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途

作者: 夏木遇见何夕 | 来源:发表于2024-03-02 21:2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4期“旧”专题活动。

    姜大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才爬到三楼,就扶着墙歇了下来。汗珠顺着他额头滚落到了眼睛里,他眯起眼,抬起手背抹了把汗,努力睁开眼,又弯下腰揉了揉酸痛的不听使唤的腿和脚,重重叹了口气。

    从一楼到六楼,在别人那里轻而易举的事,在姜大伟这里,却成了畏途。姜大伟的腿和脚就跟不长在他自己身上一样,一点儿也使不上劲。每天上下班爬楼,他都要一步三喘,跟个七老八十的人一样,可实际上他还不到六十岁。

    楼梯间还是那样破旧。前两年老旧小区改造,政府只对楼栋外立面进行了粉饰,楼内仍是老样子,灯泡上蒙着灰尘和蛛丝,墙皮剥落成神秘的图案。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什么办证、开锁、不孕不育、小饭桌等等,不一而足。楼梯间平时疏于打扫。水磨石台阶上,只有中间走人处踩踏得干净些,其余地方布满了灰尘和杂物。有些人家将捡来的硬纸板、塑料瓶,还有腌菜缸、简易鞋架等都堆在楼梯间,使得逼仄的空间更显狭窄。

    姜大伟歇了一会儿,感觉可以了,就又鼓了鼓劲向上爬去。他大汗淋淋地爬上六楼,掏出钥匙打开自家门,一进屋就跌坐在了沙发里。

    这是间二十多年的老房子。过时的装修,过时的家俱,使得整间屋子看上去和姜大伟一样显得老气横秋。

    天还未全黑,屋里已暗得需要点灯了。姜大伟懒得起身开灯,就在暗里斜倚沙发靠坐着。迷迷糊糊中,他似看见整间屋子都亮堂了,阳光穿透窗户洒满全屋,屋内所有家俱陈设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在这金光里,妻子方萍系着围裙,正端着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菜往桌上摆,她笑意盈盈地招呼道:“大伟,过来吃饭了!”儿子豆豆站在连通餐厅和客厅的过道口,双手击打节拍奶声奶气地唱着:“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豆豆的歌声中又飘来方萍的声音,“豆豆,帮妈妈拉你爸爸过来吃饭。”

    “哦。”豆豆应声蹦跳着跑过来伸出小手拉他,他圆圆的小脸上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爸爸……爸爸……”豆豆的呼唤声猛地惊醒了他。

    姜大伟睁开眼,屋里已经全黑了。无边的黑暗向他袭来,他赶紧起身摁亮房间所有灯,满屋子呼唤着:“方萍……豆豆……”他的声音干涩且凄厉。十年了,姜大伟每次从梦中惊醒,任他如何一遍遍呼唤,这屋里已经没有人回应他了。

    “都走了,只剩下我了!”姜大伟自言自语着,一边挪动疼痛的双脚瘫坐下来,目光落在了近在咫尺的一张全家福上——那是豆豆两岁时,一家人外出游玩时拍的。照片中,姜大伟抱着豆豆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豆豆坐在姜大伟腿上,手里还攥着一个啃了两口的大苹果;身穿洋红色开衫的方萍伏身揽着姜大伟的肩,系在她脖子上的白色丝巾随风飘拂……这张照片是他们当时央求同去旅游的人给拍的,没想到这随意的一张游玩照,竟成了他们一家人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三人都嘴角上扬欢畅地笑着,只是这笑容连同笑声都封印在了相框里,再也回不来了。他捧着照片端详半晌,又对着照片喃喃说道:“方萍呀,豆豆呀,你们都还好吧?等着我,我会去那儿与你们会合的。”

    翌日早上醒来,姜大伟掀开被子下床,脚一着地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妈呀!”他叫出了声,慌忙扶床坐下,定睛细看,脚背肿得老高,一双脚就像脱毛的两个肥胖大猪蹄子,还放着贼贼的光,稍一动弹,钻心地痛。“坏了,又肿了!”姜大伟长叹一声,坐在床边迟疑片刻,这才抄起放在枕边的手机向单位告假。

    “薛主任,我……脚肿了,昨天就开始痛……今天早上起床,一下地,疼得不行……去不了单位了,向你请个假。”电话接通后,他讷讷半晌才说清原委。

    “怎么搞的?三天两头请假,我看你不如请长期病假得了!反正部里头有你没你都一样!”电话那头说着就挂断了。

    姜大伟抿嘴锁眉,额头的三道横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愈显得深了。薛主任说他三天两头请假,哪有?上次请假还是两个月前,也是脚突然肿得下不了地。说部里有他没他都一样,他也感觉到了。部里数他年龄最大,除了薛主任比他小个十来岁,其余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按说,年龄大理当受到尊重,可他却被悄无声息地边缘化了,净干些没人愿干还整天忙得脚不着地的杂事。这不,路走多了,脚就又肿起来了。

