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
千字草稿文取自于《我已寂寞过了》与《灵魂伴侣》,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林中手记。
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联合到一起,用了这样的方式。林小芬走出会议室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用不出所料所以轻蔑还是破事都凑到一起所以糟心的态度去看待自己心里产生的念头。
“张(魏风)总编真是令人觉得惋惜啊。”
“谁说不是呢,正处于经验最丰富的阶段。”
“张总编真的是为鹭岛海风文艺出版室奉献了一生。”
“可惜他也没有培养好下一代总编和执行主编,不然也不会是如今我们这般措手不及的局面了。”林小芬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刚刚逝世的出版室总编,吴哲凡遗憾口吻的假意中夹杂着暗指的意味。他看见林小芬进门,脸上马上现出了严肃的得意和期待好戏开场的窃笑。
“林副总编,早上好啊。”他加强了“副”这个字眼,会场上估计除了旁听的几个秘书,其他诸如什么主任什么董事顾问全都听出来他这个执行副主编的重音在哪里。
“你对我师父有什么意见吗?”林小芬却不想用类似的语言回应。场上的人表情有点微妙,有几个董事皱了眉头。所有人都望着今天的两个主角。
“林副总编不用着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不会是你的。”吴哲凡并没有想要缓和攻态,继续揶揄。
“这话其实是应该我对你说。”她拉开椅子,椅子贴上了脚垫,不然那尖锐的拖拉声一定会划破眼前的沉默。
“张同志,既是创刊成员,又是将鹭岛海文带到如今高度的总编。”全场资质最老的顾问委员林义城开口说话,会上就静了下来。“前无古人可能折煞了比我还老的那些老家伙,但是你们这些后辈即便再优秀,也只是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我就算倚老卖老也要说你们哪来的逆流而上的勇气。”连那几个董事也望着他,点头称是,也大概也就都明白他的价值评判标准。
“林老说的是。那就让我们开始今天的流程吧。”听说第一董事并没有什么立场,当然了,总有人在他跟前吹各种风,探各种消息。他示意总编秘书宣读一些流程。
“正如诸君所知,我室一向秉承公开公平正面竞争的原则。今日,两位竞争的是我室的执行主编的岗位,之前这个岗位由张总编兼任,但……”总编秘书没有继续往下说,停顿了几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把一些平常大家耳熟能详但实际上没办法系统理解的材料描述了一遍,例如,完成了一些什么专项、印发多少期杂志和出版多少书籍等等,这些条目一比对,林小芬远远地将资历更老的吴哲凡甩在身后。
“这些大家都知道,没有必要重复。”他也听出来这些硬件的成绩对他并没有什么加分项,所以迫不及待打断。
“你现在还不是总编呢?就要给我安排工作了?”总编秘书多少沾染了张总编的脾性。“现在双方可进行自我陈述以及向对方提问。”
“自我陈述我就免了。我就想问林副总编几个问题。关于私人作风的。”吴哲凡明显不怀好意。
“请问吧。”林小芬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私人作风问题,但是她瞥见几个董事抑制不住看好戏的表情。
“请你解释一下你的‘灵魂伴侣’问题。”他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坚定。接着,他用幻灯片展示了她的聊天记录。她虽然没有设想过这一出,但是也没有被打乱自己的节奏。不是阿谷发出来的,是我自己的聊天界面。她冷静快速地分析了一下,突然觉得事情比她想象得有意思,就把视线从幻灯片上移到了吴哲凡的脸上,令其他人不知所以地笑了一下。
“林副总编与这位叫谷物的年轻人保持暧昧的不正当关系,可以说是婚内出轨。”他即使对那一笑感到疑惑,也还是继续和几个董事打配合。
“个人生活作风有问题就没有资格来竞争主编的位置。”其中一个董事就直接说出了他们的意图。
“人们会因为不普遍而把某事某物看得格外珍贵,就好像灵魂伴侣。灵魂伴侣常常让人想起来柏拉图式的同性恋,或是那些精神出轨的已婚男女。”另一个董事把她的聊天内容念了出来。你们还是太着急了。她心想。会场上其实也没有引起他们期待的哗动。
“就这一句文学性的讨论跟私人作风有什么关系?”有人质疑道。然而讨论的对象对这些却没有丝毫在意。我们还是不要谈论灵魂了。妄想同时拥有灵魂的后果是身体上的倦怠引发心神的失落。她心里已经飘到了这些念头里去了。
“不用着急,还多着呢?”
