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ID:苏珊的迪迪,文责自负。
在马赛上船时我兴致很高,正为自己即将开始的旅途兴奋,“埃森号”是一艘新近下水的德国游轮,它从汉堡出发,目的地是卡塔赫纳,也是我最终要去的地方。此刻我正慵懒地躺在甲板椅上,看乘客一个个从舷梯上船,船是昨天夜里到的摩洛哥,从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起货机便一刻不停地在工作,发出金属摩擦的吱呀声,在这里装完货物,埃森就要一往无前地穿越大西洋了。空中只剩下一个金黄的太阳,耀眼地光线砸在水面上,整片海面好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表面还浮动着亮晶晶的鳞片,规律的涌动中是那么祥和,像是在提醒你人世间的善恶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藏在表象背后的是更高远更深沉的智慧。
在跨越大洋的那段时间里,我要么挑个人少的时间在甲板上看着大海整理我的思绪,要么就是在昏暗的交谊厅里打牌,说是打牌,更多的还是观察周围的同船旅客,一直到十二点舱室里的人数已经撑不起一局桥牌时我才会到房间,有时候船左右倾倒,木板吱呀作响,在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就从行李中挑出一本用二成精力便能看完的小书读到天亮。
在东方的日子里我习惯了早起,回到欧洲也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于是常常刚刚破晓就去甲板上,伏在栏杆上看着半边星光被朦胧的白色淹没,那景象很美,耳边只有一阵阵水声,那是船壳的甲板划破水面的声音。东方的海平面上已经依稀可以瞥见太阳火红的弧边,再有不到半个小时,海上就会大亮,赤道的毒辣日头就会重新霸占整片天空。我正准备走下甲板时有人从后方的舷梯走了上来,我回头看到一对中年夫妻,四五十岁的样子,两个人脸上都挂着亲切礼貌的微笑,而且除了女士戴着一顶紫色帽子外他们都穿了一身白色的礼服,在这样的场合略显得正式甚至是刻板了,不过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涵养的体现,有些人即使是在马来亚的热带丛林里也绝不会脱下那身整齐的西装和圆顶硬礼帽。我眼前的这对夫妻就是这样,那位先生穿着熨烫得平整挺括的白色西装,深棕色的漆皮鞋锃亮得体,他身材匀称,个子很高但并不瘦弱,又没有壮实到有咄咄逼人之感。夫人略有些娇小,但能看出她面色红润,健康又充满活力,白色的长裙刚到脚踝,一般的五十岁的女人不会选择这样的色调,好在她脸上没有化妆,反而给人一种质朴的舒服,要不然这样的穿搭就显得滑稽了。他们手挽着手慢慢走上来,我几乎可以想见他们就是这样从自己在里维埃拉的别墅里走出来的情景。
“起得挺早,”他说,儒雅的英语又像是某个约克郡的乡绅。
“不错,在船上总睡不踏实,”我回答。
想到和两个英国人在未来的几周里不免要打几回照面,初次见面不把话茬继续下去就显得稍稍冷漠了一些,尽管早上喝咖啡时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我还是放弃了下去的打算,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自我介绍道:
“托马斯·布兰德。”
这一切对他这样的绅士来说再寻常不过了,我们握了握手,他斜着身点了点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说:“你好,我是菲尔,菲尔·阿尔蒙德。”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他看上去不是个心机特别重的人。
旁边的那位女士也把手伸过来,“我是玛蒂尔达,”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努力要把自己的笑容收敛起来,但这么做的目的却是让它更吸引人,我承认她身上有种自矜却又落落大方的气质,这在女人身上很难得。
“多美的大海啊。”她的目光越过我,望向目光穷尽处的一片蔚蓝,轻轻地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只是出于好奇冒昧地问问,你们去加勒比做什么?”我对阿尔蒙德先生说。
“啊,没什么,只是四处转转,说是旅行,其实大概率只是从一个酒店挪到另一个酒店罢了。”
“旅行比那可要辛苦得多,去南美旅行的人里我只见过单身汉和准备离婚的男人女人。”
