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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他看的究竟是窗外的月亮,还是窗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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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
凌晨两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床上的洛音吵醒。
洛音睁开眼睛,迷蒙地看见窗边一个黑影,“啊”还没有叫出来便被那个人扑来紧紧捂住了嘴。
她瞪大眼睛,满是恐惧,他是谁?是小偷,还是小混混!
洛音死命挣扎,眼里朦胧一片。
“别怕,是我。”正在这时,那个人低低开口,声音沙哑。洛音才注意到,这个人好像有点熟悉。
“别出声,我不会害你的。”那个人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时候经常跟你一起玩的顾北河。”
洛音的眼睛瞪得更大,恐惧却渐渐消失了,她挣脱顾北河的手,惊疑不定地坐起来。
月色下,一个凌厉的轮廓在她眼里显现出来。
“你真是顾北河?”洛音用气息问道。
“是我。”
“你身上怎么有血味?”
“跟人打架了。”他说得漫不经心,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我是跳上楼下那辆小汽车的车顶后翻上来的,等我走了,记得让你爸妈在窗户外装一个铁栅栏。”
洛音看着他并不说话。她记得眼前这个顾北河,和她住一个大院里,从小父母就离婚了,爸妈都不管他。他上了一个离她很远的初中,那之后就很少和她联系,洛音只是每次回家才会听说他的消息。据说,他惯爱打架。
今天晚上他一身血味,看起来打得很凶狠。
“顾北河,”洛音轻声道,“你少打点架吧。”
窗边的少年转过头,看着床上的少女。月色洒进窗子,将女孩的脸照得雪白,那双秀美的眼睛此刻肿得很大。顾北河凝视那双明显哭过很久的眼睛,鼻子里轻哼出声,又转过头望向窗外。
洛音觉得鼻头一酸,说:“咱们小时候玩得那么好,怎么这几年你都不理我,我每次回家也见不到你。”
顾北河仍是不说话。
僵了半晌,顾北河轻叹一口气,道:“你睡吧,我不会干什么的,我只是来看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属实是又白又圆。
洛音下床翻找一阵,从床头柜里搬出来一盒纱布和药水,向顾北河说:“上个药。”
“我上过了,”顾北河见她手就要往自己这边伸来,急忙向后一躲,“别多管闲事。”
洛音一怔,看着他手臂上和脸上的伤痕,手不知该继续往前还是缩回来。最终她继续往前,“明明就没有。”
“你再这样我可就叫了,让你爸妈醒过来揍死我。”
他看着洛音紧紧皱起的眉毛,心里一紧,“行了行了你给我,我自己包扎。快上床去睡,你看着我怎么好意思!”
洛音乖乖上床。
少年坐在地上,月色洒在他头上。她看着他那毛茸茸头发在月光中的剪影,一时间百感交集。
在前夜同样皎洁的月色里,她正在被另一个男生欺负。不,不能说是男生,是恶魔!洛音想着,鼻头便又刺痛,抽抽地滑下几滴泪来。
窗边传来轻轻的叹息,顾北河轻声说:“快睡吧。”
“那你呢?”
“我上完药,就在这里看一会月亮。”
二
洛音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她坐起来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地板干净,窗户紧闭,哪还有另一个人来过的痕迹。
她揉揉有些发胀的脑袋,翻身下床查看床头柜。纱布和药水确实是少一些了。看来昨晚上的事情都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洛音松了口气,心里还有些欣喜。
顾北河家就住在洛音家隔壁楼的二楼。洛音吃过早饭,轻车熟路地跑到顾北河门前,敲门。
不应。
洛音又敲,仍然没有回应。
去哪了?洛音正对着铁门发呆,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胡子拉碴的高个瘦削中年男人一步一步走上来。看见站在门口的洛音,也没笑,只是瞪着一双浑浊麻木的眼睛,“洛音来啦?”
洛音下意识往后一缩,向那个男人点点头,“叔叔。”
这个人是顾北河的父亲,十几年前离婚,至今没有再娶。这几年听说他身边的女朋友换了又换,只是没一个成正果的。
“你来找北河玩?”
“嗯。”
“哼,那小子,越来越管不住了,一天天在外面打架,也不怕什么时候打死了。小音啊,还是你这样乖乖的好,你这么乖,以后还是别来找北河了,他就是个不成器的。”顾东兵将鞋子踢下来换成拖鞋,叫了几声顾北河,没有人回应,他转过身略带歉意地朝洛音笑笑,“这小子不知道去哪了,我家里也没什么坐头,小音,你下次再来吧。”
洛音之前已透过顾东兵和门的缝隙偷窥他家里很久。地面许多碎屑,茶几上堆满了塑料袋和纸盒。现在她见顾东兵并不乐意让她进去坐坐,顾北河似乎也不在,这样走了心里有点不甘心,于是说:“叔叔,你知道顾北河在哪吗?”
