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村

作者: 存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2-11-22 18:4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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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每个人心上都有一处原乡。原乡散落在东西南北。在瞳孔里凝成最浓的墨,随岁月一并老去、消亡。山水、晒谷场、溪流,所有事物只在记忆里鲜活。

    我的原乡在地图上几乎是丈量不出直径的一点。哪怕是八十年代的浙江省地图。扩大了看,这个名为虚无的村庄确实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青山环抱,碧水横流。远离镇子而怡然自得。虚无村肺腑齐全:菜市场、电影院、小学中学、活动室、警察值班点,基本元素齐备。我没学过《桃花源记》,但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形容虚无村的。

    我尚小,属于移民。和曾祖母、外祖父母和三个阿姨同巢而居。父母在镇上工作,领着姐姐煮大锅白菜混饱肚子。我比较幸运,外祖父开垦出一片菜园,菜园里新鲜蔬果应有尽有。外祖母在菜园附近搭建几亓毛竹棚,养殖鸡鸭。我每天任务就是屁颠颠地跑进毛竹棚掏出几枚鸡蛋,鸡蛋在掌心翻滚,呵着奔腾的热气,我眉飞色舞。

    我眉开眼笑的另一件事就是和刘玉洁去抓鱼。虚无村由南至北,有一条清澈见底物产丰饶的溪流:游鱼乱窜螃蟹横行,偶尔还能见水蛇在石头上翻开肚皮晒日光浴。我与刘玉洁挽起裤脚踢掉拖鞋,手牵手肩并肩慢慢俯身,两手兜成斗状包抄,猛一掬、合掌,就有细如糠米的石板鱼夹在手心。它们体格太小,通常只是虚惊一场,最终还能回到溪流里去。俩孩子裤管湿辘辘,胳臂上细小的绒毛粘着水汽,在夕阳余晖里伏簇着——回家吃晚饭。

    刘玉洁一度是个谜。何来何去没有交待。我判断他属于北方人。他称呼照管他的女人为姥姥。他有一个阿姨两个舅舅。他的阿姨披肩发,戴两只金光闪闪的圆形耳环,将耳朵使命往下拉坠。她的眼睛很漂亮,眼波像一汪横溢流动的水。她在南方打工,回虚无村时大包小包流光溢彩。她十分喜欢我,因为我不惧跟她亲近。她往我口袋装一把糖果,有时候提我坐到她膝上,瞥一眼刘玉洁,那孩子远远站着,并不看我们。

    村里有人说刘玉洁阿姨从事不干净的“工作”,刘玉洁很避讳与她亲密。他说起她时态度轻蔑,眼白向上挑,仿佛谈论的不是他阿姨。他不主动招呼她,通常阿姨问一句他应一声,答案简促:是、不是;好、不好;要、不要。阿姨也不恼怒,依旧笑嘻嘻的,轻柔抚摸我的脑袋:那个小犟孩子。她的眼眶迸出一些霞光,绯红的温柔铺遍大地。

    生活单调,虚无村的人会想法自娱自乐。比如上山摘野果,下河捕虾,召开村运会。村运会选址中学操场,届时锣鼓喧嚣呐喊雷鸣。几乎村里迈得开步子的人全部聚集在村中学,像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典。但是这种机会逢两年才有一次。平常更多时候,我们的乐趣是偷看一场电影。偷这个字显得有趣。午睡后,由小姨统率,一队孩子们跟在身后,从影院的偏门溜进,不能坐,先找暗处站着,等电影开播十分钟后,挑拣空位看至散场。不会有人来查票。因为电影一般两点半后开场,正午时分就成为我们的梦魇:我们一字儿在大床上排开,拿棉被蒙头窃窃私语,我小姨手执寸长竹枝,检阅军队似地踱来踱去。谁说话声音响亮,她会在谁的屁股上毫不留情地敲上一记。

    我小姨才比我大七岁。是名副其实的童子军首领。电影散场后,一群小屁孩围着她叽叽喳喳。小姨说:走!膀子一挥,很有将帅风范。于是大家浩浩荡荡向着刘疯子家的果园出发。有时捧回一堆枣,有时打下一兜梨。刘疯子在树下吃吃地笑、仰望。小姨说:你站岗。刘疯子挺直脊背,蹬一蹬脚,啪地行一个军礼,认真替偷她果实的小贼把风。偶尔逢刘疯子正常状态,她会打响指唤她的二黑。那是一条颇为壮实的狼狗,直立起来能裹着风将人扑倒。我们十分惧怕。

