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在倒塌

作者: 风格变了 | 来源:发表于2024-01-19 12:30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一章

    小姐

    1

    冷夜,风冽冽,我和一个姐妹儿相隔着两米的距离,站在那条有些破败、有些昏暗,也有些神秘的巷子里,向路过的单身男人抛媚眼,让他们到我租的小阁楼上去,通俗的说法叫耍一耍。

    全国通称我这类人为小姐,也有更多其他蔑视戏谑的别称,我讨厌这些称呼,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文明的新词,好像是从西方或日本传来的,我非常喜欢,觉得这是对我们的尊重,这个词,叫,性工作者。

    这词一听便觉得舒服,没了那种鄙视你的味道儿,把你也当社会的一部分,好像你也是个劳动者,劳动最光荣嘛。

    作为一个底层的性工作者,我的客人很多是农民工,或一些眼睛总爱闪淫光的老东西。

    他们不太爱干净,身上汗腻腻的酸臭,一周不洗澡的太多了,干那事我都得端个盆先给他们仔细地清洗。

    他们爱给你讲价,掏钱也不利索,做时尽量把时间拖长,好像占便宜似的,非占够为止,你稍微催促,他们就脸色突变,说些很龌龊的话回应你。你还不能得罪他们,遇上素质极低的家伙,稍不如意,还要威胁你,仿佛他是黑社会老大一般,你就得任他摆布,这种时候最好忍气吞声,尽量快地把他打发掉,千万别起冲突,否则,你今天生意没法做,心情也会降落到低谷。

    一次,我有个姐妹儿不服气,和那种家伙吵起来,结果扭打在一块儿,那种王八蛋真下狠手,那姐妹儿被揍得三天起不了床,还不敢叫警察,最后,花钱请了几个社会上的人去寻那杂种讨公道,人没找着,钱倒是扔出去几大千。

    所以,我们在底层挣扎,总感觉是最底层了,我想比乞丐也好不到哪儿去,自然,你会说,我太夸张,对农民工有严重的歧视。

    我有时候想反驳,但我又觉得与其反驳你,不如沉默,反正你不相信,我举例说明,你肯定也听不进去,这种事情,只能自己深有感触,别人难以理解,就让他难以理解去吧。

    2

    那晚他从我身边走过,我第一次看见夜里戴墨镜的男人,高大的身躯,扎着马尾巴辫,黑皮夹克油光晶亮,米黄的灯笼裤被风鼓起,脚下的棕色皮鞋踩着有节奏的T踏声。

    那简直不像是个真实的人,他仿佛是被一阵阴风吹来,一下子把我给迷住了。

    我凑上前,在他后面低语,先生,耍吗?服务周到,价格实惠。

    我只是那么一说,原想他不会搭理我,不料,他转过身,对我怪怪地一笑,然后就跟着我到了阁楼。

    我褪去衣服时,他坐在床上,幽暗的桔色灯下,他并不摘墨镜,我有些不快,说,你也赶紧脱呀,先生。

    他说,我不要。

    我愣住了,问,那你来干什么啊?

    他说,你别忙了,我不做那事,钱我照给,我只想和你讲讲话。

    我狐疑地看了他十秒钟,才似笑非笑地说,你不会是拿我开涮吧?如果是,你就赶紧走。

    他从皮夹克兜里摸出三百元递给我,说,我从不跟女人开玩笑。

    我接过钱,用手捏了捏两张大团结,确定不是假钞票,随即我开心地冲他微笑,说,您真耿直,真大方。我给您打折,三个小时都听您的,您随便讲,讲什么都成,保证洗耳恭听。如果中间您又想做那事,我也无所谓!

    他淡淡一笑,示意我坐到他旁边,说,这小房是租的吧?挺可爱的。我说,还可爱呢,没办法,穷呗,不然谁会住这鬼地方啊。

    他说,我觉得这儿蛮好。

    我说,呵呵。希望它和我一样,能越来越好哟。

    他说,白天也工作吗?

