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加一等于几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4-01-11 12:59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河岸上,顽童们围住一个脏兮兮乞丐模样的男子取笑。

    蠢子,一加一等于几?领头的大男孩十来岁,穿着崭新的浅绿色的羽绒服,圆圆的脸蛋如煮熟的鸡蛋一个白净,琥珀色的眼眸闪着促狭的光。他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在对方眼前晃了几晃。

    蠢子只是咧嘴呵呵傻笑,眼珠动也不动,如死鱼的眼珠。他比跟前的孩子高出一头,上身穿着臃肿的破旧黑布棉袄,袖口襟前结了一层闪亮的油光,看起好像加了一层铁板似的,下身的蓝色裤子大约还是夏裤,磨得泛白起毛了,右腿膝盖处破了一个两指宽的洞,露出乌漆麻黑皮肤。风一吹,库管便晃悠,显得十分单薄。往脚下看,踩着一双解放鞋,鞋面满是污泥,看不出颜色,鞋跟踩没了,露出污泥般的脚跟。

    再往他脸上看,如同放在楼板上陈年的簸箕,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扁平的塌鼻梁毫无生气地占据脸中央,下边两片紫乌厚嘴唇好几处开裂结疙。脑袋上的头发像一簇簇枯黄的杂草,如同鸡窝一般。蠢子缩着脖子,两手插棉衣的口袋里瑟瑟地抖,口袋里面大约破了,他揪出一团灰色的棉絮又塞回去。

    跟你们说过是个大蠢子吧!大男孩转过身对同伴们说:以前我家跟他家挨着,就在大樟树那里,他转身往蠢子身后一指,河岸后面一片开阔的稻田,被纵横交错的田埂路分割成大小不等的一块一块。晚稻收割后,稻田只剩一层三四寸高的枯黄稻茬,鸡鸭散落其间,悠闲地觅食草籽或谷粒。越过稻田是一座座的青色或红色的砖瓦房,层层叠叠,似乎没有缝隙,房屋中间,一株古樟树巨大的枝干向空中伸展,枝叶婆娑若一张巨伞。

    “以前我们总哄他跟我们爬大樟树,爬到高的地方,我们溜下来,把他一个人晾上面,杀猪一样喊叫,太搞笑了。我想到一个主意,我们带他去吊桥上,留他一人在当中,我们在两边使劲摇,看他有什么反应。”

    顽童们顿时一片欢呼,都嚷着:带他去,带他去。

    太阳爬到半空了,阳光直射下来,暖融融的。沿河一带是一片一百多步的狭长樟木林,每株都长到成人的腰围粗细,且直溜溜地往上生蹿,像北方的桦树,只有在树顶的枝叶形成一个伞状。冬季河水丰沛,河水翻着白花花闪亮的浪花往前哗哗地奔流。河面很宽,十余丈,河岸高四丈。

    前几年,镇里投了几百万开发周边村落的旅游,这处河岸也被纳入到景点,在樟树林里铺了几条碎石子路,樟树林的尽头架起了一条吊桥连通两岸。所谓的吊桥,也只是中间五六丈用粗绳索编制成网状,两侧再用粗绳编制围栏围起来。桥两头用的松木,各搭一个六角亭子,木头未上油漆,淡黄色的纹路清晰可见,还能闻到淡淡的松脂的香味。

    时近年根,外出的人们像归巢的鸟雀成群地回来。镇子里人多车堵,人声鼎沸,打破了街巷、田野、河流往日沉寂。河岸也日渐热闹起来,红男女绿,老人顽童,成群地来此游玩,拍照。等到元宵节,人去街空,车少路畅,一切又恢复到往常的沉寂,

    镇上的孩子平日多在县城上学,家里也多半在县城买房。此地的中小学日渐凋零,只有下面家境不好的村民才肯将子弟丢在这里,好歹有人管教一二。

    这群孩子先是在吊桥上打闹、追逐了半天,闹得精疲力尽了,又吵着要下到河滩去捡石头,下了桥,林中又一条陡峭的小路可下到河滩。这处靠岸的河滩,高出水面一尺有余,两丈长,四尺宽。青色的黛色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的光溜溜,阳光下,折射出道道的亮光。

    桥边,一个老妇人深深地坐在一张竹椅上,身边摆着一张老旧的黑色高脚木桌,桌上摆着一张提篮,篮里装满米糖,黑色的芝麻和黄色碎花生沾在表面。孩童们在吊桥上拼命摇晃的时候,蠢子坐在河岸边青石晒太阳,河面茫茫地有些刺眼,蠢子的目光被吊桥上的热闹吸引,傻呵呵地乐着,从口袋中抽出双手,往冻得红肿开裂的手背哈了哈气,捡起脚下的一个石子站起来使劲一抡,望着它射向水面,扑通一声溅起水花。他咧着嘴,脚步踉跄着往桥那边去,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老妇篮子里的米糖。老妇樟树皮一般褶皱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浑浊的老眼放出凶光,扬起手来,尖锐地喊道:滚一边去,别影响老娘做生意!好似驱赶在家里拉屎的母鸡。

    蠢子被她的凶样吓退了几步,正犹豫要往哪里去时。这群孩子从桥上跑来了。他们立马改变主意,不下河滩了,拿蠢子开涮。

    吊桥猛烈地摇呀晃呀,蠢子卷缩在粗绳编成的桥面上,像锅里的烙饼一样翻来滚去,双手徒劳地往空中划拉着。嘴里发出杀猪似的哀嚎:婆婆,我怕,婆婆,我怕!

    顽童们分两拨,一头一拨合力摇晃或猛踩桥面,看到蠢子的狼狈模样,他们越发发起狠来,摇晃的更用力了,各个喉咙里发出清脆的放肆的哄笑。

    日头爬到头顶,正午的阳光照到河面,反射出五彩光芒。街巷里飘来一阵一阵沉闷的鞭炮声。街上的喧闹声消散下去,樟树林也变得静悄悄,阒无人声。

    蠢子在桥上了,翻呀,滚呀,哭呀,喊呀

    孩童们摇呀晃呀,笑呀,叫呀

    水底的褐色的倒影随着水流变幻着各种形状,如狂魔乱舞。

    岸边,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走到摆摊老妇的跟前,往篮内瞟了一眼,问:还不收摊?这一上午卖几多钱?

    老妇把干瘪嘴巴一撇,两个铁制的假门牙闪着光:一天都没开张,连老本都折进。来的人不少,连问都不带问。

    系围裙的妇人眯着眼睛望着桥上,扯开嗓子喊了声:旺旺,要疯到什么时候?还不回家吃饭?!

    孩童们仿佛没听见一般,仍旧癫狂一般摇呀晃呀,笑闹声盖过了蠢子的哀嚎。淹没在空旷的山野,消散在镇子弯弯曲曲街巷发出年底的欢腾和热闹中。

    可怜啦,这样的蠢仔,活着也是遭罪,倒不如一只畜生,得吃得喝的,又不挨打挨骂。卖米糖的老妇也抬起头眯着眼望着桥面。

    怪就怪他投错了胎,爷不管,娘不要。隔一辈的老家,自己还不晓得哪天蹬腿闭眼,管得了他?围裙女人冷漠地应道,走到桥上,厉声喝道:该死的旺旺,耳朵聋了,还不赶紧过来。跟着瞎起哄,回头闹出事来赖上你父母,看你家养能他一辈子不?

