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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当何烈左转向着场边的球员休息长椅走去的时候,他短暂地一阵恍惚,仿佛比赛仍在继续,而现在行走的他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他的右手仍然在挥拍,双脚仍然在跑动,膝盖微曲仿佛是一个拉开的弓弩。他感觉肌肉在皮下脂肪的覆盖下猛烈颤抖着,他全身的血液在奔涌,向着心脏聚拢,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控制不住即将爆发的火山。
迫使他抽离这种状态的不是休息,不是结束的哨声,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暴雨让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花洒,雨帘垂悬,偶尔还夹杂着一两道若隐若现的闪光劈开灵芝状的巨大云朵,闷雷的轰鸣声以及躲藏在云雾后头的暗蓝色的天空变化多端,仿佛一头巨兽正爬伏在那里凝望着人间。
这场雨虽然来得突然,却不能算作是意料之外的,至少何烈昨晚就听母亲提起过了,她是纺织厂的工人,三班倒的工作时间让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苍老一些,透过她那张刚满四十岁的脸仿佛看到的是她五十岁的模样。但凡遇到点事情就容易紧张,紧张以后就爱念叨。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你要记得带好雨衣,不过是雷暴雨应该下不了多久,六月份雨水就是多,今年的梅雨季还没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她絮絮叨叨地嘀咕着,声音起起伏伏,像一尾将嘴探在水面吐着泡泡的鱼,说话时故意避重就轻,尽量让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场雨上面,而对于有些更要紧的事情反倒避而不谈。
被打断的是本市青少年组十四至十六岁年龄段男子网球单打的第四轮中的一场比赛,比赛场馆形如一个被从经线方向一分两半的鸡蛋壳,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场馆,此刻上座率大概只有五分之一,这已经是接近于往年决赛的上座率了,他们分散在靠近内场的一圈,幸运地被蛋壳边缘所遮挡,避开了暴雨的侵袭。
02.
何烈在属于自己的长椅上坐下,轻得仿佛是一片羽毛,如果长椅不是木质而是皮质的软垫,大概垫子上短时间仍然是光滑平整没有凹坑的。兴奋和紧张同时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跳动像是混合了冰块的酒精,谁也不会消融对方任何一点特质,而让人感觉自己似乎毫无重量。
纯黑的网球拍像飞机的螺旋桨一样在何烈的双手中轮流转动,一刻也不停歇,这样做似乎有助于保持他尚且火热的手感,也可能只是紧张之下自动触动的机关。水滴像不绝的溪流从何烈的两鬓流经这张带着点稚气的脸庞,从他的无袖的运动上衣的肩缝流向肌肉线条的上臂,从他泛着青白底色的膝盖淌过修长且已经长出但还不算浓密的毛发的小腿两侧,最后一起都滴落到他仿似装甲战车一般的红底带着飞扬的白色线条的运动鞋旁边。
正对着何烈后背的观众区的第一排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双拳紧握着像击鼓的演员一样将全身的力气都凝结在上肢,身体则如同一只战斗中的大鹅一样向前伸展,胡子拉碴的下颚同时仰起,似乎这样能够缩短他与球场的距离,这样做并不是有意的,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一种被某件事情吸引或者被某种情绪所感染后不自觉的举动。五官和身体都已经僵化,只是黄铜色的眼珠还闪着弧光,显示这身体里面仍然有心脏在跳动,热血在奔流。
他是何烈的教练老罗。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在肥胖与健壮之间,他的手掌宽大,手指颀长,听人说他原本是一个篮球教练,不知道是否因为行业竞争太过激烈而转了行。平日里总是一件蓝白红相间的运动服和一条藏蓝色的裤子,运动鞋在磨损和脏污的共同作用下变成了灰褐色,除了商标已经无法辨认底色了。酷爱喝酒,可能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脸色总是微微潮红,他的早午餐并不饮酒,至少在他的学员有比赛的日子是绝对不会饮酒的。胡子比头发老得更快,已经是黄褐色的了,像是被浓烟熏染过的秸秆,他总是留出半个指头的长度,仿佛是为了他的仪容加以威严的修饰,怒吼的时候像一个迟暮的雄狮,声音很大却缺乏力量,不过仍然可以穿越长度近四十米的网球场地震颤人的耳膜。
03.
