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门面很小。
说是门面,其实行头只有一辆我自行改装的二手餐车:一个青蓝色煤气罐、一口扁平大锅和一柄铁板烧铲。每当一天中我要开张时,揭开锅盖,“嗤啦啦”金黄透亮的油包裹着脆酥的土豆,空气中弥漫着炸物特有的香气,仿佛冬天是香甜的土豆味。
因为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尽管和别的小吃摊不一样,昼伏夜出,但我总能吸引到从便利店出来的晚归人,也因此有了一些熟客。
最近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个子小巧的姑娘。
“老板,一份土豆,椒盐味,特辣。”
我瞥了一眼这姑娘,她和往常一样,红色的围巾裹住了她大半个脸,露出来的眼睛挂满了疲惫。
“谢谢老板!”小姑娘很有礼貌,总是跟我道谢,明明我才应该感谢她照顾我生意才是。
她把围巾往下拉了拉,和她的个子一样,她的五官也是小巧精致的,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站在我的摊位前吃了起来。
吃了两块,她又舀了几勺辣椒,直到辣椒把土豆都染成了红色才停了手。
和她文静的外表不同,她似乎格外喜欢吃辣。
深夜的便利店门口,只有我的餐车发出的挠人心脾的细微油炸声和腾腾的热气。
只是她的手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她不好意思地轻声说了句:“放一下。”
我的小餐车上多了半碗土豆。
她的手里多了一部电话。
“妈,你啷个这么晚都不睡哦?”
果然她是四川人。
“我好得很!恩!工作都顺利,最近老板又给我加薪咯。老汉儿最近有没有好点?”
不知道电话那边对她说了什么,姑娘脸上被土豆的热气蒸腾出的红晕一点点褪了色。
“那我明天给你们寄点钱嘛!妈,你不要想啷个多,医生都说了,这是慢性病,我们慢慢来嘛,肯定能治好的!你要相信医生的医术嘛!现在科技啷个发达!”
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稳,但是眼睛里似乎凝聚了泪花。
她用手抹了抹双眼,勉强笑了笑,继续道:“妈,弟弟最近乖不乖啊?”
“细娃儿是要调皮些。”她道,“你要多管教管教,不要总是惯到他,三岁看到老。”
谈话似乎到了尾声,她听着对方的语音,“嗯嗯”地应答着。
“都两点了,快点去睡嘛。”末了,她不忘叮嘱她的母亲,“我已经在床上躺到啦,你快点睡嘛,不要乱想!嗯,嗯,挂了哈!”
她挂了电话,但却没有立刻拿起剩下的半碗土豆,她愣愣地,盯着土豆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板。”她仿佛第一次有想和我交流的欲望,“你是本地人吗?”
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但我还是回答了:“是。”
她咧着嘴,笑容苦涩得像一副中成药:“我的家要也在这里该多好呢。”
她向我要了一个塑料袋,似是准备把剩下的半碗打包了。
“老板,你做的炕土豆味道有点像我家楼下的狼牙土豆。”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忙到:“你可不要生气啊!我不是说你做的不正宗。”
她向搓捻开的塑料袋吹了一口气,塑料袋像个气球般鼓胀了起来:“我来这里三年了,挺想家的。老板,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她的问题让我为难了起来。
她自己可能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点:“瞧我,说什么呢。老板也不是预言师,让你为难了吧。”
她很快地将装了土豆的塑料袋打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向我告别,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再也没有碰到这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儿。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临近平安夜,街上到处都播放着圣诞歌曲,连便利店的店员也都戴上了红色的帽子。
那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儿又出现了。
但她却没有直接走到我的摊位前,而是进了便利店。
不多时,她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
“老板,一份土豆,椒盐味,特辣。”
看来她的口味还是没变。
我很快盛了一份给她,这次她却没有接过,让我直接放在了调料碗旁。
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瓶啤酒,利落地开了盖,在我目瞪口呆的视线中“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很快,一瓶见了底。
她把空瓶捏扁,往塑料袋里一扔,还想开第二瓶。
我终于没忍住,阻止了她。
这姑娘看着我手里夺下的她的啤酒,突然开始大哭起来。
便利店里人虽然不多,但来来往往的也有几个,都好奇地望过来。
我手忙脚乱,拿着餐巾纸塞到她的手里,让她把眼泪鼻涕擦一擦。
她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老板,”她还在抽噎着,“我明天要回家了。”
我心想这是好事啊,但看她的神情,怎么好像天塌了一般。
“我爸去世了。”她的眼泪似乎又要涌了出来,“老板,我这两年,拼命工作,甚至下班了也会找两份兼职,我就是希望我爸他能好,我妈我弟他们能好。但是过得好怎么就那么难呢?”
她的眼泪像豆子一般砸向了那碗金灿灿的土豆。
她又哭了一会儿,似乎把身体所有的水分都哭干净了,眼睛红彤彤,眼袋肿得像核桃。
“啤酒送给您了,谢谢您的纸巾。”她提着那碗浸了泪水的土豆,一如既往地礼貌地同我告了别。
她一个人行走在林荫道上,五颜六色的彩灯却衬得她的背影越发孤寂和决绝。
我再也没见过这女孩儿。
只是半年后,以往奔向便利店代收快递点的小哥有一天突然停在了我面前。
我奇怪这是谁寄给我的东西,沉甸甸的。
打开来,竟然是满满一箱的土豆!
土豆的最上方是一封信。
“老板,这是我家自己种的土豆,好像比你做的土豆吃起来脆一些,寄给你一些,希望你喜欢。”
信很简短。
我又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她每次来吃我做的土豆,可能并不是因为我的土豆做的有多好吃,她想念的是家的味道,这小小的炕土豆能让她恍惚间能感到自己身处在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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