    孩童们也闹腾得累了,又见这妇人声色俱厉,一溜烟地往桥头跑,桥那头的四五个往回跑时几乎踩在蠢子身上,有两个男孩靠着蠢子身体时故意用力使劲跺了几脚,使得桥面上下跳动了一下,蠢子身体便会弹起来。顽童们走后,他侧身蜷缩着,手指从缝隙伸进去死死扣住绳索。

    蠢子哭得眼泪汪汪的,泪水淌过灰扑扑的面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泪眼朦胧中,似乎有无数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鬼怪张牙舞爪向他抓来,要把他扯到水中似的。婆婆常咬牙切齿咒骂他,该死的,恶鬼捉走你,他忽然感到全身一阵战栗,一股恐惧瞬时传导到全身。他拽住绳索,费力地站起来,吊桥摇摇晃晃的,让他一阵眩晕,低头往下一看,深不可测的河面像张着巨口的白色怪物,狞笑着要将他吸入进去,他惊恐地往桥头奔走,跌跌撞撞,像吃醉了酒的老汉。桥面跟他作对似的晃得更厉害了。他嘴里不断哭喊着,婆婆,婆婆,我害怕,我害怕!踩到木板上,感觉踏实了,他用袖子擦擦眼泪,粗糙油腻的袖口磨得眼珠和眼角生疼。四周很静,卖米糖的老妇不知何时收摊离开了。镇子的深处传来一阵长长的爆竹声,大约是结婚或者生日在镇上的饭店做喜事要开席了。水流声哗哗地响着,日头爬到正当空,半张脸躲在一朵乌云后面,露出的半张却像醉汉的脸,红彤彤的无精打采,蠢子肚子咕噜噜响起来,早餐婆婆盛了一碗红薯粥,才吃了半饱,在河边呆坐时,已经是饥肠辘辘了,被小孩们哄到吊事上一通折腾,害怕让他忘了饥饿。此刻,饥渴像怪兽一样袭来,占据了他残留不多的心思和脑筋,生存的本能引着他迫不及待地回到那间挨着古樟树的有着墙面的低矮厨房。

    河岸附近的稻田、山野他是熟悉的,十来岁的时,他在镇上的大街上无所事事晃悠时,街上的人们赶苍蝇一般驱赶他,他看得出他们脸上的厌恶和嫌弃,虽然他不太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明显能感觉到他们语气中的恶意。还有他们养的那些狗,对他吠得格外得凶,一副要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的狠样,他头皮发麻,打心里感到害怕。此后,街上热闹人多的地方,他就不敢去了。他吃了饭就找个没人的犄角旮旯躲着。

    前年,婆婆带他到桥对面的松树林子捡拾柴火,林子里草木莽莽,看不到外面,草丛中几只羽毛花花绿绿的鸟蹦来跳去,他咧开嘴巴去追他们,它们并不飞走,跳几步到远一点的灌木丛便停下,似乎故意逗他。他很笨拙地追过去,鸟儿又跳开一点,等着他来赶。他喜逐颜开,发出鸭子一般嘎嘎的笑声。从来没人跟他游戏过。鸟儿逗他几回,烦了,扑棱一下扑腾翅膀飞走了,他从灌木丛后面抬起头来,婆婆已经没有踪迹了。他四面张望,只有一层一层的树林,如一堵堵墙将他封在里面。他带着哭腔喊叫:婆婆,婆婆。我害怕....哪有婆婆的影子,只有飘出鬼哭狼嚎的回荡声。

    他无头苍蝇一般在林子里乱撞....

    今年年根,天气难得地放晴了几天,田埂上积水的坑洼只有一层黑乎乎的淤泥,稻田也干许多,人踩上去不会陷进泥里。蠢子很喜欢踩在稻田里,泥里一个浅浅的脚印,磨平的鞋底只有寥寥纵横几道纹路。他觉得踩在软软的泥土上,颤悠悠的感觉很有趣,他喜欢听枯干的稻茬打在脚踝上发出的沙沙声,喜欢这种挠痒痒的感觉。有时碰上散落的七八只母鸡,他便张开手臂,怪叫着去赶它们,猝不及防的鸡准会被吓一跳,扑腾翅膀慌乱逃跑,几只羽毛从空中飘飘悠悠落到田里。他像个获胜的将军收缴战利品一般捡起羽毛,插在乱蓬蓬的头发里。

    田里没人,蔫蔫的阳光打在上面,好似发了皱一般。不知从那年开始,普通农户自己不种田了,都流转到大户手里,大片的稻田中间总会修一两条两三米宽的土路,用来走耕种收割的机械,蠢子沿着这条宽土路,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

    挨着路口第一家田边打了一口井,井口用石头砌了两尺来高,四周的地面用水泥抹了一下,并不平整,一个婆子蹲在井边,用一个褚红色的大塑料盆洗几根芹菜,井水很冷,婆子的两只手冻得通红。婆子身边,两只大鹅围着她走来走去,向她讨要吃的。

    蠢子见大鹅直直地盯向自己,脸色一变,转身就往后跑。每次路过这户人家,他都要提心吊胆,只要这两只鹅看到他,仇人似的冲他扑来。他被它们啄了好几次,啄得一蹿一蹿杀猪似地喊叫。婆子在井边看得乐不可支,笑得几乎要跌倒井中。

    镇子名叫老牛岭,地处四面山岭中间,镇子南侧一座高一点的岭峰形似老牛,名曰老牛岭,镇因山得名。只有一条山间蜿蜒的公路通往外面,交通极为不便。不过,在舟辑便利的许多过往,樟树林后面的这条乌河却是名副其实的高速公路,没修吊桥之前,这处河岸保存有古旧码头的遗迹,数十级七八丈宽的台阶一级一级从岸边铺到水面,年深日久,青石被水流冲刷得残缺而光滑,依稀可见往日的繁华。每天早晨,妇人们聚在水边洗菜、浆洗洗衣服,天热的时候,日落黄昏之际,成群的女人泡在水中泡澡。成了远近的老光棍悠然神往的神秘之所。男人们凑一起抽烟扯闲天,免不了拿老码头相互打趣:老码头的泥鳅——夜夜风流。当然,这些都是上了年岁的男人才知晓的事情。南方城市的新鲜空气带着这个闭塞的山镇的时候,镇上的年轻人不再踏遍山岭去搜寻过去大官的隐秘的古墓,像奔腾的河水一般呼呼啦啦地涌出去了。老码头彻底失去了生机,只是静静地横亘在那里。镇里做旅游升级,在此处修建吊桥,挖掘机轰轰地从上面铲土下来,彻底填埋了码头,据说也是防止顽童们由台阶下到河里玩水。然而,镇子里若干大小河流,每年都会淹死几个人。