突然的停止,让老罗的身体重心重新回归到座椅的正上方,他这才意识到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让脖颈和腰背多么得酸疼,往常这种比赛间隙,他一定不会放过:阿烈,增加变线,让他在底线来回跑动,你看到他的小腿了吗?像抽筋一样在发抖,他要没有力气了,总会追不上你的球!放短球,让他来到网前,把网球变成羽毛球吧,比反应速度的时候到了!
一般盘休的时间是两分钟,老罗会将一整盘中的所有发现都提炼在这两分钟里面告诉何烈,他整个人像演说家一样唾沫横飞,激情四射,极具感染力,但通常对于何烈的作用都不太大,越是想着战术越是束缚手脚,球场上更多靠的还是随机应变,这就好像你在考试开始前的五分钟坐在教室里看知识点,只会觉得脑子仿若久未启动因而生锈的机器无法运转。
可是此时他一言不发,只能看到秸秆一样粗糙和硬质的胡子下那张暗红的嘴巴仿佛含着个冰块似地吐着白气同时还不停地一张一翕。
在球场的一角,从何烈的左侧看去有半个球场的距离,是一块直立着的长方体,墨黑一样的电子屏上面闪动着白到晃眼的数字,第一行是比赛时长,第二三行是何烈和对手的名字,纵向的大比分和局分像两条星星的尾巴紧随其后,而何烈在这两项上都保持着绝对的领先,乍一看之下会认为这是一场碾压式的比赛。
而了解情况的观众则不然,他们的兴奋几乎达到了顶点,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将水壶的盖头不断地推起,在比赛期间不能大声说话以免影响球员的礼貌此时被雨水完全阻断,他们大声地谈论着,声音像波浪一样在整个球场滚动,此时的何烈和老罗似乎瞬间变成了故事中的反派,站在了铺天盖地的期待对面。
04.
因为何烈的对手是省级运动会上的网球冠军:陈迹。
他与何烈是同年生人,月份上还要小上两个月,可惜比赛不是按年龄排辈,在荣誉上,何烈和一个新生儿对比成年人一般毫无建树,他最好的成绩不过就是市级比赛的四分之一决赛,而陈迹在这片赛场上从更低年龄段的组别开始已经奔跑了四年的时间,还从来没有尝试过一次失败,这是一项惊人的纪录。
人们常说失败总是生活中免不了的磨砺,连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而陈迹竟然可以做到四年中无一败绩,运气虽然存在却显然不是主要因素。在场的观众多半是他的球迷,陪着他成长,见证了他的每一项纪录,这样的分差会让他们诧异却更让他们激动,甚至连暴雨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即将转败为胜的征兆。
陈迹是左手球员,极具天赋,天赋是运动属性中最为关键的一项,再多的努力在贫乏的天赋面前也像蚍蜉撼树一般徒劳无功。更何况在天赋之外,他还保持着勤奋和刻苦的训练,强大的意志力以及足够的拼搏之心,这些特质共同为了他织造了一件盔甲,让他无往不利。
何烈清楚地记得昨晚做最后的赛前准备时,他一遍遍地观看陈迹过去的比赛录像,当时训练场馆大半幅的灯光已经熄灭了,直到眼睛酸胀,他才肯挪开目光,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场馆,他突然感觉仿佛陈迹此时正微蹲弯腰站在自己对面的阴影里面,他的双手握紧球拍,头像鹰隼飞翔时一样仰起,眼中琥珀色的光芒像猎豹在黑夜中蹲守。
“早点回去吧!”教练老罗突然出现在何烈的身后,拍了拍他有点单薄的肩膀。
何烈点点头,开始麻利地收拾了一下球拍,准备离开。
“阿烈,你知道战术在什么时候有用吗?”分别前,老罗来了这样一句,他说话的时候嘴里一刻不停地抽着烟,深吸一口的时候五官总会随之一缩,在呼出烟雾的时候才重新展开。
05.
