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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很长时间来适应气味。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从一个房间步入另一个房间;从室外推门进来的刹那;打开地下室的铁门,等待灰尘扬起来的时候,最先充斥感官的那些气味,是所有的感觉,视觉、听觉、触觉加起来所不能比拟的。
那种潮湿的灰绿苔藓的气味;遗忘在冰箱深处,密封不完全的腌菜的味道;涂在干燥手肘处的,扁桃仁甜腻腻的气息;有时我怀疑自己的睡衣上有一粒已干的墨迹,那种尘封的,阴凉的气味让我想起在丈夫过去常坐的垫子上发现的,一枚干涸的,黑沉沉的经血。那种印记,洗过后如乳晕一样的淡红,鼻尖蜻蜓点水一样淡淡的腥气,在鼻中的某个位置扩散开来,某一缕会传送到灵魂某个掌管记忆的地方。(不相信会是在大脑中,那会老去、会消逝的所在)
那里,记忆随气味织起密不透风的网,愈近网的中心,气味越熟悉,越亲密;反之则疏离。这网牢牢地将我遮罩,就在我去开门的时候,它那千丝万缕的黏液还顺着我的睫毛,留在猫眼上,更多的贴合着我的手心,留在凉爽的门把手上。
灿生就是在这个时候,拨动我紧闭的囚笼上锈斑点点的铜链,用他生脆的,同时也胆怯的单薄声线找到我。准确地说,他原本要找的人只应是我的丈夫,而他解救了我:一只攀援在墙角,看似稳固威严,实则无处可去的大蜘蛛。没有人上门拜访还期待与大蜘蛛碰头的。
灿生,从丈夫的书信中,(仅有的一封,夹在一本丢失了扉页的大部头里)我只知道他叫灿生。王灿生,何灿生,还是方灿生?我不禁猜想他的姓,应是这样平平无奇的,转头即忘的,方令它那样不值一提。我打开门。其实,即使隔着一层铁壁,我一样能感受到门外人的气味。如果把这种感受强说成饱含着期待、欲望、或是蛊惑的,那你就错了,这里的我并非那种阴鸷古怪的哥特式形象,也没有一个又长又尖的女巫鼻子,我打开门,灿生就站在那里。
要我删繁就简地去掉对气味的描述,直接来描画灿生的样貌、他的举止行为,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艰难。正如一个人习惯在说一段话的时候,以皱眉毛、或者摸头发起头,而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冗余的步骤便不会说话一样。我嗅到灿生头发上的味道,像午睡后留在枕上的,淡淡的油脂气息,绝没有到不修边幅的境地,或许是与年轻的荷尔蒙一同催发的,那种热烘烘,仿佛被阳光烤过的气味。不像中年人的发,其中散发的腐烂沼泽的气息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用甜香的工业制品遮盖的。
他圆圆的面颊,上有些黑红的晒迹,在他的脸上,一切的色彩是那样鲜明。黑眼珠更黑,红嘴唇更红,下排牙齿略有些参差不齐,但都雪白地排列着,随着他咧开唇笑的动作舒展开来。灿生,不同于想象中,是个血色顶充沛的孩子。他笑的模样,几乎让人也鼓舞着笑出来;而当他垂下眼睛,嘴唇紧抿着,让人也无端地为他紧张,灿生仿佛确有这样的魔力。
我原想灿生应是白净的一张面容,细长的、冷清的眼睛,或者至少该是略带黄瘦的,缺乏血色的,甚至微微佝偻着、少年便生出几节白发的,果然我猜错了,除了某些堪称病态的臆想的花火,我向来缺乏推理的能力。
可这总也要怪丈夫留给我的证据毕竟太少。眼前这个男孩,他的个子不算高,可脖子尤其修长,那厚实的圆领毛衣仿佛给他套上颈圈似的,颇有种笨拙的优美;宽阔的肩膀,这会儿微微内扣着,显出主人的拘谨,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像个严肃的,从未受过天大的打击,碰巧又受了些许委屈的孩子。