顾东兵鼻孔里嗤一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娘……”
他原想骂人,洛音在跟前,生生咽进去了,只一个劲说:“你走吧,你走吧,等他回来了,我叫他去找你玩。”
说完不等洛音反应,“砰”一声将门关了。
里面传来咆哮——“你龟儿!你又跑去咋个疯了,他妈的,这么多血。你他妈匪了这么多年,还没匪够!老子几个都被你气跑了,你要生生要你爸孤独终老!老子生你硬是造孽!”
洛音抬起手想敲下去,听见门里巨大的摔门声和紧接着的拍门声,以及源源不止的咆哮,最终垂下手臂。
他在里面,却不愿见她。
三
洛音百般不愿意上学,她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抱着自己,一路上面色苍白。
昨天晚上,她被同校的一个小混混拽进小树林里,捂住她的嘴又打又咬。如果不是小树林外有人声靠近,她还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侮辱。
那个小混混看手电筒光渐进,只在她手上又咬了一口,恶狠狠地威胁她不准报警也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她会死得更难看。
洛音回家之后先进浴室搓了一个多小时澡。爸妈回来见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洛音犹豫许久,无数次想开口告诉他们。可是看他们那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想起他们总说女孩子要自重,最终也只是解释自己月经来了所以苍白。
她软磨硬泡了很久很久,恳求自己爸妈来接她放学,他们答应后才终于有一点放心。
可是她没想到,即便知道爸妈会来接自己,在去学校的路上,她仍然那么害怕。
父亲让她下来,见她浑身颤抖,只当是冷的。慈爱地摸摸她的头:“音音,今天也要认真听课,好好学习,等晚上你妈来接你。”
“爸,”她想起昨晚顾北河的话,“我卧室里那个窗户,下面停一辆小汽车就翻得上来了,你给咱家的窗户都装个铁栅栏吧。”
洛爸爸一怔,笑道:“现在哪有那么多小汽车,翻上来哪里那么容易。再说了,也没多少人家装铁栅栏啊。”
“装一个吧。”
“行!我女儿说装,我就装,爸爸走了,要好好学习,知道不?”
洛音点点头,见父亲走远,转身进笑,一路上抱紧书包,低头匆匆进了教室。
教室里喧闹异常。
“听说没有,咱们学校那个校霸,就老在小树林里欺负女生那个,昨天晚上被人砍断了手!”
洛音五雷轰顶,“什……什么?”
“就那个啊,龙旺祖!名字起得这么大,人那么坏。咱们学校据说都退学好几个女生了。”
“是啊是啊,那个人家里又有关系,老师不管,真是可怜那几个女生了。”
“你们咋知道他被人砍掉手了?”
“还能咋知道,我跟他住一个院儿,哭吼了一晚上。听说不光砍了手,牙也没了几颗。”
洛音想起昨晚上翻窗进来的顾北河,狠狠打了个冷战。
“他家里有钱有关系,能善罢甘休么,”一个人说,“估计多半找遍全县都要找到那个凶手。”
洛音起身飞奔出校。
“嗳!洛音,干什么,要上课了!”身后老师的声音被她抛得越来越远。
她急匆匆跑到顾北河门前敲门。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
“顾北河,开门!顾北河,我知道你在!”
门里,顾东兵喝醉了酒,瘫倒在沙发上。
一扇木门打开,少年清瘦的脸庞出现,他瞥一眼沙发上酣睡如雷的男人,又望向铁门。
洛音快急哭了,万一不是他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着急。只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她刚被欺负几年不见的顾北河就来了她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恶魔就被砍了手。
门终于开了,顾北河冷冷地瞧着她,“什么事。”
洛音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喉头发紧,“来看看你。”
门又欲合上,洛音赶紧伸出手截住,“不是,我……我想问你昨晚为什么来我家。”
他笑了,“看月亮。”
两个人立在门里门外,默然对视。顾北河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溢着忧伤。洛音眼圈红了,轻声问:“我们学校那个东西,听说昨晚被人砍了手……”
顾北河脸上假笑更夸张,“没别的事了吗?”
洛音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门被合上。
不久,从地上门缝里,滑出了一张纸条。洛音拾起来,轻声读出:“保重。”
四
洛音因为逃学挨了父母老师三个人好一顿骂。
问起为什么逃学,她只默不作声。老师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回去好好写一篇检讨。
出了办公室,父亲跟着她愁眉不展,“音音,你是去找顾北河了吧?”
洛音一怔。
“唉,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从小玩得好,我也理解。但是那小子,唉,不知道犯了什么浑,初一开始就不学好。你们两个没见,也有三四年了。以后少跟他来往,昂?你都高二了,再过一年多就高考了,不要分心。”
洛音看着父母,正要说被学校龙旺祖欺负的事,父亲只摆一摆手,“我跟你妈上班去了,我俩出来还是临时请的假,都不知道会不会扣钱。走了啊,要好好学习。”
两个身影远去。
洛音魂不守舍地在教室坐了一天喃喃道:“保重……保重……什么意思,是你干的么,是你干的?是你干的……”
大院门口两辆警车,一个凶神恶煞,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站在最中间,手指夹着香烟吞云吐雾。
他指着被警察带出来的瘦削少年,“就你是吧?”