    我说,上午补瞌睡,下午和晚上一般都在下边候客。

    他说,感觉你很敬业。

    我说,什么呀,不全为了钱嘛。您说,稍有点能耐,谁愿意做这个啊。我们命苦,没辙的。

    之后,他沉默了,抬头看天花板,靠门的顶上一角有一片蜘蛛网,一只灰色的小支柱在网间走来走去。

    我说,房子没怎么打扫。我一天忙着,也就懒得去管,您别笑话。

    我起身从床下抽出一把笤帚,跳着把那片蛛网除掉,那小蜘蛛落下来,仓皇朝床下逃跑,让我一脚就踩了个稀烂。

    我说,这小东西很烦人呢。

    他说,如果可以,你能让我帮你装修一下这房子吗?

    我说,什么?装修房子,哦,先生,这可不是我的房子。

    他说,我可以把它买下来。

    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说,很简单,我喜欢这房子。我想买了它,再装修一番,然后,......

    他认真地看着我,顿了顿,继续道,我一进到这里就想呢,我得把这小阁楼弄漂亮啰,之后让你帮我守着它。

    我感觉他不像是开玩笑,我像看妖怪一般看着他,末了问,先生,您是不是精神上,那个......

    哈哈,他大声地笑起来,说,你放心,我没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都在找这样的房子和守房子的人,今晚我忽然意识到我找着了,就这么回事。

    我几乎是嚷着说道,可是那为什么啊,先生?你知道,这简直无法让人理解!

    他笑道,那就别去理解了。我现在不愿说,以后或许能告诉你。现在我就问你,你愿意为我守这房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啊,对了,我忘了补充,我买了它,每个月付你守房费,给你三千怎么样,你也就别站在下面做生意了。

    我感觉在做梦,一时说不出话,那时候我很想哭,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欣喜。

    之后,他很郑重地把一切定下来,明天让我联系房东与他见面,尽快把这小阁楼买到手,他怕我不相信,又提前付了我一个月的工资,三千元。

    我不好意思收,他便硬塞给了我,其实我心里别提多乐意了。

    临走前,他又说,如果你觉得工资低了,我们可以再商量。

    我差点流泪,哽咽着说,先生,我现在脑袋一片空白,难以想象会碰上你这样的福星,因为太激动,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接着,我们互留了姓名与手机号,由此我知道了他叫里强,住在离这儿三条街的一个小区里。

    最后,他同我握握手,他的手又冷又硬,然而,我却能清楚的感到那只手拥有一股执拗的力量。

    我送他到楼下,他很随意地向我挥挥手,说,明天见!

    我语无伦次地回他,见,先生,明儿......一定见啊,见您……

    3

    后来,一切很顺利,他花了比原价高三倍的钱买下我住的那小阁楼,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进行装修,最后那寒沧的小屋变得精巧而熠熠生辉。

    我好像不认识它了,它从一只丑小鸭一跃而成为一只白天鹅,-----我走进它,好像从原本灰色一下子步入了彩色的世界。

    他对我说,你安心住在这儿,什么都不需要替我做,只要守住这华丽的阁楼即可;当然,也不要带男人到这儿胡搞。

    他又说,以后你记住,你不再是小姐了,你是一个为我工作的女孩。

    我说,我太高兴了,先生。可是,我仍有很多疑问,如果您能透露给我哪怕一点点,我……

    他打断我的话,说,你不要乱想,首先我不是坏人,其次,我买这小屋的原因,现在我只可以对你说一条,那就是,我很需要它,至于更确切的理由,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我想,在不久的将来你会知道的。

    我问,我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答,我说过我不是坏人,所以我也不会做什么坏事,你尽可以放心,这里面没什么罪恶的勾当。

    我说,那您不过来住吗?先生,我的意思是,您可以住在这儿,如果不嫌弃,我可以服侍您。

    他说,不不。我只需要你住在这儿。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我会来这儿一趟。倘若有什么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付了我一年的工钱,说,明年可以的话,我会给你再涨些的。

    我说,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先生。您知道,我简直是感激不尽,您在我心目里就是个神,您让我从来不曾这样快活过。

    我还想说,您,先生,能把墨镜摘下么,让我看看您的庐山真面目,我会永远记住您的面孔,会永远爱它。

    可是我无法说,我怕他会突然发怒,也许那墨镜后面根本就没有眼睛,或者墨镜便是他的眼睛,他太神秘了,太可敬了,我的那些姐妹儿都说,他看上去就特别,她们于是提出各式各样的猜想,有说是最好的变态,有说是彻头彻尾的完美精神病患者,更多的是说,他是一位隐姓埋名的富豪,喜欢扮演一个怪人,做离经叛道的事情,满足其与众不同的内心幻想。

