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l 寒山

作者: 梅友人 | 来源:发表于2022-01-30 00:12 被阅读0次

    (一)

    当我从娘胎里挣脱出来时,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我娘亲司马芙蓉嘴角的笑意。也是那抹笑意,令我忘记了用哭来证明自己的“降临”,以至于一个厚重的大巴掌狠狠地拍向了我鲜白红嫩的屁股。据说,当晚我哭得很响亮,而那晚也刚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香港主权的不眠之夜。新中国外交上的胜利,改革开放的成果……

    在我之前,司马芙蓉就曾生育过一女,也就是我的大姐古月河。她是我母亲在忍受了长达六年被村子嚼舌头后产下的第一胎。此后,司马芙蓉先先后后不可收拾似地流了八次胎,不为别的,只为为我老古家诞下一个男丁。至于为什么会有我这个像中彩票般神奇的出生,一切还得从一年前司马芙蓉去观音庙上香开始说起。

    那天,司马芙蓉按照旧例准备到求子观音前抽签,没想到当天迎取文曲星的盛会却被她给撞上了个正着。只见一个头戴着五颜六色的毛绒小球,身穿大红衣服的身材矮小的老妇冲了进来,在对佛像行跪拜礼后便开始煞有其事地走观步,洒露水,荷红包……待那位仙姑做完了一系列动作后,司马芙蓉早已等得不耐烦

    ——看着那阵势,恐怕今日是难以求到签!

    不一会儿,这位名叫何姑的老妇突然停止了手上的东西,在念咕一大堆咒语后,喝了一大口放在观音娘娘脚底的水,清了清嗓子:“各位有缘人,今日文曲星下凡,来我们观音送子庙送德布缘,诚心人功德无上——”说着,那双毒辣的丹凤眼环视着周围的妇女,一眼便相中了穿得最好的司马芙蓉,然后一声唱喏道“古家少奶奶功德无量——”,顺势将那张涂着厚厚一层胭脂白粉的老脸和被红纸包裹着的大功德箱推到了司马芙蓉的眼前。

    庙里的德讼可不能拒接,不然是不吉利的。幸好司马芙蓉也不是什么没见过大场面的人,出身是有名的司马家,又是当地大户古家的媳妇。这种小招,又怎么能使她惊慌。不怕花钱,就怕没效果!再三思量,司马芙蓉还是决定抱着赌一把的思想,一狠心把随身手上戴的那个价值不菲的翡翠玉镯子扔进了功德箱,然后微笑着,转身对众人稍稍欠了欠身,回到堂前,走向仙姑启唇:“仙姑,你这会儿该替我把诚意好好念叨念叨给观音娘娘听了吧!”

    “该、该,老奴这就开始!”何姑自然也看出了司马芙蓉出手的翡翠价值斐然,一颗心被刚才玉镯子“哐啷”一声进去铁箱子的碰撞搞得心不在焉。稍稍镇静,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仙姑急忙遣散了围观的人群,疏通一条近道给司马芙蓉,然后拉长音唱道开始了她的诚讼。

    我也是后来听司马芙蓉与别人闲聊时说起,当时她就对那个刚被油漆刷新过的文曲星塑像特别有感觉,有种让她重新回到了母亲胎中的舒服,又像有人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要让自己的肚子里种下一种信念,可以生出男胎的信念。日后,更是频频梦到!

    不得不说,司马芙蓉的信念很强大,夸张到我在肚子里都经常梦到有一个人指使着我要发育变成男孩,一个聪明的男孩,一个被文曲星照顾的男孩。

    话说司马芙蓉自那天从观音庙回来后便变得深居不露,平常除了吃饭走出房间,其他时间都在房里折腾一些手艺活。当然,这些后来自然都用在了我的身上。家里那些对司马芙蓉生了一个女儿很不满的老人们,则是整天没个好脸色地对着人或者畜生瞎骂道。若非有我的父亲,也就是古天宝在中间制约着平衡,一场家族之战自然不可避免。

    所幸,一个多月后,司马芙蓉传出了怀孕的消息,并且,成功诞生了我!古新民,小名富贵。

    (二)

    我在一个意识模糊的日子回到古家大宅,备受父老乡亲的瞩目。当然,其中最望眼欲穿的莫过于这古家最大的家长——古康,我的爷爷。据说,我第一天回家那天,这位极度兴奋的老头子愣是邀请附近的亲戚们到家里一起办了一场盛大的家宴,还去乡里最大的金铺给我打了把大金锁,给我包了一个大红包。