    刘疯子是个女人。确切形容是位寡妇。她的历史比虚无村更悠久,世袭于此。她的头发稠密浓黑,披散着,长年不洗,太阳光底下蒸出淡白色一层光亮的油膏,异味扑鼻。村里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疯,疯了多久。她和她的果园成为虚无村的一道奇特风景。刘疯子的心血全在那些桃子杏子梅子梨子上。她悉心照料它们:松土、施肥、浇灌。在黎明和黄昏,刘疯子把脸深深埋进树桠,咿咿呀呀和它们低语。说来也怪,刘疯子栽植的果树就是比别家长得更茁壮,结出的果实也更香甜。——小姨打下果实,赠送一两枚给刘疯子,她又绷直了背,啪再行一个军礼。“谢谢首长。”刘疯子说。我们笑作一团,小姨摒住笑,拉了脸说:好好看住我们的财产啊。然后腆着肚子迈步开路,我们一众宵小跟随其后,刘疯子远远目注我们离开,神情虔诚得无与伦比。

    我的曾祖母是个戴黑色天鹅绒帽的小脚女人。她的面容像一张晒干了的桔皮,有时候她发怒,上面的纹路就凑集到一块儿。曾祖母喜欢成天拄着拐杖不知疲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和和善可亲的外祖父母相比,我很怕面对她。曾祖母也不待见我——她不待见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她出身望族,文革后成了庶民。几进出的庭园降格为眼下的三房一厨一卫。我的外祖母却十分随遇而安,成天笑眯眯招待东家狗狗西家猫儿,它们簇齐在她腿边蹭着她的裤管,看她的眼神亲昵友善。

    外祖母宠溺我。我也爱她。我也爱刘玉洁,也爱刘玉洁的阿姨。有一天我百无聊赖去找刘玉洁,发现他正踮脚立在小板凳上扒住窗户摇摇欲坠。窗户垂着两褂蓝格子滚粉红边的窗帘,从未拉严实的缝隙里,我看见刘玉洁的阿姨仰躺在床上,黑色短裙下面露出两截白嫩生脆的大腿,一个男人坐在她身旁,剥葡萄喂她。后来他侧身搂住她的腰,在她额上盖了一个吻。又在她嘴上咂巴了一下。我捂住嘴,几乎惊叫起来,刘玉洁虎着脸把我拖到一旁:

    那个女人。他说,不要脸。

    我看刘玉洁,脑海里硌愣硌愣地。

    她不再是我阿姨了。刘玉洁郑重申明,我要和她断绝关系。

    那个人是谁?我问。

    刘玉洁再度翻了翻白眼。不要脸。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我很疑惑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匆忙一瞥,我的印象只有半长头发、长手指、蓝衬衣这几个模糊的概念。接下来一段日子,我在村子里闲庭信步,眼睛滴溜溜地瞎转,期待变成孙猴子的火眼金睛,能揪出令刘玉洁愤慨的罪魁祸首,但除了小卖店的孙田略有嫌疑,其余男人形象皆不可对照。孙田因养了半长头发被怀疑。我仔细察验过他的双手,那双手褐迹斑斑满是厚茧,足以证明孙田是位勤劳本份的好人。

    刘玉洁一直怄气。我也不再坐在她小姨的腿上吃糖果。对于我,那次发现实在微不足道。可是对刘玉洁而言,这打击是致命的,它确证了流言的可靠性——这一幕,摧毁了他关于小姨一线曙光般的美好的期待。

    他的小姨似乎不在乎。爱情燃亮了她的眉眼,她哪有时间顾及俩小屁孩子撅起的嘴呢?于是她在我记忆中一点点淡去,犹如被浓雾吞噬,整个儿无影无踪。再出现时,竟仿若从雾中奔蹿出的一头猛兽,撞得我措手不及。

    转回来谈我的外祖母。仲夏过去,她身旁围簇的阿猫阿狗越发密集,傍晚外祖母在曾祖母类似梦呓的诅咒间到厨房拿几只冷馒头抛在屋前,入夜,屋前满是绵长细密的猫语,此起彼伏错落如潮。有一阵格外潮热,外祖母连续丢了几天馒头却不闻猫乐,大感意外,于是躲起来看究竟是谁偷了她的馒头。月光洒在沥青石板上,像一张摊好的烙饼。外祖母瞄见一个鬼祟影子四下张望,尔后疾步上前,抢起馒头塞进嘴巴,吞咽速度令人咋舌。那么点大,精瘦,跟只猴似的。外祖母说。