    有一阵子,我好像很思念他,脑袋里总是他的影子,他的墨镜,他的长马尾,他走路时候轻飘的感觉,我梦见他拥抱我,我怯怯地渴望献身与他,又恐他嫌我太脏。

    他出现时我会心跳加速,他总是那一句,住得还好吗?房子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我的心跳让我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我回说,的确,先生,有些不同,特别是在晚上。

    他高兴地让我讲讲看。

    我的脸变得潮红,说,先生,我老思念着一个人,怎么说呢,晚上尤其强烈,我多么希望那人能来到我身旁啊。

    他有些失望地长叹了一口 气,说,真是糟糕啊。我还以为,你能看见点什么。

    我腼腆地对他笑笑,说,先生,我能看见。

    他说,真的吗?看见了什么,快告诉我!

    我说,看见了他。

    他说,什么他?

    我紧紧盯住他说,就是先生您呀!

    他面露愠色,对我摆摆手,说,行了,你别说了。

    我看了他这个样子,很有点失望。也许我不该说那番废话,他根本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感觉。

    我是单相思,自作多情,之后我渐渐明白,他根本就没太注意我,他在乎的是这个小阁楼,他对这个阁楼的热情,使我不光产生了妒忌,更产生了好奇。

    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地跟踪他,被他发现了,他冷冷地面向我,那脸色全变了,好像换了个人,他说,你让我很失望。

    我说,不。先生,不是这样的。我,我想,怎么说呢,我……

    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可怜样,他才缓和了口气,说,下不为例。

    我说,好。先生,我不会再这么蠢了。

    他说,你想了解我,这没错,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过的吧,有那么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走后,我就想,他或许真的不是人。

    过了几天,他来了,在我的床上坐定,目光扫视着天花板,最后落在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上,这是他非要装上去的,很昂贵的玩意儿,现在他好像对这灯有了新的发现,他专注而一丝不苟地盯着它,似乎眼前显出大片大片金灿灿的光晕。

    他说,有另一个世界的。

    我说,啊?什么?

    他说,另一个美妙的世界,也许就在我们的头顶。

    我忽然感觉到他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放射出灿烂的光辉。

    我真想一把扯下他的墨镜,与他对视,我的两只手都在发颤,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接着慢条斯理地说,我经常想到阿拉伯童话世界里的神灯,我便忖度,我会有那么一盏,然后带着它天南海北的跑,给人们到处创造奇迹。

    他看向我,说,你懂奇迹吗?

    我说,是的,先生,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他嘴角挂起一丝神秘的笑。然后他脱了鞋,站在我的床上,伸直了身子去够那吊灯,他的一只手探进吊灯的一只灯罩,拧下了一个灯泡。

    他把那个胖乎乎的灯泡放到嘴边吹了吹,接着把它装进黑夹克兜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行了,今天我很满意。我先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可怜巴巴地说,我完全不理解,先生,您告诉我吧,不然,我真的会以为您……

    他没回头,冷冷地说,好了,听着,我不是疯子,我不想多解释,反正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什么都别问,也别猜,管好你自己就行。

    他急急地走了。

    我很沮丧,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试图把这一切想明白。

    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他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阁楼里究竟有什么让他痴迷的东西。

    这些疑惑的思绪扭结成一团乱麻,我艰难地试图一点点地将它们梳理开,然而却终不得结果。

    之后,我在房间里折腾起来,我把床挪开,把梳妆台拖到门边,我把水晶吊灯的灯泡全摘下来,我在墙和地板上敲敲打打……

    最后,我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我什么也没发现。

    他带走那只灯泡后,奇怪的是,从此他再没来过阁楼,我也再没见过他。我一直想忘了他,我想他是不存在的,这是全部的真相。我有时忖度,他彻底地消失,才符合常理。

    我守着那阁楼,又开始了我旧日的工作。

    我另外租了一间房子,就在阁楼的对面,我不想把客人带到阁楼里去,我不想玷污它的华丽。

    第二章

    儿子

    1

    我不喜欢任何实体的东西,我喜欢我的梦,我是说,我想拥有的是一种看不见的幻觉。

    人的所谓梦想,就是虚幻抵达幸福的感觉。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对我说,你要获得的不是眼前的东西,你必须从你的脑袋里赢得玩具、赢得快乐。