    但这些都只是据说,金锁红包什么的,我自懂事以来还真没有见过,或许早就被司马芙蓉偷偷当了换了钱,又或许这只是一些人的夸大之词——毕竟,在农村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发生什么、听说什么都不过分!荒诞,是连在土里的根,生在人心最深处的位置。

    我一天一天的长大,古家的大家气派却在一天天地衰老而去。1997年,香港回归,但在这个乡里,我的诞生却比这有意义得多:国家大事上不了饭桌,但添丁生娃这类的八卦,总能萦绕四村八乡。土改之后,各家被饿死的现象逐渐消失,我家老宅子对出的那块墙上也在一夜之间多了好些充满新时代气息的白油漆标语。比如,正对着我家大门的就是“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也是传家宝”。至于其他的变化,难见一二,全然随着我们家的大宅在这片土地上静静地、顽强地扎根着。

    我的成长,在古家承包的一大片果园里度过,这也是古家的命脉,发家根本。我爷爷有着他自己的傲气,因为其是吃膏粱长大的,一身高贵神奇地躲过了那个以阶级为纲的年代。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血脉对我的性格培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古老爷子瞧不起任何人,整天除了抽烟就是抽烟,唯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或许也就只有我,他的大孙子——古新民。

    我没见过这个宅子的女主人赵氏,她可没有古康老爷子的福气,没等到孙子的出世便在一年前咽气了。听外人们说,赵氏早死的原因是嗜酒过度,身体不堪暴毙的。至于真相如何,我不敢问,只是默默地跟着大人们每年清明去探一份矮矮的坟,去敬上那年最好的酒水。

    我一个人有点腐昧地在古家老宅孤独成长,这个屋庭每年春天都会有几只可爱的小燕子回来,又飞走。它们去了哪里,我无从考证,但它们来停留的地方,一直都是我房间里的横梁。古康的身躯日益显瘦,脸上不近生人的表情也开始变得柔和——好像被每天晚上七点半村子里宣传共产主义的锣鼓声削弱了气势一样,整天吸着闷烟。

    再说回我的母亲司马芙蓉,自从生了我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有了底气。父亲古天宝常年忙于照顾果园外出,古康那边又有我牵扯着,所以古家第一把手的位置自然也成了她的囊中之物。而这第一步,便是把我那自出生就被嫌弃寄放在别人家的,她的女儿,我的姐姐要回来了。

    (三)

    那年我五岁,古康六十八岁,司马芙蓉四十。在某个酝酿已久的日子,穿戴端正的司马芙蓉一改往常温顺的性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那时,我正在古康老爷子的膝盖上坐着听他讲我祖父的威武历史。我依稀记得,他打那年起便对我古家以前的那种辉煌历史开始烦躁不已,整天念念叨叨的就是他做的那些关于社会改革剥夺了他一切的噩梦。他什么都没有了,连那段在脑海里的记忆都要被抢去了。他争不过了,他老了,儿子不在身边,就剩孙子养老,可靠了!

    说着正兴奋,他喜上眉梢地用那有点枯黄的手狠狠抓了几下我的头发。我狠狠地抬头,对上他那阴深微怒的眼睛,头不禁又呆了下去。“记住了吗,小兔崽子?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不要学你那手段诡异的娘亲!”好像谁戳到了他的痛处似的,他猛地把我从膝盖处放下,直直地站起来,看着面朝大厅苑的窗子,又看看我,嘀咕了一声:“怎么今早上这么安静呢!”

    正说着,身穿着碎花小套装的司马芙蓉不吱言语地从侧门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盆,里面装着清水,还有一条蓝色的毛巾,一堆洗漱用具。只见司马芙蓉娴熟地给自己梳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晨装,那随着心情变好的皮肤在阳光下还真像池塘里刚洗过的芙蓉一般。她坐在大门口正对内的空地上,离古老爷子的窗户就两三步。她豪迈地把木盆里的水往大门口往外泼去,她嘴里一边大声地念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泼出去的水啊,收不回来……”

    她的声音就像是整座大宅子里的金鸣晨钟,颤了门口两棵盆栽,也抖了古老爷子的窗户。

    “够了,司马芙蓉!要接你女儿回来就赶紧滚去,少在老子门前瞎哄哄……”古老爷子大力地把窗户关上,又坐上刚才的椅子抖着两撇白胡子沉默地闭上了眼。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开那双深潭眼,看到我还在凳子边一动不动,有点厌倦地挥手道:“过来!”

