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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入瓮
当那个妇人第三次看过来时,我知道她已经上勾了。我用帕子掩住了脸,看起来是在哭泣,实则遮住了上扬的嘴角。
妖艳的妇人是春景楼的老板曹七娘,她极喜欢吃这家铺子的小笼包。我早已摸准了她每次来的时辰,特地在今日她坐下来开始吃的时候,走了过来。
我身上穿的是质地极好的浅粉色贡缎衣裙,头上的钗环也价格不菲,就连手上的丝帕都是一两银子一块的上品。此刻我的脸上挂着一副惊慌的神色,在包子铺门口来回徘徊。片刻之后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大叔,您可曾看到一个身着绿衣衫,年纪十三四岁的婢女从此处经过?”
包子铺的老板摇了摇头,语气和善地说:“未曾见过。这位小姐,您是跟家里人走散了吗?”我啜泣着说道,“今日风和日丽,母亲准我和彩云出门赏花,谁知途中被挤散了,彩云不见了踪影。此处我从未来过,身上也无有银钱,不知如何回城南的赵府。”
早已在旁边观察了我良久的曹七娘站了起来,“这位小姐,我回家会路过赵府,可以捎你回去,你不要着急,请过来坐下喝杯热茶。”我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快步走了过去,“大姐,您说的可是真的?那多谢您了,请受如雪一拜。”曹七娘扶着我的胳膊拉我起身,让我坐到她旁边。她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审视货物一般在我身上来回逡巡,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
我故作羞怯地低下头,曹七娘递过来一杯茶,亲热地问我:“小姐芳龄几何?是否婚配?家中还有什么人?”“如雪今年一十五岁,尚未婚配,家中有父亲母亲和幼弟。”“你莫着急,快喝口茶吧。”端在手中的茶一股淡淡的的蒙汗药味,我心里一哂。看着她殷殷的眼神,我假装饮下茶水,实则动作极快地吐到了袖中的手帕里。
曹七娘眉开眼笑地看着我,我面上是一副焦灼的表情。“金珠,把剩下的包子打包,让轿子过来吧。赵小姐着急呢。”丫鬟应了一声,俩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不一会儿,一台轿子停在了包子铺门口。
我走了几步故意踉跄了一下,“为何头如此昏沉?”我有些惊慌地说。“小姐,你是思虑过度了,快随我进轿子里休息吧。”曹七娘掀开帘子,金珠把我扶到了座位上,我软软地靠在曹七娘肩上,她亲热地揽着我,轻声说:“别担心了,赵小姐,睡吧,睡醒就到家了。”
二 过往
轿子走了不远就落了,我闭着眼睛,全身卸了力,软绵绵地靠在曹七娘身上,装作人事不醒。感觉有两个人抬起了我,走了一段路,然后放在了榻上。“七妈妈,这个姑娘看着真水灵,花了多少银子啊?”“哈哈,一文钱都没花,白捡了一个极品。上次送进去的金红被退回了,我正愁没人顶上呢,这姑娘样貌更在金红之上,定能让江总管满意。”
“都走吧,药劲过去得两个时辰,门口派个人守着就行。我也乏了,回去歇个晌午觉去。”一群人闹哄哄地出门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我躺着没动,侧耳倾听了片刻,四周确实没人了,才缓缓起身。
我根本不是什么赵如雪,我真名叫唐月。我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顶级杀手,在杀手榜排名第二。我之所以想方设法混进春景楼是因为此次的任务。
一个月前有人来到暗夜,指名要杀手榜排名第一的黑龙或者第二的黑鹰出马,赏金数额十分惊人。老大把我召唤至密室,“黑龙失踪已久,此次只能你去了。黑鹰,任务很棘手,你要做好万全准备。”
我皱起眉头,“老大,我接活的底限你是知晓的。”“你放心,不是妇孺,不是残障。只是此人身份非同小可,恐怕要从长计议。”我问到:“可是朝中大官?”老大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我沉默了。
“我想回吉川一趟。”沉吟片刻,我缓缓开口。“这个自然,允你五日。我会同常先生一道,先去打探消息,再制订一个详尽的计划。”
我回到吉川,走进城西一处小小的院落。“阿姊,你回来了!”一声惊喜的呼喊,随即一个快速奔过来的人把我抱了个满怀。“阿云,你最近可乖?刘姨呢?”