    我父亲是一个潦倒的诗人,他被我母亲看中,我母亲家非常有钱,等于是我父亲倒插门,嫁给了我母亲,由此可以想象他在家里的地位即是无地位。

    我父亲寄居在我母亲的家里,他不出去工作,靠我母亲养活,任由我母亲责骂,他只是专心写作。

    我母亲时不时还拿着衣架抽我父亲,我父亲只是跳着躲闪,并不恼怒,也不跟我母亲争辩,我母亲打他骂他,他好像觉得是在跟我母亲玩游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他最擅长的便是忍耐。他其实很痛苦,他过着猪一样的生活,但他是为了写作才如此,因为他必须有空闲,有时间来创作。

    结婚第五年,我父亲被我母亲赶到家里放废品的阁楼里居住,在那儿摆了一张躺上去便呀呀乱叫的破床,床头有一只泛黄的木箱,上边搁着一只没有灯罩的台灯,和我父亲的几个厚厚的破旧的笔记本,我父亲就在那儿继续他的写作。

    我母亲一天只给他提供一顿饭食,后来我经常偷偷地给我父亲送吃的,他很高兴,让我在那昏暗的阁楼里躺在那张破床上,他给我讲故事,讲很多关于草原和大海的故事,在那儿生活着很多快乐的人与动物,他后来说那儿就是所谓的天国。

    当时我懵懵懂懂地听着,想着,我父亲倾慕的世界,那片绿茫茫的草原,那片蓝汪汪的海波,但我终于还是不能理解,可我很爱听他讲,爱他那庄重的语气和表情。

    我上小学六年级后,我母亲不准我再去阁楼,她粗暴地在通往阁楼的楼梯口竖起了一道铁栅栏门,平时门都是锁死了的,到晚上她才慢吞吞地上去送饭。

    我哭着对我母亲表示抗议,我说要我父亲,我母亲木讷地瞅着我,半晌,她的眼睛也潮湿了,她说,他不是你父亲,你没有这样窝囊的父亲!

    我嚷着,我就要他!就要他!

    我母亲恨恨地甩了我一巴掌,让我闭嘴,我大声对她喊,你是个臭女人……臭女人!

    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没见过我父亲,我被送到了省城的学校念书,在我读高二的时候,我母亲很简短地对我说,你父亲得癌症死了。

    我没任何反应,我的心却在诅咒我的母亲,我坚信我父亲是被她害死的。

    我总思忖,要去父亲的坟上看他,我将在那儿站立很久,我不会有太伤心的感觉,唯有绝望,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父亲,我得替你做点什么,要不要给你报仇?

    我仇恨我母亲,我把这恨深埋,总有一日我要替我父亲讨回公道。

    2

    我父亲死后没多久,我母亲另外找了一个男人,比她小二十岁,和我差不多大,他们搬到省城和我住在一起,确切地说是我与他们住在一起。

    我母亲自从和那家伙在一起后,人变得非常开心,终日都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我见着我母亲的欢乐,就想到坟墓里的父亲,由此我有说不出的愤怒。

    我看我母亲的目光比以前更加尖刻,她却全然无所谓。她曾坦白地对我说,我和你父亲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不想怨恨他,现在他死了,我自然要重新开始,我不会再糊涂,不会像以前那样再接受一个变态!

    高中念完,我母亲花钱送我到国外去读大学,我在那边待了三个月便偷偷跑回来,我去寻找我父亲的墓地,在大花市的圣水陵园我找到了他的长眠之所。

    我在墓前待了一天,低声絮语,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着,天黑的时候,西风呼啸,隆冬的空气里洋溢着我的悲伤。

    那晚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梦见了我的父亲,他仍在那间破败的阁楼上写诗,他是那么专注,我站在他身后,他毫无察觉,我看到他的头发由黑变白,健康的身躯逐步衰退,他渐渐化作了一尊骷髅,即使是骷髅,他也照旧抓着笔在白花花的纸片上奋笔疾书。

    我喊了声父亲,他极缓慢地调转头,骷髅的脑袋,空空的眼窝里幽暗地闪出两道绿绿的光。下巴骨微张,他的嗓音极度地走样,他说,你是我的儿子吗?

    我说,我是小强,我是你的儿子!