“你为什么不放出下一句呢?”我们只是普通的可以互相理解彼此的非真实生活中的朋友。但是这一句显然不支持吴哲凡的论点。林小芬没有被理会。
“肉体的欲望能满足了就好。灵魂的滋养何尝不是一种纵欲,一种肉体欢愉般的念念不忘,一种踏出第一步即无法回头的徒劳。”他认为这甚至是肉体出轨的证据,“一个已婚女人和年轻男子讨论这么露骨的话题,这就算没有肉体出轨,也绝对是精神出轨了。”他以为捉到了林小芬的痛处,可是她压根就不在意。“所以你要的结果是什么?”她想加速过程到自己能掌控的阶段。
“如此地捕风捉影。没有真实的证据,连挑逗的话语都没有,就如此地污蔑曲解你的对手,真是手段下流心胸狭小。”林义城不像其他人一样还需要观望观望。
“林老,您可不能因为与张总编和林陈生先生交好就偏向于林副总编!这个人作风问题会影响我们整个出版室的。”吴哲凡已经划定阵营了。
“吴哲凡,鹭江海文可以没有你,但是不能没有林老。你要知道这一点。”显然,他没有将所有的董事都拉入到了自己的阵营里。
“对不起,是我过激了。”聪明人总是一点即通。
“但林老,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怕也不适合吧。”某个董事将事态扩大。
“人与人之间最好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性的互相眷恋或是纯粹的肉体性的交媾。妄想要同时拥有精神和肉体的人是给自己不断地设下陷阱,最后整株灵魂都死掉。”吴哲凡指向这句话,“看看,充斥着肉体的交配,这怎么能算是文学的讨论呢。”
“就投票吧。就按照你们想的做决定就好了。”其实人就是一旦有所求就会陷入头脑发热的欲望中,也就没有一点空隙看看林小芬压根就没有想要争取的意思。哦,也许是他们以为她心虚而不敢争取了。于是,场上微弱的优势支持林小芬出局。
“恭喜吴主编。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她还是平淡地说着,也不能说平淡,是无风浪的海面。
“林副总编,有话直接说,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合作呢。”他说话明显高了几个调。
“你是怎么拿到我个人的聊天记录的?”到这里,甚至带一点冷意。
“我……”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
“你有想过公开我的隐私是犯法的吗?”冰山骤然升出海面。
“你自己乱搞还不能让人说吗?”在寒冷中颤抖的胡言乱语。
“你只有一分钟思考答案。一分钟以后,我就会报警。就算假设你们说的是真的,这也是我个人的事情。”冰山开始碎裂。
“出版室有权知道你对本室有影响的事情。”
“你们当然可以去调查我本人之外的私生活。但是侵入我的手机获取我的聊天记录你觉得合法吗?”
“我没有侵入!不是我侵入的。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冰山倒塌掉入海面的挣扎。
“这些话你留着到法庭再说吧。”林小芬起身就要走。
“这是你老公给我的!”吴哲凡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撕毁了和李博清的协议。
“我和他已经有十多天没见面了。他怎么可能有我前两天的聊天记录?明明就是你侵入我的手机,还胡乱攀咬。”这种匪夷所思的情节还是让林小芬有点意外。
“就是他给我的!他说他监视了你的手机。”倒也是很容易,毕竟他也算是一个计算机专家。她反应了过来。吴哲凡站起身朝着门口的她大声喊着,“他拿这些截图给我,他不是想害你,只是想让你当不上执行主编。你就会有更多时间回归家庭,他只是不希望你全身心工作,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场上有几个人互相对视,没想到他们平日里闲聊的八卦会被搬出来。
“你也不是太傻的人,你应该也知道这一点聊天记录根本就没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你是想糊弄各位董事,觉得只有种下怀疑的种子,就可以让他们愚蠢到相信吗?还是你还有其他的招术?”