他笑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与身份相比有点违和的狡黠,说道:“我们的理由也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我准备离开越来越热的甲板,我看见菲尔解开领口的扣子,显然他也有些热,不过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察觉到我要走,他很热情地跟我告别,说:
“船上的英国人不多,能有熟悉的人在一起总是好的,我希望我们几个人能凑起一张牌局,你一定要来。”
我答应他的话,玛蒂尔达的脸藏在紫色大檐帽的阴影里,不过依然能看出她投向丈夫的信任又骄傲的眼神,我想菲尔的牌技一定不赖。
我猜的不错,菲尔打牌的确是个好手,有时我和他在同一桌上,有时我在一旁看着,他不仅打得好,而且能看出来真心喜爱这项智力运动,他享受同命运切磋的时刻,但他从来不会在牌桌上太久,一边大笑一边喝下十几杯干马提尼,也很少下注超过二十美金。我想在他内心深处,他是鄙视这种消遣的,赌徒和酒鬼往往才会不顾一切的沉溺于此,对他而言,这只是一种展示风度的方式。真正的绅士懂得和自己的理智调情,他不会沉溺于什么,任何时候都不会让情感占了上风,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手指灵巧地翻开纸牌的一角,同时将自己的眼睛恰到好处地隐藏到灯光下。我不知道在那本书里看过一句话,“他不用说话,筹码就是他的发言,一个沉默的牌手是一个谜,一个谜总是让人害怕的”。
“要是你头脑中只有能否取胜,那你就已经输了,”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从没见阿尔蒙德发过火,他甚至连一次小小的不悦都不会放在脸上,他虽然性格和善沉稳,却不爱说话,更多时候只是在一旁观察着,脸上还挂着温文尔雅的神色,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不意外,不过他一开口总是场合的点睛之笔,仔细想想能体会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幽默,你很难分清他的话是不是玩笑。虽然阿尔蒙德的语言常能赢得周围人的欢笑,但他又有种难以描述的庄重感和距离感,你总觉得这个个人的内心和周围的世界有着跨越不了的屏障,使你不敢在他身上乱开玩笑。
几场牌局后我们慢慢熟络起来,对阿尔蒙德先生有了一些了解,他是伦敦一位富有的银行家,年轻时去约翰内斯堡打拼,白手起家的典范,至今在南非还有好几处他投资开采的金矿,许多靠着计谋和冷血白手起家最后发了大财的人都不太喜欢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但阿尔蒙德完全没有这样的顾忌,如果时机合适,他也会简单谈谈从前有趣的事情,高雅的机智很是令人叹服,他这样的人虽然骨子里不爱说话,但总有魅力吸引别人求他开口。
我们终于聊起了他发家的故事,他轻描淡写地讲给我,用的还是玩笑一般的语气,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右手从头到尾都在把玩一块小小的绿色筹码,小小的蓝眼睛机敏又内敛。
“我最开始不是从事矿产的,我那时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在一条商船上工作,只是个普通的海员,我的一生很可能就会像大多数水手一样在辛劳和粗鄙中度过,顶多老到不能动了才回到兰开夏郡,用朗姆酒把自己灌醉到死。但也许是上帝安排,我遭遇了海难,我们那艘小小的老式帆船被风暴砸得稀烂,什么都没有了,万幸的是我们离海岸不远,我游上了岸,,第二天天亮时我才发现自己深处何方,那是一片荒凉的海岸,往内陆去几公里都是野蛮的原始丛林,没有一点人类活动的迹象,如果有也更可能是未开化的食人族。我沿着海岸走了几个礼拜,一路上搜集着所能找到的食物,也留意着海面上有没有欧洲船只的踪迹。饥饿、孤独、猛兽的危险、糟糕的天气,都会腐蚀一个人的信念,但其中最可怕的是对未知的恐惧,你对自己能不能回到文明世界,甚至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都茫然不知。现在坐在明亮的电灯下,周围都是手里托着杜松子酒的人,你可能觉得这样想不可思议,因为你知道只要沿着非洲海岸线走一定能找到一处港口或是城镇的,但当你一个人身处夜晚的丛林中,环绕四周的是成百上千不知名的野兽发出的声音时,没有几个人还能保持现在的镇静。那件事改变了我,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几处里程碑般的时刻,影响你走向的其实不过就那么几步。回来之后我打了几份工,攒下一点积蓄后投资了一座没人看上的金矿,接下来的事情随便谁闭上眼睛都会做。”