    我什么都不敢说,好像习惯了和他的沉默。我走过去,看着他的右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些东西,竟然掏出了两块小小的玉石:上面都刻着一个温婉的观音像。

    他有点不在乎地把两块都塞到我手里:“一块给你姐姐。”说着便闭上那双仿佛看透了世间纷纷扰扰的眼。我更看不透他了。见他不再理会,我急忙抓着手里的东西跑出了他的房间,顺手扣上了那有些年头的锁,心里莫名地揣着一些冲动,仿佛有根苗儿拨撩着整个身子,痒痒的。

    一路小跑。我回到了司马芙蓉的大房,看着她已经换了一套要外出的衣服。“蓉姨,你要出去吗?”我踏着快步走去她怀里撒着娇,刚才的骚动马上得到了莫名的心安。

    司马芙蓉在我周岁的时候带我去大帝庙求了枚人生签,一个高瘦的和尚接过那枚下下签时,倒是显得一脸平淡如常,却不是司马芙蓉为此急出了多少冷汗。他用手摩擦着签文,又斜看了几眼我的模样,用那个常年被黄纸熏得发黄的手指捏了捏我的手心,然后对司马芙蓉说道:“这儿童被你家宅的风水所害,未来坎坷难挨,难养啊,你还是考虑——”就在那和尚刚要吐出些不好的词语时,司马芙蓉心头处也是神奇般地感受到了一阵钻痛,早年被我折腾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青白。

    这场祸事最终还是被我那苦苦哀求的娘亲给挡了下来。在一场浩浩荡荡的法事之后,我便成了这家里的一个“客人”,不能直接喊“爹”“娘”,以隔绝这家里的宅气,面对司马芙蓉和古天宝只能用“蓉姨”、“宝叔”的代称。

    我也不知道司马芙蓉是不是怕我多想似的,从小就告诉了我这些。甚至,因为怕我不接受,在刚开始的时期里,她绝口没有提过大姐古月河的事情,而一切的爱全部都倾注到了我身上。

    “富贵呀,再过几天就是你五岁的生日了,蓉姨去把姐姐接回来,陪你买蛋糕,过生日好不好啊?”司马芙蓉一脸溺爱地抚摸着我的发根,仿佛能透过未来的眼珠子给了我一种柔和的刚强和安全感。我好像听懂了似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却是想着生日蛋糕的口味和古康给的两块玉石。“给——”我伸伸手,把刚才那两块玉摊在她眼前。她惊喜万分,拿起来玩弄着问道:“是爷爷给富贵的吗?”看来,她是想到了些什么。

    我一边玩弄着那好看的玉石儿,一边又说道:“阿公说给一块姐姐!”好像有点害羞似的,我再一次躲进了司马芙蓉的怀里。不得不说,司马芙蓉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以至于长大后我一直对茉莉花的淡雅情有独钟。

    我没有见过古月河,不是不想,而是每次司马芙蓉或者古天宝想要带我过去的时候,都会被那时风头正盛的老爷子阻挠。加上那缠绕古家上下的命运说,倒是让我的孤独成了一个个亲切的幻想。

    我缓缓地回放着司马芙蓉和古天宝的模样,企图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姐姐的样子。就这样子想着,竟在那淡淡的茉莉花香中进入了梦乡。司马芙蓉也没想过今天的我会这么准时的午睡,有点无奈地捏了捏我的小脸,收拾点东西就又跨出了大门。

    其实,姐姐古月河的寄放人家就在我们村子的隔壁,不远,但不经常来往。话说那天司马芙蓉兴奋得走路都有种起风的感觉,一步一大码,感觉这些年心里积攒的阴霾都要在这个中午给太阳灼烧灰尽。她今天就要全家团聚了,她开心啊,宛如阳光下的一只斑叶蝶,在刚铺好的水泥路上起舞着,欢愉着。午安的路上到处都是开得真好的野菊花,黄得灿烂。司马芙蓉没有什么顾虑,因为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就像,当初观音庙里见到文曲星的那样舒畅。之后,她就怀上了古新民。