    看着肿胀起来的脚,姜大伟无奈地又重重叹了一声。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要遭人数落,虽然憋屈,却也得受着。谁让自己身体不争气呢!也是,这一年来,他没少请假,全是身体在拉后腿,今儿是脚肿了,明儿是一口气上不来了,后天是胃里吐酸水……想到这儿,他拉开床头柜,将惯常吃的控血糖的,降血压的,治痛风的,以及保肝舒心的好几种药,一把全丢进嘴里,就着头天喝剩的半杯水,仰起脖子咕咚一声吞咽了下去。而后,他慢慢抬起肿胀的双脚躺到了床上。

    脚一肿起来,上厕所就成了他最头疼的事。为减少方便的次数,以往他尽量减少吃喝,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才给自己点份便宜的外卖。姜大伟一月挣的工资,刨去看病吃药,所剩不多。平时上班,他的一日三餐都在单位食堂解决。自从方萍走后,他几乎很少做饭。笨手笨脚的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即使下一碗清水挂面,也能噗得满灶台都是。

    “让我来!”“你歇着!”这是方萍在世时经常说的,他也乐于享受方萍的贴心照顾。那时的日子就像人说的蜜里裹了糖,睡着都能笑醒。可能真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自从十年前的夏天豆豆突然离去后,一切都变了。过去从不抽烟喝酒的他,抽烟多了,喝酒多了,几年之间就造出了一身病。

    姜大伟认识方萍时,已经三十岁了。因长相显老,加上呆头呆脑,笨手笨脚,不讨女人喜欢,就一直单着。方萍头婚因婚后多年不生养,被夫家踹了,经人撮合,这才嫁给了大龄青年姜大伟。别人都说,姜大伟是头婚,还是机关干部,而方萍是二婚,又没稳定工作,方萍嫁给他,算是祖上烧高香了。可在他看来,能娶到方萍,是他的福分。方萍漂亮、能干又贤惠,对他真叫知冷知热。家里一应大小事,也从不用他操一份心,方萍全打理得井井有条。

    婚后,姜大伟也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为此,方萍接受了好几年不孕症治疗,打针、吃药没少受罪,终于在她三十五岁那年生下了豆豆。此时,距离他们结婚已过去了十年。中年得子的姜大伟和方萍,开心得就觉每天的日子都阳光明媚,连呼出的空气都是清新的。

    豆豆三岁那年,他们搬到了现在的住处。这是一套位于繁华市中心的二手房,虽然房龄老了些,但距离姜大伟上班的地方近,又是学区房,豆豆可以在住处附近上一所不错的幼儿园,及至小学、中学。

    刚搬进去那阵,豆豆经常会趴在阳台上注视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惊叹道:“哦,有好多车车呀。”这样说的时候,豆豆眼睛滴溜溜地圆睁着,嘴唇张成了O型。

    方萍用了半年多时间将房子装扮一新。每到休息日,她就在家里涂涂抹抹,拼接组装。她把屋里的床、椅子、餐桌和收纳柜,全部漆成了亮丽的色调。为了不让豆豆靠近锯子、钉子和锤子,方萍干活时总要锁紧阳台的门。每当这时,豆豆把鼻子贴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哭泣,闹脾气,姜大伟就抱起豆豆,带他去游乐场玩。

    方萍在室内装潢方面倾注了很多心血,偶尔她会询问姜大伟的意见,他总是回答“不错”。方萍在屋里摆放了许多暖色调的罐子,上面用水彩笔手写了“LOVE”,还画上了各种各样的红心。电视柜上,摆上了全家福。那张他们出游时让别人拍的照片,方萍把它打印出来,装上了木质相框。她还给豆豆单独装饰了一个房间,这是豆豆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她在房间里挂上了小动物的拼音识字贴画。那时,豆豆正在学习识字,他在墙上到处涂画,把方萍好不容易打扫干净的房间弄得一团糟。平时很少大声说话的方萍,每次看到自己辛苦营造的空间被孩子弄乱,也会忍不住大声喊叫。每每这时,豆豆对妈妈的干涉置之不理,他自顾自地玩自己的小猫钓鱼游戏,或是用积木搭房子,再或者往一个个几何玩具里拼图形……日子就在这样琐碎的日常里一天天积累下来成为四季,四季积累下来成为生活。

    偶尔姜大伟会感觉被人们称为时间的东西像快进的剧情,转瞬即逝。风景、季节和世界仿佛都在自转,却独独抛下了他们一家三口。

    豆豆五岁那年夏天,用方萍的话说,是“彻底毁掉”的日子。那年,他们失去了豆豆。不识水性的豆豆被一帮孩子拉着下水,就再也没有上来。那是大桥下的一段河流,豆豆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头。一帮孩子慌乱地大喊“救命”,可已经来不及了。

