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2-06-04 11:54 被阅读0次

    我一早回来。翠花瞅着我歪了的鼻子,焦急地问我去哪了?我绷着脸一声不吭。翠花看着我把一盒雷管一团导火索塞到床下,问我这是什么了?我一声不吭出了门,一摇把摇着四轮车,去镇上买回来三袋子硝铵、三袋子锯末面子、一百只麻雷、一百张牛皮纸、一百斤铁屑。不论谁跟我说话,我都一声不吭,包括从学校回来的儿子小波。

    我用面粉熬好浆糊后,把一根椽子的大头锯下来,有碗口粗,一尺长。用菜刀砍刮光滑了,把牛皮纸往上面裹一层、糊一层浆糊。等纸筒的壁有一厘米厚了,才把椽头子抽出来,又如法炮制了两个纸筒,用胶泥堵死了每个纸筒的一头,晒在太阳地。我舒展腰身时才发觉,母子俩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我和家门之间疑惧地看着我。我吃了一惊:有人竟然怕我了!我不自在起来,同时心里涌动着一股自豪,紧接着痛苦猛然窜出来,跟这两种情绪搅合在了一起——他们是你最亲的人呀!我默默地回屋,把麻雷里的炸药拆出来,装在脸盆里。

    第二天上午,我从椽子上锯下六片圆圆的木头片来。下午,三只纸筒的泥底子也干了。我把母子俩支派走了,把硝铵、锯末面子、炸药、铁屑按王阳说的比例倒进锅里,边搅拌边文火烘烤。硝烟味刺激得我眼泪直流。等硝铵发黄了,我停了火,翻搅着凉冷了,把这新制造出来的炸药往纸筒里倒两勺子,用擀面杖笃瓷实了,再倒两勺子,再笃瓷实了。等炸药装到离筒口子三寸远时,我把雷管插在炸药筒中间,继续装炸药。离筒口子一寸时,我笃瓷实了炸药,用胶泥封死了口子,把两片木片堵在纸筒的两头,用铁丝绞牢了,一个炸药筒就做成了。我依法又做成了两个炸药筒,把导火索插在雷管上就能用。就是这一瞬间,我看清了导火索对于我就如同吊着蜘蛛人的绳子对于蜘蛛人一样的重要,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仿佛这个重要性早知道我会去那里,就站在拐角处等着我。

    梨树都开花了,我却又在屋子里生着了火炉子。屋里穿半袖,出门时再穿厚了。又把炸药筒、雷管、导火索都装在塑料袋里。我真想一截一截地试导火索,从中选出三截来插在炸药筒上,但我只能小心地用针隔一厘米在导火索上扎一个针眼儿,只要针尖上有淡淡的黑色,我就放心了。可是,真得放心了吗?两个针眼儿中间的导火索,你敢保证有火药吗?唯一的办法就是一针挨一针地往过扎,可是,针眼儿多了,导火索不就成了筛子?

    一天,我又望着导火索出神,又一次被它的诡谲莫测弄得心慌意乱。忽地,我把翠花供在角柜上的菩萨像丢在一边,把导火索剪下三截来,都约莫一尺长,齐齐整整地摆在角柜上,点燃三根香,插在盛着大米的碗里,虔诚地跪下来,双手合十,祈求它到时候一定别出差错。我说尽了好话,觉得它们答应了自己,才把它们分别插在三个炸药筒的雷管里。但是,雷管能炸了吗?炸药筒能炸了吗?是呀,雷管、炸药筒和导火索一样不能出一丝差错,同样要命的是你没办法去试验它们呀!我只能把它们一起供在角柜上,天天一早就给它们上香祈求。有一天,我背着它们偷偷地跑到王阳那里,靠实他提供的技术到底行不行。王阳带我到山上,让我自己炒炸药、装炸药包、安雷管、插导火索,然后,他拿去放到炮眼儿里。一声巨响后,我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可一回到家,心里又嘀咕起来,过一两天,又去找王阳,王阳又照老办法要打消我的顾虑,可我要王阳保证每个制作出来的炸药筒都能爆炸。王阳说,这个我不敢打保证,就像兵工厂不敢保证他生产的炸弹没有臭弹,因为每个炸弹只有爆炸后,才能知道它是不是臭弹。等我第三次去了,王阳的媳妇说,王阳去广东打工去了,

    我又一心一意上香祈求这三位神仙了。一天,在不知不觉间,我又裹开了炸药筒,制作了炸药,认认真真地又制作了三个炸药筒,插上导火索,也供在角柜上。一天,又这么做了三个炸药筒,插上导火索。角柜供不下了它们,我只得把它们都供在饭桌上。那母子俩胆战心惊的,只敢在外间呆着。

    万幸铁屑用完了。

    面对这九个炸药筒,我一会儿选出这三个来,一会儿选出那三个来。看看日子临近了,我只得跪下祈求它们互相商量一下,选出三个炸药筒来。然后,我闭着眼,觉得它们给了我意念,才摸索着,从九个炸药筒里面选出三个来,用铁丝捆成炸药捆,装在小波的一个旧书包里。我把书包带子套在脖子上,把缀在书包两侧的带子在我腰后紧紧地系住,开始操练怎么带着炸药捆腾跃、躲闪、躺卧、睡觉。最后,练习点导火索、剪灭导火索。这是重中之重,我能像电视上的那些枪手在眨眼间拔枪、开枪那样,眨眼间摸出打火机点着导火索。当然,点的不是炸药包上的导火索了。同样的,我能在眨眼间摸出剪刀来剪掉导火索的头。一天,我想到一个问题:导火索不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从头上点,因为你要保证炸药捆在对方离你一步远时爆炸!为此,我看着手机核实了导火索燃烧一寸需要多长时间,测量自己在不同的情况下走三步用的时间。

    随着时间的临近,我越来越紧张地考虑着各种意外,越来越想着怎么才能向它们表达清楚自己对它们的依赖,同时,越来越觉得这种办法会给自己造成一个大遗恨,至于是什么遗恨我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该赶紧补救。这让我惶惶不安,宛如跟上了鬼,却看不见鬼。一天,我从微信上看见火箭发射的壮丽场面,一个念头闪进脑子里:造一只火箭就没遗恨了。这个念头把我逗笑了,但却缠住我不放。

    第二天就要跟翟虎对阵了。晚上,我不但给炸药捆、炸药筒、导火索上了香,还给它们贡献了一盘鸡肉。半夜里,我不由得走进母子俩睡觉的外间。夜色中我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知道他们没睡着。这一个月来,我和他们没说过一句话。我站了好一会儿,给儿子掖好被子,刚折回里间,听见了儿子抑制着的哽咽声。翠花战战兢兢地问我,非得这样吗?我说,你说呢?就关上了门,躺在了床上,眼瞪着屋顶出神。