    他激动地起身,晃动着骷髅的身躯,骷髅的一只手抚摸我的面颊。我抱住了他,我的父亲,我的骷髅的父亲,冰凉而寂寞的父亲。

    我大声地抽噎,说我对不起您……

    我父亲软软地拍着我的后背,说,这是什么话啊。是我对不起你,小强,我很无用啊,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还是你母亲好哟。

    我说,我要杀死她,替您讨回公道!

    他突然很生气地对我说,小强,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最该爱的是你母亲,她养育了你,她是爱你的,你讲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太让我失望了!

    可是她害死了你!我叫嚷起来。

    不。没有这种事情。我父亲纠正我,我的死亡与她无关,我,我,我是自杀的。那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活够了,我该死了,我在阁楼里割了自己的颈动脉。我听见血喷到墙上,那是我最后的一首诗。我的诗。呵呵,我发现了我的一生的失败,你母亲对我的责怪,甚至是仇视,我现在觉得这很是理所当然,相反倒是我欠她的;她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冷酷,她总地来讲是一个好女人。

    我只是做了一个不靠谱的梦,醒来后我坚定我的想法,我不信我父亲会自杀。我要杀死我母亲,这样才对得起我父亲。

    我无数回想象我诱骗我母亲喝下我给她备好的下了毒的果汁,她痛苦地倒地,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打滚,并用疑惑和愤激的目光不时地来扫我,我却铁石心肠地对她说,妈妈,你折磨死了爸爸,现在该你了,这是必然的,你别怪我,因为你罪有应得!

    我跑回我母亲住的地方,我隔着一条街看她与她的那个年轻的情人走出小区,我悄悄地尾随在他们后边,他们进了超市,我在外面等着。

    我想,干脆把他俩一道干掉。

    我要去租一辆车,把他俩撞飞,然后我彻底地隐居起来,或者我可以点着我母亲住的那栋小洋楼,把他俩烧成灰烬,我得准备十多斤汽油,盛在一个塑料罐里,然后再放进一只拉杆箱,半夜我偷偷地潜入,沿着小洋楼把汽油洒一圈,接着点上一只香烟,像电影里那般,使劲地抽两口,随之把香烟丢出,画出一条抛物线,烟头朝下,一闪一闪地去亲吻黑乎乎的汽油,轰的一声,烈焰沸腾,立刻就壮大成火浪,把整个小洋楼吞掉……

    总之,我有很多方案置我母亲于死地,我在那儿观察了三天,想了三天,可是我没有行动。我是说,我难以下定决心。

    我苦闷,不能实施我的计划,我发现我的虚弱,我不够狠,渴望残忍,却犹豫不决,我真是太讨厌这样的自己。我对自己说,你是个懦夫!

    最后,我偷了我母亲的银行卡,取了一大笔钱,并给她留下一张断交的纸条,就离开了。我去了父亲的家乡大花市,在那儿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租了一间小屋,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怪人,续着长发,戴上墨镜,走路时步子故意迈得很轻飘,摆出一副另类而离群索居的形象。

    我寻着了我父亲幼年曾住过的那条街,那儿成了黄色一条街,路边立着许多妓女,那是一个冷风缭绕的夜晚,我跟随一个妓女上了她住的阁楼。

    我早打听了,我父亲就曾住在这个楼里,具体是哪一间房子,我就不知道了,也许,说不定,就是这间阁楼,和后来我母亲关他的那间阁楼非常相似。它是那么寒沧,散发着霉味,好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我想到了我父亲,我是说它仿佛是我父亲的缩影,我想我要帮助它、救它,我对眼前这个脸色略显浮肿,却颇有几分秀气的年轻妓女说,我要买下这个地方,我要让它和这个阁楼一起变得亮丽起来。

    我将把这个阁楼改造成犹如我崭新的父亲的形象,给它装点上华贵外表,我让那妓女从良,守在那儿,好像守在我父亲的身旁。

    第三章

    母亲

    1

    我的儿子死了,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一片荒滩上,是被河水冲上来的。

    我想,他大约在河里漂了两三天,身体已经泡烂,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脸孔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可怕。

    但我仍一眼就确认了他是我的儿子里强,他离开我快一年半了,他从读初中时就开始怨恨我,他很喜欢他父亲,他说我杀了他父亲。

    从他怨毒的目光里我读到了他对我的仇恨,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他,他的父亲……

    怎么说呢,他的父亲,也就是我曾经的丈夫,是一个恶心到极点的神经病患者。

    我为什么会嫁给他,说起来搞笑,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在一次喝酒时,给我们定下了娃娃亲。