    我见过那只“猴子”两回。一次是跟外祖母去菜市,他紧随其后,隔了几尺路。他身形矮小,瘦,头发一颗颗卷如玉米粒,穿一条磨破了膝盖的军绿长裤。眼睛很大,颧骨突出,皮肤油黑。见我转身,他迅速低下头,眼光却盛满攫取直逼过来。好像我的脸是个大水蜜桃,恨不得扑上来咬两口。我惊跳着倒退几步,外祖母紧握我的手心,朝他皱眉、摆手,他便咬住下唇突突走开去。

    每天都这样跟着我。外祖母说,今天把小霞给吓到了。

    我发高烧,说胡话,梦里一惊一乍的。外祖母疑心我是被“猴子”惊吓了魂魄。

    谁让你每天给他吃的?外祖父总结,不跟着你他跟着谁?

    我烧退后,屋前恢复了满堂春意。猫叫声谄媚又凄厉。喵儿呜喵儿呜的。外祖母再次成为“猫王”,那只“猴子”不见了。我再次见他是在次年深秋刘疯子家的果园。他和二黑头抵头脚并脚死在一起。二黑明显是被毒死的,它口吐白沫,死状甚是狰狞。他稍好些,比我头回见更瘦,缩成一束麻秸杆,宽荡荡的裤脚里蚂蚁忙碌地进出。让我骇然的眼睛闭上了,手里捏着一只稀烂血一般的柿子。刘疯子果园里的柿子高悬,一盏盏小灯笼似的。刘疯子站在柿子树下抽搐。隔几秒浑身筛一筛。镇里派出所的警察来带走了她,做询查笔录。刘疯子走几步,回头一瞪眼:二黑,来!二黑躺着不动,于是她愤怒起来,趁人不备跑回头踢它几脚:二黑!你这条死狗!——这是迄今为止,我听过刘疯子说的最符合逻辑最完整的一句话。

    死狗无法作证。虚无村出了人命,一下子喧闹热溢起来。人们绘声绘色猜测,譬如死者的身份,如何死的,为什么会在刘疯子果园里死。有人推测这个小毛贼想偷上寡妇门,事前毒死二黑,但他没料到刘疯子不是一般的寡妇,于是双方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刘疯子是胜利的一方。

    我外祖母听了,摇摇头。叹气:还是一个孩子。她说。我们在果园呆了许久才回家。那晚外祖母没有在屋外放置馒头,而是燃起了三枝香。烟气袅袅盘旋。外祖母合衣睡下。子夜,屋外的喵儿呜声哀缠成海,黎明方尽。一周后,猫咪们不知所踪。

    那年深秋与死亡紧密相连。两个月后,曾祖母毫无预兆地“老了”。(虚无村把老人生命衰竭自然死亡称作老了)。她平仰在雕花床上,头顶黑绒帽,黑色斜扣对襟衫,两手交叉摆在胸前。跟平素毫无二致。我父母请假,从镇上骑着自行车飞赴奔来,驮着后座上东张西望的我姐姐。我爸一进门就唉声叹气,我妈则泪水涟涟,我姐姐倚着墙壁不知所措。我走上前牵她的手,给她指认房里乱哄哄的一团成员:大姨、二姨、小姨、舅舅。最后指住我的鼻尖告诉她:我是你妹妹。又指床上:阿太死了。——我小姨立即赏我一记脑壳:要说老了知道吗?阿太老了。

    我小姨严肃的神情极具威慑力,瞬时攫走了我姐姐的眼球。她注意到床上那个陌生的小脚女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锁,怀里盛着一堆通向极乐世界的黄裱纸。我姐姐小心翼翼地跨上前两步,我说:

    你别去。阿太凶巴巴,会骂人。

    我接着说:不过她死了。

    小姨急奔来,甩手又是一记脑壳:不长记性,要说老了知道吗?