吴哲凡呆在那里有几秒钟,然后悻悻地说:“你老公说如果这些不够,他还有监控录像。他在家里和你的车里安装了隐蔽的摄像头。其实我也猜得到他没有证据。但是……”他语气渐弱。
“这些话你留着法庭上说。在座的一些人可以对我有偏见,希望各位在法庭上也有胆量做伪证。”
“我可以作为你的证人!如果你和你老公打离婚官司的话。”从他判断事态的能力上来看,他又不是太蠢。
林小芬站定了几秒钟转过身走回来,“说到个人作风,各位董事可以去问问公司里的女同事,看看我们新任的执行主编是什么作风。或许要不要我告诉你早些年他对我的一些……过度关心?”她把她手里的东西给他们看,那些照片和视频是别人发给她的。“私人作风只是你们的借口。背地里做这些事情我也无所谓,因为我就不稀罕这个位置,我副总编已经够我头疼了,我干嘛自找不快。”她转向玻璃窗外,不看任何人,“我是可以随时走人的。在座的各位这些年来有多少钱是我赚来的心里应该清楚,不要给我搞派系斗争那一套。我有能力又热爱这份工作,这不就够了?在做的各位对我既没有知遇之恩,也没有提携过我。”她想到了赫然离世的师父,不然总编和执行主编的位置也不会空出来。他不在了,她再踏进出版室,心中也是空乏的。集团要派人任总编,还惹出这么多事情,“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孩子,我永远支持你。不论是工作还是婚姻上,既然你父亲和张老头都不在了,我不能不管你。”她向林义城点了点头就出门去了。
“林编,我们需要有个小组会议,发生了一些意外。”林小芬出来时,表情没有太严肃和难看,她的工作小组成员迫切地围了上来。原来是自己手里一些临时项目被吴哲凡抢走了,今天早些时候才收到了通知。而且他的小组成员也要挖人,可是她的组员却一个没有走。其他普通员工还不知道结果,但他们已经开始冷嘲热讽,仿佛是他们自己坐上了执行主编的位置,殊不知林小芬依然至少还是副总编。我们其他部门的同事其实是很热心的,只不过不知道该用到什么地方。但凡稍微审视一下自己的热心,就知道自己挺有意思的。她说了这么一句,就把其他人谴散了。
我想起你的时候,打印机正好打印着一大摞下午的会议文件,打印机在24楼的玻璃墙边,边上的我望着不远处的海天一线。
大概我和你的记忆多是与海与蓝天有关。于是我想起了你。你曾经自嘲,人总要长大。长大有很多方式。林小芬终于有片刻的清净,眺望着谷物曾经走过的白台海滩。
“你考虑清楚了吗?我已经给你好几天时间了。”秦琳发来短信,她不想搭理。“我发给你的视频和照片,绝对够你当作证据,就算打官司你也是有利的。”早前,她在会议上播放的视频就是秦琳自己发给她的。前几天,秦琳突然找上她,要与她合作,“以后你就是他家里和表面上的爱人,我就是生活背面和实际上的情人,各自安好。”秦琳又继续轰炸,“你不亏,你可以拿走你们的钱,我只要人,李博清不爱你,不然她也不会在你们结婚第二个星期就找上我。我十几岁就已经跟了他,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让另一个人来打破我们的平衡。”我还得感谢你这么多年没来惹事啰?林小芬无奈地笑,还是没有回复她,不过前几天倒是被她提醒了一下,就花了点时间,把共同财产转移到自己手上。
你说你的两个恋人离开以后,你就长大了。也许每个人都是因“离开”而长大,但这种方式确实是痛苦的。你再没有爱上过第三个他了。我能够理解你的内心,因为你只是在寻找能够理解你的人而已。
“请问谁是林小芬女士?”门口一个快递小哥在问话。
“这里。”她被打断了思绪。
“您要寄什么?”