    司马芙蓉把熟睡的小富贵交给了堂家未出嫁的表妹照看。古新民霸道地伸着四肢展开小小的身躯在竹席床上,梦里有个大大的蛋糕——我贪婪地坐在蛋糕前,有手直接抓着奶油塞进小嘴巴。古康老爷子难得没有出声骂我,反而安详地看着。宝叔在旁边给我安安静静地削着苹果,同样一脸欢笑。

    这时,一脸欢笑的司马芙蓉也来了,她指着身旁的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高高黑黑的女生说道:“元宝,快分点蛋糕给姐姐吧,不然下次蓉姨不给你买了。”司马芙蓉依旧温柔的声音此时却显得格外刺耳,让我不禁伤感起来。这还是独爱我的司马芙蓉吗?我有点怄气地摇摇头!

    “娘,要不就不用弟弟分了吧,我不吃不要紧的!”现在旁边的古月河很懂事地扯着司马芙蓉的衣角,张咧着一口黄色难看的牙齿,让我心中的厌恶感莫名添加。“你给不给?”这回轮到司马芙蓉开声质问道。还没等我说出口,司马芙蓉的手便抢过了我手中的蛋糕,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整个蛋糕洒落一地——顿时,我感觉脑袋要被撑爆了…...

    (四)

    我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着窗户眺望的表姨莲心。她穿着很宽松的睡衣,双手摆弄着近台的一盆玉兰,眼神却不在花上,仿佛在盼望着谁。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人。事实上,我在大家眼里完全就是个乖小孩,沉默寡言,静得出奇。我清楚记得古康老爷子给我上的第一课便是教会我“隐忍”,不表露情绪,不乱说话——我从小不打不闹的胆小性格,总让他自以为是地认定为是他的教育成果。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窗边的女子:“心表姨,我蓉姨呢?”我其实不太想打扰她的静思,但实在坐着无趣。莲心似乎很喜欢我的安分性格,不同于其他孩子,睡醒还没睁开眼就哭个惊天动地。“你蓉姨去接姐姐去了,快回啦,富贵要下来了吗?”她微笑着说道,走到我的面前,熟练地帮我整理着衣服。

    她是古家老三古云章,我的叔父捡回来的女儿,取了名字却不能冠予我们家族的姓氏。莲心在家里的时间少得可怜,通常都是在她上班的幼儿园里住宿,偶尔回来也不会停留超过三天。

    我听到“姐姐”这两个刺耳的词,身体不自觉地颤栗一下,一脸失惊的模样倒是把莲心吓得半死。

    “怎么了,小富贵,你脸色——”她自然明白我听不懂她所说的脸色如何回答,马上伸出那双指甲里有些黑泥土的手贴到了我的额头上,接着是脸颊。我有点抵触地摇摇头,支支吾吾地问道:“有了姐姐,蓉姨……蓉姨是不是就不要富贵了呀?”莲心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刚想回答,不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

    “富贵,跟我回家了!”司马芙蓉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语气间都有着不一样的得意。

    “嗯,我就来——”我挣脱开莲心的手,在她的帮助下跳下了高高的床。我跑过去抱住了司马芙蓉的腿,莲心在后面笑道:“你这家伙,还怕你家蓉姨和人跑了不成!走那么快——”我撇撇嘴,眼角潜忍着泪,一脸幽怨地看着丢下我的司马芙蓉。虽说不是第一次,但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司马芙蓉没那么多的矫情,回了一个笑脸后便一手扒开我抱腿的手,拉着道:“手拉手,一起走,回家去,看姐姐……”

    我深知自己没有任何挑选的权利,面对突然多一个亲人的现实,也只能安然接受——更明白这些年来,这个家里,司马芙蓉说一不二的性格。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但是,我没有想到,被我“入梦”的大姐古月河竟然是一个白白的小胖妞,这与我梦里的又黑又瘦的形象出入甚大。看见我们走过来,古月河那胖嘟嘟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和司马芙蓉一样清新动人的笑容。

    “阿妈,弟弟好大了!”她居然喊了我没资格喊的称呼。

    司马芙蓉仿佛想把我们姐弟两个这几年的感情补回来,把我的手直接放到了古月河的手中。我一阵别扭,挣脱着,却始终被那手心里的肥肉夹得动弹不得。我安静地顺服了,抬头看见那娘俩相像的模样,顿时有种奇怪的想法。

    我的顺服,不代表我的认同。我喜欢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像是传达什么信号,渴望她“识趣”地离开,又害怕她把我告发。

    古月河是个乐天派,笑起来也没有什么黄牙齿,反倒很白,还有个酒窝。她扎着一条高高的马尾,穿着司马芙蓉新买的衣服,还有新鞋。鼓鼓的肚子,证明她这些年过得肯定不错!