阿尔蒙德先生的父亲是兰开斯特的一个教堂执事,他没有走上父亲的道路,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加刺激的生活,而他也的确成功了,而且他对自己妻子也很满意,如果非要给他一个世俗的词来评价他的话,那就是成功,尽管我知道这会掩盖他的性格中真正有趣的地方。
虽然每天早上去看海水与前一天的没什么不同,但因为人知道自己在跨过赤道,跨越大西洋,每一步都在离卡塔赫纳更近,所以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海洋怎么也欣赏不够,好像能远远闻到加勒比的气息一般,带给心灵一种充满兴奋的希望。傍晚的时候我会在甲板上散步,来回走好几圈,一边消化掉白天里积攒在肠胃里的那些鸡尾酒,一边欣赏落下去的夕阳,它像一个硕大的橘子,逐渐沉入酒红色的海面,船首的墨西哥歌唱家弹奏自己的吉他,口中随意散落出几首西班牙语民谣,奇异的曲调和陌生的单词滚落到每个人脚边,甲板上洋溢着轻松愉悦的气氛,年轻小姐和她的母亲躺在甲板椅上,衰老木讷的先生面对着大海抽烟,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正仰靠在栏杆上眯着眼睛,我也轻松极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心底的意识也在随着波涛舒缓地上下起伏。此刻那一对夫妻也在不远处,阿尔蒙德的左手从后面环绕着太太的腰,两人都没有说话,都在眺望远方,但他们离得很近,谁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心意的相通。他们时刻维持着那种克制和冷静,不让暗流汹涌的爱意淹没他们的理智,让局面不可收拾,让旁人尴尬,但他们越是想要阻止内心自然情感的流露,就越是让周围的人感叹羡慕,一般来说,五十岁的夫妻之间能避免让爱情陷入无动于衷的境地就已是不易,但眼前这两位平静的外表下却是如初恋一般汹涌的潮水,而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和体面是岁月积淀的结果,陌生人看到阿尔蒙德夫妇所生发的已经不只是感动,而是惊喜。
船长打算在平安夜举行一场化装舞会,邀请所有人参加,乘客们纷纷表示欢迎是,说来也奇怪,圣诞节前几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海上的风力也不小,就在圣诞前夜的下午,天空突然又晴朗了起来,海风从那种湿漉漉的厚重中缓过来,变得轻巧凉爽。晚宴置备了不少香槟,船运公司提供了拉响之后有小礼包的爆竹,里面掉出形状各异的纸帽子,大家纷纷戴上,大家哈哈大笑,所有人都很开心。交谊厅中央立着一株圣诞树(看来有人早早就想到了这回事),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人们互相交换礼物。这无疑是一场成功的宴会。
阿尔蒙德夫妇不怎么跳舞,更多时候是在和周围的人聊天。当我邀请玛蒂尔达跳一曲时,她爽快地答应了,菲尔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今晚开心吗?”我说道。
“当然,很多无聊的事情在船上做要比陆地上更有趣,”她的绿色眼睛很可爱,像一对月牙,“我不是在说跳舞无聊,”她补充道。
“因为菲尔吗?”我得承认,这么说的时候我心底是有几分羡慕的。
“也不全是,我一个人时也会很快乐,我不允许自己垂头丧气的。”
“我猜菲尔可没法把你一个人丢下,在这个年纪,你们是我见过感情最好的夫妻。”
她突然干笑几声,手臂的力量松了一下,她不是个能把心思藏住的女人,一丝难解的困惑像涟漪一样在她脸上散开,又慢慢恢复,变得平滑如初,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我有些尴尬,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曲终了,她突然对我说:
“我们其实不是夫妻。”
我以为我听错了,不敢把话接下去,只能用一种询问地神情请求她继续说下去,此刻周围充斥着欢乐的笑声和喧哗。
“你可能会觉得这有些不耻,但话说回来,某种层面上,我就是为了摆脱自己和别人对我的这种指责才出来旅行的,说出来也无妨。”她敛起自己胸腔里积蓄的勇气说出这几个字,就好像对方一定很清楚她此刻在意的是什么。
“我不是个保守的人,”我试着给出一点鼓励让她把故事讲完。
她拿了一杯干马提尼坐下来,抿了一小口,不是真的解渴,更像是让自己缓口气。她穿着一件普鲁士蓝色绸衣,柔顺的褐色头发做成一个端庄的样式,那张结合了温柔和坚毅的脸上没了第一天时的活力,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压抑,除了她的眼睛还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玛蒂尔达的面容虽然算不上惊艳,却有种恒久的魅力,不会让人厌倦,倒退三十年一定称得上美丽。
