝头残留的黄叶被一阵风吹得瑟瑟而落,竟已是深秋。湿漉漉的地面上盖着厚厚的黄叶,踩上去发出闷闷的声响。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嗡嗡响,我索性关了机。
从某个地方开始传来鸟鸣声,混在密密麻麻建筑工地的作业声中,显得尤为动听,可也让我分不清这叫声是来自哪个方向。巷子里甬道冗长,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带着被雨水冲散的垃圾堆的味道,这种味道竟莫名让我心安。我想了很久才发觉,那是来自记忆的味道,是大哥哥身上的味道。
一个傻子熬过了无数的寒冬,却在深秋像被风吹落的树叶一样扎进泥土。
晚上我又做了小时候的那个梦,被挤落悬崖的我一直在浓雾里下坠,下坠,轻飘飘地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我的眼中定格的是黑鸟那冷冷凝视的目光,耳中是那群同类肆意地调笑声,心中如一汪死水,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平静,亦或是......麻木。
醒来时夜色仍浓,窗外漆黑一片,可我却分明在玻璃上看到一只鸟,它的身体被歪歪扭扭的线条拼凑起来,嘴里“啊”“啊”地在向我诉说着什么。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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