    所幸,古月河一直没有争宠的意思,也没有减少多少司马芙蓉对我的关爱。也至于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和这个“敌人”成了朋友。

    或许,这的确是老宅子有点闷。

    古月河已经十岁,上了四年级,就在乡里唯一的寒山小学上课。而我,五岁,却还留在古康老爷子身边听他的老故事。司马芙蓉争不过,也就无奈地盘算在家里教我一些汉字、数数,等够了六岁后直接放小学。

    我没去过正儿八经的学校,这也让我对古月河那神圣的寒山小学有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我在某一个早上跟着古月河悄悄溜出了家门。

    那天天气很好,古月河穿了一件绿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长裤,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大粽子。我预计在路程中间才让她发现我的存在,否则我将进不了那个校门。

    从我家到小学的中间,正好就是雕刻着“寒山”二字的匾门,上面有着古香古色的雕饰,还有一幅我至今背不下来的对联——实在想不明白,在这文化水平极低的乡僻之地,附上一些拗口涩懂的文字有何意义?又想起古康老爷子说过的故事,那个门下压着的其实是寒山的“龙脉”,决定着方圆几十里的气运,镇着外来的妖魔鬼怪——上面的文字,又岂是一般人能看得懂?古康说不懂,我自然也认为大家都不懂。毕竟,我见过的人里,没有比他活得更神气的了。

    我就这样一步一步紧跟在古月河的后面,等到她刚好穿过匾门时,我便从后面五六米的距离开始加速度跑,只是跑,没有叫。我成功地让古月河发现了我,并且出奇地叫出声——

    “富贵,你怎么在这里的?”她习惯性地用那个肥手扯着我的耳朵,即使我不喜欢但还是忍着。“我要跟你去学校!”我有点趾高气昂地看着她,然后用手不要烦地摸摸耳朵,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路边田里绿油油的莲叶,又看回古月河那身绿衣服。

    “那就走吧,我带你去就是了。”说真的,我被她的爽快和大胆吓到,原来想好的各种说辞反而显得各种小家子气!“不过,你要听我的话,不许在学校里胡闹。”古月河又扯了扯我的耳朵,有点严肃地说到。

    我点点头,主动拉起了她的手。

    古月河满意地点点头,兴奋地跑到田里摘下了一张大大的荷叶,然后又回来,把那叶子轻轻盖上了我的头上,很凉爽,像没了天上的太阳。

    我们一路小跑着到达校门口,一个穿着解放鞋的老伯伯正眯着眼坐在门口的摇椅上。古月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拉着看得出奇的我进了学校。

    好奇,除了好奇还是好奇。

    古月河熟练地把我拉到一个挤满了人的地方,旁边立着两个用红油漆写的字——食堂。她用眼神示意我站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挤进了人群。不一会,她手里便像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两条金灿灿的东西。是油条!她开心地对我晃了晃,拿出其中一条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我,一半自己吃。剩下一条,她折了折放进了书包里。

    我品尝着这学校里生产出来的美味,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好地方的吸引力。

    我什么都不敢问,只是默默地看着,古月河也什么都没说,吃完后带我去洗洗手便走进了一楼的一间教室。她坐在第二排教室最中间的位置。比起古月河那异常平静的脸色,教室里的其他人倒是和我内心的澎湃颇有相似。几个陌生的男生看了看我,一起走了过来,不可思议地对我笑着,又和古月河打听着我的身份,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其中一个还挑逗地抓了一把我的脸。感觉,我成了这学校里最新奇的东西。

    相比这些人,那位来上课的中年女老师倒是显得十分平静,好像对这种情况早已见多不怪。这位深情平淡地老师进来后就径直上了讲台,反倒古月河略微紧张地按着我的头,示意我往书桌底下缩藏。我被古月河突然的反应吓到,脑海中更是瞬间浮现出自己被这位女老师“请”出教室,被所有人指指点点的画面。但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所谓的羞耻心。我实在不忍心错过课堂的任何新鲜玩意。在伸出一只手抓向空气中试探几秒后,我忐忑地显出半个脑袋——那位女老师肯定是看见了!嗅觉灵敏的我,已经感受到了她手里那根粉笔传来的石灰味,还有那双平静如秋水般的面庞上荡起的一抹微笑。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柔和的鼓励:别害怕,你的到来,是对我的课堂的认可与欣赏,我太享受这样被人重视的感觉了!我假装接受着她的信号,但又觉得异常可笑——我这一个小屁孩,算得了什么呢?