“我决定结婚时幼稚极了,如果有人现在问我后不后悔,我要是说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话。直到阿尔蒙德,我才看见了我的另一种可能。你也见到了,他很成功,一次很偶然的场合,我们认识了,之后又有几次我们巧合地见了面,我对他有好感,而且兴奋地发现他也很喜欢我,要是只见过一次,这事大概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是命运三番五次的戏弄让我们俩看到了某种宿命中的契合。我们两个人年龄相仿,他没有结婚,我也早就跟我的丈夫分开,每个月他只给我一笔钱,再没什么来往,我和菲尔之间没有什么屏障。我从小就渴望异域,总梦想着到某些野蛮未开化的地方透透气,他知道后毫不犹豫地就放下一切带我坐上了这艘船。”
她的目光像蝴蝶一样轻盈,她的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有种把话都说出口,不用再隐瞒的舒畅,却依然在抑制着某些更热烈的,也更危险的情感,她知道,一旦那些感情喷薄而出,估计只能迎来对方的错愕和奚落。
“可能没几个女人能拒绝阿尔蒙德先生,他太完美了,”我说,努力做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就是人们在安慰别人时的模样,好像在说:“我真的很理解你的意思。”我接着说道:“年轻人时常犯错,不是吗?我始终觉得,人们应该等年纪大了再挑选伴侣,这样就不会受到爱的激情的干扰,它是年轻的特质之一,但不适合做婚姻的基础。”
她点点头,说:“确实,我本来有个不错的前途的,能自己养活自己。我母亲祖上曾经是约克郡的某个伯爵,可是你也知道,时代变了,庄园维持不下去,到我外曾祖父那一代已经变卖了所有的资产,浑身上下只剩下高傲的自尊这一样东西与普通人不同了。等到我长大时我母亲已经是个很现实的人了,她斤斤计较,有时喋喋不休,想要控制一切,尽管她当初想必也是靠着心底的浪漫幻想嫁给我父亲的。我父亲是个布商,靠着不要命的勤劳、聪明积攒下一家可以稍稍值得骄傲的店铺,有些事情是那些生活已经离我而去二十多年后我才懂得的,他兢兢业业,沉默寡言,其实一心想让自己的妻子过得体面,只是为了满足她心底残留的一点点对贵族身份的幻想。”她轻轻叹口气,却没有懊悔的悲伤。她听起来既像在怀念过去又像在认命,“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姑娘,我父亲送我去读大学,然后嫁给一个所谓的专业人士,医生啊,律师啊,我自己呢?拿到学位以后还能去教书。我人生的蓝图如此简洁明了,没有一丝褶皱,也不会有一处歧义,可是我遇见了约翰·克罗斯比。”
约翰·克罗斯比,这个名字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我很确信自己的大脑想起了什么,可想要去找时却又找不到,我的记忆在奋力回想,好像往井里丢一个竹篮,但什么也捞不着。
“他真的很帅,即使放在现在,我也不敢确凿地说自己见过多少个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他个子很高,除了高,体格也很壮,最打动人的是他的下巴的线条,那么硬朗坚毅。他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商人,年轻的时候生意上时常有往来,他们虽然不是多亲密的朋友,但关系还算不错,有几次他们路过伦敦,就住在我们家里,你也知道,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我爱他简直死去活来,甚至让现在的我有些憎恶我自己,我很少去翻相册,很少去记住什么,但每当我那么做时,我还是会感觉不可思议。我告诉他我对他的感情,一开始他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也爱上了我。后来他到军队服役,又参加了布尔战争,战争一结束我们就结了婚。我打算一心一意做个好妻子,就放弃了去教书的计划,最后连攻读学位的计划都放弃了,他在外交部工作,赚的钱足够我们花了,我们在兰贝斯租下了一套小公寓,虽然比不上我在家时的舒适,但我心里没什么埋怨的,我知道我们的生活已经能让很多相同的年轻夫妻羡慕了。但时间越来越久,有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在我的心里产生,而且越来越浓烈,我们稳定了下来,可就是这种安稳的日子让我焦躁,我觉得自己就像莫泊桑小说里某个政府职员的老婆,一想到未来无穷无尽的单调日子我简直头皮发麻。