“一份纸质文件,就两页纸。送过去给另一个当事人签字,然后再麻烦帮我送回来,今天应该就可以完事吧?”
“当然了,不然为什么叫同城当日快递呢。不过前提是那一天不会耽搁。”快递小哥看了一下文件名称,瞳孔有一丝的震动,但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出来了快递文件夹。
“我会告诉他的。麻烦你了。”
“那晚些联系。”
“谢谢。”
“离婚协议已经在路上了。今日就签字。”她给李博清发了消息。关上手机,想了两秒钟,想再发了一条消息,又关掉了手机。
你从没离开过我。但你从来都思念着我。我曾经回答过你的问题,如果在生活的破碎和遥远的安慰之间如何选择。“思念是最好的爱。”我的愿望竟然成真了,代价是永恒的失去。失去才是永恒的。也不算失去吧。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么一说反而更有安慰了呢。因为刚好用了打印机,所以林小芬想起了一些下午会议需要的文件。她在工作中还是经常做一点杂事,怎么说呢,大概因为这是真实的生活,真实地进行着。就像打印机吐完最后一张纸的时候,机器的响声渐渐从下属们提高音量的讨论声中退去,就提醒她接下去应该做什么。她的心情没有太不好,心情太不好总是不好的,她可不会让自己荡到谷底,因为她没有信心能够反弹回到生活轨道。“我没有心情太好。‘心情太好总是不好的’。”不知道你现在是否理解了我当时的意思。
“你不用挣扎了。难道你就不明白他不爱你了吗?或者说他就没有爱过你!你是个文化人,不用这么不体面。绑着他,只会让你们都累。”秦琳还是没有放弃。
他没有爱过我吗?是因为比二十多岁真正长大了而不爱我了吗?这样的问题,林小芬也还是会短暂地思考一下。人长大以后是否还是长大以前那个人?变好不用讨论,因为属于进步了,别人只有赞扬和嫉妒,不会有批评。变坏了,其实也不用讨论,是好的对立面。最值得讨论的是那种不好不坏的,最属于众生的长大。人才是一门真正的玄学。我没想和自己探讨你或是自己的成长。如果你知道了我现在翻涌的想法。我也没有想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没必要。你大概会说“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我们生个孩子吧?现在还不太晚,四十岁都不到,问题不大的。”他以前倒也是提过。只不过他那时看起来不胜拳拳,讲起来都是怕我老来后悔,老无所依。现在再讲,真的没意思。“我们就是没有一个孩子,所以缺少了很多羁绊。后来才说无可说,疏离成这个样子。”
“不用挣扎了。吴哲凡和秦琳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不想想象李博清是什么反应,输入框里“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她还给我发了视频和照片。”这一句后附带了今天秦琳发来的信息截图。
“你们有孩子吗?”关掉手机之前,林小芬问了秦琳。
隔了好久,屏幕才又亮了起来,“你不也没有。你也没有赢我!”倒也不是想赢她,只是想知道他愚弄人的方式。该退出这场游戏了。
你说你爱我的时候,却还总是觉得寂寞。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说爱我。这样的话我也听另一个人说过,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说这话的黯淡表情让我不舒服,但没有不开心。大概是因为我想要拥有的她能拥有的她只是她的一小部分,所以我谅由她顾自寂寞。“我只能默默关注你,连多一句的关心都不敢表达,因为我是救不了你的,开始的那些也只是缓解你的哀伤到来。”她那时停顿了一下,“对于我,你也是一样。”
我也只能由你去寂寞了。
"你最近还好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突然这么问我,但已经空白了有些时间了。最近这么问林小芬的人是阿谷。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想起了你。而是你发来了这一季未能免俗的问候。