    几十年前,镇子不大,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拖拉机路的两边稀稀拉拉地建了几十座房屋,当中一个院落是乡政府,大门口两侧墙上,几块长条形的白底黑字的木匾,老牛岭人民公社、老牛岭乡政府等等。挨着乡政府的有四个村子,并不连成一片,中间有稻田或荒山。靠近乌河河岸的这个村子叫河上,五六十户人家,全是张姓。这些年镇上的三层四层的小楼一幢幢的拔地而起起来,像雨后的春笋一般,几个村子早就连成一片了,缝隙越来越少,地皮越发得值钱起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镇了。

    蠢子每逢蒙头转向的时候,晓得找个地势高的地方往房屋多的地方张望,看到大樟树的枝叶从屋顶间高高地伸出,他便认出家来,那次在松林中,他鬼使神差地穿出林子来到稻田边,踮起脚跟四处张望,大樟树婆娑的枝叶就在不远处,他喜得破涕为笑。大樟树是他脑中为数不多的深刻记忆之一,几乎形成本能反应,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当然,大樟树亦如老码头一般经受着人世间的沧桑巨变,几十年前,它还有十几个兄弟姐妹,矗立在河上村的村头一片宽阔的山坡上,夏日里,蓬蓬的枝叶形成了巨大的树荫,河上人家便将牛栓在树底下,晌午和日落后,男女老少搬着竹床或拖着竹椅来树底下纳凉。

    不知哪一年,来了一群烧樟脑丸的外地人,给了村干部一些钱,将古树一颗颗伐到,用特制的刨子将树干刨成小儿手掌大小的片状,放入锅中炼制。等到蠢子爹春生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只有仅存一个老樟树孤零零戳在那里。它挺过许多狂风暴雨的日子,顽强地活下来。这两年,镇里保护古树,用巨大的四方铁栅栏将树干围起来,又挂了一个铁盘子,蓝底黑字写着:古樟树,580年。

    二十年前,村里人都换了砖瓦房之后,蠢子的公公宝才将分到名下的一间柴房和一间猪栏推到,盖起了两间砖瓦房,大的是正房,小一间的是厨房兼着柴房。这些年,除了屋里的地面和两个房子中间的巷子用水泥抹平之外,并无其它翻新,连楼上的木楼板都没有铺全,夜里睡觉,梁上的老鼠叽叽地打斗,有时竟能掉到床上来。跟四周的三层四层,外墙嵌着瓷砖的簇新小楼相比,无疑是寒酸的。

    蠢子走进巷子里,轻手轻脚,厨房两扇斑驳泛白的木门虚掩着,他立在门外听了听,厨房里传来一阵热油煎菜的嘶拉声。婆婆家的饭总是比别家开得晚一些。他并没有推门进去。厨房是长方形的,另一面也有一个门,那边半拉堆了一些柴草,柴草也是他的床铺。那边光线暗,不会像打这个门进去承受公公婆婆锋利的像刀子般的目光。他轻轻推门进去,带上门,墙角堆满柴把,都是干枯的松枝,快码到墙角,柴堆前的地面是一堆如小山般的蓬松干松针,夜里他就钻进里面睡觉。屋里的光线昏暗,如同屋外暮色来临的时候。屋子只有一个三尺高、两尺宽的木窗户,用一层厚薄膜蒙了,时间长了,烟熏火燎的,薄膜变得黄腻腻的,上面又沾满了黑乎乎的烟灰,光亮透不过来。婆婆正在靠墙的煤气灶边炒藕片,她深陷在眼窝里的如猫眼一般黄色的眼珠瞥了他一眼,便转向坐在桌上吃酒的爷俩。他看出婆婆的脸色不太好,似乎跟爷俩刚拌过嘴,虽然急得抓耳挠腮,还是强按着等待婆婆盛了饭来。这些都是婆婆十几年用一根根小棍调教驯服出来的结果,小指粗、湿而柔韧的小棍子带着破风声抽在腿上,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如同烧红了的烙铁烙过一般。他用可怜巴巴的祈求的目光望向这个干巴巴老妇人,从未意识靠近了她只够到他的肩膀,而且身体一年一年的佝偻了。老妇人面皮像一个蜡黄的薄豆腐皮,皱巴巴的,缀满了老年斑,枯干的手上的皮肤也是如此。稀疏的花白头发在脑后结了一个纂,用黑网绳网住,穿着斜开的连襟的灰色旧棉袄,灰色棉裤,灰色棉鞋。自从镇上有煤气罐之后,家家户户烧柴的土灶便不怎么用了。煤气烧火快而省事,不像柴灶点火烟熏火燎的,赶上柴火未干或者烟筒堵塞,屋里黑烟滚滚就得熏得人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她家的煤气灶靠墙支在两条条凳上,煤气灶黑腻腻的满是油污,看得出很久没有清洗了。老妇人翻炒着藕片,水缸里舀了一勺水烹煮着。目光又回到饭桌上。

    桌上三碗菜,一碗鱼,昨天剩下的,冻住了。一碗五花肉,肥肉惨白惨白的,一碗豆腐已经下去半碗。粗笨的四方木桌贴墙而放,宝才坐在靠门的位置,面冲里;二仔秋生坐他对面,面冲外。头顶灯泡发出红彤彤的光亮,这个三十瓦的灯泡用房梁悬下来,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电线被一层烟灰包裹。老太太平素是舍不得拉电灯的,每逢收电费的来,她总是龇牙咧嘴抱怨,一度电一块多,哪里用得起?上面那些人恶得很,动不动就剜你的肉。

    爷两个啜着烫热了的水酒,筷子只伸上豆腐碗,扒拉来扒拉去,闷声不响吃着,也不说话。秋生敲了一下筷子,转头望了一眼灶边,把架在耳朵上的香烟拿下来点着。看得出他对家里的伙食很是不满。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从两个鼻孔直直地喷出来,烟雾喷到对面他爷的鼻孔里,呛得他喉咙一阵咕噜噜叫,扭头一口浓痰吐到地面上的两泡鸡屎中间。宝才原来也是个老烟鬼,得了肺气肿,一口烟进去,破肺管子受不了,就得一阵一阵咳嗦,半条老命好悬要交代。老太婆厌恶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打在二仔身上,他毫无意外继承了他爷的面部特征,塌而扁平的牛鼻子,直愣愣的眼神,一个软弱无力的下巴,头发直溜溜的支棱着,粗而脏,头皮屑落满一间蓝色的旧羽绒服上。秋生转过年就三十八岁了,每年都是打赤膊回来,一年头到就顾他自己的一张嘴巴,手头有两钱就奔麻将馆。找媳妇,这辈子是甭想了,啥样的女人会跟他?她心里抽搐了一下,虽然早已对他感到绝望,每次在眼皮底下晃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伤心和生气。唉,将来有他苦吃的。锅里嘶嘶响着,老太太关掉开关,用锅铲把藕片铲起到一个大海碗里。搬到桌上,秋生早抄起筷子来叉。

    吃过饭,你也给你那个天杀的春生打个电话。他不要爷娘也罢,还有一个蠢仔在这里?一年到头一个老子都见不着。我替他养了二十年的仔,而今我七老八十了,骨髓都被榨干了。哪天有个灾病挺在床上要吃口水都没人端。她用一种无奈而愤懑的语气诉说着。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不能起一点作用,但就像以往那样,说出来,总能让她觉得好受一点。

