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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主题写作第十一期
1
在父亲老宅正堂的一面灰墙上,最显著的位置上摆有两个镶了红木的镜框:其中一个是当年县革委会颁布的“四类分子摘帽通知书”,右下角显示时间为一九七九年五月三日。另一个则是一张黑白大合影,日期约摸在2000年前后。照片居中坐着大藤椅,戴着一顶纯手工蓝线帽和红围巾的年长者,是我的姑奶奶。姑奶奶右手边一个头发和胡子白花花的老人,是我的爷爷。靠着姑奶奶和爷爷分别站着的是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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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远的记忆里,一直有这样一位老人:她静静地靠在一把磨得发光、发亮的藤椅上。她满头银发,没有一丝参杂。额头、脸庞遍布沟壑,像冬天荒野里被风吹裂的黄土地,皱褶从嘴角、脖颈儿、手臂、蔓延到脚踝。她上身着大红棉衫,披灰白的短袄,头戴一顶纯手工钩织的蓝线帽。柔顺、整洁的裤脚下踏着一双黑棉鞋,鞋子很小,一双孩子似的小脚成了那个年代她裹过脚的印证。她常眯着昏沉的老眼,搓一搓白净的手——那是一双几乎不干农活、难得寻见老茧的大手。老人身体微微前倾,变换个姿势,双手搭着藤编的扶椅的把手,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那是1991年,姑爷离世后的第二十一年。秋后的一天中午,爷爷颇有些反常地做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大伯、二伯和我们一家去吃饭。酒喝到一半,爷爷不禁老泪纵横,哭诉起他命运多舛的大姐姐。原来姑爷走后,姑奶奶一直独自生活。姑爷先前留下的土地被充了公,大串的铜钱和一些金银器皿也被洗劫一空。米缸、面缸,堆积杂物的隐蔽处,几乎被掘地三尺,收刮得一干二净了。河西村的人们,无论谁见了姑奶奶都像见了老鼠要人人喊打。
爷爷放下酒杯,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把你们老姑接回河东村照顾!”
奶奶平日里寡言少语,那天却破天荒地开了金口:“我第一个不同意,”她顿了顿,补充说,“草屋那么小,哪里摆得下第二张床?”
大伯不说话。他走南闯北,颇有见识,却也不过是个妻管严。他冲我大婶子挤了挤眼,拿食指做了一个堵嘴的动作,接着转过头拨弄着下巴上的一撮胡茬子。
二伯刚要表态,二婶子却抢先说话了:“大,你们知道的,我们家四个小的,家里负担太重,一整月别说吃肉,连鸡蛋也舍不得吃一个……”
二婶道出的是实情。爷爷捋捋灰白的长胡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爷爷看向父亲和母亲,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焦虑和寄托。父亲满脸憋得通红,似两朵猩红的罂粟花盛开在黄土地上。父亲和母亲相视而望,同时想到前天晚上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一家人忙活着拿锅碗瓢勺接水的忙碌画面,不觉瞳孔暗淡下来。
宴席自然不欢而散。
两周后的一个傍晚,爷爷背着空的蛇皮袋走进小院,坐在一棵孤零零的槐树下发呆。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爷爷的身影是那么瘦削和单薄。父亲拉起我的小手,贴着爷爷坐下。
“大,你今天去哪咧?”父亲问道。
“去了河西村一趟,”爷爷拿手帕抹了抹上嘴唇和鼻孔的交界处,“你老姑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风湿老毛病犯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像猫叫,身边也没个人照应……”