"我已寂寞过了。你呢?"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想回你的。但寒暄没有继续下去。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看完在脑海里回你了,事实上就是直接忽略了你的消息?直到了前几天,才把没接住的话捡了起来。
我这里冬天还没有真正到来,南方的霜降其实无霜可降,路过白台海滩的时候开始有种清冷的蓝。我尝试过去寻找你和他们常去的那个角落,但就是怎么也找不到符合你描述的地方,又不想直接问你,那像是一种窥探。现在城市的天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灰霾,对岸的港口吊顶也没有在阳光下发烫的触感。万吨轮船慢悠悠地进港,因为视线不清晰,似乎连汽笛声都变得更加混沌。你深居内陆,北纬三十五度。等最后一片鸠摩罗什树叶掉落的时候,你是应该寂寞。
我想下楼走走。虽然我在公司的辈份已经会有人帮我买饮料,但我还是经常自己去。楼下的咖啡店你应该也不会喜欢,因为你从来都不爱咖啡。唯一的选择是卡布奇诺。我记得你的习惯。你会说:"加两倍的糖,谢谢。"林小芬在电梯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按了B2楼层,电梯在一楼开了,门口有一个看了电梯门的箭头,又将踏入的一只脚退了回去,电梯门又关上了,在B2楼层开了又关。她围着一辆白色卡罗拉转了一圈,然后俯身看了看底盘,又换了一个位置,看了看。接着又打开四个车门,查看了每一个能看到的表面。再然后推开车座位,打开各个暗格空间,最后在后座的缝隙里找到了两个小东西。她回到了同一栋楼里其他公司,找到了做技术的朋友。“这是定位器。”朋友举起其中一个说到,举起另一个的时候只是耸了耸肩,然后也把手机的偷窥软件给清除了。
折腾了一大圈已经错过了午饭点,就才踏入了咖啡厅随便应付。十月底,鹭岛有时还热得很。海边的风吹不进这间空调屋,但我知道那才是对燥热的真正解救。此刻,我也如耳边歌般自己解救,"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我是文冉。我现在在你公司楼下,让我们来谈谈李博清。”今天已经这么复杂了,不介意再来什么人,来吧都来吧。林小芬意识到这个人也许是秦琳提到的“破坏平衡的另一个人”。
咖啡厅门口的座位吵闹又有点热,但是海风吹得到。文冉到的时候像是电视剧一般,脱下墨镜,放下名牌包,拗了一个姿势才坐下。
“我不是来制造事端的。如果不是秦琳捅破了,我也不会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不然我是不会来找你的。所以你应该跟我合作,保卫内外属于你我各自的地盘。”文冉应该比秦琳还要小上许多岁。二十出头的女生好像是要更自我一些。按照她的意思,李博清告诉她自己属于一种开放式的婚姻关系。
“你几岁啊?”林小芬问了一个奇怪的点。
“当然是比你年轻。”文冉做得更直挺起胸部,好让自己更有底气一般,“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二十多岁是一个很好的年纪。想想我自己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干什么而已。”
“神经。现在应该讨论的是怎么抓住李博清。”
“你不用找我讨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林小芬就走了,留下她气急败坏。
我其实挺早知道他所有的事情,如果他不是这么道貌岸然,颠倒是非,我倒也不会决裂,毕竟有人按时给钱又自由表面上又看起来是一个幸福家庭的生活谁不要。林小芬走回到办公室门口时,手机在手里震动着。一看是母亲的来电,她皱了眉头,深呼吸一口气才点了绿色的手机图标。
“妈,怎么啦?”林小芬假装一切正常的口吻。
“怎么啦?我要是不过问你的生活,你就要翻天了,什么恩怨,竟然要闹到离婚?”这一出也是在她预料之中,然而来得比想象中得快一些。
“李博清告诉你的吧。”假象一定会被打破。
“不然你还要瞒我多久?”