    头朝下的我忍不住微微睁开眼,透过洗发膏的泡沫,正好看见身后一颗人头的影子蛇一样爬过门槛,火车头一样拖着脖子、肩膀和半个身子的影子,爬到我的脚边停了下来。我弯腰车转一点点身子,离开洗脸盆的头小心地向上转起一点来,见村长翟虎站在我的家门外,脸上的神情像把脚踏进我的家门就像踏进了猪圈似的玷污了他的皮鞋。我赶紧抹一把脸上的泡沫,毕恭毕敬地礼让他进来坐。泪眼模糊中见翟虎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不坐了。这个,咱村西头那片洼地买家要盖工厂,出路正好通过你的家(抬头看了一眼我的房檐,仿佛我这家就这破房檐还值点钱),你估计一下起这么一处院子得多少钱,我拨给你,再给你指一片地基。说完,一扭头,嚓嚓嚓地走了,多一分钟也不想呆着。

    我一把抹去眼泪望着他的背影。每走一步,他的左肩膀夸张地低下来,左胳膊大幅度地摆动着抛出去。

    泪又涌出来,我又赶紧抹去了。翟虎出了我的院门,脑袋在院墙上起起伏伏地往东走去。

    翠花揪住我湿淋淋的耳朵往起提我,说,咋还低头认罪地瓷着呢?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我又抹一把泪水,眨巴着眼说,你没病吧?翠花把手巾丢在我的胸口,说,快把脑袋擦干净了,咱合计合计。唉,也难怪,你就没见过个馅饼么。

    我做梦似的往干擦着脑袋说,不可能呀,要找出路,最近便的是把翟勇家拆了,就直接跟村街连通了么,其次是把扈文兵家拆了,从村后头的渠坝上开一条路,绕是绕了点,还是比从咱这村南头开路近便呀,这馅饼怎么能落到咱头上呢?翠花甩手跺脚地恨声道,人家去偷去抢了,你倒好,馅饼丢在嘴跟前,还瞻前顾后地问这是谁的!你的鸡巴真是白长了!

    我讪笑着,把毛巾搭在脸盆架上,猴在椅子上抽开了烟。翠花拎着那把小板凳坐在我面前仰头盯着我,问,咱该要多少钱?我抬头拿眼扫着屋顶。屋顶西南角竟然挂了两根乌梁尘!我盯了一会儿乌梁尘,左手难为情地挠了一会儿后脑勺,延延挨挨地从后脑勺摸到额头,才万般无奈地放到膝盖上,闪烁着目光,看着厨房门说,三万,撑死了。翠花麻雷一样蹦起来,仿佛“三万”是突然擩到她眼前的蛇,喊,三万?!这才明白过来了似的指画着屋顶、门窗说,咱盖这屋就得两万!你个死人!还真的只是要个盖房钱!三十万!一分不少!

    我直直地瞪着她,说,你可真黑心呀!翠花指住我,咬牙切齿地把所有的力气聚到了指头上,指头索索地抖着,要炸裂开了似的,说,你个榆木疙瘩!征地的事谁不知道是个漫天要价的事?你要个三十万,人家就要割你的舌头了?

    我把双肘支在大腿根上抽了几口烟,坐直了,梗着脖子说,八万!要不,你去跟翟虎说去。翠花把牙咬了又咬,最后,叹口气,说,唉,稀泥抹不上墙!就气冲冲地进了厨房。

    我窝在椅子上抽着烟,一边想着怎么跟翟虎张这口了。因为心里愧得慌,仿佛讹人了似的,就故意连带着想着一会儿该去紧紧液压耙的螺丝,地硬,耙了一天,估计螺丝松了,这样,心就不怎么慌了。

    翠花旋风一样从我身边旋过,旋出了家门。我忙喊,你去哪?她人已经出了院门,头顶在院墙上起伏着向东走去。从发卡里逃出来的那绺头发旗帜一样在她的头上飘扬着。

    我像自以为无人能代替的活儿被人干去了那样窝火又沮丧地坐着。

    厨房里哗啦一声,是柴火从灶口掉下来了。我无精打采地起身,去厨房干翠花的活儿。

    水汽顶起铝锅盖潽了出来。正好翠花风一样进来了,踢我一脚,我悻悻地去了客厅。

    两人闷闷地把饭吃到一半,翠花忽地用筷子戳着咸菜盘的底子冲我喊,别左一眼右一眼地偷看我!人家只给一万!我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喊,什么?!急急忙忙地扫了一圈儿家里,仿佛听见有动静,一步跨出屋门扫瞭果园的看园人,这才瞪着翠花,仿佛她就是溜进果园的贼。翠花鄙夷地乜着我,说,有本事冲翟虎拍桌子去!

    我的腰杆儿立马软了,低头,拿起筷子吃饭。

    翠花嗤笑一声,说,翟虎说了,是叫咱换一个地方盖一处院子,不是征地!说咱这院子里的砖呀椽子呀都能用,这一万是给咱的雇工钱!要不,地基你不花钱能给你了?我说,他说得是起这么一处院子呀。翠花冷笑,我也这么问他了,他说,就是呀。

    我和翠花互相望着,才明白,这句话有两种意思,我们和翟虎各占一边。他为什么就不说清楚一点呢?忽地,我俩都怕对方看见自己的窝囊相了,低下头默默地吃饭。屋里只响着筷子沉闷地碰菜盘的声音,让人烦躁的咀嚼声。我俩同时想到一个事实:地基卖多少钱翟虎说了算,村里还有没有地基翟虎说了算。

    第二天,我和翠花在村子周围转悠着选地基,最终谋准了一片树林中的空地,心里都想:他妈的,怎么也得捞回来点儿什么来吧!两人谁也不好意思看谁,东瞅西望的,各自想着怎么能说服翟虎给自己这一片地。

    一只喜鹊在树头上跳来跳去嘎嘎地叫着。

    不远处耙地的四轮车不响了。扈有福踽踽地插荒踅了过来,和我蹴着抽开了烟,聊着地的墒情。翠花把空地上的枯枝呀什么的往出拣,仿佛我们正在平整地基,让扈有福给打断了, 但强大的惯性让她停不下手来。

    料峭的春风撩动着我们的头发。

    忽地,扈有福把脖子缩进腔子里,低声神秘地问我,他给了你们多少钱?仿佛怕风听见了似的。

    翠花转身装作瞭远处耙地的人和车。我低头用脚尖把一颗枯草杵了又杵,直到它烂成了几片儿,低头说,一万。然后自我辩护,闪烁着目光说,人家说,这不是征地。

    扈有福冷笑两声,逼尖嗓子低声说,你个瞎货(什么也干不了)!这不叫征地叫什么?我跟你说,人家买洼地的人连修路的钱都划给咱了,更不要说修路占地的钱了!