    在他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和母亲出车祸死掉了,于是我父亲把他接到了我们家里,我父亲很自然地告诉我,他以后是你的哥哥,也是你的丈夫。

    当时,我不太明白丈夫的意义,然而我从我父亲的微笑里感到了一阵寒意,我隐隐地发现了我父亲已经把我抛给了另一个人。

    我向来畏惧我脾气强悍的父亲,对他的安排我不敢违拗,虽然我对我未来的丈夫一点都不喜欢,可是我仍强迫自己接受了他。

    我父亲在我们二十岁的时候,给我们操办了盛大的婚礼,全城的达官显贵几乎都来了。

    我觉得很奇怪,我无法理解父亲何以如此地抬举他,也许我父亲亚根儿就是老糊涂了。

    洞房的时候,他烂醉如泥,他坐在床边,看着我,他说要给我朗诵一首他写的诗。

    然后,他也不问我愿不愿听,便大声地读出来。他的嗓音是那样的忸怩作态,使我异常反感。

    我与他想不到一块儿,也说不到一块儿,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理睬他,我疏远他,他表现得无所谓,我觉得他和我一样,都不爱对方。

    不过他老让着我,我冲他发脾气,他一律地装糊涂,他不惹我,他老笑嘻嘻地看我,好像我在他眼前就是个滑稽的玩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促使我更恨他。

    到我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们已经结婚五载,我们不曾有一次的性生活,当然,我很难过,我找了一个情人,我怀孕的时候,他肯定明白我背叛了他,他装着很坦然,什么也没说,我生下了那孩子,难以置信的是,他很喜欢那孩子,那孩子也很亲他。

    我全然被他的举动搞得快崩溃了,于是我愈加对他感到厌恶,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疯子。

    后来,他说他要安心地写作,我说你应该去我父亲的公司上班,他说他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浪费时间。他不和我吵,我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他是主动提议要去那间放破烂的阁楼居住,他说那儿很好,安静而可以与世隔绝,他要的便是那种地方,他要躲开一切嘈杂。

    我每天只给他送一餐饭,他说这已经足够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就得过苦行僧的日子,我不理他,我也不愿意去懂他那些怪念头,我就照他说的办,最后,我按他的请求在通往阁楼的楼梯口装上了封闭的铁栅栏。

    在我看来,他变得越发不可理喻,我常常生出他为什么还活着的想法,我感觉他把我毁了,他正在把我的孩子也引向同他一样可怕的道路,我于是下定决心把我的孩子同他隔离开。

    我无法向孩子解释他不是父亲,他是个精神错乱的怪物,我惶恐地发觉,我的孩子越来越像他了,所以我把孩子送走,让孩子到省城去读书,离他越远越好。

    然而适得其反,我的孩子从此变得与我愈加隔膜,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对我的仇怨,他认为我在迫害他的父亲,他认为我是个恶毒的女人,他不把我看做母亲,他视我为敌人。

    我去阁楼上见他,告诉他,那孩子完全误会了我。我希望他给孩子写封信,澄清一下,他答应了,可是过了几天,我问他信写得怎么样了,他却说他忘了。

    我让他能不能快点写,他笑道,好的。可是,第二次第三次,我去找他要信,他都推脱着,最后我明白了,他根本就没写那封信的意思,

    我想他是很乐意看到我与那孩子水火不容,我就问他你这是对我的报复,对不对?

    他嗔怪地说,你太多疑了。你知道我很忙,我觉得,如果你要解除那孩子对你的埋怨,你可以把他叫回来,我当面和他讲,说你如何用心良苦,如何忍耐着,如何暗暗地为他着想,你何其伟大……

    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到了嘲弄,他第一次对我放肆地大笑,那一瞬我觉得我不认识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的男人了,我忽然有点害怕,我一声不吭地摔门走下了阁楼,那以后一个礼拜我脑袋里都闪现着他对我蔑视的微笑的模样,我没再去给他送饭,或者说,我几乎忘记了送饭这当子事儿。

    2

    一个月后的某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我和一个女伴去逛街,我那女伴不经意提到了他,我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饿死了。