何烈听到这句话时像黑夜中被闪电劈落在跟前,顿时眼中白茫茫一片,连同空白的还有自己尚未抵达明天的思绪,好一会儿才有阴影、亮光、景物和记忆重新走了进来,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声音大概会包含着哽咽、委屈和无助,这些都是一个即将成年的男孩最为厌恶的情绪。
他也没有回头,首次表现得如此没有礼貌,只是右手越过肩膀,尽量表现得很随意,其实却像机器人一般僵硬地左右摇摆了两下当作告别,也不管老罗有没有看见。
他听过这个答案,只是不想让它出现在这个时刻:战术只在实力接近的时候才管用。
老罗一向是这样直接,说得好听点是坦诚,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缺乏对于人情世故的洞察能力,就像他从来不掩饰自己曾经是个篮球教练的事情,这等于告诉别人他只是个半路出家的网球教练。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又是他的可贵之处,就像一本打开的书,不遗余力地传授自己的人生哲学和经验,从不隐藏自己的内心,说话的时候则像一个倒空了的啤酒瓶,没有一句藏着掖着。此时他的本意只是希望何烈轻装上阵,如果他再多掌握一些说话的艺术,那么效果可能会更好,但在他的心目中,这就是男子汉们之间的相处方式。
而这样还未开始就已经盖棺定论的比赛就像是命运,很少有人能够拥有战胜命运的机会,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
06.
此时的陈迹双手握紧球拍,明知道这场雨的时间不可控制,他也同何烈一样没有选择放下。他和每一次等到对手发球时的动作一致,只是臀部的斜线回到了和地面水平因为他坐在那里。同时他并没有半秒钟看向何烈,似乎他的对手不值得他一看,当然这不是来自于轻蔑,只是一种不解,他之前连何烈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或者听过但没能记住,这太平常了,他一年参加大大小小近百场比赛练习赛,除了常见的面孔,又能记住几个呢。整场比赛像重播一样在他的眼前再现,此时他仍然只看向球场一侧的自己,发球是那么绵软,完全没有足够的速度和旋转,就好像是小学生打出的一样,总是被对方轻易地接住并加以利用,他不停地在底线疲于奔命,既创造不了机会,失误还接二连三。
他的发球是弱项,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每一个听过的人大概都会觉得苛刻,就像在素描画里指出阴影一样不近人情,当比赛无限接近于失败的时候,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发球好像拖在巨人身后的铁球,让他此刻寸步难行。
他的眼睛瞪大到略微有些充血,懊悔的神情中带着怀疑,颓丧得好像一个刚刚失业的中年人到了不惑之年却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他没有将这种表情继续扩展,只是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虽然已经有一米七五的个头,下巴开始长出了胡子,他竭尽全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的模样,反而让人的心中升起一丝不忍。
陈迹的教练将身体探出栏杆,几乎半个身体都已经进入了球场,这是一个危险且违规的动作,如果不是暴雨,大概已经被工作人员阻止了。他丝毫不顾忌豆大的雨水,有的甚至随着他一张一合的大嘴流入了口腔直接滑入了食道,他大声地指责着、教训着,全然没有往日的云淡风轻和运筹帷幄,竞技比赛确实具有一种魔力,它让观众比运动员更加紧张,它捂住了他们的口鼻,让他们在某个时刻连本能的呼吸都忘记,它握住了观众的眼球,让他们不可能也不愿意将视线挪开哪怕一秒钟。
07.