顾北河凶狠地瞪向他,瞧见他身后的洛音,瞬间垂头。
“哼,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欺软怕硬。”中年男人把烟头掷在地上,碾碎。
洛音望着他。顾北河垂首,浓厚的睫毛掩盖住眼睛,像一只落寞的困兽。
一股大力压在她的手上,耳边传来低语:“快走!”
洛音的父亲一手拉她手,一手搂她肩,硬生生要架她上去。
洛音死命挣脱,奔到顾北河身前。
“请不要妨碍公务。”
顾北河抬眼,清澈的双眸里并没有情绪,他喉结一动,“保重。”
他眼里映出洛音拧在一起的眉和恳求的眼睛,心里嗤笑,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忘了他的。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会让她愿意。
顾北河被押进警车。
“哟,”中年男人眯着眼上下打量洛音,“不错的妞儿,那个小子,你喜欢?”
“你别不尊重人!”洛爸爸挡在洛音面前吼道。
中年男人嗤笑,转身钻进自己的车里,跟着警车疾驰而去。
“没吓到吧?”洛爸爸关切地看着她。
洛音摇摇头,觉得眼里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见了,脸上湿湿冷冷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晚饭桌上洛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父母沉默不语,吃完后,上前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三人垂泪。
五
没几天洛音家里装上了铁栅栏,不到一个月顾北河判决结果就出来了。
判了八年零六个月。
洛音数次探监,他不见。
顾东兵仍然终日酗酒,找女朋友,提起自己那个儿子,只从鼻子里哼一声,半晌又砸吧着嘴:“是个汉子,怎么就偏用这种办法,真他妈的笨!他妈的,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他骂着骂着嘻嘻地笑,笑着笑着哭出了声,后来没有人提他儿子了。
大院里只有洛爸爸隔三差五提着饭菜去他家里,一说说一晚上。顾东兵渐渐不喝酒了。
洛音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她给监狱里的顾北河写信。她读研了,给顾北河写信。她有了男朋友,给顾北河写信。一次回信也没有收到。
她面试完手机里来了个电话。
“喂?”
“是我。”熟悉的声音。
“你愿意给我打电话了?”洛音喜道。
“我出狱了。”
洛音正要说找个时间聚聚,电话里的声音沉沉道,“保重。”
“嘟嘟嘟嘟……”
洛音一直没有换过电话,自那以后,也一直没有再接到顾北河的电话。
她要结婚了。
洛音带着老公回到老家。这里停满了小汽车,家家户户装上了窗户外的铁栅栏。
月亮很明亮,洒在每一个拉开窗帘的房间里。
顾北河在家里和顾东兵喝着小酒。
“我不酗酒了!”顾东兵炫耀道。
“嗯。”
“儿,我想再成一次家了。”
“不打老婆了?”
“绝对不打了。”他笑得局促,眼里心酸,“儿子,你瘦了。”
“瘦点好。”顾北河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
顾东兵喝着喝着酒眼泪又掉下来,抱住自己的头:“儿子,我对不起你……儿,你知不知道,过去八年,我每天都在想,你要是告诉我就好了。我来教训那个狗东西,你说说你,笨的什么一样。还去坐牢,你那个时候,就是宁愿坐牢,也不愿意跟你老子一起,是不是?”
顾北河并不说话。顾东兵喃喃自语很久,往沙发一倒,睡着了。
顾北河喝掉最后一口酒,望向窗外。
大约是二十年前吧,也是这样的月色。他的母亲在父亲身下哀嚎。他像只野兽一样攻击顾东兵。顾东兵喝醉了,疼痛也感觉不到,顾北河只当自己力气太小。他想抄起一个盘子去砸,门响了。
很大声。
顾东兵似乎清醒了。他一向最好面子,怎么愿意自己打老婆被别人看到。
“去开门!”
顾北河放下盘子,拉开铁门。门外,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睁着溜圆的眼睛,糯糯道:“我来找顾北河玩,啊,你就是顾北河。我是隔壁楼的洛音。那个,还有,顾阿姨昨天给我买葱油饼吃,我跟爸妈说了。爸妈让我带这些饺子来谢顾阿姨。”
月色碎成粉末。顾北河转过头,声音藏着哽咽:“妈,隔壁楼的洛音来给你送饺子。”
李莉蓉爬起来,擦掉嘴边的血,笑道:“谢谢音音了。”
后来洛音每天都来,他的母亲并不怎么挨打了。顾北河劝了很久,终于让母亲离婚。母亲回了老家,顾北河开始承受醉酒的顾东兵的殴打,练就一身打架本领。
他本来以为日子就是这样,这样磨着磨着就能长大了,直到他跟几个朋友去洛音的高中玩,撞见了小树林里的一幕。
楼下红屑遍地,顾北河回过神——洛音已经要结婚了,真好。
明月真美,洛音指着月亮和自己老公说。嘻嘻笑着,告诉他以前有个少年翻窗进来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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