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着,口中嗫嚅着什么,我没听清,只见他黑红的面颊上,红的部分越发地涨红,那令人困惑的血色的红潮,一滴汗顺着鼻侧滑下来,藏进他修长的,因紧张正透着淡粉色的脖颈里,我一时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我是一个短于言语的人,不同于一般的不善言辞,我的行动基于言语的展开,而言语又常困住我,阻碍行动的连贯。每到这种时候,我便觉得自己像台接触不良的电器,时常诡异地熄火,因我的面容从不因这样突然的凝滞而有丝毫的波澜,所以当我因凝滞而沉默的时候,言语的另一方,竟像接不住抛接球那样,疑心是自己的失手了。
我仿佛已听到和灿生之间,小球滚落在地的声音。我怎能这样漠视,一个年轻孩子初次上门拜访的窘迫,更何况我并非他真正要找的人,我只是一个,(“家眷”这个词,当时我却忘记了,我本应谙熟于心的。这份忘却令我不安,仿佛浮现于黑纱遮盖下的我的脸上的,悲喜难辨的微笑。)
或许又是我想错了,那孩子手上还拎着东西,他在玄关处呆呆地站着,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数月中,我不知旁观了多少,又在适当的时候,从他们手中接过那些或许永无机会再见天日的,包装精美的礼物。他们身上或青春或年老的气味;口中或纯熟或稚拙的话语;他们询问是否要换拖鞋时,那种克制的,左顾右盼的神态。我向来是那五斗柜上正摆着的小小的钟盒,那样宽和,那样漠然。灿生,像一只可怜的宝宝长颈鹿一样,用他黑亮的眼珠期艾地顾盼着,我的心到底因那种困窘的神情动摇了,我向他伸出手。
天气冷,他的手冻得红彤彤的,过分分明的指节,让本可以纤长优美的十指变得无可救药的笨拙,并且在手背上颇有些皲裂的态势。他的手同样印证了他的血气之充沛,不要说拎着这些花巧的礼物,哪怕是靠卖力气为生的工人,也要称赞的这样一双手,既能抓牢,又能承载,看那修剪得平滑又光洁的指甲,其上嫩红的光泽,多么令人欢欣鼓舞。我邀他坐到沙发上,过去丈夫常坐的位置。
灿生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亟待我的引导。我带他走过长长的玄关,几天前我失手打碎了一盏廊灯,因而这里暗沉沉的,四方形的客厅,做了圆拱形的吊顶,不偏不倚中显出它的局促;高高的天花,正像一个深邃的鸟笼,倒扣的烛台式的吊灯,正如干枯的枝桠,过去,鸟儿成对地停栖在上面。现在他坐下来了。
那个单独的带有扶手的沙发,过去丈夫坐在上面时,我从未觉出它的古旧,以至于给人留下疏于清洁的印象。要知道,我们这样冷清的,又暗自颇为高傲的门庭,是不屑于追赶世俗的潮流,然而,如果连那种质朴的高洁都不能维持,只是一味的守旧以至于寒酸,以至于邋遢,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那些花纹繁复的,久经洗涤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和质感的坐垫,在我的眼中突然变得可疑起来,来自眼球深处某种灼人的热流,让我不得不移开眼睛。每当我感到自己那种敏感的怪癖将要发作的时候,(为此我时常去看医生,他们给我开成吨的药片,却不肯听我完整讲述一次)我便强迫自己思索,以我为圆心思索向外的所有,巨细靡遗。我抚摸身下坐垫粗糙的勾线,这时,灿生就坐在我的对侧,拿天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环视这座鸟笼。
那目光同时也等待着,戒备着,又悄然掠过与我的对视。我拿起茶几上,成套茶杯中靠着灿生的一只为他倒水,那水是早前倒出来凉在一边的,因此是不冒热气,温热的程度。我将杯子,连同杯垫一起,推到离他更近一些的地方,这时他有一个微微受惊的动作,转而嘴唇抿成一个客气的弧度,灿生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圆润的杯壁,我听见他再次说,