    姜大伟和方萍闻讯赶到时,只看见豆豆留在岸上的衣服和鞋子。几个一同玩水的孩子个个呆愣在河边,被各家大人训斥着。打捞队也来人了,经过两天不舍昼夜地打捞,终于在下游找着了豆豆。看见豆豆尸首的瞬间,姜大伟和方萍瘫软在地,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当时哭都哭不出来了,他们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五岁的孩子,来到这世上,才完整地看到五次春夏秋冬,就这么匆匆离开了。有时他会不听话,闹脾气,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幼儿园学来的,他在惹爸爸妈妈生气后,会去拥抱他们,还会用他软乎乎的小手帮他们捶背;高兴的时候,他会把在幼儿园学到的儿歌唱给他们听……以后再也抱不到摸不到他了,以后再也听不到他软嚅嚅的声音了,不管想什么办法,都不可能再去哄他睡觉逗他开心了,不能再亲吻他了,不能……

    失去孩子后,姜大伟和方萍的心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仿佛一刀划过了他们的灵魂,悲痛和无助笼罩着他们,使他们进入了一个痛苦的漩涡无法自拔。之后的日子,他们过得稀里糊涂,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黑暗。

    自豆豆走后,方萍再也没有出去工作过。姜大伟每天下班后,咔嗒,打开开关时在厨房角落啜泣的是方萍的脸;咔嗒,开灯时在客厅角落里肩膀颤抖的是方萍的轮廓;咔嗒,缩在墙角拿着豆豆玩具发呆的是方萍的神态……冰箱里的青菜长了白毛,鸡蛋刚刚磕破放进方便面里就发出恶臭,地板上未扫的灰尘能印出鞋印……那段日子,方萍像丢了魂一样,谁和她说话都不应。每当经过豆豆玩耍过的地方,她的眼中就会涌上泪水,每当看到其他家庭的幸福面孔,她就会忍不住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姜大伟也变得特别沉默,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额上的皱纹深了,两鬓的头发也白了。

    方萍明知豆豆已经不在了,却不愿承认。每当提起豆豆,她就后悔没有更好地爱他陪他照顾他。有时,她会在屋子里呼喊豆豆,但屋里除了姜大伟就是空气。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一连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与之同时,方萍注视阳台的时间越来越久,而姜大伟酗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且一喝醉就哭喊:“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好像是要应验姜大伟所说的这句话,豆豆走后不到半年,方萍也决绝地走了,她从家里的阳台上跳下去了,脑袋下面流出了一摊红得发黑的血。

    方萍下葬以后姜大伟变得更沉默了,身边的人都很担心他,都让他节哀顺变。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也向他表示了慰问,薛主任还特意来家里看望了他。

    薛主任来姜大伟家的那天,在屋里转着看了半天,之后拿起电视柜上的全家福对他说:“这屋里让你伤心的记忆太多了,不成你就换个地方住,我给你找房子,找好你搬过去。”

    “不,我哪儿也不去。”

    “这房子地板翘起了,墙皮也返潮裂缝了,冬冷夏热的,又没有电梯,给你找个带电梯的房子住着不好吗?”

    “谢谢,我真不需要。这儿有方萍和豆豆,我只想陪着他们。”

    薛主任无语了。

    姜大伟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就去上班了。到了单位,他发现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餐厅,总有人躲着他窃窃私语,仿佛他是个传染源,走近他就会被他巨大的不幸传染上。他去餐厅吃饭,有人在议论,“想不到老婆孩子都没了,他还能吃得下!”;他认认真真干工作,有人说,“你看他心真大,竟然看不出有多悲伤!”;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又有人说,“他那个样子活该没了老婆孩子!”……

    一年多后,有位亲戚看他一个人过日子实在不像样,就给他介绍了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的。那女的上门来一看,嫌他房子太旧,让他重新买套房子才愿意跟他过。姜大伟哪里有钱再买房子呀,就直接拒绝了那女的。没想到,这事也被人描得走了样,说姜大伟花心得很,表面上装作老实憨厚,背地里已找了好几个女的;他老婆孩子才死没多久,他就耐不住寂寞了,还想买新房子,还花钱给别人养孩子……

    姜大伟以前也和别人一样,以职业化的表情直面过别人的悲伤,看到那些痛失亲人的人,他会礼节性地说一句“节哀顺变”。而现在,明明他的悲伤已经深入骨髓了,却还得怀着感恩之心去听那句言不由衷的话。最令他失望的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无视他的痛苦,且喜欢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

    他左右不了别人的舌头,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索性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姜大伟整日沉湎于烟酒中,常常将自己灌个烂醉,到家躺倒就睡。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几年间,姜大伟就身体臃肿,患上了各种慢性病,渐渐地,他连楼都爬不动了,脚一肿起来,连地都下不了。

    家里亲戚知道这一情况后,又来给他介绍媳妇了,劝他:“你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你真就打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下去吗?”

    “不想了,”他回绝亲戚道,“我的舒心日子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以后的日子就是混吃等死。”

    下不了地,连生活自理都成问题的姜大伟,现在也想住进带电梯的房子里了。年前,政府提畅老旧小区加装电梯。他所在的单元楼里的住户大多是老人,大家伙很积极地签了名摁了手印,最后却卡在了一楼住户那里,说是加装电梯后会影响一楼采光。这事就这么黄了。

    下不了地,姜大伟只好整日躺在床上。他也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可相片里的方萍和豆豆每天都看着他,他们还在那边等着他呢,他也放不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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