何烈同样在回忆刚刚未完的比赛,他看得更加全面,如同站在场外观战并且不带着任何一点个人情感色彩。
他在投掷硬币决定谁先发球的时候就占了先,从那一刻开始幸运女神就站在了他的一边,每一个球他都带着放手一搏的准备,他的球路角度刁钻,每次都几乎贴着底线,在内角和外角不停地切换,让对手无法预测正确的方向,球在空中和地面之间划出一道道柠黄色的S形弧线,令人赏心悦目。
他的正拍和反拍并没有太多优势,但他总能猜到对手的意图,他的跑动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轻盈又像短跑名匠一样迅速,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拥有如此之大的能量,就好像不受到世界任何一种力量束缚的野草,正在拼命地破土、成长,生机盎然。
他的血液像汹涌的黄河一样奔流,他感觉身体热得发烫,暴雨自天上落下将很多东西打湿浇灭并且冷却,但是对他却丝毫不起作用,在他的眼中,暴雨在蓝色地面形成的坑坑洼洼好像一个个鼓起的水泡在蒸腾,似乎有人将大海煮开了一般。
何烈干渴得厉害,好像思考和运动一样消耗身体的水分。他喝了一口背包里的自制饮料,那是老罗学着营养师的方子改良后调配的,外观看起来像浓缩的橙汁,实际喝起来却像是打碎了的冰糖葫芦,甜味还没有消退,更浓厚的酸味就填满了口腔,酸味像一剂药方,在短暂的麻痹后给人带来片刻的清醒。
这样奇特的味道,让埋藏在何烈心中被他遗忘的念头,像冬季的室内的玻璃窗擦去了擦去了雾气一样清晰了起来:就算赢得了这场比赛又怎么样呢?这不是决赛,就算是也只是人生中的一场比较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比赛,更何况他还没赢,他掌握的领先是可以失去的,尽管要从他手里拿走也许很困难,但绝不是不可能,竞技比赛的另外一层魅力就在于变化,比六月的天气更加诡异更加不可琢磨和预测,胜利的天平随时都会颠覆。更何况对手是一位全胜将军,甚至是未来的王者,他低头时所有叹息都会为他震颤,当他落后时,连对手都会为他鼓劲,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将这场比赛中失败。
08.
这个念头一开始出现就在何烈的脑海中就几何倍地扩大,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转动的漩涡,随时都在准备将何烈的意志力全部吞咽进去。
当他重新审视比赛每个瞬间的时候,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用一种对手的眼光审视自己,刚刚感觉近乎完美的动作,如今遍布瑕疵,每一帧的画面都暴露出问题,他恨不得长了一双可以穿越时空的手,去调整运动中肢体上的每一根线条,让那些球无限地接近于边线而又不至于出界,让回球带上陀螺一样的旋转,让它完全听任自己的驱使。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失误,就像看起伏的波浪线,他只紧盯着那些波谷,没有意识到整体的趋势。他在内心完全否认了这是一场自己发挥最为出色的比赛,出色到场边的老罗都没有任何建议可以给,生怕这样会破坏他在比赛中已有的节奏,他甚至连一句鼓励都没有说,好像已将自己完全隐身于观众之中,只在欣赏,只在欢呼。
蓝色的橡胶场地,有着良好的吸水性,但也不足以应对这样的大雨,雨停以后比赛会马上重新开始,何烈感觉到那些还没有渗透到底层的雨水会变得像胶液一样粘鞋,让他的跑动变慢跳动变矮,他的发球将不再那么有攻击性,连同着他的肌肉也会变得僵硬,像久不运动的老人,想到这里,何烈就开始怨恨这场大雨,它下得太长并且太大了,好像是一次有意为之的阻挠,将他和下雨前的自己切割开来,重新开始一场新的比赛。
何烈试图站起来拉伸一下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每一个部位,这个做法是被允许的,但何烈始终没有这样做,观众席上和他们同样焦虑等待着的人们,会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位球员的身上,这目光好像是监视器一般能够直接看穿他的内心。
他开始焦虑,用着最小的动作给自己的双臂交叉做着按摩,同时将左右脚轮换地伸出和收回,只是这些小心而缓慢的动作,似乎效果也不大,他仍然无法摆脱负面的情绪,这个时候,他试图像昨晚睡前一样在记忆中寻找一些琐事来分散注意力,却发现这些琐事毫无吸引力,他才惊讶地发觉,同一个事情在人生不同的时刻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力。
09.