    秋生嘴里咔哧咔哧地嚼着藕片,含含糊糊地说:你就当这个大仔没了就好了,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呢。听说去年网上又借了七八万的高利贷,滚利滚的,他送外卖到死也还不清。去年没地方住,打电话要跑东莞了找我,我厂里才赚几个钱,供他吃喝?要死死远一点,别碍我眼睛。秋生淡漠地说着,低头啜了一口酒,嘬了一口烟。望着他老娘。你们给他花好几万的彩礼钱落得这个结果,要是花在我身上,送我去部队,或者让我做生意,比不他有出息?这几句话像毒刺一样刺进老太太的心脏,令她立刻就要背过气去,每逢她数落他不成器的时候,他就用这些怨恨的话回击,他能有今天都是拜她所赐。她转过脸去,不想看他那张带着报复快意的蠢笨面孔。她瞪了老头一眼,木头似的对这些毫无在意,只顾自己吃喝,家里的一切独不放在心上。老东西两腮坠下来,老眼昏花,一只耳朵聋了,步履蹒跚,一年光抓药就得花好几百块,一点忙都帮不上,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累赘。每逢想到这爷孙三代,头脑蠢笨,样貌丑陋,又没点男人的刚性,她便哀叹自己的命运。老天呀,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嫁到这样的人家!

    老太太转身去热饭,饭是早上蒸出的,用锅铲从蒸锅铲出来,丢在锅里,锅也不洗,热了之后,她泄愤似的用锅铲拍碎。

    蠢子饿急了,走近饭桌。

    秋生转头看见他,厌恶地嚷道:滚开滚开。扬了扬夹在手指的烟头,过来我烫死你。秋生回家,手气不好输了就会把气撒在蠢子身上,要么用烟头烫他手背,要么起腿踢踹。蠢子怕他要命,见了烟头,把头一缩慌忙退了几步,秋生用幸灾乐祸的口吻对爷娘说道:我老早就告诉过你们,把这废物带到山上一丢,就说自己走丢了多省事。

    老太太不说话,灶头放着一个瓷碗,磁漆剥落,碗面架着一幅黑乎乎的筷子,碗里还有饭粒在,老太太取了盛了半碗饭,到桌边,随便夹了一筷子鱼冻,肉碗里挑了几块肥肉丢碗里,端到蠢子面前,恶声恶气对他说:养一条狗都晓得摇尾巴、看门,养你,除了哭还会什么?哪怕帮我推磨磨点豆子呢!

    老太太在集市有一爿小店,赶集日卖些豆腐和豆制品,天蒙蒙亮时下家坳做豆腐的老冒头骑电动车送过来,卖完隔天一结账。一月能落五六百块钱的活钱。这也这个家庭的收入支柱。

    蠢子接过晚饭,几乎把脸埋进碗里。

    老太太摇头叹息,猪的吃相都比他好,你呀,就是猪投胎的。顿了顿,又说:猪养肥了还能杀了吃肉卖钱!你那该死的老娘十几年都没问过一句,这个烂货,蠢屄,将来会得报应的,上刀山,下油锅,下十八层地狱。春生毁就毁在她手里。

    春生媳妇,也就是蠢子他娘,是下家坳的,两个是在东莞的鞋厂好上的,回来办事娘家还是要按老家的规矩来,彩礼一分都没少要。做爷娘的能怎么办?那会宝才这个老东西还能四处做点零工,田里还有点收入。亲戚借点,勉强让他们成了亲。乡下人哪家不是这样?爷娘做到这步也就到头了,剩下的,你们两公婆在厂里打工赚多赚少全凭自己了,但凡成器一点的,发狠一点的,哪个三年五载不回来盖个三层四层的楼房?

    孩子没满月就丢过来了,她这个当婆婆的又当爹又当娘,夜里醒两三次冲奶粉换尿布,那两年至少折了三四年的寿命。孩子三岁那年,快过年时,天气很冷,她打电话让他们早点归来,孩子帮他们带这么大了,过完年他们自己带走。她还有二仔呢?还要存点钱给、攒点精力为他谋划,一碗水得端平不是?春生没在,儿媳妇茶英接电话,讲了几句就呛呛起来了。她气还挺壮,哪个不是老家帮着带小孩?带到东莞来孩子放哪儿去?我不要进厂上班了?挂了电话,她憋了一肚子气。夜里孩子就发高烧了,她想起这些年的辛苦,想起茶英的昧良心的话彻底寒了心,将孩子丢在一边,任他嗷嗷地哭也不管,天亮之后,宝才送到卫生所输液,高烧不退,两个慌了神,雇了一个车送到县人民医院。孩子小命是保住了,不过脑子烧坏了。那茶英更加怨恨起她这个当婆婆的来,每逢对熟人说起来,咬牙切齿,愤怨溢于言表,年节不仅自己不回来,还禁止春生回来。她那时想,他们还年轻,可以再生几个,谁想,蠢子长到六岁上,赶集碰到一个亲戚,告诉他春生离婚两年多了。瞒得家里死死的。这个天杀的,你过不下去离婚也要告诉家里,家里还可以去下家坳逼退一些彩礼。后来才陆续从村里人和亲戚口中得知,他们两个没事就打牌,手气又都不好,每回输得光光的,没钱就吵架,后来春生从出租房搬出去了,外面找了一个贵州的厂妹,赚的钱就花在她身上。茶英姘了一个男人,夫妻名分名存实亡。离婚也是迟早的事情。

    老太太盛了饭坐在打横的位置,吃着,看着秋生事后诸葛般洋洋自得的表情,不仅冲他翻白眼,又恶狠狠地盯着老汉头发稀疏的脑门。

    老弟,你哪里晓得,外面不会管你为这个蠢子吃多少苦,受多少类,他要是有个还歹,满镇的人都会冲着你来,唾沫星子都会淹死你。

    秋生将烟头丢到脚下,用脚踩碎了,碗里的半酒上飘着烟灰,他端起来往地上一泼,去锅里盛了饭,回来坐了,一大筷子藕片塞嘴巴里,嚼着,含含糊糊、阴阳怪气地说:镇上人家让下面村里当猴耍,就是不够硬气,如果是新居的,人家村里团结,多少彩礼一分不少全得吐出来。还有这个蠢货丢在他下家坳,看她娘家管不管?