    扈有福用目光狠狠地敲打着我看着他的目光中的疑惑。

    我们村翟、扈两姓势均力敌。扈有福是扈姓的领袖,自然是翟虎的死对头,处心积虑地要把翟虎弄倒台了,只是翟虎越来越神通广大了,他才不敢露出和翟虎作对的痕迹了。

    我低下头抽烟。他看出我担心他把我当枪使,气愤地说,王柳树,你想想,咱们村明的暗的大的小的事,哪件能瞒得过我?这种事我敢信口雌黄了?

    就这么,扈有福把我给我自己搭的台阶给拆了——我强迫自己相信这不是征地了。 是呀,我就是再孤陋寡闻,微信、电视也是常看的,怎么能不知道什么叫征地!扈有福逼着我面对一个事实:你连家都保不住,还在村里称什么汉子!还给翠花当什么男人,给王小波当什么老子!

    我回到家里,抽了半天闷烟,丢掉烟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出走。翠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我去哪儿?我说去野地里屙屎去。万幸是翠花先挨了翟虎当头一棒,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窝囊废,要不,早跟我闹开了。

    我推开翟虎的家门,那股勇气像波浪涌到了岸上,哗啦一声,没了。翟虎正摊手摊脚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看上去他的身子就是他那正在雄伟地隆起的肚子的底座。见我缩在门口进不进退不退的,只是慵懒地抬起沙发扶手上的右手,做了个简化到极点的招我进来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的手势。我勾头缩肩地忙忙过来,用屁股尖坐在沙发的边儿上,斜欠着身子面向着他。他专注地看着电视,仿佛这屋里没有我。烟从鼻子、嘴里自然地飘逸出来。我看看电视上,一男一女在河边闲散地边走边谈,寡淡得很嘛。这么过了两分钟,我的汗就出来了,觉得自己像炒锅里的鱿鱼一样越缩越小,再不说话,怕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就期期艾艾地说,你看……虎哥……这明明是征地了嘛……

    翟虎慢慢地歪过脸来乜着我,说,谁给你说的?我嗫嚅着说,村里人都这么说的。翟虎一副听腻歪了的样儿,又去看电视,说,把村里人都叫来。

    这明显是要当面对质嘛,不要说我不敢肯定村里人都这么说过,就是敢肯定,哪个人敢承认呢?我低下头,抖抖索索地摸出烟来叼在嘴上,却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就甩一甩,再打,甩一甩,再打,希望打火机永远也打不着。

    噗一声,翟虎打着他的手枪打火机,擩到我的烟头前,脸上一副讥嘲的神情。我一横心,抽着了烟,吞吞吐吐地说,虎哥,咱……看一看……卖那片洼地的字据不就知道了?翟虎往远了撤了撤身子,把我身边的手托在沙发扶手上,两条浓眉飞起来,笑道,你是谁?我的脸火辣辣的,但是,一股不就是个死的烈气直冲头顶,说,我是临市东关村的村民王柳树。

    翟虎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稍微抬起来一点,不认识地盯着我。我正惶惑不安着,他的一只拳头闪电般地砸到我的脸上。我眼前一黑,但马上又亮起来。他耸天耸地地站在我面前,深感受辱地低头瞪着我,忽地问我,我是谁?我说你是村长。他说,亏你还知道。又坐到沙发上,不耐烦地朝我把指头往外摆了摆,又去看电视了。

    我不慌不忙地从地上爬起来,喉咙蠕动了几下,一唾,一口粘稠的血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溅出几只角来,上面有好多针尖大的气泡在蠕动着。他吃惊地看着我,但我认真地看了看那团血,才抬头对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是活人眼里擩拳头(明欺负人)了!他像看着小孩冲自己瞪眼那样好笑地看着我,说,我就是冲你眼里擩拳头了,你想怎么样?我把牙咬得啪啪响,却只能吐出这么四个字来:我要告你!他像听见受了气的小孩说要去告诉他爸爸一样,脸上绽开了揶揄的笑容,说,本来我过几天就得带人拆你的房,这样吧,我等你一个月。你去告吧。

    我当然知道告不倒他了,但是,像我这种平头百姓,除了上告,又有什么办法伸冤呢?我的心像铁笼里被侮辱的猛兽,除了竭嘶底里地咆哮——而这正是侮辱者想看到的,能干什么呢?

    前面扈三小过来了,我赶紧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我觉得全村人都知道我刚才受的侮辱了。

    翟五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一步跨出来,差点儿撞在我身上,收住脚步惊讶地问,我说王柳,你的鼻子怎么了?我一低头就从他身边冲过去了,可是走着走着就嘲笑自己为什么不敢冲这个嗤笑自己的家伙打一拳呢?他跟翟虎的关系远了呀!

    我蹲在村北头的大渠里,两道高高的渠坝像母亲把孩子揽在怀里一样保护着我。但我知道我终究得走出这道渠,不是接受永远也抬不起头来的生活,就得去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可是,怎么证明呢?告状的事想也别想,连扈有福都不走这条路呀。只有一条路——拿着斧头、菜刀站在院门口,谁来拆房劈谁!可是,翟虎那八九个如狼似虎的侄子们才不怕你的家伙呢,一拥而上就把你踩扁了。翟虎能镇住扈姓人,凭得就是这些侄子。扈姓人只是嘴上的劲儿。最好是有一种让这些人近不了身的武器。是的!武器!我脑子里一下子峰回路转——武器能救我!我要有一挺机枪就好了,冲这些恶人一阵狂扫,让他们在弹雨中像木偶人一样抽扭着,直到内脏被打没了,才恐惧地倒下!我会走过去,一个一个地问他们还欺负人不?他们一定会后悔的嚎啕大哭,我会说一句: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是的,这机枪最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能大能小,先像绣花针一样让我握在手心里,等他们正围着我张狂到极点的时候,我猛地亮出它来,让它变大,当他们的嘴巴张到最大时我才猛烈开火!……

    唉!空想!空想!我抱住头索索地抖着。忽地,我抬起头来,二话没说,就插荒往乡里走。巍峨的乡政府大楼被一丈高的院墙围着,像一头大象被一圈儿栅栏围着。我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又一圈,就从一家人家的柴禾圈里偷来一根一米多长的棍子,又拣来一根塑料包装带,捆在棍子的一头。等政府大楼黑灯瞎火了,踩着棍子爬上后面的院墙,把棍子提上来,翻进院子,把棍子架在墙脚,摸进政府大楼,在脚步阴森森的回音声中,就着走廊顶上昏暗的灯光,找到了武装部,用身份证捅开暗锁,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