何烈昨晚一反常态地早睡,他知道这会是一个不容易入睡的夜晚,所以选择早点与之对抗,却没有想到这反而让这个夜晚显得尤其漫长。平日不易察觉的橘黄色的路灯悄无声息地铺陈在半遮光的窗帘上,此刻在何烈眼中却好像是燃烧着的火把那最亮的部分。他侧过身背对着窗户,用自己身体作为眼睛的遮挡,却被自己拉长的幽暗的影子所吸引,他没有从自己的影子看过自己,这好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当他跳跃的时候影子也随之跳跃变成一个不规则的墨点,当他发球的时候,影子也发球,他从影子去发现自己动作是否标准,尽管他由于太过年轻肌肉线条还没有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但也足够优美。他在想影子是否已经睡着,做好了准备,只等着上场,它是否能够感受自己的感受,他为影子赋予了无数的意义和情感,以及自己还没有的勇气和自信。
这张他睡了六七年的木架单人床此刻变得十分陌生,他左右不停地换边翻身,间或平躺都无法驱除身体上的异样感。或许是冬天过去,母亲撤去了一条垫被的缘故,让床变得像大理石一样硌人,可他并不是第一晚睡了,应该不至于感受如此明显,他继续强迫自己合眼,想让眼睛被黑暗所迷惑接着再去欺骗大脑,可是眼睛闭上,他就觉得眼前有一群柠黄色的星星在闪烁,它们带他回到记忆的深处,寻找那些他已经很久想不起的琐事,那些他本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心里止不住地恼火,似乎是为了安抚他,星星又将他带往了明天,带去了赛场,他又看到灯光彻底熄灭前,对面站着的那个对手,看到对手眼中射出的锋利的光芒,接着星星像在时光里漫步一样牵着他走向未来,走向成年,他看到自己像树苗一样拔地成长,变高变得强壮,而他的手掌比父亲还要宽大。
他分不清这些都是梦还是自己接二连三的想象,当曙光照射进这个房间将他唤醒的时候,这些带着光亮的幻影像迷梦一样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10.
何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看起来像运动后喘气一样平常,却在他的压抑之下如同是微风在对着刚刚拂过的花瓣叹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背上了这种包袱,但他清楚让他意识到这个包袱是前段时间和老罗的谈话。
谈话进行的当天是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四月份的烈阳只会让人觉得温暖而不会让人热到发晕,何烈当天的情绪高涨,中考前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刚刚公布,显然是一个不错,虽不至于乐乎所以,但也是长年累月苦读的结果。
老罗听完以后的反应很奇怪,他先是低着头跺着脚,好像在鞋店试穿并确认自己的鞋子是否合脚一样,嘴里还嘟囔着,“很好,很好!”他连说了好几遍,接着原地转了两圈。他的双手起初插在裤兜里,在何烈看不到的地方,他恢复了自己的老习惯,一遍遍地用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去摩擦中指、食指和无名指指肚上的老茧,这是常年打篮球留下的痕迹,好像这样能够帮助他进行思考,过了片刻他才将右手掏了出来,挠了几下带着汗水的后脑勺,他像寻找什么似的,左顾右看,又停下来凝视着某个地方,却并不把目光聚焦在那里。他像身处在干燥的冬天,多次抿紧了自己的嘴唇试图将它润湿,却又更像是想要封住嘴巴改掉自己口无遮拦的毛病,把何烈煎熬得都快要打算自己开口询问了,他最后才问了一句听起来漫无边际的话,“你将来想做什么?”
这像是小学时代老师最常出的作文题目,大家的回答无非是一些遥不可及的科学家、宇航员之类的职业,但是到了何烈的岁数,已经能够知道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了,不过同样的,他还没有到考虑这种问题的岁数,哪怕现在将所有的课余时间用在网球的训练和比赛上面,他仍然没有想过要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或者说他害怕这种规划,因为规划最先要面临的是经济问题。
何烈的父亲是一名出色的机修工,手指关节上像树纹一样的夹缝里总是掺杂着无论如何搓洗都无法去除的黑色机油,让人看一眼就能够猜到他的职业。他像大部分父亲一样沉默寡言,从来没有对何烈学习网球和参赛的费用多说过什么,只是在知道数字的那一刻,眼睛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红光。何烈很难说清楚,他为什么觉得那道光是红色的,好像是一个父亲用心作为眼睛透过血肉在看自己的孩子,他们自身对于物质的要求那么低,却在孩子的教育和成长上毫不吝惜。
11.