    秋生所说的这些招数,老太太不是没想过,宝才三兄弟,他行三,大哥生了三儿两女,一个个如狼似虎,哪个都不是善茬。老二光棍,在世前,要过继一个子嗣,老大家的没一个愿意,毕竟老光棍没有攒下什么家业。老二跟宝才商量,把春生过继到名下吧,无非是死了,墓碑上刻个春生两个字。宝才就答应了,找了族里的老人们做了见证。等老光棍去世了,别的没有,留下一座祖上分到名下的老宅,里面是梁木结构,外墙是土砖,墙塌瓦陷,摇摇欲坠,不能住人。起初,两家人谁也没在意,后来,地皮值钱了,宝才的几个侄儿反悔了,说这块地皮该二叔名下的侄子平分。办丧事的时候他们也是出过力的。宝才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有理说不清,两个仔除了家里横,到外面一团烂泥,文的武的都不行。只有老太太会他们,跟他们争斗,当初的见证人都死光了,就算在世,说愿意站出来说声公道话呢?她跟他们少撒泼打滚闹得不可开交,形成僵持的局面。两家视同仇敌。他们存心看两个仔的笑话,还怎么可能替他们去下家坳出头。

    她还清楚地记得蠢子七岁那年,有个夏天,她带着蠢子在卖豆腐,老远看见前亲家走过来,她寻思让蠢子去喊一声外公,照理好歹得那几块钱给孩子买吃的吧,没想到那个老滑头躲瘟神似的,绕着溜走了。送蠢子去下家坳,不拉一拖拉机男人过去,光凭她一个女人去撒泼打滚?

    秋生扒拉几口不吃了,碗里还剩一层米饭。她看着,气又不打一处来,看他起身要走,说:别成天在街上麻将馆泡着,你心里也装点正事,时不时去老屋那块看看,别让上房那些抢先下手,要不是我看着,地皮早被他们抢走了。用筷子点了点宝才,这老东西还给我说,反正我们也没钱盖,让给他们就算了,都是一家人。这边是你仔!那边能给你什么?吃顿寡酒就堵住你的臭嘴巴了。老不死的,没钱盖,不会拿去卖钱么?

    秋生不应,站起来往外走,走出门时丢下一句话“等我发财了,让他们都趴在我的脚下”

    老太太气得饭也吃不下,用筷子指着老汉,几乎戳进他眼睛里去了,狗东西,看看你自己的下的什么种!

    老汉两片猪肝样的厚嘴唇油油的,闪着光,浑浊的眼睛瞪了瞪老太太,母子的对话他听得不甚了然,对眼前的一切还懵懵懂懂的,吃完酒,打着饱嗝,喉咙叽里咕噜地响着,扒着桌角站起来,蹒跚地去了。老太太厌恶地望着他的背影,老态龙钟的步态:哪天你这个老东西打跌跌死你!她心里想着,嘴里说出来。年轻时,他没少扯住她的头发,劈头盖脸打得她浑身青肿。这个没用的男人一贯的大爷做派,端起筷子吃饭,吃完一抹嘴就走了,自己伺候了他一辈子。有时她越想越气,恨不得上去就扇他嘴巴。三年前,两人田里除草,吵起来了,她气愤不过,上前推了他一把,老东西枯树一般往后跌倒,像翻转的王八一样半天爬不起来,她瞬时清楚,他们之间的形势彻底扭转了,在老家伙风烛残年的日子,她可以随时治住他。

    她将豆腐碗剩下的汤水到饭碗里,米饭硬邦邦的,有点拉嗓子,泡点汤唏哩呼噜就吃完了。市场的老姐妹劝她,老妹子,都七老八十了,操什么心,想吃什么吃点什么,马虎一点,就当聋了哑了,多活两年。她何尝不想,可是这个家,她不操心,她不想,会成什么样?没别的,就是命苦。

    蠢子吃完了,走过来,碗里舔光溜溜,他木桩似的戳着,眼巴巴地望着她,喉结山下滚动,他的饭量越来越大了。她厌烦地冲他摆摆手,走开走开,由着你放开吃我起早贪黑卖豆腐的钱还不够供你!

    蠢子目光在菜碗几转,知晓婆婆不肯添饭,将专用的碗筷放在灶上,依旧从那边的门出去了。

    从大樟树往东走一百步就可以看到河上村的老宅,前几年镇里清理危旧房,用铲土机将剩下的十所摇摇欲坠的老宅铲平了。老宅的外墙都是土砖垒起来的,雨季的时候,墙皮被雨水侵袭得久了,常常裂开,就得在天气放晴时赶紧用泥补好,麻雀常在高一点的缝隙做窝繁殖,淘气的小孩发现后便会搬来梯子爬上去掏。老牛岭下辖有几个村子古村落,很有一些明清古建留存下来,外墙都是用青色厚重的青砖砌的,街巷都是用大块的光溜鹅卵石铺就,房屋和街道透露着年代的沧桑感。河上村的历史不长,据族谱记载大约是清嘉庆年间从临县的张芳村迁移到此的。

    河上没有过镇上叫得响的人物,自然也没留下像样的遗产。九十年代初,攒了一些钱的人家去新的宅基地盖砖瓦房,十年间,除了像宝才这样的几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人家,别家都盖了新房搬出去来,当然,还剩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空出的屋子有的当牛栏,有的当柴房,黄色的鹅卵石铺的老街道空荡荡的,带着陈腐的气息。宝才几户人家搬出来后,老宅基本就荒废了,梁倒屋塌,废墟里长满簇簇的狗尾草,人畜少至。年轻人盖房都想着离镇中心越近越好,不过,新的宅基地用完之后,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这里了。这一两年,老宅哪片七八座房屋的地基打起来了。

    蠢子拉尿拉屎大都跑到老宅来,墙基边找个地方,时间长了,一坨坨排成行列,这天下午,他靠在樟树地下的铁栅栏上抓头上的虱子,阳光从撞树的枝叶间洒下来,他望着地上斑驳的光点中自己残缺的影子,挪一下,影子就变幻出新的形状,他玩得很高兴,忘记了头皮的瘙痒。他傻呵呵笑着,忽然感觉独自一阵绞痛。他赶紧松开绑裤腰的布带,两手提着裤腰往老宅飞奔,巷子里阳光下打盹的芦花鸡吓得扑棱棱飞起。一个老太婆听见鸡飞狗叫的,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说了句:蠢子又发癫了,便把头缩回去。

    蠢子在日常拉屎的墙基下,脱裤子蹲下,他还特意瞄了瞄,跟以前的十几坨对得颇准。他找到了某种乐趣。他在瓦砾中寻了一块瓦片拿在手里,这是他擦屁股的东西。婆婆不给他擦屁股的纸,很早就不关心他拉屎拉尿了,只有一条,不能拉到自己周围的巷子就行。否则一顿小棍难免。

    小北风嗖嗖地刮着,刮在人裸露的肌肤上如小刀拉过,阴处寒凉,蹲了一会,他感觉浑身寒冷。他赶紧揩了屁股提裤子站起来。忽见他叔叔秋生和几个衣着光鲜腆胸叠肚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这个矮墩墩的,红光满面,挺着肚子,披上光亮的黑皮衣,脚上的皮鞋也擦得锃亮,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小指粗的大金链子,极为显目。秋生跟在他后面,拱肩缩背,模样猥琐,像个跟班。

    一行人来到一块空地前停下,隔着蠢子有十来步远,当中有着秋生一样塌鼻子的年轻人气魄非凡往空地指了指:秋仔叔,不是我说你,就是三婆婆把这块地皮争过去,拿什么盖?靠她一天卖几块豆腐?还得靠你吧?你拿什么盖呢,昨天晚上输了我三万多。论辈分你是我叔,我还能逼着你还?这个地基你也别争了,给我写个条,赌债一笔勾销!