等到最初的那段激情褪去后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且约翰似乎也变了,他本来是个很有魅力,也有几分天生的幽默感的人,可是却再也没法把我逗笑了,他晚上吃过饭后就去附近的咖啡馆里一坐,不停地喝咖啡,喝够了再去打牌,一直到很晚才回来,他开始抽烟斗,那种糟糕的烟丝味道让我抓狂,我不允许他在家里抽烟,而他只是耸耸肩,拿着烟斗到外面去抽,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他变得懒惰、无趣,那双蓝眼睛从前是那么动人那么纯净,充满了想象力,如今却变得呆滞和灰暗,他就那样了无生趣地看着你,眼神里空空如也,好像再也没有他值得去想一想的事了,我真的变成一个低劣的公务员的老婆,就像那些法国人一样。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以前爱过他,我心里只有绝望和愤怒,我觉得自己很可悲,而且一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个笑话就更难受了。我想过离婚,可是约翰并没有新欢,我的种种痛苦法官估计也很难理解,离了婚我就一无所有了,连住处都没有,我还记得我结婚时母亲的样子,也了解她的性格,她不会很欢迎我的。我跟约翰还是过不下去了,我换了住处,他同意定期给我一笔钱,我勉强还能维持原来生活的水准,却终于自由了。”
她说了很多,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萍水相逢陌生人倾吐这么多私事,可话说回来,或许恰恰就是因为萍水相逢才能让人放下顾虑袒露心声,况且,她还是个女人。她的脸因为激动而发红,看上去甚至更迷人了,有种让人怜悯的美丽,她身上有种因为无所保留而产生的童真之感。宴会欢腾到午夜,玛蒂尔达被菲尔·阿尔蒙德牵着手走出交谊厅时,分明就是一个柔软的普通女人。
那个名字依然轻轻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清点记忆中与他相似的所有人,希望能想起一点点朦胧的碎片,一开始我似乎想起了某张舞会邀请函,然后我看到一把孤零零的椅子落在墙角,于是一些事渐渐地涌上来——我想起他是谁了。我曾经在伦敦的几次派对上见过他,约翰·克罗斯比,时间很久远,没有三十年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浅交过一段时间,后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国外,很少回英格兰,慢慢就断了联系。抓住一个线头,就能连带牵出一大堆相关的记忆,我想起了很多细节,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光线、气味、微风的质感,他在我头脑中的面貌逐渐清晰起来,的确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深凹的蓝眼睛看起来不容易亲近,但长长的睫毛又让他显得有些幼稚,像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五官很端正,头顶的金发梳的整整齐齐,他的骨架很大,走在拥挤的地方不免要侧过身子,于是身上有点笨拙的可爱,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几乎听不出口音,凭这一点他随便都能找个还算可以的职位。他参过军,从军队退伍之后进了外交部工作,我有几个朋友是他的同事,他们都对约翰评价很高,他很有能力,几乎从没把事情搞砸过,虽然称不上聪明绝顶,但他身上有着年轻人少见的沉稳,所以避免了很多错误,他真正缺少的是经验,而这是所有成功的要素里最容易的一点了,只要过上足够的时间他就会成为一个杰出完美的人才。虽然他的出生没有给仕途加分,但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这一点儿不妨碍他将来会成为英国驻某个欧洲国家的大使,也许就是驻法大使。我和他有过几次交集,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个正派的年轻男子,虽然没有像阿尔蒙德那样的机智和能帮助自己在生意场上取胜的狡猾,但算不上有多死板,很多年轻人都有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谁能说阿尔蒙德的那些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一生下就有的呢。约翰会说一些廉价的笑话,也很能融入人群,我脑海里对他的唯一特写就是他坐在俱乐部的沙发里安静地读报纸,我不记得他抽烟斗,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后来才养成的习惯。