    我姐姐不合时宜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讨厌她这么笑法。满屋子悲伤的人们停止了哭泣,讶异地望向我们。我父亲满面恼怒,像擒小鸡仔一般一手提起一个女儿抛向门外然后关紧了门。我和姐姐对视一眼,发觉她也一脸沮丧。我决定原谅她嘎嘎难听的笑声了。我们一左一右把守着家门开始聊天:

    镇里好玩吗?

    乡下好玩吗?

    ——我曾经十分向往住在镇上。听说才学会走路我就沿着铁轨走了数千米去寻找我父亲。当时他在虚无村附近一家工厂当修理工。可以想见他见到我时表情有多么惊悚和尴尬。他向班长交待了一声,提起我健步如飞,再次把我丢在虚无村。他抱怨外祖母没有看顾好我。现在风闻住在镇上的代价是每顿都必须吞进水煮白菜时,我使命咽下一口唾沫,第一次庆幸我成长在如此幸福的村庄里。我们仿佛一对脚下焊固的石狮子,聊得投机。到后来禁不住敞怀大笑起来,我姐姐说:听听他们在谈什么。我们趴住门,伏过一只耳朵探听里面的秘密。女人们哭,男人们叹气,商量出殡谁抬棺材谁扛镢头,帮忙的邻居要订下名单,要找哪一个风水先生择定良辰吉日。我们听得无趣,索性到虚无村瞎转一圈。我给她介绍了米仓老王头、裁缝铺于阿姨、水果店阿龙叔叔。每个人都友好招呼我,跟着问一句:小霞,家里出事啦?

    我阿太老了。我说,洋洋自得。

    曾祖母出殡那天天气晴朗。我又挨了小姨一嘴巴子。原因是他们在帮曾祖母入敛时向她喃喃念叨:手软一些呀,脚关节动一动呀。我感觉真好笑。就一面笑一面说:你们傻呀,我阿太老啦,听不见啦。话没说完,我小姨的掌风凛冽劈到。乱讲话!她打我还怒斥。我捂住红肿的腮帮呜呜哭,可是没有人理睬我。大人们忙得像一群嗡嗡的无头苍蝇。最后我曾祖母总算收拾妥当,预备上路了。她躲在沉甸甸的棺材里,被人吆喝着一路向北。

    曾祖母被葬在高岗,背山面水的风水福地。中午摆了六桌宴席,不忌荤。悲伤褪散,人们开始谈笑。我大快朵颐地吃,听见谁评价了一句:

    没见过你家老二哭呢。                             

    我母亲赔着笑脸: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父亲狠狠剜了我一眼,不满在他眼睛炸成一蓬蓬的刺果儿。那谁又说:老大懂事多,早上我见她眼都哭肿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永远无法原谅姐姐。姐姐解释说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回事,一看见大家都哭也就跟着哭了。总之,被氛围影响了。她强调。对此我嗤之以鼻。她本来应该和我站在同一战壕接受批判的,她连曾祖母的样子都记不清楚。

    我再次见到刘玉洁阿姨是在一个冬日清晨。狂妄的北风抽打着光秃秃的枝桠,窗户、地面都结了一层薄霜,空气清甜而寒冽。她拖着一只皮箱慢吞吞经过我家前门。刘玉洁阿姨黑了、胖了。猛一照面我竟没认出她来。她走几步,转过头来看我:

    小霞?

    她穿一件藏青色暗格子外套,灰色长裤,没化妆的脸上残存着疲累。她说她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需要好好休息。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乱七八糟的头发和乌青的眼袋都让我惊恐。与记忆完全不对称,我感觉面对着一只衰老的蛤蟆。我勉强笑笑。她却径直走来,坐在洗衣台上拍拍自己的大腿。

    小霞,长大了呢。她叹一口气,说。

    也长高了,我走那年,你才这么点儿高。她比划一下,继续说:我那年夏天和他走的。天很热。家里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于是我就随他走了。我们商量过在一起生活的,他要离婚,离不掉。那女人知道我,追着我打,见一次打一次。开始他还拦着护着,后来却冷眼不管了。

    她的目光直直望出去,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团白蒙蒙雾气。我斗胆问:

    那个人,我跟刘玉洁见过。他剥葡萄喂你。

    咦,原来你们见过他。也好,我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了。他好看吧?我是迷恋他长得好看,当然那时对我也好。——她笑起来,清淡的带着醉意的微笑。

    我没觉得,可能我小。我说,那你后来去了哪呢?