“月姑娘回来了?我去宰只鸡,晌午给阿云炖鸡吃好不好?”“好好,吃鸡肉肉,大鸡腿。”阿云拍着手,笑得十分开心。我也跟着笑了,从背上取下来包袱,掏出了给阿云买的小木刀和泥娃娃,阿云立刻抱着玩具,坐在地上专心玩耍起来。
“刘姨,阿云又高了些,我再留些银子,劳烦你帮他添置些新衣。我要出一趟远门,短了一年半载,长则三五年。有劳刘姨了。”我给刘姨深施一礼。“你尽管放心去忙,阿云我会照顾好的。那年要不是月姑娘搭救,我家老李早已不在人世了。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忽然的嘈杂声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看了下窗外的天色,已经日头西沉。看来是要跟“赵小姐”摊牌了,我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蜷缩到卧榻的一角。
三 习舞
看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曹七娘,我颤声问道:“此处是何地?如雪想要回家。”“回家?哈哈哈哈……..”曹七娘和身后一个身材健硕的婆子对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往后这里就是你家了。大家都叫我七妈妈,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就叫金玉吧。看你身段袅娜,明日就可跟着师傅习舞。”
我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一掐,登时疼出了眼泪,“不,我要回家,你们这是强抢民女,我.我要报官。”曹七娘的脸沉了下去,“金玉,你听话我不会亏待了你,要是不听话,可别怪我不客气。”她一抬下巴,身后那个婆子走了过来,给我脸上来了一巴掌。我顺势扑倒在榻上,放声大哭。
曹七娘走到我面前,钳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她。“你给我记着,来了我春景楼,别再拿自己当什么千金大小姐,听话才能少挨打,懂了么?”看到我瑟缩惊恐的模样,她满意地放开了我。“找一个丫头过来伺候她,告诉马师傅,明日起金玉开始习舞。”
一个小丫头被遣了过来,想是来监视我的。“金玉姑娘,您先用饭,奴婢翠香,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叫我。”翠香关上门出去了。我一边继续嘤嘤哭泣,一边无声吃着饭菜。片刻之后,我提高哭声,然后把剩下的饭菜和碗碟扫落了一地。千金小姐的脾气一定要有,太轻易就范,容易让阅人无数的曹七娘生疑。
翠香进来收拾的时候,连连摇头,“姑娘您这是何苦呢?七妈妈会生气的。”我没理会她,面朝着墙壁掩面哭泣。“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三娘,给她立立规矩。莫要再打脸啊。”曹七娘人还没进来,恶狠狠的声音就飘进了房里。
打了我一巴掌那个婆子走了过来,在我手臂上狠狠拧了两下。我痛得真流下了眼泪,在心里已经把这婆子千刀万剐。“我再问你一次,即刻更衣习舞,去还是不去?”我抽泣着点了点头。“这才乖嘛。”曹七娘满意地转身走了,翠香带着我换了一身宽袍大袖的舞衣,随后来到了舞房。进了舞房,我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我终于完成了计划的第二步。
自那日起,我每个早上和午后都跟着马师傅学习楚地的云袖舞。这种舞动作纷繁复杂,学起来很是费劲,但我还是认真地学了下来。十五日过后,曹七娘过来看了我跳舞,看完之后面露喜色。我低下头,心里暗想,成了。
四 初见
之后几天,曹七娘对我和颜悦色起来。有一天我提出想吃糖葫芦,她竟允了我带着翠香和一个小厮到门外的街市上买。我出门后买了大门口摆摊的糖葫芦,还去对面的脂粉铺子买了些香粉口脂。
回到屋子,我借口疲累要休息,让翠香关上门不要打扰我。听到她彻底走远了,我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尖端挑开了糖葫芦最下面的一颗,果不其然有一粒小蜡丸。打开来有一张字条,我看了之后将纸条撕碎吞入口中。
一切皆如常先生所料,近日果然有人去城南赵家附近打听赵如雪的情况。幸好常先生已安排妥当,过去打探的人最后得到的消息就是赵府确实走失了赵小姐,正在到处寻找。既然开始打探我的情况,那就表明,我入宫的日子近了。能否顺利入宫,是我们整个计划至关重要的一环。因为此次有人斥巨资派下的任务,是刺杀东宫太子。
听闻这位太子甚是喜好歌舞。去年皇后病逝,因皇后生于荆楚,太子思母,就着人在京城到处搜罗会楚地云袖舞的舞娘,聊以慰藉。