    绝望鞭打着我的心咚咚地跳,血冲击脑袋的轰轰声宛如千万颗炮弹在爆炸——是呀,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让自己和翟虎一起炸死算了!中南海一定会问这是哪地震了,就会知道我受的冤屈了!——炸药!——可是,去哪弄炸药呢?一个鸡蛋一样的脑袋闪进我的脑子里——这是明堡村的王阳,跟我是一家,在山上炸石头为生。我抽了几根烟,丢下烟屁股,离开了政府大楼。

    第二天一起来,我就黑着脸,让母子俩不敢看我一眼。吃完饭,就要他们下地去。母子俩难过又惶恐地瞥一眼我和桌子上的炸药筒、炸药捆,走了。他们出了院子,儿子的整个脑袋在前,翠花的头顶在后,在院墙上起伏着向东走着,又在扈文的院墙上走着,最后走进了扈文的粮房背后。

    我肃穆地把炸药捆摆在整整齐齐的六个炸药筒前面,上上香,虔诚地跪下来,祈求道,如果不是掏了心我就没办法保卫我的家了,我会把我的心掏出来贡献给你们的。不过,既然说十指连心,我就把小拇指砍下一节来贡献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如果不是别的手指在今天用处会更大,你们要哪根我给你们哪根。求你们了,尤其是炸药捆,到时候一定要炸呀!我就磕了头,用菜刀砍下左手小拇指的一截来,血淋淋地供在饭桌上,用线把伤口捆紧了。

    我把炸药捆武装在身上,走到门前望出去。院门口早聚了一群人,都不说话,望着我的家门。一口一口烟雾在他们的头顶上飘一瓢就不见了。

    我抓住门把手,怎么也拉不开门。我进厨房拿了斧头出来,给炸药捆壮胆,但还拉不开门。我的汗下来了——你要是拉不开门,就永远窝在家里了!

    猛然间,一股力量把我提得站直了,握着我的手拉开了门,推着我的后背出了门。

    人们像看演员出场一样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的腿又往下软。但是,那股神奇的力量连扶带推地让我在院子里溜达着,缓解着我的紧张。我忽地明白,这股神奇的力量就是要保卫家园的念头,我成了它的傀儡。这时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我这傀儡竟然能欣赏那只芦花公鸡带着那五只草鸡悠闲地在院子里觅食,竟然能嗅出这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光有爆米花的味道!竟然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

    院门口的人无声地骚动起来。那个念头让我停下脚步,顺着人们的眼睛向东望去。一会儿,八九个脑袋中间夹杂着八九只镐,从扈文家的粮房后面走出来。在扈文家的院墙上起伏着一直走到我家的院墙上,又走到了我家的院门,推开院门鱼贯而入。

    这是翟虎和他的翟家军。他们无畏的气势如一股涌浪,呼地一下推得我向后倒去。那个念头有力地扶住了我,低声威严地说,你可是个男人呀!这句话唤起了我雄性最原始的本性,叉开腿站稳了。

    翟虎随意打量着走,像走进了离开一段日子的自家院子,我像是他前面的一团空气。他那两只不可一世的皮鞋头的反光刺着我的眼。我羞怒地喊,站住!同时夸张地掀开书包盖,露出炸药捆的顶子来。就是这时,我改变了主义:从头上点导火索。脸不由得红了。

    翟虎稀奇地看着炸药捆的顶子,脚步照样悠闲地向前。他的侄子们也是这样往前走着。我丢掉了斧头,握住了兜里的打火机。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我的脑子里:打火机能打着吗?我的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我竟然没给打火机磕头!

    翟虎回头看了一眼侄子们,和他们一起笑起来。我死盯着他又要落下的脚,心里央求打火机:你一定要着呀!抖着右手掏出来一摁,打火机钻进了手心!这可是我在操练中没出现过的情况!在院里院外的哄笑声中,我左手拿了打火机,右手的手心在胸口揩了揩,从左手又拿回打火机,一摁,着了!我喉咙里呜噜一声,似哭似笑,去点导火索,胸前啪啪啪地蹦开了火花,腾起紫色的硝烟来!我像打开了生死门一样狂喜起来。

    院里院外只响着导火索的噼啪声。翟虎的侄子们相继停下来,好奇地望着导火索的火花。翟虎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离我七步了、六步了!院门口一人惊叫:那是炸药!他的侄子们轰一声跑到了院外,院门被撞的惨叫一声歪在了一边。

    翟虎迟迟疑疑地停下来,瞅着导火索。我隔着硝烟盯着他。

    导火索飞速地短下去,我的汗钻出鬓角。

    院外好几个人喊:快跑!

    翟虎将信将疑地转身往院门疾走。我一下子剪掉了导火索的头,长出一口气。

    翟虎在院门前转身,盯着在地上冒着一缕残烟的导火索头,然后盯着我和炸药捆上只有一寸长了的导火索。我勇敢地迎住他的目光。

    芦花公鸡带着五只草鸡向我们中间觅着食悠闲地走去,悠哉悠哉地就到了翟虎的脚前。他一脚踢向芦花公鸡。芦花公鸡向后尖叫着飞起落下,和草鸡们一起嘎嘎叫着扑扇着翅膀,向后跑出几米才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悠闲地觅食了。

    翟虎挑衅地瞪着我,见我紫红着脸没动,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我欺辱他的鸡,他竟然不敢动!所以,他大摇大摆地走了,人们也就溜溜地散去了。最后走的扈有福冲我竖了竖大拇指,但我一扭头就进了家。

    我把书包放在桌子上。给炸药捆重新换上导火索。把打火机也供在桌子上。我上上香,给它们虔诚地行三跪九叩大礼,把想到的颂词都说给了它们听,然后,又把炸药捆武装在身上。翟虎随时准备改变主意的目光老在我眼前晃。我往窗外瞭,三两个人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平常我家一有事,他们就长驱直入。

    中午,翠花和儿子回来了,对我充满了敬畏。以前一家人亲昵的情景在我脑子里演电影。我板着脸对他们说,你们该上学的上学去,该回娘家的回娘家去。翠花一扭头就进厨房做饭去了。我跟进去,说,现在就走。她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削土豆。我抓住她的左胳膊提起她往屋外拉。她的右手扳住厨房的门框,我双手抓住她的左胳膊拉她。她的右手脱离了门框,被我拉得趔趔趄趄地就要退出家门时,她喊一声小波!右手又扳住了门框。被吓蒙了的小波这时扑上来,抓住她母亲的右手腕往屋里拉。母子俩还是被我拉出了屋外。我回屋从里面插住门。

    半夜,我被敲窗声惊醒,听见了屋后隐隐有动静。炸药捆没离身的我一跃下地,抽开门栓冲出去,点着导火索就往屋后跑。夜色中噼噼啪啪冒着蓝色火花的导火索诡异又恐怖。几个在屋西北角挥镐刨墙的人一忽霎就跑得翻过了离我的屋足有十米的高墙。一只镐战战兢兢地插在墙脚。我剪灭了导火索,回到屋门前,把那把镐放在门前。母子俩相拥着,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进了屋,说,进来吧。