    我百感交集,但并没罪恶感,在我内心深处,他早该死掉,末了,我反而渐渐欣欣然起来,那天下午我高兴地在商场里买了很多东西,我满载而归,晚上又和新交的男朋友去吃西餐,然后又去酒吧畅饮,到凌晨我才回来。接着倒在床上大睡特睡。

    我找了可靠的人去处理,对外说他因病离世,在大花市给他买了一块墓地,草草下葬,随后把那阁楼也拆除了。

    我给儿子打电话,我尽可能简短地说他死了,我说得很简单,那孩子什么也没问,他的沉默既使我安心,又让我隐隐发怵,我还想解释一番,他却已挂断电话。

    警察说我的儿子是自杀。他约莫是从河上游的那座镀金桥上跳下去的。

    我伏在我儿子的尸体上痛哭了一场。我自问,是我害了我的儿子吗?我为什么不早点把一切告诉他,他没有那样的父亲,他的父亲另有其人。

    附录

    父亲

    我是逐渐厌恶起我妻子来的。

    自从与她结婚,我就知道该做什么,我们没感情,我们需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写我的东西,她干她的事情。

    我满脑袋都是我的诗,我的优美或沉郁的文字,她想着的是物质的享受,她家很有钱,我便寄居在他们的家中。

    她可以对我发怒,视我为变态和废物,我无所谓,我感觉,她并不恶心,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她希冀我成为一个理想的完美男子,功成名就,伟岸无比。可惜我要的不是那些东西,我们的观念截然相反,我们是两条平行线,无法交汇。

    我曾提过与她离婚,她说,算了吧。我问她为什么。

    她冷冷地回答,因为没了我你会活活饿死!

    她有一阵子心情很好,那是她怀孕的时候,期间有几回她表情真诚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好人,你就留在这儿吧。

    我知道她看不起我,她又显出怜悯我的样子,我暗暗地咒骂过她是一个臭婊子。

    她出轨了,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成果是那个孩子,我想过卡死那孩子,然而,我却发觉那孩子很和我投缘,我喜欢他,就像他喜欢我一样。

    我把他当做我的孩子,我给他讲故事,讲我的想象,我写的诗与小说,我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后来,那孩子去省城念书,他给我写信,中途被她截留,接着送到我这儿,我匆匆地看过,但我没法给他回任何一封信。

    她说,你们要渐渐地疏远,你们终究没有血缘关系,你让那孩子忘了你吧。

    我妻子的话很伤我的心,但却着实有道理。

    我说,从来没想过那孩子会当我是他父亲。我们是朋友啊。世界上难得遇见的那类忘年交。

    她说,一切都结束了。他是我的儿子,我要为他负责,你不能迷惑我的儿子,我不希望将来他和你一样可笑、可怜、可恨。

    她顿了顿,又说,知道吗?------我就是怜悯你,就象怜悯一条无家可归的小黄狗。

    我真想朝她脸上吐一口痰,说声,你这个可恶的娼妇,给我能滚多远滚多远。但我终于还是忍住了。

    之后,那孩子没再有信来,或者写了也被我妻子扣下了。有几回,我问她,那孩子在那边怎么样。

    她总是那一句,非常好。

    我感觉她在撒谎,因为她讲那话时不敢与我对视。

    其实我不相信那孩子会忘了我,就像我亚根儿不曾忘了他,我们保持着神交,我们在梦里见面,从现实到梦里,只需跨一步。

    在梦里,那孩子告诉我他憎恶他的母亲,因为她虐待我,我假装对那孩子说,你错了。你母亲是个好母亲。你要对她好,因为她是爱你的。

    我知道这样反而会激起他对那女人更深的怨恨,但我就是要这种效果,让那女人彻底与她儿子分裂。

    关于我在阁楼上的死,我没什么好解释的,那天我与我妻子发生争执,她一直要让我给那孩子写封信,说明她对我很好,那孩子是误会了她。

    我不会写这样的信,我推脱着,她怒气冲冲地走了,那以后她没再给我送饭,我饿了三天,第四天我就想自杀,我想得很简单,简单到立刻付诸实施,我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倏地就将其戳进我的颈动脉.......

    我的血喷在了墙上,勾出一个V字,我笑了,那胜利的标记让我觉得我将永远沉溺在一首没有痛苦的诗里。

    我听见死亡把我利索地放倒,我躺进了没有痛苦与压抑的轻飘中,我照旧可以写作,而且比活着时写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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