我后来只听说过他一次消息,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有人聊天时告诉我,他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雄心勃勃了,他有过到外国做领事的机会,但他不去,大家都不理解,他似乎放弃了很多能送自己平步青云的桥梁,不过慢慢地人们也就习惯了,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了,有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家庭,也就很难再抛弃一切去追寻某个不着边际的幻想了。听我那位朋友的描述,约翰似乎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人,他还告诉我约翰和妻子关系不太好。这些事情一一浮现出来,就像盖着一层沙子的木桌突然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确实让人讶异,因为当初它们也不过是夹杂在一大堆闲话中的零星谈资而已。
我并不觉得玛蒂尔达·克罗斯比和菲尔·阿尔蒙德之间的关系难以接受,相反还很有趣,即使在真正的夫妻身上也很难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和谐和默契,两个人虽然社会地位不同,但毕竟是命运让他们遇见了,他们的爱意也不像十七八的青年男女初恋那样惊天动地,引人入胜到成为艺术家竞相描写的素材,但却稳定而恒久,虽然抛弃了裸露在外的肉欲,却在暗处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当成年人陷入一场真正的爱情时,那才是最庄严,最不可阻挡的。
菲尔依然施展着自己迷人的特质,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尽管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下注时看起来是那么随意,运气不好时也绝不期待侥幸。他就像一条自如的鱼,跟这艘船一样自由地游弋在大西洋里。他对玛蒂尔达堪称宠溺,他尽量花时间陪着她,玛蒂尔达在场的谈话中他也有意无意地开几句她的玩笑,里面淡淡流露出对她的满意和自豪。一次我们几个人在餐厅一张方桌上吃饭,玛蒂尔达的手帕被碰到了地上,她俯身去捡,几乎就在她弯下腰的同时,菲尔的右手伸过来握住了她这一边尖锐的桌角,等到玛蒂尔达重新做好时他才把胳膊伸回去,我清楚地看到在场的几位夫人掩饰不住的羡慕的眼神。我并不很理解菲尔对玛蒂尔达毫无保留地爱,对一个五十多岁的银行家来说,这样的爱是不同寻常的,不合理性的,甚至有些危险,也许他奋斗了一辈子,之前一直在压抑自己心底的某种诉求,当他遇到她时这种感觉爆发了,再也无法抑制,也许真的只是因为爱,玛蒂尔达和他就是两块相互契合的拼图,终于完整了。这个女人端庄的脸庞里有种莫名的神秘感,它的背后可能是一个睿智的个性,但也有可能空空如也,她散发出的温柔却又坚毅的气质可能是因为她真的有善良质朴的天性,也可能只是简单的因为无知。她对菲尔的爱不那么容易察觉,更多时候只是语调的一丝突然摆动,或是眼神中的一个微小倾斜。
我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这趟旅途也将近终点,第二天就要在太子港停靠。太阳已经落下海面,甲板上吹来缕缕微风,夹杂着海洋的腥咸味道,光线正在变暗,海水黑乎乎地看不太清楚,但能感受到它就在那里,随着游轮的节律激起阵阵水花。这里很凉快,人们都在远处,亮着地方传来模糊不清的嘈杂声,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约翰·克罗斯比,那个和我半生不熟的陌生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想弄清楚自己对他的态度,无论如何,那绝不是单纯的同情,或是鄙夷。在我的想象中,他一个人舒服地坐在单人沙发里,右手托着一个普通的棕黑色烟斗,也许有些秃顶了,两鬓已经雪白,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抵达了和自己老成气质相符的年纪,他读着报纸,终于能静静地待在自己喜欢的那个地方了,在单调和孤寂中和自己遇见的那个真实世界相处。