月亮渐渐升高,夜风也越发凉了。我打了哈欠,模模糊糊中睡着了。
2
初冬的一天,爷爷、父亲、大伯、二伯四人拉起架子车,趟过冰凉的淮河水,绕过破败的白马寺,到河西村接姑奶奶。阳光照在潺潺的水面上,像飞鱼那一道道密实相嵌的鳞片,金光闪闪。阳光照得姑奶奶的脸上映出了大朵大朵素雅亮丽的花儿。姑奶奶到我们家的那一年,她72岁高龄了,我刚满8岁,因此已能记得以后发生的许多事情。
姑奶奶到河东村的那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爷爷亲手在屋后种下一棵月光枣。第二件大事便是爷爷和父亲、大伯、二伯给姑奶奶新盖了一间小屋。小屋是青砖红瓦结构,在河东村遍布草房子的年代,多少有点鸡立鹤群,似万绿丛中的一抹红。天气晴好,姑奶奶便经常出来晒太阳,借用一把藤椅从屋里一步步挪移到外边较开阔的地方。要是突然大雨,姑奶奶便又不慌不忙地借用那把藤椅一步步挪回到屋子里。
姑奶奶初来的时候,院子里异常热闹。大婶和孩子们满载着新奇的布料、顶针和糖果,如缴获战利品归来的士兵趾高气昂地从奶奶和母亲身旁经过。她们前脚刚走,二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欢快地走来。
我听到奶奶对母亲叹息:“看着吧,她们怎么待我最后就会怎么待她。”
母亲笑笑,不接话。她忙着手里的活计,很快将牛草和猪草分别堆起,像楚河汉界隔开的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
大婶、二婶渐渐来得少了。我的堂兄堂姐们也几乎不来了。姑奶奶醒得早,常常杵着一支梨木拐杖颤巍巍地踱来踱去。她一边走,一边拿冷酷、警觉的目光扫视着小院的角角落落。父亲早早地扛着锄头去了田间地头。母亲照例给姑奶奶整理铺盖、被褥,把小屋拾掇得清清爽爽。接着,母亲给姑奶奶开小灶,熬粥,煮蛋,清炒一小碟青菜,再从酱菜坛捞两颗大蒜。
我曾问父亲,姑奶奶有那么大的饭量吗?记得父亲将我悄悄拉到一边,以极神秘的口吻对我耳语了一番。姑奶奶原在乡绅人家,老早还多次应邀去过北京,住四合院,穿着惹眼的旗袍接受有身份人的热情敬酒。父亲说,吃不吃得完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能怠慢了。
3
一天,我正在走廊下趴着一个小凳子做作业。忽然,我听到拐杖轻轻撞击地面的声音。抬头间,我看到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伸出一只手,招呼我过去。姑奶奶艰难地躬下身,从床底下的罐子里缓缓拿出三块酥饼和两块糖果,塞在我的手心。
“吃吧。”她和蔼地说。
我忘记了母亲的忠告——不要随便沾姑奶奶的便宜。我大口朵颐着那个年代极少的美食,眼睛突然被炉灶侧面的一团绿油油的东西给吸引着。我借口帮姑奶奶把罐子放回床下之际,一个顺势转身,那团东西便自然地藏在了我的袖口里。
正当我躲到里屋,偷偷展开那张面值两元的纸币的时候,母亲进来了。母亲没有责问我钱从哪来。她告诉我两块钱可以买到十个本子,二十根铅笔,外加半斤猪肉。接着,她从床头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各种日期和文字。那时的我已读三年级,显然也能认得不少字了,一瞥之间便读到了大嫂二嫂、罐子、铜钱之类的词汇。
母亲说:“你不能学一些大人,只知道一味索取。”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心里慌得很。没等母亲多说,我便借口给姑奶换痰盂,将两块钱放回了姑奶的被褥下。多年后的一天,我带着孩子重回故里,父亲掏出母亲压箱底的日记,我看到了更多的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姑奶奶给母亲几毛钱,母亲集市上代买了什么东西,余下几分钱,母亲记载详尽,让我极为震撼。