    但这时,老师拿起书本从讲台上走了下来,略过有点心虚的古月河,直接走到了最后一排。我趁机钻了出来,整个身体完全“暴露”在教室内。她也恰好走过,在巧妙的几秒停留中,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但又似乎给我赏了一个“免死金牌”。

    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了!我可以装明正大地坐在了古月河的凳子上的一角,贪婪地吮吸着这间屋子的气味。

    (五)

    自从那日起,我便对古月河减少了敌对,随着时间的推移,古月河反倒成了我依赖的对象。我拿出从古康那里学到的一批讨好人的手段,并开始掂量着与她分享——甚至我吃亏,她占利。

    因为,古月河是我的亲生姐姐,我莫名地信任这种天生的血缘关系。

    老宅子一天天衰老,甚至发霉。古月河的到来让这里的空气都多了些品尝笑声的机会。古康老爷子好像从司马芙蓉接人的时候就已经看开了一切。他开始无声地接受古月河,开始主动与司马芙蓉搭话,开始主动分担一些杂活。

    但这种像被岁月风蚀发腐的老树枝的宁静,终究在我过完五岁生日的第二天打破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和古月河“分账”——昨晚我得到的小红包。突然大厅响起了一阵火热的争吵。是古老三古云章的辱骂声,还有,还有一个哭泣的女声——是莲心表姨。

    古月河拉着我的手跑了出来,偷偷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向外面。

    “你这野丫头,年纪轻轻就想着嫁人,我养你十几年简直白养了!那个种花的小子千般好啊,万般好,才出去多久啊,你就被人把肚子给搞大了!你是在报复我吗?报复我给你吃,给你喝,报复老子从河边抱养你回来!你就这么折煞我老古家的面子啊!我古云章的脸都没你丢没了——”古老三坐在厅堂的椅子上,那张被气红的脸就像一个老胶袋做的气球,还算健壮的身体半倾向对面同样坐着的女子,噱噱的口水直喷莲心怀里的那盆花。紫色的,楚楚动人。

    捧盆花的女子只是淡淡地流下几颗泪,没有反驳,或者,不想反驳。她那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扣着花盆,沉默,不时地低头看着那清翠的叶子——但她无声的动作,反而在此时显得特别刚硬。古云章像一头猛禽胡乱地发泄一番情绪后,便也不再说话。我偷偷看到,他的眼已经变得很红,那苍老的手戳着眉毛,像在擦拭着什么。他没有再看对面的养女,而是把头转向了大厅上正挂着的一副观音娘娘送子图。

    我也随着他的眼神看去。莲花座上那两个只穿着小红肚兜的肉孩子在对每一个人微笑着,好像要钻进每一个见过他们的已婚妇女的肚子里。

    古云章想到了他的妻子,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若不是她,他今天也就不用在这老宅子里活受这份罪!他怨恨着,但那被怨恨的女人早就去了地下,丢下他一个人承受——他又怎能不恨?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古云章似乎回了神,长叹一口气说着,“等下——等你大舅公过来再说,你先想想!”他那单薄的身躯仿佛找到了依靠的地方,厅前空着的凳子,是古康老爷子的。

    “他们在等阿公呢!”古月河小声地对我说道。我点点头,表示赞同。眼神不自禁地望向老爷子的房门。

    我惊奇地发现,是司马芙蓉陪着古康过来的。两人眉头都紧皱着,却出奇地和谐。司马芙蓉是看到了我的,她与我眼神一接,便明白了什么。她等古康坐上位置后便默默地转身向我们走来。我拉着古月河想躲着。临了多看一眼,古家的老二古贺,老四古世安,老五古家福都来了。

    这事可大了!