    一夜,我不时起来绕屋巡逻。

    第二天一早,我把炸药捆、打火机放到桌子上,上上香祈求毕,刚把炸药捆武装在身上,东、西、北这三堵墙外面一齐传来挖掘声。我冲出门去,点着导火索。我冲到哪里,哪里挖掘的人就嬉笑着跑开了,我冲过去,又回来挖掘,宛如水又在划过的筷子后面合拢了。我一圈儿跑下来,不得不剪灭导火索,回到屋里,给三个炸药筒都摁上导火索。这时,翠花和小波尖声大叫着往外推着门。我跑过去,翟勇正推着门想把门从外面锁住,他的头顶竖立着的火色长发像风中的火焰一样摇曳着。一见我,他转身就跑。 

    我出了门,登着木头梯子爬上屋顶,点着炸药筒,绕着屋顶对下面的人说,看见么?炸药筒我能当手榴弹用!三面墙下的人除了翟勇,都撒腿跑了。

    翟勇仰脸盯着我手里的炸药筒,举起的镐作势要掘下。我走到他头顶,祈求着炸药筒一定要炸!导火索留下三寸了、两寸了。那堵墙后面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女人尖叫着要他快跑!我心里也央求着他快跑!他终于很不情愿地向巷子跑去。

    我剪灭了炸药筒,腿软得要蹴下。双手扳住墙头,一脚登着墙腰上的坑的翟勇回头望着我。我望着长长地铺向翟勇的我的影子,咒骂着自己不要抖!翟勇慢慢地把手从墙上收回来,转身,盯着我,一步一步向我逼近。一绺火色的长发从他的额头上慢慢滑下来,搭在了鼻梁上。他走到我脚下面,我左手举着炸药筒,右手把打火机擩在导火索上,低头盯着他。他作势要弯腰拿镐,我说,六秒内你翻不到那堵墙后面。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墙,又作势弯腰,我作势点导火索。空气粘稠得堵在我的鼻孔吸不进去。几只狗在看人群的左右前争风吃醋地咬架。

    勇勇!回家吃饭!

    翟勇好像就等着他母亲这一声呼唤,高高地应了一声,但还是装作不得以地往那堵墙走去。我的腿又软起来。我看见了人群里翟虎盯着我的阴沉的目光,喊骂自己别孬种!好在清风吹来,我的影子瑟瑟地在地上抖。

    我住在了屋顶,让翠花把被褥、饭送上来。夜里,我又被屋后的挖掘声惊醒。我大声喊,以后我一声不响就把炸药筒丢下去了!慌乱杂沓的脚步声向北而去。我听见有哭声,爬起来看。一个人怎么也爬不上墙去。一个人影爬上墙头往上拉他,说,孬种!他那玩意儿就是能炸,也跟麻雷的威力差不多!是翟勇的声音。

    墙头上就翟勇一个人了。他大声说,王柳,你把炸药筒丢下来,如果能在地上炸盆大个坑,我们不动你的屋,这事儿我能做了主。巷道上的人先是起哄,接着辱骂我。好几次互相壮胆,在翟勇的带领下向我逼来。但是,最终他们不敢踏住那条可怕又诱人的底线,好久,才散去。

    我睡不着了,心里猜想着他们还会用什么损招来对付我。扈文家那条狗不时悲哀地婉转长嚎,总会引得这里那里的一两只狗跟着它长嚎。我猛然想到了挖掘机,微信里强拆的视频中总有它。这家伙进退旋转自如,长长的铲子和高高的驾驶室使我近不了司机的身。扔炸药筒,你得保证它正好在碰着驾驶室时爆炸。这时,造火箭的念头又来缠我。我苦笑着说这是痴心妄想,但猛然想起了市博物馆里的土炮、火铳。我仔细研究过它们,难道冥冥中我知道自己会有现在这一劫?是呀,火箭我造不了,但是,土炮、火铳我能造了!

    我听见屋后有轻手轻脚爬梯子的声音,就悄悄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屋顶后面。一个黑影咚地跳下梯子,连滚带爬,眨眼就翻过了墙。我叫翠花出来,和我把那把梯子弄上屋顶。我在屋顶踱来踱去,直到天明。我让翠花先把桌子、插香的碗、香和那两个炸药筒搬上屋,又给它们行三跪九叩之礼。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看我的人。吃罢翠花送上来的饭,我对母子俩说,你们母子俩把院墙上的砖头往屋顶翻弄,我在屋上垒个炮楼。

    我用胶泥替代水泥砌墙,这是我们这里的土办法。等天黑时,我已经砌起了四米高的炮楼墙壁。我们把电灯拉上了屋顶。一家人在屋顶吃罢晚饭,接着干。后半夜,就修起了八米高、两米见方的炮楼。炮楼里每高一米,东西墙上镶嵌上两根棍子,等有空了往上面一铺板子就是一层。离墙顶一米封顶:东西墙上每隔一尺镶嵌一根棍子,再在上面铺上从碳棚顶子上拆下来的木板。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夜色中的村庄缩小了好多,瑟缩在我的脚下,仿佛畏惧炮楼上的灯光。站在炮楼顶,谁家的耗子往邻居家窜,我也能看见。

    天一亮,我就给妹夫打电话,要他给我送来一吨硝铵,十袋子锯末面子,五袋子铁屑,五百张牛皮纸。五寸粗、一米半长;四公分粗、二尺半长两根铁管,都把一头焊死,离焊死的这头一寸远,在管壁上焊开筷头粗细的一个小孔。再买上一件毛驴车下架子(两颗轮、一根轴组成的器械),拳头大的石头买上一百多颗。

    上午,翟勇的母亲踅过来,站在院门口,手搭凉棚冲我喊,王柳,把梯子还给我吧,不知道是哪个枪打的,偷偷地把它架到你的房后了。我说等这事儿了了再还你,就不再搭理她。她叨叨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妈呀一声,她闪了脚,一拐一拐地回了家。

    中午,妹夫拉了满满一四轮车东西来了。坐在四轮车上惊讶地看着我的炮楼。他从梯子上爬上屋顶,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告诉了他原因,他气愤地要和我守着屋。我说,你帮我把土炮、火铳造起来就行了。你出了事,我没法给妹妹交代。

    翠花、小波帮着妹夫把四轮车斗子上的东西都翻弄到屋顶。我和妹夫又把毛驴车下架子和粗铁管弄到炮楼顶。土炮很好造:把粗铁管用铁丝牢牢地绑在毛驴车下架子的轴上,用几块儿砖调整炮筒屁股的高低,用石头垫住轮子,防止它放炮后乱跑。又把细铁管绑在一根水杯粗的细木头上,就做成了火铳。