爷爷是河东村最早一批的担货郎,专卖老三样。又香又脆的糙米杆儿,用防潮塑料袋裹两三层,系严实了,装入大的防水蛇皮袋,再放入左右两个大箩筐。一堆明晃晃的顶针、绣花针,分别固定在两个木匣子里,然后装入一个破了的帆布书包里。这个帆布包,据说是是爸爸当年上学时用的,经历多年的雨雪风霜,早已分不清原来的颜色。爷爷将装了顶针、绣花针的旧书包套在脖子上,斜挎在胸前。
“出发咧!”爷爷声如洪钟,接过奶奶递来的长扁担,他俯下身,一端伸入左边箩筐的绳套,一端挑入另一个套口,手里的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凭着孩子独有的敏锐和机警,我很快捕捉到爷爷身上的这一变化。自从姑奶奶来了以后,他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他,不仅眼里燃起一片明的光,脚步也越发轻盈。然而,透过他宽大的额头和爬满皱纹的脸庞,我仿佛读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和忧郁。
4
一个雨后的晚上,奶奶一屁股坐在槐树下,毫无顾忌地抹着伤心的泪水。母亲上前安慰,她却哭得更厉害,还边哭边唱。断断续续的唱腔里依稀听得出她在控诉。她控诉爷爷偏心,换钱的糙米杆儿净赶着孝敬他老姐了。好不容易摊张蛋饼,包回饺子,或者蒸一锅包子,他都一股脑儿拿去让他姐吃个畅快。最可气的是爷爷没和她商量就把屋后的黄花菜全拔了,换上一批后来开了紫花的萱草。
“你说,那东西能吃么?”奶奶哭得鼻涕糊到了下嘴唇,她指了指姑奶奶的小屋方向,“还不是那老巫婆出的孬主意!”
母亲给奶奶递上毛巾,好说歹说才把她拖进里屋。
时间如飞鸟在豫南小乡村的上空兜兜转转。不知不觉间,爷爷年前亲手种下的月光枣挂果了。爷爷和姑奶奶一人举着长长的竹竿,一人撩起衣服的下摆,孩子似的“咯咯”笑个不停。奶奶从屋角探出头,咬牙切齿地斜视前方,眼里满是愤怒和不屑。她闪电般转身,窜进小屋,再猫着腰溜出来,走到猪圈门的时候“唰唰”两声扔进去了什么东西。
一年九月,淮河流域大旱。河水先是断流,干涸,接着露出皲裂的河床。田里的花生和地头的番薯大片枯死,土地板结严重。乡人们有的愤而怒之,一把火将田地烧了个干干净净。父亲望着腾起的烟雾叹息,母亲提议试试挖挖看。于是每天从早到晚,母亲和父亲扛起锄头、铁锹到地里干活,意外的是晚上有时也能带回一篮花生或半袋子番薯。
那些农忙的日子,姑奶奶便自己掌起勺来。一天正午,她提着一个竹篮和一壶米汤颤巍巍地走向庄稼地。篮子里除了发白发亮的蒸米饭,还有一大碗小鸡炖冬瓜。
“吃吧,都补补力气。”姑奶奶往我的碗里加了两个大鸡腿。
我们大口朵颐,吃得满嘴流油。味蕾上的满足,一时填补了庄稼地歉收带来的遗憾。
5
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在远方的一片防护林地。我想到还没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便急着赶回去,老远就听到小院传来的哭嚎声。
“哪个挨千刀的,偷了我的鸡……” 奶奶坐在那棵槐树下抹眼泪,她一边骂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我可怜的鸡呀,你马上就要下蛋了……”
姑奶奶依旧杵着那根梨木手杖,木刻似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她才颤抖着嘴唇说:“给你说了,是我杀的,给孩子们长点力气。”
“你凭什么杀我的鸡?”奶奶瞪着一双几乎要跳出来的眼睛继续怼着。
“我想找你说,你遛弯去了。”
“我爱去哪去哪。”
“我盛了一半放你灶台了。”
“我不稀罕,”奶奶一个箭步闪到厨屋,呼啦一声将东西撒了一地。
“我赔你,”姑奶奶走上前,从腰间摸出一张五块的递过去,“可以抵一只鸡了吧。”
奶奶气吁吁地将钱撕了,还连踩了十几脚。她一边踩,一边阴阳怪气道:“有钱就了不起了,有本事自己挣,我才不稀罕小姐家的腌臜钱!”