这一日,翠香伺候我换上了一套新舞衣,袖子上用金线绣了花纹,舞动起来金光闪闪。就是今日了,我内心有些雀跃,面上却分毫不显。走进舞房,我发现正中摆放了两把椅子,除了曹七娘,还有一个身型肥硕的中年男子。
见到我走近,那男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眼光仿似有形,扎得我浑身刺痛。我垂下眼帘,向曹七娘行礼,“谢七妈妈赠衣。”“金玉,这位江总管是宫里的贵人,你好好跳,贵人中意了有赏。”“是。”
乐曲声起,我翩翩起舞。在我出道前,除了武艺,我还学会了歌舞,烹茶,刺绣和琴棋书画,这些技艺在日后都派上了用场。我曾以茶坊老板娘,大家闺秀,舞娘歌姬等不同身份潜入到目标身边,刺杀成功后又悄然离去。江湖中令人闻之胆寒的杀手黑鹰,谁都不曾料到竟是一名女子。
“妙啊!七娘,这位姑娘可比之前的好多了,太子殿下定会喜欢。”那位江总管站起身来,边拍着巴掌边说。“金玉,快谢谢贵人赏识,你收拾东西即刻跟着江总管进宫。”我面上浮现出惶恐的神色,“七妈妈,我….我不愿去。”曹七娘沉下了脸,“由不得你,得罪了贵人,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快去收拾!江总管,您这边请。”
少顷,我跟随江总管进了东宫。落轿之后我低着头站着,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边的环境。忽然,我的全身寒毛竖了起来,有人要偷袭!刚要闪躲,猛地想到我现在的身份是柔弱的舞娘,于是硬生生止住了即将抬起的脚,装作毫无觉察。一双手抚在了我肩上,江总管那张胖脸也伸了过来,“金玉,你的住所我特意遣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他嘴里的臭气喷到了我脸上,我强忍着把他脑袋扭下来的冲动,装作害怕左右躲闪着。
“江总管,我的宣纸什么时候送来啊?太子殿下等着看我写的字呢。”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江总管一顿,我趁机摆脱了他的手,退后了好几步。江总管嘴里低低地咒骂着,说了句“你随我来取吧”就转身离开。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不期然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身着一件银灰色锦袍,对我微微一笑,而后跟着江总管走了。
五 情动
就这样我在东宫住了下来。原定三天后家宴上我来表演云袖舞,但前一天夜里皇上忽然病重,宣太子赶去伺疾,我就没能见到太子。
我住的屋子虽然不大,但位置很好,出门不远就是一个小湖,旁边种着各种花草。我每日在湖边装作练习云袖舞,借机到处走以观察东宫的布局。
我自从十岁那年被老大带回暗夜,就开始了残酷的训练和选拔,头脑时时都紧绷着弦。像这样没有训练和任务,每天悠闲自在的生活如同做梦,特别不真实。如果再没有江总管的骚扰,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那天给我解围的男子我打听过了,他名叫宁远城,是太子的伴读之一。据说是三个伴读里最无家世最不得重视的。
这一晚,天气晴好,弯弯的月亮似银钩悬挂天际,夜风吹来,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端。我走在湖边,望着如钩的新月出了神。阿娘说她就是在这样一个月夜生的我,因此阿爹给我取名唐月。五年后一个漫天彤云的傍晚生了阿云。阿爹是个读书人,阿娘开了家小豆腐坊,我们一家人生活虽不富足却很温馨和睦。
在我八岁那年,家中突遭变故。先是父亲病逝,紧接着阿云也生了重病。阿娘卖了豆腐坊才凑够去州府找大夫看病的钱,可惜耽搁了太久,虽然阿云的性命保住了,但大夫说以后会痴傻。阿娘在医馆门口痛哭的情形,时隔九年我仍然记得很清楚。回忆令我十分痛苦,我想嘶吼,想发足狂奔,来减轻心中的痛楚。可惜,我不能。
我在月下狂舞起来,没有章法没有节奏,就是用肢体的摆动来宣泄情绪。就在这时,一缕轻柔的笛声传来,笛音好似山间的清泉,慢慢平息了我心中愤懑的火,我的舞步也随着笛声舒缓下来。
等到一曲终了,我已完全平静下来。宁远城从远处慢慢走过来,“姑娘方才的舞蹈令人惊叹,远城从未见过如此浓烈奔放的舞步。”我低头施了一礼,“公子谬赞了,告辞。”转身快步离开。月光下身着白色锦袍的宁远城谪仙一般儒雅俊秀,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这种陌生的感觉令我恐慌而又恼火。
六 出手
太子伺疾七日之后回到了东宫,第二日晚上便宣了我跳舞。我跳得十分用心,一曲跳罢,太子与太子妃皆鼓掌叫好。太子大喊“赏!”还让我近前领赏,我低着头跪倒在太子身前。“抬起头来让孤看看。嗬,长得如此貌美。”我的下巴被大力抬起,被动地看着面前穿着明黄色衣袍的男人。三十几岁,样貌英俊,面上却是一副淫邪的神情。