    忙乱完这些也就中午了。我打发妹夫回去了。纳闷着一上午他们怎么没动静。我正要让翠花把做完饭的锅搬到屋顶上制造炸药,忽地听见东方有拖拉机的突突声,像远远地连续击打木板的声音。我抬头望去,两辆挖掘机正向村里驶来。我后悔没先制造些炸药,好装上一炮。我赶紧把炸药捆从身上解下来,跟炸药筒、打火机一起供在桌子上,上上香,跪下来祈求它们一定不要出差错!浑身止不住索索地抖。我把炸药捆武装在身上,又挑挑拣拣地拿起一个炸药筒,摁了几下打火机,噗地都着了。走在前面的挖掘机驾驶室用钢板焊得罩子罩住,罩子只在司机眼睛的部位开了五寸见方的瞭望口。它一来了就气势汹汹地顶塌残留的一截院墙,直奔我的屋子,刹住在我的屋前,突突突地窜出一股黑烟,铲子就威风凛凛地举起来,像一只鸡头,居高临下,就要狠狠地向屋檐啄下。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点着炸药筒上的导火索,竟然敏捷地跳上铲子,再一跳,竟然落到罩子上,把炸药筒塞进瞭望口里。挖掘机猛地向后退,差点把我从罩子上闪下来。忽地,那司机推开车门跳下车就一瘸一拐地往人群跑。人群仿佛怕他把灾难带来,轰一声四下里散去要躲开他。

    我一下子剪灭导火索,拿着炸药筒也跳下车,眨眼就顺着梯子爬上屋顶,看着那挖掘机自己向惊慌的人群退去。另一辆突突突地停在路上的挖掘机的司机,冲那位司机焦急地又做手势又摁喇叭。那司机才转身,见我已经站在了屋顶,就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攀上挖掘机,探身进驾驶室,关了油门,又下了车,沮丧地靠在比他还高的车轮上,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摩挲着驾驶室门下的脚踏板,沮丧地望着我。他的左脚绕在右脚上,再绕开,再绕上去……

    另一个司机也下了自己的车,这里站站,那里站站,总找不到可心的地方似的。忽地,那司机咒骂着爬进驾驶室。挖掘机怒吼起来,喷出一股半房高的黑烟来。我抖成一团,不相信神灵还会助自己打退它。但是,它气冲冲地拐过弯来,一路冒着黑烟开走了。另一辆也紧随其后,冒着黑烟开走了。

    院子里迟缓地扩散着的黑烟飘上屋顶,围裹住了僵立的我。它的气味刺醒了我——赶紧造炸药!

    我在屋顶给锅大一片地方堆上半尺后的土,在上面磊起一简易的炉灶。把锅稳上去,炒制了两锅炸药。每往炮筒里装一瓢炸药,就用擀面杖笃瓷实了。装了一尺多就不装了,塞进三颗石头去,把导火索摁在炮筒底部的孔眼上。

    我拍着锈迹斑斑的炮筒,对黑压压地在院子前面看着我的人大声说,你们可看清了,这是土炮。你们去市博物馆看一看就能知道它有多厉害。你们每一家离我家有多远,我可是一清二楚的。我又往火铳里装了炸药和铁屑,告诉那些人,这是火铳,谁想试一试自己的脑袋有多硬,只管来挖我的墙基。

    翟勇喊,王柳,打一炮试一试,就你家西面那棵老柳树。一群人起哄。我不搭理他们,他们也没敢怎么放肆。

    吃罢晚饭,小波期期艾艾地对我说,爸,我晚上和你倒班。虽然他们爬不上炮楼去,但是,万一你迷糊着了,让他们钻了别的空子呢?我看出他这理由里暗藏着另一个企图——好玩。我说,就你妈一个人在下面,我不放心呀。小波愁苦了一会儿,眼睛一亮,说,爸,咱在炮楼的底上掏开个口子,把这架梯子(瞟一眼一边放着的我缴获的梯子)从口子上插进家里去,这样,家和炮楼就成了上下楼,家里有什么动静,咱不就知道了?我瞪了他一会儿,不由得去拍拍他的头,要他去找一把锹来。

    晚上,屋后的邻居扈兵对我说,我说王柳,把你那炮楼上的灯关了么,晃得我睡不着。我说扈兵呀,你就忍一忍吧,我也是没办法。扈兵骂骂咧咧地进了屋。我听见他儿子警告他别招惹我,小心我轰他一炮的。我不由得端详土炮,像山顶上蹲着的虎一样沉默着。

    我给所有的武器起了尊号:土炮叫神威大将军,炸药捆叫虎威大将军,炸药筒叫都骑校尉,火铳叫游击校尉,打火机叫神火。我给炮楼顶搭了个凉棚棚,给炮筒刷上黑漆,这样它更威风了。我把那些石头都弄到炮楼顶,称之为夺命石,又修了弓箭、长矛、弹弓,把杀羊刀、斧头也跟它们摆在了一起。只要有人注意我,我就无声地向他们展示我这些武器。我把祈祷弄成了隆重的仪式:每天黎明时,在饭桌上恭恭敬敬地摆上十一碗大米,每往一只碗里上上香,就叫着其中一位的尊号,跪下来,祈求它一定要顾念我。上完了香,再由小波把香碗虔诚地一碗一碗端到炮楼顶,对号入座摆在它们前面。等香烧下去了,再一碗一碗恭恭敬敬地端下来。村子里的人在各自的院子里观看我们的仪式,没有人发笑。但是,那种会有什么遗恨的感觉却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了。我觉得这些武器对这点是无能为力的,这种要死不瞑目的预感折磨着我。我无意间看见了那五百张牛皮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要这么多。仿佛是为了消遣,我把水桶当模子,用牛皮纸粘裹开了纸筒。

    没过几天,从地里回来的翠花对我说,翟勇的母亲偷偷地找到了我,要我跟你说,放过翟勇吧,说村里人都说,你在造巨大的炸药筒,是要用土炮把它们掷到那些挖咱家墙基的人的屋顶上了。我吃了一惊,止不住得意起来——我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一个让人害怕的人呀!我对翠花说,你没说这是造谣了?翠花说我说了,但她不信呀。

    我不由得问自己,你糊裹这么大的纸筒到底要干什么?不过,既然人们这么怕它,那我就继续裹吧。我就糊裹了一个纸筒又一个。我见好多人故意从我院子前过,巴结地冲我笑。我不理睬他们,真得对他们怨恨起来。我们王家在村里就弟兄三个,受够了翟扈两姓的挤兑,是该出一口恶气了。我听翠花说,我三哥、四哥也逢人高抬起鼻孔了。从我跟翟虎闹开,就没见过三哥、四哥。又一天,我望见翟勇家的院子里堆起了一堆土。晚上,翠花告诉我,翟勇家学《上甘岭》中的志愿军了,挖了个地窨子,顶厚一米,用木棍、木板在下面撑住顶子,一家人就生活在地窨子里了。没过几天,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起个大土堆。我觉得好笑又得意,对这些武器更是顶礼膜拜。