何烈朝向自己的左侧摇了一下头,看起来更像是歪着脑袋在思考而不是表达自己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其实吧,你成绩好,读书才是出路!”最后六个字是一个个从老罗嘴里往外蹦的,他鲜少用这种语速说话,平日里的他的话语总是跑得比思想还快,这种遮掩太过刻意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也能够听出言外之意了。
他又再次想到父亲眼里的那道光,是深沉的夜空中唯一发亮的东西。
陈迹,那个聚集了岁月中太多宠爱的人,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何烈就能用记忆里清晰的线条将对方描绘出来,即使此刻陈迹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仍然更愿意看着记忆中的他,仿佛记忆中的那个幻影才更加真实,有着两颗可爱的虎牙,还有小麦色的肌肤,他自信的笑容和良好的家世都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的人考虑什么都是优先考虑自己喜欢什么,而后考虑如何实施,在旁人眼中如此重要的先后顺序,在他们的眼里却和理所当然一样平常。
当何烈放纵自己的思绪在乌云笼罩的天空下游走了一段时间以后,他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更准确地说,是冷却了下来,这场比赛的结果好像如同他的未来一样遥不可知。
“阿烈!”一声呼唤在何烈背后响起,是一个粗犷而低沉的男声,声音短促而有力像一把未开封的重剑将雨幕截断,这不是老罗。
是父亲,何烈带着惊喜回头,他不是应该送完自己来到这里就走了吗?何烈不是没有考虑过邀请父母来观看这场比赛,不过母亲当天是晚班,白天就必须要睡觉,比赛的时长可能达到两个小时甚至更久,而她一定是不会愿意请假的。他知道如若自己邀请,那么母亲必定会来,接着便是苦熬精神度过的一夜,他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至于父亲,他则不敢邀请,他觉得一个事情如果要劳动父亲,需要是正式的、重要的并且光荣的,而这场比赛显然不能符合全部的要求,尤其是它的结果,好像这是一场无需进行的比赛,像是步行经过赛场前的球员通道,更多的意义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12.
除了最开始的那声呼唤,父亲没再说什么,他好像是采石场运下来的一个灰白的大石块,总是默然不语,但阿烈却又看到了他眼中那道红色的光亮。他穿着有点泛白的工装外套,比寸头要长上一节手指的头发,许是被雨淋过又在匆忙中徒手刻意整理过,所以发路分得很开也不够匀称,好像抹了发油一样发亮。
父亲的粗糙似乎只是他的外表,内心却细腻地像一块过滤用的纱布,总能发现何烈刻意隐藏在内心的焦虑和紧张,他此刻紧挨着老罗的右手边坐下,比老罗的位置更加正对着何烈的后背,让何烈感觉到似乎有一座大山在高处为他遮风挡雨。
像是在脊柱中灌注了看不见的力量,何烈的背从向前微倾的角度调整到了垂直于地面和天空,他手上的球拍重新转动起来像最开始坐下时一样,流淌在他全身的汗水好像仍未干透也可能是激烈的雨水打在了身上,但不管哪一种都是经受历练的代表。
硬地网球场是蓝色的,这是何烈最喜欢的颜色,和最清澈的天空是同一个颜色,而它镶边的白色线条则仿佛是由云朵做成的装饰。当何烈每次在上面跑动、跳跃、发球的时候,他都觉得似乎一个太阳自己的手中升起,谁能说他不是站在天空之上打球呢?当每一个柠黄色的小球带着速度、力量与旋转在网的两侧落地再弹起,谁又能说,它不像一个快乐而自由的小鸟呢?
暴雨在此时骤然停歇,比来时更加突然,就好像一个走错房间的人打开门的瞬间意识到了错误及时修正将门关上一样突然。硬地球场像一块海绵持续不断地吸收着刚刚积起的雨水,提醒着人们,虽然暴雨猛烈,但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而已。阳光像金色的利剑一样穿透重重叠叠的云层的空隙直射下来,抬头望去计时牌,上面显示仅仅过去了五分钟而已。
何烈知道比赛会马上继续,他站起了身,尽情地去感受阳光里每一个跳动的分子,感觉此时的阳光一件看不见的铠甲包裹了他的周身,让他比五分钟之前更加坚硬和顽强。
常年的训练将他肌肉线条的雏形勾勒了出来,用老舍先生形容祥子的话来形容他:虽然肢体还没被岁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带着天真淘气的成人。
这是他走向成人的起点。
人生总要有一次可以打败命运,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他在内心对自己说,上场吧,阿烈。
在他的身后,老罗和父亲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沙哑而低沉,一个响亮而浑厚,在圆形的球场中四处游走,最后混合成一股锣鼓齐鸣的带着回声的多重奏,他们喊的是同一句话:上场吧,阿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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