我心中冷笑。看来传闻不假,这太子果然是酒色之徒,杀了他我心中也无任何负疚。我做出一副羞怯的表情,眼角的余光迅速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宁远城自顾自喝着酒,眼睛只盯着面前的酒壶。旁边两个年轻锦衣男子大概就是另外两位伴读,一个满脸不屑,另一个正盯着我看,眼里闪动着欲火。
“孤甚为喜爱你的歌舞,今夜来孤的寝宫为孤一人跳如何?”我心里一喜,机会这么容易就送到眼前了吗?“太子,圣上龙体未愈,宜素食斋戒,切不可在此时授人以柄。”太子妃开了口,太子面露悻悻之色,“罢了,你且退下。”“是。”我不敢多做停留,低头后退几步走出大殿。
我心里很是烦闷,走到湖边角落无人处跌坐在草丛中,手里狠狠揪着草茎。是怪宁远城的无动于衷吗?你一个身份低微的舞女,人家不过是顺手给你解了次围,给你吹过两次笛子,话都没说过几句,凭什么你会觉得自己能让别人动容?简直愚蠢又可笑!我在心里狠狠骂着自己。
“唔…..不要…..求您了…..呜呜…..”几声女子压抑的呜咽声和男子低沉的威胁传入我耳中。我悄然起身,循声摸了过去。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衫的女子被压在草丛里,嘴被捂住,衣衫已被半褪下来。那个压在她身上粗壮的男子背影赫然是江总管。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勾起了我往昔不堪的记忆,我大怒,杀心顿起。
略一沉吟,我心下有了计量。悄悄退后几步,娇呼一声“哎呦”,然后坐倒在地。“啊~我的脚扭了,好痛。”我大声喊了起来。那边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谁在喊叫?”江总管扬声问。“是我,金玉。”我娇声说。
片刻之后,江总管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我瞥见那个藕荷色身影捂着嘴低着头跑了,放下心来。“你怎么了,小美人,不能动了吗?”江总管喘着粗气,低头看着我,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我伸出手来,“拉我一把,江总管。”江总管咧开了嘴,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我忍着恶心,一指湖边的一处空地,“去那边。”江总管见我如此主动,简直心花怒放,急不可耐地抱着我快步走到湖边。
我右手指缝间滑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极快地扎进了江总管的后颈。他只感觉到了一点痒痛,还以为是蚊虫叮咬了,挠了一下。下一瞬,他便一头栽到在了地上。针尖上有效力极强但剂量很小的迷药。我站了起来,四顾无人,就将他肥大的身躯推进了水里。
心中默数了几个数之后,我大声喊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呀!江总管落水了!”呼喊了几声之后,有人朝这边奔了过来。他们看到的是岸边衣衫凌乱、哭得梨花带雨的我,和在湖中挣扎的江总管。
等到江总管被拖上来时,已经肚子鼓胀,人事不省。出了人命,下人们不敢隐瞒,将我带至太子面前。我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全身都在抖,身上的衣衫凌乱,头发也散落了几绺,满脸泪痕,手上还有被叶子划伤的血痕。任谁一看,都是被欺辱了的模样。
七 纠结
“舞娘金玉,江总管因何落水?你为何在水边?还不从实招来。”太子沉声问道。“启禀太子殿下,奴家回住所之时途径湖边,见花开得甚好就停下来赏花,片刻之后江总管过来了,言语间颇为轻薄,还动手动脚……呜~奴家转身想逃,却被他抱住,推搡间,江总管被石头绊倒,摔到了湖中,奴家吓坏了,就大声呼喊起来。”我哽咽着说道。
“太子殿下,属下已在岸边勘查,找到了舞娘金玉所说的石头,江总管的尸体并无外伤,确系溺水而亡。”东宫侍卫统领上前奏报。“一个小小的舞娘,居然敢推总管入湖,真是胆大包天,太子殿下,我认为该当严惩!”太子左侧身着湖蓝锦袍的男子厉声说道,此人是太子的伴读之一。
“太子殿下,我认为这是一起意外,况且是江总管欺辱女子在先,如若此事传扬出去,坊间会耻笑我东宫御下不严,奖惩不明。”宁远城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今天他又穿了那天吹笛时的月白色锦袍,听到他的话,看到他望过来时眼里的关切,我的眼睛忽然酸涩得厉害,有点真的想哭。
太子不耐烦地一挥手,“好好的心情都给败光了,传孤的旨意,江总管厚葬,舞娘金玉杖责二十,闭门思过。”我心里一阵冷笑,什么狗屁太子,眼里连个基本的是非曲直都没有,留着有何用?