“然后呢?你要劝我不要离婚吗?”她隐忍地装作心情气和,走到了楼梯口。
“忍忍就过去了,离婚多么没面子。”母亲钻进了假象的破洞,又开始制造另一个假象。
“我外公都去世多少年了,没必要再守着他那体面了。”林小芬要再打破一个假象。
“就是我父亲去世了,他们才敢嘲笑我!不然我家辉煌的时候,那些有求于他的人,谁不是好言好语!”刚刚关于女儿的婚事只是不耐烦和责备,要说生气,得到了这一句才能感受得到。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不是要熄灭母亲的怒气,整个时空都熄灭了才好呢。
“过不去!”她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忍忍,你都不需要忍忍,而是只要不那么蛮横就可以了。你连父亲回乡探亲都不让,所以他才会出走抑郁而死。”假象的平和似乎要奔溃,争吵的边缘徘徊着最后明灭的希望。
“你跟你父亲一个样,家里有一个,心里还要有什么灵魂伴侣。说什么纯洁的精神关系,谁知道你们干了什么肮脏的事情。”希望的假象终于熄灭了。
“是李博清出轨,不是我,而且是两个,而且是结婚后第二个星期就出轨了。谁知道究竟有多少个究竟是多早开始的。当初,追求的人那么多,是你非要选择这一家的,说他们是富贵的知识分子家庭,不会做出什么有损声誉的东西。你在意的还是面子。我嫁给他只是为了让你有面子。”一字一句用力地说出这些伤害自己伤害人的话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这些年你也享受了好日子了!”她从来都不会为我这样狡辩。
“我的好日子都是父亲给的。他在的时候我才感到安定。好日子很久之前就没有了。人家都找上门了,两个人都找上门了。”我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生气。林小芬要挂掉了电话。
“可是他没有离你而去。”电话那头,母亲还在怒吼。她直接把他们的做爱视频发给了母亲。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等她从盛怒之下清醒时,母亲已经沉默了许久,“我父亲是真心爱护你的。至于你信不信也都无所谓了。”
“我觉得我也要离开了。我不想给你造成什么困扰。我想我们曾经如此遥远而又亲密地倾听心事就足够了。”
“我回来了,林编。为了感谢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小说的支持和编辑工作,我决定请你喝个下午茶。”林小芬今天也不差多两个人的联系。要是迅速关掉手机,还能休息一会,只不过她已经看到了阿谷和我给他发的消息。我的小说《遥远的木薯田》版权在鹭江海风文艺出版工作室手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说已经映照到现实了。题外话,我问过他们为什么还用这么小气的名字,明明他们公司已经是一个相当大规模的出版社了。他们说要保留出版人和编辑的初心。但愿吧。
林小芬在等电梯的时候一边想着如何回复谷物。大概我算是他们出版室的作者吧,所以与我见面可以算是公事。密密麻麻的琐事已经细碎地咬去大半天了,我见到她时已经是过了正午了。虽然说鹭岛确实也没什么秋天的迹象,但是到了霜降,午后的日头还是柔黄了一些。她看起来还是蛮平静的。
“林中?”同样的位置只是换了一个不同的说话对象。
“林姐,是我,终于见到真人了。”
“是啊,好几年了。”也许是我有令人感到温暖的本事,第一次见面,我们就有一种熟悉的温馨感。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她一直希望我能回来办一些签售会,我却一直被绊住了。回来了,惊喜的口吻中却不知道为什么有面对“突然离开”的不舍。
“为什么突然要离开?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我也不介意林小芬和我谈天的时候再处理一些别的事情。
“也没有突然,觉得该回来就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一点不好意思。或者说不礼貌,因为我盯着林小芬看了几秒。白皙的皮肤、“值钱”的五官、“雕刻”的轮廓和灵动的眼睛神态。这么说可能有些抽象,城市的姿态与乡村的悠然融合以后给人的印象。
“我可以倾听你婚姻的问题,却不想造成你婚姻上的问题。我们或许有文学上的匹配,成熟的安慰和炙热的情绪。但如果从寂寞而来,最终也会归于寂寞。”阿谷相信他与林小芬不是因为寂寞而相惜,所以离开也不是离开,是有日终会相会。
“你常年旅学在外,为什么还能写出这么乡土化的小说?”