    这位是秋生的堂侄荣俊,是他大堂哥的二仔。去年在广州开超市赚了二百多万,年底就提了一辆一百多万的黑色路虎开回家来,夜里玩牌,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掏出十万现金摆跟前,一副输了也不在乎的样子,说话气粗得很。村子十几个开超市的就数他赚得多。秋生在饭桌上说起他很是不屑,对老太太说,他无非是胆子大,卖假酒假货,卖假保健品,开六合彩。迟早被抓到班房里去。回来瞎显摆,有他哭的时候。

    老太太塞了一句: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也胆大一回,赚几块钱回来让亲戚们瞧瞧。

    秋生挠了挠头皮,支支吾吾说:你三婆婆那个脾气,要是晓得,还不得气死!

    荣俊不说话,掏出烟来给身边人散,自己叼了一支,点着,将秋生晾在一边,说:秋生叔,这个地盘我肯定要盘下来,我肯定不在这里住,县里市里房子随便我买。地盘先定下来,万一政策变了呢?将来或者修个祠堂什么的,是不是,混出点名堂来,要光宗耀祖,要让子弟晓得咱们这辈也出过能人,是不是?其他人一齐附和:就是就是,几多大老板回家修祠堂。

    大家纷纷讨论起来。

    秋生见他们抽着软中华,高谈阔论,插不上嘴,十分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荣俊扭头瞥见了蠢子:问秋生:这是春生的蠢仔吧,我记得比我小一岁吧,变成这幅模样了,可怜可怜。一阵风吹来,带着新鲜粪便的味道。有人掩鼻喊道:臭死了,臭死了。众人把目光射向蠢子,明白过来。荣俊望了望秋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秋仔叔当众发过誓戒烟,所以不散给你。你抽不抽,软中华。他把手中的烟盒在他眼前晃了晃。

    秋生眨了眨小眼睛,抿着猪肝色厚嘴唇摇摇头。俊荣一挥手,走,回去喝茶!一面对身边人说,过节给蠢子弟弟包几张压缩钱!听说他小时候还挺聪明的。

    秋生被晾在那里,空气凝固了似的,叔侄两个四目相对,秋生忽然咬牙切齿,俯身捡起一块拳头大的尖石块,朝蠢子打去,嘴里骂道:操你娘!

    过了两天,中午吃饭,秋生带来一个消息。集市口炸油条的老赖在牛头岭脚下被车撞死了。秋生讲到这种消息时,总是眉飞色舞,忘乎所以,以致于手指夹着的烟灰落到裤子上。

    大赖子说没有六七十万不算完,他啜了一口酒,看着老太太说,这倒好,省得养老送终,白落几十万。不过大家都说,大赖子拿到钱也是嫖光吃光。

    老太剜了宝才一眼,后者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儿子,不知道他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老太太冷笑道:那个老东西早就该死,灌两口酒成天骂街,每次叫我提心吊胆,怕他来拆铺子。他年轻时打老婆最凶,后来老婆跟一个开大卡车的司机跑了。儿媳妇进门不久,白天关上房门洗澡,老东西趴在楼板上透过缝隙偷看,被仔打断了一只手,闹得全镇皆知。后来,他仔也把媳妇打跑了,五十几岁还在街上混,爷仔没一个好东西。撞到他手里还不得狮子大开口。

    秋生撇了撇嘴,司机吃了酒开车,闹大了就得去蹲班房。夹了一块煎豆腐塞嘴里胡噜一口吞下,又说:现在有钱没钱都开个车回来显摆,吃了酒也照开,活该出事,上房那个死胖子迟早出事,开个路虎回来,鼻孔翻到天上去了。把我惹急了,我回广州举报他去!

    老太太哼了一声,老弟,你有这点血性就好啰。见蠢子吃完端着盘怯生生地站在桌边,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饭菜。

    秋生扭头瞥了他一眼,忽然冲他一笑:蠢仔,拿碗来,叔叔把饭赏给你吃吧。

    傻子见他今天难得的和善,踌躇着不敢上前,他还记得两天前叔叔打向自己的石头贴着耳朵飞过去。秋生笑着招了招手,放心,我不会打你的。蠢子鼓起勇气,凑过去,将手中的碗伸过去,秋生将碗里的剩下的半碗饭倒进去,又端起桌上半碗肉倒进去。一边吃去吧。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发善心了?

    秋生抽了一口烟,随着烟雾吐出一句话:要过年了,也该让他吃几餐饱饭!

    老太太欲言又止,她知道秋生憋了什么心思,就像她以前说的,他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转天早饭后,在河北撞上蠢子时,秋生从口袋掏出一块糖丢过来。他独自一个骑着一辆破电动车停停走走,东看西看。

    镇子上有几户人家办丧事,送葬的队伍抄近路走吊桥地到对面山上的公墓去,桥面摇摇晃晃的,场面颇为滑稽,走的时候,有人在桥上往下撒纸钱,被河水卷着冲到下游。蠢子在岸边看着,觉得颇为有趣。

    全县实行火葬是这两年的事,每个乡镇都建了几处公墓,死了人不能按以前的习俗埋到祖坟山,而是先拉到县里唯一的火葬场火化,烧完之后,由火葬场的殡葬车拉着捧着骨灰盒的家属送到公墓,丧事大为简省,费用不见得节省。就像秋生说的,狗操的火葬场做独门生意,能不发财?!

    翌日,阴天没有太阳,天气有点冷,河岸人没什么人。樟树林粗大的枝干挡住了风,林子里风小,蠢坐在路边的一株樟树下,头靠着树干发呆,秋生骑着电动车过来,冲他一招手,蠢仔上来,叔叔带你去逛街。蠢子站起来,慢慢走过来,心里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叔叔待他不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他心里仍旧害怕,走到电动车后面,一副茫然的样子。

    秋生扭头催他,蠢仔上来,上来,叔叔带你去买吃的!蠢仔扶着他的后背笨拙地跨上去,两手搭在秋生的背上。往上流几百步有一座大桥到河对面,大桥等同于镇子的入口,进来之后,道路两边都是挨挨挤挤的三层四层楼房,底下两溜商铺。再往里进去三百步,往东一拐就是镇子的集市,搭了一个大棚,横七竖八地摆下许多摊位,卖年货的,赶集的,乱哄哄的嗡嗡响成一片。秋生并没有往大桥那边去,而是沿河岸顺流而下,下游两里也有座破旧的水泥桥通到对面的山上去。他昨日已经把路线踩好了。