“太子,金玉是舞娘,杖责二十恐无法再为殿下跳云袖舞了。”宁远城又上前了一步,继续说道。“说的有理,金玉,暂且饶你,下次再犯严惩不贷。”
来到门外,我向宁远城深施一礼,“金玉多谢宁公子仗义执言,否则今日难逃杖责。”“不必多礼,你手上有伤,可找太医要些伤药涂上。也罢,你来东宫不足月余,不认得何太医,我去帮你取药,你在湖边等我便是。”说罢,宁远城转身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地没有动,心里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拿着宁远城送来的药,我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心乱如麻。理智上来说,我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该有牵绊。阿云已经是我的软肋,被人拿捏住了,我怎可再生事端。可情感上,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第一次生出了想要靠近一个人的念头。“不,我不能动心,我要尽快完成任务离去。”我对自己说,心里却像刀绞一般疼痛。
太子又被召走侍疾了。听说这次皇上病重不能上朝,命太子监国。太子不在我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又能过一段闲适的日子,还能看到他;忧的是任务拖得太久,恐怕暗夜会催促。
近日的每个晚上,月上柳梢之时,在湖边的角亭,我跳舞宁远城吹笛,累了就一起坐下来喝他带来的菊花茶。我们俩没有事先约定,却彼此心照不宣。月光下他的眸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明明喝的是茶,我却脸红心跳,手脚发软,仿似醉酒。“金玉……”“阿娘唤我阿月。”“…..阿月,如果不在这里跳舞,你想做什么呢?”他的声音很温柔。
做什么呢?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我想要买一个大大的院子,养两条狗,养几只鸡,房前种着花,房后种着菜。阿云在院子里玩耍,我在房前的摇椅上坐着,喝着菊花茶。”自己描述的景象实在太美好了,我吃吃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阿月,为什么你的眼中总是带着忧伤?我能帮你做什么吗?”宁远城轻声问道。
“宁远城,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一个下贱的舞女,而你是世家公子,即便是家道中落了,和我依然有云泥之别。若说美貌,我也绝非倾城倾国,你肯定见过比我更美的女子。”宁远城笑了,“阿月,你是美而不自知。我总感觉你不应是舞女,寻常舞女不会有你这般明亮坚定的眼神,也跳不出你那样游龙惊鸿一般的舞步。”闻听此言我悚然一惊。什么时候我在他面前竟然这般放松了,都不再掩饰自己的眼神了。相信别人,这是杀手的大忌。
八 行刺
连着三日,我均听到了宫墙外传来的“冰糖葫芦,甜酸适口,先尝后买啰~”的叫卖声。在他人听来,不过是个大嗓门的小贩在叫卖。可我,非常熟悉这个声音,是暗夜的黑熊。他在向我传达老大的意思:要快。
我早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藏于床下。床头妆奁里有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是两日前宁远城赠予我的。当时我推辞了半天,他执意要给。我攥着玉簪想了想,抬手插在了发间。
即便我能侥幸逃脱,以后也不会再见面,就当留个念想吧。我仔细检查了所有的武器和迷药、毒药、暗器、爬索等东西,拆开了来时缝在包袱夹层里的黑色夜行衣裹在了被子中。如今一切就绪,就等一个机会了。
不料机会来得竟然如此之快,完全超出了我的设想。
第二日的午后,太子忽然回到了东宫。宫女过来传话让我更衣,晚宴时表演云袖舞。我大喜,在舞衣内裹好了需要的东西,准备伺机而动。宴席上宾客满座,我耳力极好,听到了几个内侍在廊下窃窃私语,今天除了太子,三皇子齐王和四皇子周王也来了。
我的云袖舞依然博得了满堂彩,太子让我近前领赏,不出意外地,他借赏赐之机摸了我的手,我动作略大地抖衣下跪谢恩,以便袖中的迷药能渗入太子的鼻端。“金玉晚间去孤的寝宫献舞。”“太子…..”太子妃面色难看,看了一眼座下的宾客,对太子摇了摇头。我的迷药大概是开始起效了,太子晃了晃脑袋,不耐烦地一挥袖子,“啰嗦!孤已在父皇殿中辛劳月余,你还在这里让孤不痛快。”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我适时搀扶住了他,“太子,您小心。”“走吧,美人。”太子顺势搂住了我。我面上堆着笑,心里十分苦涩。宁远城就在太子右侧下首端坐,我上台之前看了一眼,感觉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刻我笑语承欢的模样落在他眼中,定然会觉得我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女子。我暗自惨然一笑,就这样认为也好,我们俩本来也不会有未来,是我一直做梦罢了,此时梦该醒了。