“因为这是我的根吧。我灵魂的根,所以怎么也忘不掉的。”我不是到了后来才明白。
“那是自由的记忆吗?”
“你是想说过去是不是自由的生活?”
“差不多这个意思。”
“答案是肯定的。”
“也许那里也是我的根吧。我有另一个问题,我祖父母的老屋后来怎么样了?”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不过那重建的房子其实也有些年头了。它是新房,然后就变成了老房子,被更新的房子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所超过。”我吃了一口榴莲班戟,海外的甜食简直甜到难以下咽。“那篇小说里关于你父亲的事,我也就知道那么多了,他后来怎么样?我只听说他抑郁而终。”
“他后来几年确实不开心。或者说,他从来就不开心吧。我母亲家是城里的有钱人,入赘的男人再也怎么受待见,心中也是中有一股憋屈的滋味。但其实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所以他出走了。”
“是为了自由吗?”
她望了望窗外的海滩,没有回答,“她怎么样?我父亲的那个农村绯闻对象……青梅竹马……灵魂伴侣?”
“灵魂伴侣……”我喃喃自语,“她已寂寞过了吧。”我像是说中了她心事一样地使她沉默,“她向前走了吧。或许她一直是向前走的,即使她看起来像是落在我们身后。我们频频回头时,总误以为她停滞不前。然而在她的世界里,她从未停止脚步。生活的相对论。”
“如果让你对灵魂伴侣下一个定义或者给个评论?你会怎么说呢?”我隐约感觉这才是她隐藏的想法,即使她过渡了一些相关的问题,而且我其实以前也给她交过符合这个主题的稿件。
“灵魂伴侣难得甚于自身灵魂的难得,而后者难得甚于人生的练达。人生的练达需要悲伤的排练抑或是快乐的洗脱,人人各得其法。假装各得其法。我的意思是少有人足够悲伤或有够快乐以练达灵魂。”文艺青年们像我还是有时候需要一些假正经的时刻,或者是将悲伤如同善良者将善良刻上墓碑一般。“我是一个自吹有灵魂的人,是一个别人听到表面上觉得厉害心里不知道要用什么样贬义的形容词来损我,也好像我从没有向旁人开放权限旁人也从来没有能力接纳的那种灵魂人物。像是没有爱一般,你知道其实是没有人可以去爱,没有人可以令我去赋予人我那一心赤诚与满腔思念。”突然庆幸少年时,没有人抚慰少年心。于是独自孤独,滋养灵魂,清醒地快了一些。”
“那不需要爱嘛?”
“当然需要啊。”已经到了有姿态的论调了,突然听到的人说不定会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只不过千百年来,人类之间哪里有什么爱,连欣赏都谈不上几个。只有以爱之名的帮扶、牵绊与哭诉。”
“或许这就是爱吧。没有答案的问题。”灵魂在于何处,或许在于每一个赋予疑问以灵魂的自作聪明里吧。
“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如我一般爱你,你也再爱不上任何一个谁。这是现实。亦是我的祝福。祝福你早日认清现实。”林小芬把与我闲聊的时间当作工作,然后也许才知道了要怎么送别谷物的离开。
“我也得走了。今天一整天也没干一点活。都是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和事。我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哈。”她起身后,欲言又止,点了点就转身走掉了。
“灵魂伴侣吗?”我胡乱地挥了挥手,点了点头,接着又沉浸回了对这个词汇的水流中。懒得跟你讲,我的灵魂已经乱成了什么样。看吧,已经乱到无法自我描述。灵魂要自我描述,才能拥有廉价的可理解性,接着贴上价格标签,看官自然心里有了评判,他们就会讲这个人有生动而闪亮的灵魂。看见了,没有自我的人自我感觉良好地紧接着以物易物般以自己的价值来否定你的自我。像冰糖掉在了地上,粘了砂,洗了会化,不洗也无法下嘴。还好,真正的灵魂们没有这么脆弱,不小心脏了,跳进山泉池子里,洗个澡,依旧可以转头走掉。只有最脆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灵魂们在夜里过度伸展,白天身体们就越容易枯萎。