    山野萧瑟,枯黄的灌木丛和草丛中,一株株的碗口粗细的松树仍翠绿翠绿,经冬不凋。这二三十年,青壮年都在外面,山野得以休养生息,草木疯长,从前的路要么草木横生,要么被草木遮住了认不出,进不去。秋生走的是一条板车路,老辈人年轻的时候用拉着板车运木材修的。笔直地戳到牛头岭脚下的公路。路面的两道车澈经过许多年的碾压,至今也是泛白坚硬,草木难长。路两侧的松枝扫到他们的身上,蠢子害怕,身体在后面扭来扭去,使得电动车晃晃悠悠,如吃醉了酒一般。秋生不得不慢下来,两手紧紧地把住两个把手,他还不得不忍受蠢子身上的骚臭味。在林中穿行,树木遮挡了视线,碰上岔路就得昏头转向,他昨日往外两次才弄清楚路线。电动车轰轰的响动,把路边草丛的一只野鸡惊得扑棱棱飞起,落在十几步远的树丛后。秋生看得心猿意马,嘴里咕噜道:操他娘,回头搞把铳来打野鸡吃。一走神,车头一偏,差一点闪在草丛里。骑了十几分钟,出了林子,眼前耸立着一座山峰,山势陡峭,山腰被茂密的松树和杉树覆盖,因离得近,看不见牛头形状的山峰。公路像一个折角一般从山的那边折到这边,两边都是大长坡,老赖就是骑电动车从这头上坡,就在折角的拐弯处,迎面被飞速上坡的小汽车撞上,当场殒命。这处折角是事故高发地方,镇政府在路侧立了一个牌子警示,并在路侧的电线杆上装了监控,以防肇事逃逸。只有到年底的时候,公路才是忙碌的,来往车辆,嗖嗖地飞驰,运货的大车老远就鸣笛,异常刺耳。路面高出山野一截,从下面需要爬一个两丈来高的缓坡才能到路上。秋生将电动车停在一边,扯着蠢子指了指路面往那边比划:蠢仔,我在马路上丢了东西了,你上面转到那边帮我找找。指了指另一面,我去这一边找。找到了我给你好吃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软糖,剥开了,递给蠢仔。蠢仔黑腻腻的脸上顿时绽开了花,接了便丢嘴里大嚼,方才的担惊受怕顿时抛到脑后了,任由秋生爬坡上到路侧。秋生两边看了看,盯着电线杆上的圆圆的黑色的摄像头瞄了瞄,估计有四五十米距离,应该拍不到自己。一辆汽车从身边开过去,司机扭头诧异地看着他们。秋生把牙一咬,趁着这回没车的空挡,扯着来到山脚,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在傻子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手往折角处指了指,蠢仔,清楚了没有,上去,然后转到那边去,瞪大眼睛好好找。傻子两眼空洞洞的,茫然无措,不过他很想再吃到糖果,目光牢牢地锁在秋生手里。秋生拿了一粒塞他手里,催道,走吧,等下全部给你。蠢仔沿着山脚踌躇往前走,三步一回头。秋生使劲地挥挥手,快点,快点,不准回头,不然就不给你糖了。蠢仔往上踟躇而行。秋生穿回对面,立在路侧,盯着蠢仔的背影,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着,抽着,血丝密布的眼睛时而阴郁暗淡,时而灼灼放光。从坡上刮过来一股风将烟头的火星卷到路边的枯草中。烟雾燎得他眼睛生疼,他用门牙咬着烟嘴,眯着眼睛望着蠢仔走上几步,停一停,似乎要转过头来,又忍住了,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接着往前走。秋生把烟只是叼在嘴里,像他忘情地投入到摸牌的过程中似的,直到蠢仔上去了,转了过去,看不到背影。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丝突突地烧到烟嘴,他感觉嘴巴烫了一下,松开牙,将烟蒂吐在地上。他走下路面,来到电动车旁,忍不住喊出来,秋仔,你要发财了。他掏出一块糖丢嘴里嚼着,这张油腻丑陋的脸舒展开来,意得志满,就像牌桌上捏了好牌,手气正旺的赌徒。

    秋生正在憧憬日后手头有钱的生活之时,那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一拍大腿,忍不住手舞足蹈:大功告成!起身往上飞奔,上面一辆黑色奥迪飞驰而来,操你娘,想逃跑,不知道有监控吗?他飞快往坡上跑,跑到坡上,气喘吁吁,转过去,往下面一看,一辆运货的外箱涂成黄色的大货车正往这边来,尖锐的鸣笛声简直要刺破人的耳膜,山下五十步,蠢仔一滩烂泥一般伏在路边的草丛里,两手捂着头,身体激烈地颤抖者,他吓坏了。

    秋生一看之下,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过去捡起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

    运货车大螃蟹似的凶蛮地冲过来,似乎碾碎挡在它前面的一切。秋生慌忙往外躲,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就将蠢仔丢在这里,像挂在勾上的鱼饵那样,慌什么,迟早会有倒霉鬼上钩。这样一想,心情又好起来,望着大货车气势汹汹从身边拐过去,瞥了下面一眼,掉头慢吞吞下坡。下来路面到电动车前,调转车头,跨上去,使劲一拧油门,车晃晃悠悠地窜出去了。

    回到镇子,先去常去的牌场看了会热闹,人群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了四家,面前都堆着一叠现金,四向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吵吵嚷嚷的,他踮起脚跟,伸着脑袋往里探了探,看了一回,庄家输三家,押注的笑逐颜开。秋生很懊恼,错过这次机会了,他等着里面洗好牌,庄家喊:要下注的赶紧下。他从兜里掏出五张百元钞,点出三张夹在手指从前面人脑袋缝隙伸过去,嘴里大喊,天门押三百,天门押三百。里面有人接了帮他押在天门上,他将眼珠瞪得彪彪的,等着四家发牌开牌。他看着坐天门的黄毛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捻着牌角,脸色逐渐变得灰暗,也不开牌,直接将手中的牌插进牌堆里,嘴里骂骂咧咧:狗操的,鼻屎!

    庄家将他面前的钱一把掠过去。另外两家开牌,都比庄家大。秋生使劲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我操,我操!腿踮得生疼了,把头缩回来,摇摇头,神色怏怏地往门外走。

    离了牌场,魂不守舍,无所事事来到大街上。路上人车喧腾,空气似乎沸腾了。一到年底,镇子的这条十几米宽主干路就显得尤为狭窄了,每天从十点钟开始,大街上的汽车堵成一里多的长龙,乌龟爬行似的,磨磨蹭蹭。人无头苍蝇似的在车缝隙里乱窜。商铺前面的排水沟上面铺着一溜大石板,从缝隙间散发出阵阵恶臭,天热的时候,成群的苍蝇落在缝隙处,人一走动,它们就飞到空中,如一片乌云似的。秋生踩着大石板在挤在人群中,百无聊赖地朝路过的小饭馆、杂货店、油米店、棋牌室、游戏厅等等望望,不觉随着人流来到集市。

    集市对他早失去了吸引力,回家第二天挤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摊上都是粗劣的包装的花花碌碌的商品,一溜脏兮兮的肉铺,地上躺着乌黑的血水,还有一些制作过去小吃的,炸年糕、炸糍耙,米糕等等,六七十岁的摊主两手手指甲满是泥垢,一会儿用袖子揩鼻涕,让人见了丝毫没有有食欲。秋生电杆子一般戳在那里,目光从人群中一个女人瞟上另一个女人。立得久了,脚发麻了,估计老娘也该做好一个菜了,翻身回去到停车的地方,骑了回来。推门进屋,爷老子准点坐在自己位置上伏着身体嘬水酒。老家伙也不怕一口气上不来嗝屁了,每顿都吃一碗酒。老娘在煤气灶边炒肉。他走到橱柜便要拿碗筷,抬头瞥见蠢仔站在柴堆下,脸色不由地一变,好似见了鬼一般。