    我把糊裹出的四个粗纸筒做成了炸药筒。但我知道我并不是想造炸药筒,到底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看着这些炸药筒,那种遗恨就安静多了。

    一天,我发现人们路过我家院子时,都把一口小锅扣在头上,走过去了,再摘下来。没过几天,谁一出门,就头顶着一口小锅。我还听翠花说,好几家人家睡的时候都把孩子扣在大铁锅下,贴着锅沿在地上挖个口子通气。有一天,商家拉来一汽车头盔,村里人在是戴头盔和戴锅的问题上委决不下。有人要商贩来问问我,商贩就点头哈腰地来到我院门前,问我,你说村里人是顶着锅好呢,还是戴着头盔好。然后勾起背着着人们的右手,偷偷地指自己戴着的头盔,冲我直眨眼。我挠挠头,说,顶着锅好,保护的面积大。商家瞄了一眼炮筒,忍气吞声地走了。一出村口,商家从驾驶室的窗口探出头来骂了我几句,一踩油门溜了。一股黑烟好久才散去。

    半个月后,三辆白色轿车停在了我的院门前。车上下来三个警察、三位乡长、三位法官,外加翟虎。

    那些头戴着小铁锅远远地看热闹的人喊:戴上小铁锅!见一行人踟蹰起来,翟虎冲看热闹的人骂,闭上你们的乌鸦嘴!

    一行人想与我站齐了对话,就分列在王乡长两边,站在我家院墙的墙基上。可又觉得这么远和我说话显得怕我。王乡长往前走了五六步停了下来,别的人跟着照办了。王乡长手搭凉棚冲我喊,喂,下来咱们谈谈。我举起火铳说,先退出院子去。王乡长回头望望,说,那太远了,说话听不清。我说,我数到十。就拖着长音数开了数。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拖音这么威严。

    王乡长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我晃了晃火铳,拒绝听。他只得往后退;别的人这才退,瞬间从走变成了跑,最后都一蹦,跃过院墙基,到了村街上,转身面向我站下来,看见了后面的王乡长,都别转了因为失职而红了的脸。王乡长反倒显示出了勇士气概,不慌不忙地一脚登上了墙基,犹豫了一下,还是到了路上,转身,看都不看他们,又手搭凉棚对我喊,这次你下来吧。我说,我像乌龟离不开壳一样离不开炮楼。有什么话你说吧。王乡长说,有什么事你去乡政府说嘛,咋能这样蛮干呢?我说,谁不知道乡政府是翟虎的裤子。王乡长说,小子,你得拿出证据来,要不,你这可是诬蔑呀。我说,是诬蔑不是诬蔑永远是你们说了算。王乡长一时语塞。一个法官手搭凉棚给他解围,说,你该信法律呀,用法律手段来解决问题嘛。我不由得噗呲笑了一声,说,是你是白痴还是把我当白痴看了?一个警察恼了,拔出手枪对准我,喊,你这是非法武装!不下来我开枪打死你是合法的!我把身子藏在土炮后面,把炮口昂起来,对准他们。忽霎,几个人躲到了车后面。腾起的尘雾罩住了两辆轿车。他们的影子不是这里动一动,就是那里动一动,仿佛怎么藏,总有一个地方保护不住。一个头顶刚露出来就缩了回去。几个看热闹的人猫着腰,顶着小铁锅,狗一样窜到了三辆轿车的后面。几只小锅动来动去了一会儿,几个人又猫着腰,顶着小铁锅跑回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

    王乡长抖成一团的话传过来,王柳,别乱来,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我说,我他妈的连自个儿的家都保不住,这颗吃饭家伙还不如让孩子们当足球去踢呢,说不定还能踢出来个国脚呢!王乡长说,我让翟虎改道了,从村后修路。你赶紧拆了炮楼,上交了这些武器。告诉你,等你们村的人逃光了,你就是孙悟空,脑袋也得搬家。我说我才不信你们的话呢。村里人逃走与我有什么关系!王乡长说了一个什么字就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又说,怎么能没关系呢?给你头上架一门土炮试一试,人得相心比心呀。王柳,这是一张证明书,盖着乡政府的钢印,是保证不从你院子里开路的字据。我看着一张从中间的车顶上战战兢兢地擩出来的纸说,那不就是一张纸嘛,你还以为现在的公章那么可信?你们走吧,等我看见村后修通了路,自然就从炮楼上下来了。你以为我住在炮楼上美气的很吗?你们赶紧走,过五分钟不走,我真的就开炮了。

    那张纸从车顶上嗖地缩了回去。

    一声捏着鼻子的尖叫声传来,别怕!他那炮是个摆设!

    我循声向东望,远处高高矮矮的一排小铁锅下面的脸都你看我我看你的。后面这辆车上也探出一颗头来往东望,瞥了我一眼,嗖地缩了回去。

    三辆车背着我的车门开了。他们像一只只马虾一样钻进轿车,走了。

    屋里传来翠花嘤嘤的哭声。我下到炮楼底,一手托着梯子的头,弯腰从口子上往屋里探头,问她怎么了?坐在床上的翠花擦擦泪,抬头对我说,咱这是和政府对抗了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家和没命一样,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将来好好带着儿子过。

    傍晚,翠花从地里回来,爬进炮楼对我说,扈有福跟她说,翟虎要雇五辆挖掘机,都罩上钢板焊的罩子,罩子的瞭望口安上防弹玻璃,要一拥而上来拆咱的房了。就惶恐地看着我。我面无表情地嗯一声,望向翟虎的家。一股白烟正从他家地窨子的烟洞上冒出来。

    第二天,我让翠花和小波把剩下的院墙上的砖翻弄到屋顶,垒了一个一米半见方、一米高的池子,用泥把池子的里外都抹出来。花了多半天的时间,把剩下的材料都造成了炸药,往池子里装一层,用石头夯实一层。把石头、铁屑都掺杂了进去,把所有的雷管都插了上去。用胶泥封了顶,稍微吹凉了一下,把剩下的砖都乱扔了上去。这时,一个想法蹦进我的脑子里:有一块儿砖头能被炸得飞到中南海,砸破总理办公室的窗户,掉到他的眼前就好了!我愣了愣,忽地明白我遗恨什么了——我弄出再大的响声,连我们乡都传不出去就悄无声息了,这世上就像从来没我这个人似的平静呀!那造火箭的念头一次次地来纠缠我,就是想让我的死讯冲破重重阻力直达天庭呀!