    司马芙蓉进门后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什么都没说。我和古月河默默地爬上床,玩着一些无聊的游戏。倒是司马芙蓉,掏出了之前古康给的两块玉石放在桌子上,然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红绳,准备帮我们编链子。

    大厅里的谈话才刚刚开始,有点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但却没有让人听清的意思。司马芙蓉好像完全不关心这事的样子,只是自己守着我们,专心系着东西。

    我玩累了,便自己浑昏地睡下,古月河倒也默契,慢慢地也进入了梦乡。闷热的空气煽动了多事的鸟虫,被风响得嚓嚓作响的竹子也摇曳在慵懒的午后,一切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催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混混的头脑还没来得及清醒,就闯进了一个女声。

    “蓉姐啊——”是莲心表姨的声音。

    “成了吗?那帮老木头答应了吗?”司马芙蓉轻咬嘴唇,却不见紧张。

    “那当然,那帮人还说要尽快把这事了了呢——”

    我稍稍拉起眼帘,发现莲心已经换了一身紫色的衣服,全身上下重新梳洗过了一遍,直长的头发自然垂下,稍有发丝挑逗着她胸前捧着的那盆紫色的花。

    “那可不是,古家面子再大,也不想闹人命吧!谁敢叫你流了这种?前两天那王嫂子家的事,大家伙又不是不知道!流了个孩子,却断了她女儿的一生生育。那帮老爷子可不敢!再说,你爹不也还是想保你吗!”司马放着话,就像一位指挥莲心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

    那紫色人儿也是咬嘴一笑,对这个结果倒是很满意。只不过想起刚才古云章骂人的那模样,心里还是有些后怕!

    但时代不同了,现在可不再是他们那个“女子附庸男人的年代”。这片土地,终究要被重新耕种,然后开些女儿花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莲心低头看了看那胸前的紫色花儿,一朵蓝莲花绽放在了她的嘴角。她冲司马芙蓉会意了一个眼神,激动地道别:“我还没和陆伟说这事的结果呢,说不定他还在着急——”司马芙蓉吧唧了嘴,一抹少女怀春的感觉让她好不心痒。

    这次莲心出嫁,那天宝该回来了吧!

    我翻了个腰,回想着坏消息成了好事,是不是又有好吃了呀……

    (六)

    蒙蒙细雨,浣洗寒山烟雨中,湿了湿地面,便被耐不住的太阳挤走了光幕。古家,开始躁动。

    八月,撞上了浓浓的喜庆,莲心表姨出嫁了。

    早在半个月前,老宅子便被我二叔古天祈用朱红的油漆更新了颜色,屋内的灰尘也被司马芙蓉带着一帮婶婶用河边打来的水清理得干干净净,厅子中间八盆正盛的牡丹肆意驱赶着这宅子的腐气,好不快活。

    我从未看过莲心那么开心的样子。她挽着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人,另一只手摸着显怀的肚子。那一刻,莲心仿佛和厅堂上的观音娘娘撞了相貌。对,我没看错!莲心用一种七彩的光芒包裹着整个古家,包括那个古家的女婿——陆伟来自镇上的一户普通人家,开了一间花圃,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古家人少有的谦诚笑容。

    那两盆牡丹就是这位表姨父送来的礼物,说是给古家的繁荣点点缀,添点彩。我不信他这道理,伸手想去折下一枝,却被眼尖的司马芙蓉拍了一手,红辣辣的——我也就惦记上了这花。

    “姐,宝叔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坐在河边,脱了鞋把脚放在水里泡着。

    “鬼知道他呢,他都不疼我的……”古月河也学着我,把脚浸入了水里,“可能,可能,阿爸在明天就回来了吧,嗯,阿妈也说是明天!”她又撇撇嘴。想念微皱,两根眉头彻底出卖了她的心思。

    古天宝的疼爱确实大多数都分给了我。也正是这样,连带我都对古月河产生出了别扭的愧疚感。所以,每次有了好东西,我也都会在私下把最大份给她,随着年龄的增加,倒成了我的一个难得的习惯。

    正如古月河的猜想,古天宝在婚礼开始前的一天晚上才赶了回来。原本那个身体力壮的男人,不见几个月就消瘦了一倍,黝黑的皮肤更是默默述说出了无数的心酸滋味。

    古天宝在我们吃完晚饭后才回到家,司马芙蓉连忙跑去厨房热饭菜。等待之余,这个男人则是用那个长着厚茧的大手捏着我的小脸,狠狠地亲了一口。我欣喜地叫了一口:“宝叔——”他舒心地开笑着回应,却没见到古月河抹着小脸有点失措地跑出了家门。