    老太太把一切看到眼里,冷笑一声:有这个心思做什么不成。秋生端碗气哼哼上桌,冲老太太嚷道:成天阴阳怪气的,好像你们又做成什么事一样。

    日子像乌水一样奔腾向前,在连绵的阴雨中,年三十又到了,老牛岭的年味跟往年也没什么不同,天蒙蒙亮时,第一声鞭炮响起来之后,其它的跟着,起彼伏响成一片。雨天让土路泥泞难行,不能到外面去了,蠢子成天蜷缩在松针堆里,有时在睡梦中还发出惊悸的号声:婆婆,我怕,我怕!他车流飞驰的公路那段时间成了他的噩梦。他肚子咕咕叫想着回家吃饭时,爬起来,在路上跌跌撞撞走着,无头苍蝇般没有方向,不知该向何方。来往的车辆擦着他的身体飞驰而过。他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会被打的粉碎。终于有个爱管闲事的司机把车停到一边,将他牵到公路的外侧,问他母亲家人,家庭住址,懵然不知所以,只好打电话给110,镇里派出所的很快过来,一看,见过,这不是老在樟树林晃悠的蠢仔吗,拉回镇子,蠢仔看到大桩树的高高伸出空中的枝叶,激动地往那边指指点点,警察随着他来到家里,语气颇为严厉地对老太太说:看好自己的饿孩子,别让他跑公路上去瞎跑,这么多车,回头出了事算谁的。警察都惹出来了,秋生的如意算盘自然彻底落空了。这也让他见了蠢仔回到从前的态度,咬牙切齿,一副要吃掉他的样子。

    过年之后,日子就过得快了,吃吃喝喝,晃晃悠悠就到初六、初七了,人们开始往外走了,路上开始不堵了,集市开始冷清下来。年后的天气打摆子一般,雨一天晴一天的,不下雨的时候,蠢子就在樟树林晃悠,看着一拨拨人樟树林排着,看他们在吊桥生嬉戏,看着河水卷着浪花奔流不息。

    卖米糖的妇人仍旧在桥边摆摊,仍旧无人问津,她仿佛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坐上两个小时。只有傻子靠近了她才好像活了过来,冲他龇牙咧嘴的喊打喊骂,挥起干树枝一般枯瘦的手臂赶他。

    初九是天阴,阴风惨惨的,蠢仔吃过早饭就躲在树后避风,他坐在树底下乱草堆上,靠着树干,眼睛无神地望着水流。林子里阒无人声,风打的头顶的宽大的树叶簌簌地响。

    他一直坐到肚子咕咕叫,该吃饭了,年后,婆婆盛的饭更少了,还不能让他吃到半饱。他站起来时,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树后转过来。

    他纳闷,从来没见婆婆来这里。婆婆站在跟前,脸上挤出一丝笑纹,皱巴巴的薄面皮似乎随时要破掉。她冲他一招手:来,蠢仔,婆婆带你下去捡鹅卵石玩。这是婆婆表现出来的难得慈和。傻子爬起来,颠颠走过去,猪肝色的嘴唇咧着,眼睛眯缝着。河边一条一尺来宽的陡峭的小路下到河滩,河滩堆满褐色或黑色的鹅卵石。老太太扯着突露的树根,老腿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下去了。傻子有样学样,也费力地下去了。

    狭长的河滩像一个停泊下来的冲锋舟,光溜溜的石子透着岁月的沧桑。河滩一侧贴着河岸,另一侧被水流淘得往内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形,水流汩汩地再次旋转一下又旋到中流去。水面冒着白色的泡沫,看不到水底,不知水深水浅。

    老太太弯腰捡了一个椭圆形光溜溜的石子递到傻子手里,鸡子大小,捏在手里冷冷的,滑滑的,蠢仔欢喜的手舞足蹈,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老太太指了指水边,那个那个,自己捡去。傻子望着白晃晃的水花,踌躇了一会,眼睛看着他婆婆。去呀!去呀!老太太冲他点头慈祥地笑着。得到了鼓励,他蹲下来,蹭向水边,伸手扒拉身下的石子,挑了一个拿起来转头给婆婆看。忽然后背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身体往水里栽去,他伸手往后胡乱划拉,仿佛抓住枯树什么的往前一扯。

    只听得扑通一声,他吓得浑身一颤,闭上眼睛,哭喊道:婆婆,我怕。眼泪模糊了视线。等他擦了几把眼睛,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之后,往身后一看,空空如也,哪有婆婆的影子。转头往水里看,水流中间一个黑乎乎影子浮上来,又沉下去了,随着水流快速冲向下流。蠢仔泥呆呆的立在水边,不知发生了什么。

    火化的钱是找荣俊借的,地基是彻底不要了。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来的客凑不齐一桌。傻子坐在河边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地穿到河面。秋生在坐着火葬车的冰葬车从大桥那边拐到山上公墓,没钱请泥水匠,没钱请鼓吹手,没钱请喝彩的人。墓碑是机器刻的,卖墓碑的一起就做了,一块二百,把骨灰放进坑里,打了几挂爆竹,烧几堆纸钱,丧事草草了事,队伍才由着吊桥晃晃悠悠走过来。

    大樟树四周的婆子们议论菊花的死法,大约是去菜地里摘了菜,到河边洗菜失卒落水的,若不是下游三里东溪村的一个老汉在河边洗锄头,看见了,喊人捞上来,尸骨无存。可怜啊可怜,含辛茹苦一辈子,落到这个下场。

    葬了老娘的次日一早,秋生收拾好几件换洗衣服塞在一个泛白的蓝布牛仔包里,也不跟宝才说一声,头也不回离家出去了。

    宝才早上起来,打不着煤气灶,不知是电池没电了还是没气了。他那张苍老浮肿猪肝色的饿脸茫然地打量着整个厨房,仿佛不认得似的。他迟疑着蹒跚地走到柴堆边,艰难地弯下腰搂了一把松针。他想着去灶边生火,蠢仔还卷缩在松针堆里睡觉,昨晚办丧事的剩饭剩菜,任他吃了个够,油大,夜里拉了几次肚子,这会刚刚熟睡。宝才见了心中愤怒,嘴里嘟囔着,该死的,

    抬脚踢过去,不料站立不稳,咕咚一下跌得四仰八叉,幸亏下面是松针堆,跌下去容易,爬起来难,他像个翻过来的乌龟,手刨脚蹬,哼哼唧唧半天才爬起来。

    元宵节,该出去的差不多出去了,镇子骤然空了,人车都少了许多,河边樟树林的人自然也少了。

    蠢仔依旧坐在河岸的青石上,茫然地望着河水。这天中午,旺旺和几个小孩从吊桥上玩闹下来,看见蠢子,他逞能似的冲到他跟前,伸出两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蠢仔,告诉我,一加一等于几。

    河水哗哗地流淌着,晌午的阳光洒在水面泛起茫茫的刺眼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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