    我沮丧地坐下来,眼睛就看见了那四个巨大的炸药筒,火箭升天的情景又在我的脑子里出现。奇怪的是,过年接神时放的起火也刺溜刺溜地在我的脑子里拖着烟尾巴往天上窜着。我忽地明白,我制作这些炸药筒是要做一个巨大的土火箭,让它冲天而起的!说不定它还真能飞到中南海呢!我不由得笑起来:你真是痴心妄想!但是,这么做总比不做强呀,最起码还有个想望呢!我想了想,给妹夫打电话,要他给我去市里做一条五十米长两米宽的横幅,上面写满“我死的冤枉”

    我从炮楼外面贴着炮楼在屋顶上挖了一个足球大小的洞,把没用了的那根电视天线杆子从洞口往屋里插进去,直插在屋里的地面上挖出的小坑里。是呀,火箭能有三节推进器,我这土火箭来个四节推进器!我在三只炸药筒的底上都钻了个眼儿,在翠花的帮助下,把没钻眼儿的那一只炸药筒绑在杆子的最上面,把那三只依次绑在下面,上面那一节的导火索正好插进下面那一节底子上的眼儿里。

    第二天,妹夫把横幅送来了,问我这是要干甚了。我就把翟虎准备怎么来推倒我的房的事说了。妹夫说,哥,咱拍下视频来,传到到网上,让舆论给咱讨个说法,比这么干强呀。我说,那些抗拆迁的视频在网上连两天也传不了就被删除了,管什么用呀。妹夫还要说什么,我说你别管了,把你嫂子和侄子带走吧。翠花和小波抱在一起哭起来,死活不走。我上了炮楼,拿着火铳对着母子俩,说,不走,我可真得开枪了。妹夫赶紧把母子俩往炮楼下面推,说,走走。

    终于,望不见妹夫的四轮车了。我一个人蹴在炮楼里抹了半天泪。

    晚上,我举行了盛大的祈祷仪式:给所有的武器都先上了三炷香,把五只鸡都杀了,血流在盆里,再倒在十一只碗里,贡献给每一件武器,然后,依照打火机、导火索、炸药池、土火箭、土炮、火铳、夺命石、弓箭、弹弓、长矛、斧头、杀羊刀这样的次序给它们都行三跪九叩之礼,祈求它们一定不要出差错。然后,把条幅披挂在土火箭上,用铁丝把它和土火箭捆在一起,土火箭看上去像等待揭幕的雕像似的。可我老觉得它们还在怀疑我的诚心,就把脸和裸露的上身用锅底黑画上图案,绕着炮楼、炸药池、土火箭叽叽咕咕地念着一些我也不知道的词,祈求它们到时候一定不要出差错。我听见村子里传来翟勇一声叫:王柳疯了!我心里骂,你他妈的才疯了!不用看,他们一定都站在我炮楼顶上的灯光边儿外看着我。我和他们都默认了那是一条底线。

    第二天,我眼巴巴地等了一天,没事儿,决定把祈祷仪式搞得再大点:把猪头和猪的内脏贡献给它们。我忽地冒出一个想法来:用火铳枪毙了我那口饿得哼哼叫的白猪。这个主意折磨得我出了一身汗,还是用斧头砍死了白猪,砍下它的脑袋,用杀羊刀刨开它的肚子,掏了它的内脏,一起贡献给它们,祈求它们不要计较我先跪拜谁、后跪拜谁的,它们是一样重要的,我是按我使用它们的先后次序跪拜它们的。这次,我敲着一个盆,嘴里念念有词地绕着它们走。

    第三天,我困倦地等了一天,没事儿。但家里再没有带血的祭品了。我觉得它们在考验地瞅着我。我给它们都上上香后,说,如果不是我身上的器官到时候都有用,我现在就把它们一一献祭给你们,来表达我对你们的虔诚。但我对你们承诺,到那个时候,我把自己献祭给你们,只要你们别出差错。

    第四天中午,我觉得自己的精力要熬尽了,就暴怒起来,吃力地把炮口对准了翟虎家,喊,翟虎!现在就把你那五辆挖掘机叫来,要不,老子可是开炮了!每喊一声,我脑子里都嗡嗡地响,让我怀疑自己到底喊没喊,就越发地用劲儿喊,脑子里越发地嗡嗡响。我喘息了一会儿,期望翟虎出到院子里来,但最终他没出来。我忽然变得易怒了,忍受不了这样的蔑视,狂怒地拿起了打火机,但猛然停了手,偷偷地扫视全村,猛然惊觉,前两天也没看见过一个人!是呀,这不正常呀,猪本来都是圈着的,怎么现在满村都是乱窜乱叫的猪呢?那些狗怎么疯了,扑得鸡们乱飞乱叫?我眺望田野,也没个人影。我瞅屋后邻居扈文兵家的屋,门上锁着的大黄锁熠熠生辉。再瞭远一些的人家,门上依稀都有锁子在闪光。

    我把炸药捆武装到身上,想了想,又拿上长矛,大着胆子离开我的家,挨家挨户往过查看。猪呀狗呀鸡呀滚雪球般地跟着我哀哀地叫,胆大的就叼我的裤腿。我冲它们挥舞一顿长矛,它们才老实一会儿。我查看完最远的翟文礼家,确信村子里就我一个人了,浑身一松懈,瘫在地上。猪呀狗呀鸡呀围着我哼哼叫,几只狗痳起胆子,一点一点凑近我的脸。我鼓足劲儿举起了长矛,它们不情愿地四散退后三步远,正是我长矛的长度。我打点起力气,爬到扈文礼家机井下的桶跟前。猪呀狗呀鸡呀小心地盯着我身后拖着的长矛,跟在我后面。万幸,桶里还有水。我扳倒桶灌了一肚子水,一放开水桶,几只狗呼地扑向水桶,几只爪子踩在了我的脸上、肩头。猪们也涌过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它们骚乱的蹄子下爬出来,积攒了些力气,站起来,把手上的鸡屎、猪尿、狗屎在扈文礼的院墙上擦尽了,出院门时顺便插住了院门。往回走时我顺路搜罗着人家的鸡蛋,生吃了几颗。肚子里的水荡过来漾过去,鸡屎味就从肚里溢到嘴里。

    我吃力地爬上炮楼,茫茫然望了一眼远处。油路上蠕动着蚂蚁大小的车。我不由得靠着炮楼壁坐了下来,眼皮千斤闸一样落了下来。等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警察,再一看,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想爬起来,但动不了。我问,炸了吗?一个警察弯下腰来,把耳朵对着我的嘴,问,你说什么?我问,炸了吗?警察对我说,拆了。我遗憾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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