灵魂和肉体如若不能相得益彰,肉体能量会被灵魂抽干。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她像是转头了又像是没有,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打开一份文档,写下:孤独是一把多刃剑,某一刃割开了自省的外壳,由此萌生了窥探灵魂的念头。可灵魂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此充满烟熏火燎的日常,而是在这之外更清醒而不可及的自省,痛苦快乐、尴尬惭愧、烦恼忧愁、轻松畅快抑或就是平淡等等诸如此类的每一种情绪,会历久弥新而又相互交织,爱恋若是能够理得清晰且随手又能放置于生活之外,应是能够成为再也不谈灵魂的灵魂。有人说我故作神秘用拗口的语句谈论灵魂。可是都谈论灵魂还以为是能用谈论柴米油盐语气来谈论灵魂的人是不配谈论灵魂的。
我配嘛?至少我乐意。
林小芬走回出版社的时候,手机收到了董事会消息。
“经董事会一致认为吴哲凡同志对本室的工作判断有误,暂不适合执行主编一职。因此内部处理暂停其履职,并三年内不予提拔。执行主编一职暂时空缺,职能暂时由林小芬副总编代为履行。另,本工作室将迎来新的总编,我们很荣幸邀请到著名青年作家林中来我室任名誉总编,并在合约期间,《乡城》与《怀恩》杂志将纳入我室的期刊队列。期盼我室未来继续在文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
自己组内的成员见到她时都很高兴,但鉴于没有直接宣布她是执行主编,而且对于吴哲凡的处理是轻轻拿起又放下,所以都相对克制。早上嘲讽的其他人有些变得顺从服帖,微笑问好。有些还是躲在角落里不屑。
早先同城寄到了李博清手里的离婚协议已经送回来了。到了晚些时候,李博清在朋友圈发文:我其实保持单身许久了,但后来也在新一段关系中有一段时间了,今天向大家公布我最爱的人。配的是文冉的手术脸。她脸上的得意不知道是出于胜利还是二十多岁的人本身就有的气息。
“输的人只有你一个。”秦琳发来消息说,“我要和他保持现状。我们是灵魂伴侣。才不用得到世俗的认可。”你先统一你的灵魂与肉体吧,别还想跳跃着用你的肉体去统一别人的灵魂。我知道这是你开的玩笑。人类命运对个人人生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真正有趣的灵魂们是不会真正相遇的。大概是因为每一朵真正有趣的灵魂皆顾自摇曳在自我的人生中,然后与他人只能遥远爱慕欣赏、暗自神伤、兀自落泪最后相望相忘天涯。林小芬也不能说感到庆幸,毕竟也是好不容易才一段破败的婚姻中脱身,也不能把这一天就单纯地描述为新生,这么说的话,让过去的诸多努力会不开心。
再怎么样一天也会过去的。再怎么样,踏出办公楼的时候,谁也挡不住街道西边日头逐渐落下,红灯挡住前进的车流,现出了染黄的街道尽头。日头继续落下,晚霞却越来越广越来越红。林小芬还是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回到了家,吃饭、放空,洗漱,然后画画解压。没有人可以真的拼凑某一个人的所有面向。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性触及到每一个自我:自我解构。她拿起调色盘挤上了各种颜料,还未混合前,各种颜色各自拥有一个炫丽的世界。混合颜料可以得到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也使得原本的模样面目全非。人类想要描绘世界,于是介入生活,介入世界。结果就是介入世界太深,而失去了自我的颜色。其实这已经是一个委婉的说法,事实上,我们被世界介入太深,被潜移默化,被左右,最后以为异化的表象就是本我的姿态。
没关系了,什么姿态也都是要入睡。她就自己睡了一觉。醒来谁也不在。天气倒是很晴朗。
廿四日•霜降篇
林中/2022.09.09/哥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