姑奶奶举起梨木手杖,手杖在半空中悬了良久,似乎被一股诡异的力量给封冻住了。透过那半明半暗的流云,姑奶奶看到了过去,也回到了过往。
6
当年,接她入苏家的正是后来被扣了大帽子游过街,外号“苏大鼻子”的人。姑奶奶当时是以妾的身份嫁入苏家。三年后,苏大奶奶难产走了,撇下一儿一女。姑爷过早走后,家里的产业急剧缩小,到后来也仅够吃穿用度罢了。姑奶奶性格温和,视孩子如己出,在孩子后来的求学和革命的道路上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穷乡僻壤里,姑奶奶辛苦拉扯大一双儿女。儿女后来都有出息高飞了,到头来只剩下她一个糟老婆子孤苦伶仃的。
“这钱是我闺女寄的,我再说一遍,”姑奶奶忽然抬起头,怒视着我奶奶。
“你闺女,笑话,你哪里生得出自己的孩子!”奶奶像一头咆哮的母牛压境过来。
古稀之年的俩人互相推搡起来。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进一步。两个人脚步颤巍巍的,却罕见地保持着距离,谁都不想被对方拉倒。
院门“嘎吱”开了,爷爷回来了。他扔下卖货郎的挑子,直冲过来。他拉开二人后,当场甩了我奶奶几巴掌。奶奶红肿着眼,一步步挪到厨房的柴草上躺着,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母亲怎么劝说都不管用。后来奶奶稍微能吃些东西了,身体却继续消瘦下去,不住地咳嗽,肚子越鼓越大。再后来,奶奶只能吃些流食,每天禁不住地痛苦呻吟。
父亲对爷爷说:“我们送医院去吧,妈太疼了!”
爷爷不说话。
母亲对爷爷说:“我们把妈送医院去吧!”
“家里哪有一个响子啊!”硬汉爷爷几度哽咽落泪。
父亲找大伯、二伯筹钱。大伯不在家,大婶撇着嘴说她当不了家的。父亲找二伯,二伯歪着脑袋指指他老伴。父亲刚绕过水井,便和二婶迎面撞上了。二婶说,出份子没问题,你先把上次借的金山银山的学费还给我。
父亲叹着气,两手空空地往回走。
第二天,天暗下来的时候,河东村白马寺庙前的一座土坟前,立着几个人:姑奶奶,爷爷,父亲和我。姑奶奶手里依旧杵着那支梨木拐杖。她将拐杖往矮坟堆顶部一指,缓缓地说了句:“这里,挖吧。”
爷爷和父亲挥舞起手里的锄头和铁锹。我提着一个白花花的蛇皮袋子在三米外等着。一小时过后,一片散乱的朽木和骷髅间立着一个孤零零的陶罐,罐子里装满了袁大头钱币。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我分明听到姑奶奶转过身时那凄凉的啜泣声。
袁大头尽数兑了现。父亲和伯伯们拉着架子车带奶奶去三十里外的县城看病。据说,奶奶用上了先进的止痛药,她走的时候显得很平静。
姑奶奶和爷爷商量后,将余下的钱分成了三份。大伯,二伯和父亲三家各得到一份数目可观的意外之财。
7
奶奶肺气肿走后两年,爷爷的肾结石病,越发严重。爷爷的结石过大,已经压迫肾脏,导致身体器质性病变,周身浮肿加剧,发热和腰痛剧烈。医生建议立即手术。爷爷拒绝手术,连夜偷着溜回了家。
数月后,爷爷颇为痛苦地走了。他走的时候给父亲留下一句话:“务必要像待我一样服侍你的老姑。老姑对我们家有恩,尤其是1943年和1960年的困难时刻,没有老姑的接济,就没有我们一家人。”
七年后,一个深秋的早晨,枯叶如冬雪般潇潇飘落。母亲照例走进小屋,给姑奶奶翻身,拾掇被褥。酒气熏天的房间里,母亲很快发现异常。姑奶奶带着酒意走到了她人生的尽头,享年九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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