    但我知道,她是去河边了。心情不好时,她都是去河边。

    我在司马芙蓉送菜上来时,急冲冲地跑去河边,竟然没有发现人!我又纳闷地走回家去,发现古月河已经在服侍着古天宝洗脚,热腾腾的水弥漫着出奇安好的两个人,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慢慢地走去古康老爷子的房间,这些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聊天了。

    古康那晚喝了很多酒,早已摇摇晃晃地上床睡觉,我嘟囔着气,自己回了房间……

    闭上眼,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四周黑漆漆的,软软的,但我挣脱不开。

    “芙蓉,这小宝贝还有几个月就该出生了吧!”是古天宝的声音。

    我感觉到有一个手小心翼翼地隔着一层黑漆漆的东西在抚摸着我。

    我,还在司马芙蓉的肚子里?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是啊,天宝,我感觉这一胎是个儿子!”司马芙蓉有点嘚瑟地说道。

    我开始着急了,毕竟里面的空气不好闻,湿湿的,像在水里。

    “月河啊,这古家肯定是不能呆了,这儿压力大!我要安排她出去过一阵,等老爷子那边松了,再接回来好了。”古天宝过了一会,又自顾自说到。

    “女孩子心细,以后指不定怨我们——”司马芙蓉叹了一口气。

    “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有个办法,谁想啊!”古天宝安慰式地拍了拍肚皮,又满怀期待地靠近说道:“臭小子,你给老子争口气,当个儿子,别当女儿啦……”

    我憋着一口气,想说一句话,涨得满脸通红,却什么都说不出。

    正在我挣扎失力的时候,一道阳光打在了我的脸色。睁眼一看,天亮了!我头发出了一头热汗。

    (七)

    莲心出嫁那天,古家老老少少们都过来了,一切毫无意外地进行着。古康也醒了,换了一身衣服和老一辈的几位叔公在礼房里坐着。司马芙蓉穿了一件大红衣裳,跟着叔婆和几位婶婶忙活着厨房,而古天宝则是一大早不见了人,只有二叔古天祈,三叔古天玉在厅内走来走去处理些琐碎事。

    我满屋子地找寻着古月河的身影。溜过礼房时古康老爷子喜上眉梢地对我招招手,说有东西给我。我走进去,他当着几位叔公的面从桌子下的大袋子掏出了一大把喜糖和饼干,让我手里拿着,口袋里塞着,嘴里吃着。

    我咧开嘴笑了笑,转身更着急了要到古月河面前炫耀。嗯,炫耀后再分她几颗。

    “富贵啊,快快长大,然后娶媳妇好不好?”古康眯着眼在后面喊道,几位叔公的笑声也是传了出来。

    在我急急忙忙找古月河地时候,倒是她先发现了我。

    “富贵,快过来,我有糖——”古月河从莲心的房间里伸出半个脑袋,像是张望了很久。她见到我,手里摇晃着她的喜糖。我冲着过去,拍拍鼓鼓的口袋暗示她我也有。她好像没在意这个,拉着我进了房间,对着人堆里的人冲我努努嘴。

    “姨穿着洁白的婚裙真好看!”古月河感慨道。我点点头,看着白色人儿微突的肚子却是想起了昨晚上的梦,心里顿时又少了些滋味。

    小孩子不懂什么离别,更无法体会古云章那种唯一一个闺女早早嫁出去的心情。我只记得那天嗜酒的三叔公一点酒都没有喝,躲在鞭炮声里,他的眼睛和那散落的炮纸一样红。那时没有人闲顾我,他就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然后半蹲下来自言自语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子防老……一眼新人,一世他人……”我听不懂他的话,嚼着甜甜的糖,却被他传染了莫名的苦涩。

    女儿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天真地想着。

    要是莲心表姨真的不回来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见不到她了!我这样想着,眼泪也跟着出来了。最长的那条红鞭炮响起,不知我是被震哭了还是舍不得……

    第二年的腊月,莲心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娃,乐得古云章当天就赶去了寒山寺报喜,掏出了压箱底的钱买了一对大灯笼——当地生了男孩的,才能在迎接社日的时候挂灯,寓意“添丁”。那天,寒山上的雾气出奇地散去,所见山色皆有清朗俊秀之美。

    ——村里的老人家都说,好久没见过寒山有这么晴朗的天了!

    两个大灯笼,让莲心抬起了头。鞭炮声中,莲心有了姓氏,正式填进了古家的家谱。

    看来,寒山真的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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