他也许是疲惫了,对某些人来说,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已经足够让他熟悉这个世界了,外界的冒险对他来说不再有吸引力,也许他厌烦了,玛蒂尔达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以之为根据的苛责让他麻木,她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从母亲那里继承来了一丝傲慢的气质,她从心底里相信自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而这种生活从根本上只有自我能给予。不管怎么说,约翰没有爆发,没有选择离婚,他的职位算不上高官,但也不小了,拥有的钱能让他过上舒适的生活,但他依然愿意维持玛蒂尔达的生活,他本可以一刀两断的,但他没有,唯一的解释是他心里还残存着几点对玛蒂尔达的爱意,尽管他的爱已经变成无动于衷,就像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树,它存在的理由只是一种体面的习惯。
想到这些的时候,一个人停在我旁边,我看了一眼,是玛蒂尔达。
“你一直到卡塔赫纳吗?”她问我
“嗯。”
“我们明天就下船,到太子港。”
“时间过得真快,是吧。”
“不错,是太快了。”
之后是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我们俩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漆黑的海面。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婚?”我突然问她。
尽管在黑暗中,我还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向我投来,又立刻收了回去。
“我还不打算离婚。”
“菲尔很爱你,我看得出来,他快等不及了。”
“我还不打算嫁给他,”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感情。
“你觉得他会乐意只是拥有一个情妇吗,还是已经结了婚的,他是个体面的绅士,”我听不懂她的意思,她的脸掩映在黑暗中,一成不变的语调让人觉得怪异,“只要你一离婚他肯定立刻就会娶你。”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再等等。”
“你不喜欢他吗?”
“他很有能力,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他就是缺了一些东西……要是他再勇敢一点,或者更深刻一点就更好了……归根结底,他是个白手起家的人,谈吐总是不够含蓄,经常也不那么优雅,虽然他也聪明,但一举一动中还是有种商人的精明,即使一个身无分文的男爵骨子里也懂得维护自己的体面,而有些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的,即使他们再幽默,再富有也不会,你懂吧?”
我懂,这最后几句话让我把她看明白了。我知道,她想象中的完美男人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害怕了。第一次婚姻的结局是幻象的破灭,这样的痛苦本就难以承受,她不敢冒险再让自己经受第二次考验。有时候,看清现实要比人们以为的难很多,因为那些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是那么美丽无暇,只要你不走近它,它就永远存在,现实会背叛你,将你伤害得体无完肤,但幻象不会。她害怕当自己终于走到那闪亮的水潭,鲜绿的草地和棕榈树时,一切又会消失不见,与其说她是在向我解释,不如说她是在寻找理由说服自己。
“我不怕别人说我势利,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事求精的完美主义者而已,我想我还是享受自己的生活就好,而且我也发现了,我的确善于独自生活。”
“你会遇见让你满意的人的,”我这么说。
“也许吧,不过我已经释怀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丝轻轻的叹息。
那个海市蜃楼还住在她心里,也许将一直住下去,不过好在她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之相处,既不会让自己离得太近以至于被灼伤,也不会让它彻底破灭以至于丢失自尊。我知道,不管结局如何,她都相信她配得上自己所追求的。
“希望你们旅途愉快。”
“你也是。”
她转身离开,我听着她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消融在黑暗当中。
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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