“谢谢您,陈老师。”他腼腆的声音提醒了我,我注意到他对我的称呼,这让我想起自己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以何样的身份,自某个时间起,戴上了这象征身份的枷锁,又在某个时间后,我几乎忘记了它。我将自己放于膝上的双手慢慢地抬起,(忘了那记忆的千丝万缕黏稠的汁液,还留在我舒适的家居长裙上)我的手指白皙而纤长,唯独欠缺血色,以及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失去了水润和柔滑,即使花再多的精力保养,也不能阻挡它日益的干枯和衰朽。
我曾经是那样珍视我的双手,它们曾经是那样灵巧和敏感,连微烫或微凉的水都在其表面留下或痛或痒的痕迹,而现在这双手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僵直、沉重,迟钝和漠然。我注视着我的手,右手拇指上,有一处倒刺被撕去,又重新长出来的痕迹;左手无名指上,一处指甲劈断后,修剪得格外光秃的形状。在我重新的关注之后,这些细枝末节变得格外寒怆可鄙起来。
甚至,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无疑是神经质的、突然的、无礼的,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空气中是否仍残留着某天(上周?上个月?)邻居送来一盒韭菜馅的饺子,那种凉透的,残羹冷炙中韭菜无孔不入,旁逸斜出,又持续绵延的臭气,让我近乎抓狂,我不禁起身小范围地四处走动,像狗那样忘形地嗅闻着,最后,我抓起茶几下方的一小瓶空气清新剂,向从头至尾坐在原处无动于衷的丈夫,不顾一切地喷洒。
“够了!”我听见自己说,我拼命用指尖快速地划过手背,划下一道道粉色的,带着毛刺的,热辣辣的伤痕,那在我看来有种特别的美丽,吸引着我去重复这样单调的动作,以免伸手扼向自己的咽喉。
我望向灿生,如同一个不断叩首祈祷的人,抬眼的瞬间却见到了神佛,仿若初生婴孩那样的愕然,我望着他,惊奇地发现他那墨玉似的瞳仁、泉眼一样的眼眶里忽然噙满了泪水,而我的心中,震惊之余却又生起无名的愤怒,我是怪灿生忽然噙起的泪水,脱离了我原定的掌控吗?不然,就连面对真正的悲伤都能面不改色的我,为何在这一刻,既仿佛得到了命定的拯救,又在劫难逃地跌入地狱的永夜?一个声音告诉我,这里,即是当下与永恒的分界了。
灿生望向的地方,正是我每日最勤于洒扫的角落,它的设立无疑是仓促的,临时的,有别于家中其他上了年纪的陈设,它的簇新和它的突兀加剧了它的哀伤,以及它象征的沉重的尺度。我如何能够评判它?毕竟,我只盘旋在我的墙角,靠蚊子和飞虫过活,我的眼泪,勾连出天罗地网,尚不如灿生一个眼眶的沉重。我还能够说什么呢?我望着灿生,不由得像一个昏头的老妇那样思索:“若我有一个孩子,他大约也像灿生这样大了吧。”
灿生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接着喝完了那杯水,他红润的嘴唇,上有那样饱满的血色,那嘴唇在我眼前一张一合着,我却听不清说话的声音。我在心中叹了口气,我想到我的丈夫,他日常的神情中,高兴也隐含着愁苦的样子,他那青紫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在如今我已不必费力去猜那张合的含义,他就静静地,拿那阴森的笑意、僵死的目光,永远地,永远地注视着我。
我起身和灿生一起望着对面的遗像,心情是那样平静,仿佛周末的傍晚,观看一部平和的电影。我的心中应有怎样的波澜吗?我们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倒灌进我们体内平静的海潮,从最深的深处再度席卷至我们的周身,浇灭眼眶的灼热,带走记忆的黏浊,直到我们的灵魂得以体验那种灭顶的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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