一路走向太子寝宫,感觉身上压的份量越来越重,太子几乎整个趴在我肩上。“美人…..”强忍住心底的厌恶,我把太子搀到卧榻之上,然后假装脱力倒在他旁边,娇喘连连。周围的宫女和内侍都低着头退出了寝宫。
等众人都出去看不见踪影,门也关好了,我迅速起身。看了一眼已经昏睡的太子,吹熄了灯火。边做这些,我口中边发出声音“不要啊,太子….好痛……”门口站着退出去的宫女和内侍,我屏住呼吸,燃起一支强效迷香插于门缝处。然后动作极轻地脱掉了累赘的舞衣,露出贴身的黑色夜行衣,脸上蒙上了黑巾。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扑通倒地声。我拔出了腰间缠着的软剑,回身扎向了卧在塌上的太子。借着朦胧的月光,剑刺入了太子的身体。不对,剑尖传来的感觉很不对,没有刺入皮肉的声音,没有温热的血液喷出。我心里一惊。
忽然间,背后劲风袭来,有人出手攻击,我立刻伸手格挡,我中了埋伏!刹那间寝宫内灯光大亮,太子在一帮侍卫的拥簇下从屏风后走出。我看了一眼塌上,原来是个跟太子身形相仿衣着相近的人偶。几把剑同时架到我脖子上,身后有人剪锁住我的双臂,我知道自己栽了。
没等我采取下一步措施,一只手伸了过来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张开嘴,右边下牙藏的毒药被取了出去。然后衣领也被用刀割去。我连自裁都无法做到了。“我认栽,杀了我吧。”太子一笑,“不知金玉姑娘为何对孤有如此大的仇恨?不对,我是该叫你赵如雪呢,还是,直接称呼你为,黑鹰?”
九 相邀
我当场呆住了,我的身份这世间没几个人知晓。抬眼望去,灯光下太子的眼眸一片清正,没有一丝以前的淫邪之意,我立刻明白了。“原来你一直是假装的。”太子淡淡一笑,一抬手,从他身后走出一人。
我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失踪已久的黑龙,杀手榜排名第一的杀手,竟然出现在这里。“黑龙,想不到你竟然甘为朝廷的鹰犬。”我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我已经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完,我傲然闭上了眼睛。“孤想知道,到底是何人去暗夜花重金要孤的性命?”我嗤笑一声,“黑龙难道没告诉你吗?主顾的信息只有老大才知道。即便我知道也不会说,这是江湖中的规矩。”我故意触怒太子,他最好立刻杀了我。
“把她带下去。”我被反剪双臂,带到了一处暗室。如果作为监牢,这里很不错了。有床,有被褥,有简单的桌和椅,还有一扇很小的窗。淡淡的月光照进来,我在床上坐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无声地开了。宁远城提着灯笼走了进来,他看到的,是我在黑暗中枯坐着一动不动的身影。“阿月,明日我让人送些蜡烛过来。”我冷冷地看着他,“你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对吗?你接近我是何目的?打探我背后的主顾吗?”宁远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信我说的,可我对天发誓,太子是今日回来才跟我说的,我一直不知情。”
我冷笑起来,“先是自己装傻充愣,然后是美男计,这太子对我可真是花了一番心思啊。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别费什么功夫了,请回吧。”说完,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宁远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阿月,你别急着赶我走,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我纹丝未动,面上冷若冰霜。