    后来?她皱眉,茫然若失的:我们分手了。我怀了孕,自己不知道,还是宫外的。结果走着走着就晕倒了,被人救下来。——她抚摸肚子:“然后结婚、回来待产。”

    她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即为人母的幸福,好像在谈论不相关的人事,目光混乱、零散。我觉得她的时空被分割成若干单元,某一部分被隐蔽地收藏着,属于过去。过去了的、现在的、将来的过去。我想说什么,张嘴被呛了一口风,因此只是沉默地陪她坐着。她问过刘玉洁的情况,我说很久没见过她。这是事实,我有许久没和玉洁在一块玩闹了。我们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有阳光锥透云朵洒落眼皮,玉洁阿姨才起身与我道别。她的身形别进邻家屋子,被严格加以看守,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她。

    刘玉洁阿姨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那一年,有个黑孩子死了吧?我见过他,他跟我打听刘疯子家的果园在哪。

    我不清楚她指他的肤色,户籍或其他。多年前,虚无村出了一桩命案。一个野孩子蹊跷地死在了刘疯子家的果园。狼狗二黑陪葬。当刘疯子从派出所归来后,她整天依着几棵柿子树喃喃私语,不眠不休,最后也倒在柿树下面。

    虚无村的人将之草草埋葬,津津乐道一阵过后,这话题仿佛成为禁忌,被所有人刻意回避了。刻意回避的还有曾贡献出无数果实的大果园。哪怕它依然硕果累累。

    我想念刘玉洁。想念我们一块摸鱼抓虾悠哉游哉的日子。他说回父母那住一阵,临走时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会带好吃的给我,可是一走就杳无音迹。我也想念小姨手执竹枝威风凛凛的样子,想念我们偷看电影、偷采桃李的从前。小姨考上金华技校,早不再兼领童子军队长职务;伙伴们像被风吹散的云,不所知踪。电影院被拆除了,两年一度的运动会因人数一再减少最终偃旗息鼓;录像室稀稀落落坐着几位老人,每天以新闻联播开播音乐证明它仍健存;居民楼一户户、一单元一单元、一层层、一幢幢地空置了。人们欢天喜地搬离虚无村,迈步前往镇上新楼房的康庄大道。我的心底堆积了浅浅的惆怅,却同样向往搬到镇上。照我姐姐的说法:大白菜早已成为过去式,大白兔奶糖才是现在进行曲。

    我们是最后离开虚无村的一户人家。外祖父单位新分配一套镇中心的单元房给他。拿到钥匙那天全家人兴奋不已。小姨特意请假回来参加乔迁。房屋扫荡一空,我们盘膝坐在地上设计将来的伟大图景,说到慷慨处小姨摩拳擦掌建议我们留下最后的纪念。于是荒唐言语爬了满墙。最出色的一条是小姨留下的:

    永别了,虚无村!永别了,这里的人们!!永别了,刘疯子我的噩梦!!!

    我说小姨你糊涂了。刘疯子是病死的,怎么成为你的噩梦呢?小姨敲一记响指:

    现在我不怕讲。你外婆总把馒头丢给小黑鬼吃,我讨厌死他。我们才吃几个馒头啊?后来有天我看他满村瞎跑找吃的,就告诉他刘疯子家储存了很多馒头水果。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我还告诉他,刘疯子家的二黑见人就咬,十分凶悍,必须先加制服。

    我悚然一惊。手臂上的毛孔收缩,汗毛一枚枚倒竖起来。我们对视一眼,飞快蹿出屋子,跳进卡车,逃离了虚无村。

    我写虚无村时,外祖父母早已过世。小姨的孩子十三岁,玩轮滑、围棋,家里堆满玩具汽车。但是有时候人是愿意倒退着走的,重新走走过的路、看看过的风景、体味当时的心情。年初,由小姨动员我附议,全家人回了一趟虚无村。这次,它名符其实地虚无了:清澈的溪流被寸寸填平,挖土机忙忙碌碌就地取材,将青山的肚子凿穿。学校空无一人,招牌颓败吱扭呻吟,电影院、菜场、晒谷场,犹如南柯一梦的情境。这地方处处荒蛮,是被历史遗忘的角落。最有意思的属某开发商广告:XX别墅,还你山清水秀的梦想。

    我几乎哑然失笑,却瞥见小姨呆呆地凝望远方。两行泪水肆无忌惮地斜流,在下巴汇集,啪一下摔进脚下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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