“当今圣上有六子,五皇子六皇子年幼,二皇子病弱,太子之下还有三皇子齐王和四皇子周王。齐王身后是刘贵妃和丞相,势力庞大。周王有外祖镇南将军扶持,不容小觑。圣上身体每况愈下,他担心齐王和周王有不臣之心,国家会大乱,就和太子谋划演一出戏。”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我不感兴趣。要杀便杀,休要啰嗦。”我冷漠地打断了他。宁远城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阿月,太子想找出刺杀他的幕后黑手,然后将其一网打尽,需要你的配合。”“黑龙已经投靠了他,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我干吗?”“暗夜是否在黑龙离开后搬迁了住地?”我沉默不语。
“阿月,太子忍辱负重,为的是尽早肃清隐患,保证社稷的平稳和百姓的安宁,动乱一起必将生灵涂炭。”“你不懂,我根本没得选择。”我低着头闷声说道。“是因为你弟弟唐云吗?暗夜以他为人质让你卖命?”我凄然一笑,没有吭声。
“阿月,你相信我,唐云我们一定会救出来,解你后顾之忧。”我倏然抬头,宁远城毫不回避,直视着我。他双眸明亮,神色坚定。“我要一个人想一想,你走吧。”我缓缓地把头埋进臂弯,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又是新的一日。真的有机会开始新生活吗?要不要赌一把?整整一夜没合眼的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朝着门口喊了一句:“请太子殿下过来,我有事要说。”
十 归来
江湖中出了一件大事,暗夜的杀手黑鹰行刺太子,致太子重伤,黑鹰被抓后当场服毒身亡。
太子重伤垂危之际,周王逼宫,被守在皇宫附近的齐王和御林军拿下。后齐王又被清醒过来的太子查获了收受贿赂、雇佣杀手行刺的证据,抄家查办。紧接着久负盛名的暗夜被官府一举歼灭,除了老大逃走,其余人等均被抓获。一时间朝堂上风起云涌,江湖中血雨腥风。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了。在我绘制了暗夜的地图、交出黑鹰的银质印章之后,宁远城就派人把我送走了。马车走了几天之后,停到了一处院子门口。身着青衣布裙,不施脂粉的我跳下马车,奇怪地问车夫:“大叔,这是何处?”车夫笑呵呵地说:“唐姑娘,这里是如月山庄。”
我疑惑地推开院门,宽阔的院子里种满了鲜花,堂前放着一把竹子摇椅,两只黄色的小狗在院子里追逐嬉闹。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这不就是我向宁远城描述的梦想之地吗?“阿姊!”听到阿云的声音,我身子一震。看到从屋子里奔出的阿云,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哗哗地流淌下来。
如月山庄很大,占地有二十几亩。山庄里除了我和阿云,还有车夫老洪和两个负责打扫做饭的大嫂,还有两个小丫鬟。我问老洪山庄主家是谁,老洪总说是我,其他人也都说是我。宁远城是要将山庄送与我吗?我有点不敢相信。
两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我摇着扇子,坐在摇椅上喝着茶。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有好几匹马。我立即跳起来,奔到厨房抽出一把菜刀冲到门口。所有属于黑鹰的东西我都没带,连一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我想,是暗夜来报复的人找到我了。
待到看清下马走过来的是宁远城,我愣住了。“阿月,你就这样欢迎我吗?”两月不见,宁远城黑瘦了不少,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神采奕奕的。“把东西都卸下来,尽快收拾好。”“是,少爷。”
看着好几个仆从进进出出地搬东西,我有点明白了,这山庄原来是宁远城的,不是给我的。“听说太子已经登基,你不在京城来这里做甚?”宁远城看着我微微一笑,“我想念阿月,就回来了。”我面上一红,“胡说八道什么。”“是真的,我已辞别太子,禀明了父母亲,过几日他们就动身前来。阿月,如月山庄是我给你的聘礼,你可愿嫁于我?”
“我是个山野女子,受不得约束。”“无妨。”
“我性情急躁,容易发火。”“无妨。”
“我有拖油瓶。”“无妨。”
“我….”“我喜欢你。”
“可是….唔….”
宁远城的唇堵住了我的口,脑海中仿佛有烟火炸开,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了。
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月色温柔如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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