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梅花去

作者: 夏木遇见何夕 | 来源:发表于2024-01-23 21:1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0期”危“专题活动。

    早上有点阴寒,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觉得冰冰凉凉的;窗外朦朦胧胧,是一片暗灰色,乍看起来晨光还早得很。我翻了个身,刚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母亲来叫我了。她说弟弟的住院手续已全部办妥,跟大夫约好了上午在医院见面,叫我先送弟弟过去,她随后把弟弟衣服送去。

    我到弟弟房中时,母亲一个人低着头在替弟弟收拾衣服用具。我坐在床边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她把弟弟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子里拿出来,然后叠得平平整整的放进弟弟的行李箱中。房里很静,只有母亲抖衣服的窸窣声。我偷偷地端详了母亲一下。她的脸色苍白,眼皮似乎还有些儿浮肿似的。母亲一向就有失眠症,早上总是起不来的,可是今天天刚亮,我就听到她在隔壁房里讲话了。

    “妈,你今天起得那么早,这下子该有点累了,去歇歇好吧?”我看母亲弯着腰的样子很疲倦,站起来想去代她叠衣服。母亲朝我摆了摆手,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可是我却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件黑灰色毛衣角上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妈,你要不要再见弟弟一面?”我看母亲快要收拾完时问她道。母亲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话又吞了回去,过了半晌终于答道:“好的,你去带你弟弟来吧。”可是我刚踏出房门,母亲忽然制止我,“不,不——现在不要,我现在不能见他。”

    我们住的这个老旧小区本来就寒伧,在这腊月天里愈加萧条。几株银杏光秃秃的,纤弱的枝干杂乱地触向空中;两棵花椒树的叶子全掉落 了,干枯的枝条上零落地挂着几粒黄豆大小的花椒;一丛红色富贵竹像是生了病,所有叶片边缘都发黄变黑,有的叶片中间还长出了圆形的褐色斑点。小区靠西墙那儿原来是有一个小花池的,沿墙边还种着一串长春藤。前些年小区改造,小花池连同边上的绿地都被推掉,改成了停车场。弟弟坐在停车场尽头的青灰色道砖上,怀中抱着他那头灰白的胖猫咪。他的脸偎着猫咪的头,叽叽咕咕不知对猫咪讲些什么。

    他看见我走过去,瞪着眼睛向我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似的:

    “姐,我才和咪咪说,叫它乖些,我等一下给它弄条鱼吃。喔!姐,昨晚好冷,吓得我要死!我把咪咪放到被窝里面了,被窝里好暖和的,地板冷,咪咪要冻坏,咪咪不听话,在被窝里乱舔我的脸,后来又溜了出来。你看,咪咪,你打喷嚏了吧?听话,噢,等一下我给你鱼吃——”弟弟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一下,猫咪耸了一耸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呼噜。

    弟弟的大衣领子没有翻好,一半卷在衣服里,一半翘在外面;扣子也扣错了,身上东扯西扯的,显得很臃肿,将身上的肉箍得一节一节得挤了出来;袖子也没有扯好,里面的毛衣袖口伸出一大截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束一束像杂草一样绞缠在一起。

    “姐,咪咪好刁的,昨晚没得鱼,它连饭都不吃了,把我气得要死——”弟弟讲到这,猫咪呜呜地叫了两下,弟弟连忙吻它一下,好像生怕得罪它似的,“哦,哦,你不要怕,噢,我又没骂你,又没有打你,你乖我就不说你了,姐,你看,你看,咪咪好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叫的车已经在门外等很久了,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使弟弟上车而不起疑心。我忽然想到公园这两天有梅花展,公园就在医院对面。

    “梅花展?呃,呃——想是想去,不过咪咪还没吃饭,我想我还是不去吧。”

    “不要紧,小弟,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回来给咪咪买两条鱼吃,好不好?”

    “真的?姐。”弟弟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你答应了的哦,姐,两条鱼!咪咪,你听到没有?”弟弟又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好几下。

    我帮弟弟把衣服头发整理了一下,才挽着他上车。弟弟本来想把猫咪一块儿带走的,我坚持不肯。弟弟很难过的样子,放下猫咪对我说:“不要这样嘛,姐,咪咪好可怜的,它没有我它要哭了的,你看,姐,它真的想哭了——咪咪,噢,我马上就回来,买鱼回来给你吃。”

    我们向车子走去。我看见母亲站在小区大门背后,手在嘴上捂着。

    弟弟紧紧挽着我,我握着弟弟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弟弟很久没有上街了,看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一般。

    “姐,我想吃糖葫芦。”看到街边推着小推车卖冰糖葫芦的,弟弟伸手叫道。

    “呃,姐,给你买。”

    一串裹着枣泥的冰糖葫芦递到弟弟手里,他横着竹签一口咬下去,糊得满嘴满脸都是。

    “小弟,我们坐到车上吃好吧。”

    “嗯 。”

    车子走了。

    “小弟,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吃冰糖葫芦是什么时候吗?”

    “呃,八岁吧?”

    “是三岁。你现在多大了?”

    “二十八了。”

    “嗯,小弟,小时候我们都爱吃糖葫芦。你还记得离家不远的那条步行街上有一家专卖糖葫芦的小店吗?无论冬夏,店里永远循环播放着:都说冰糖葫芦甜呀,甜里面它裹着酸……”我说着轻轻哼唱起来,“那时,我们每次路过,都嚷嚷着让母亲给我们买。母亲说太甜了,小孩子吃多了容易长蛀牙。我们不依,每次都是母亲缴械投降,各种口味的换着给我们买。那时候可真幸福啊。”

    “姐,是不是为闹着吃糖葫芦我还哭过?”

    “就是的,有一次你吃了没去核的山楂糖葫芦,有一个核卡在了你嗓子眼,你咽也咽不下去,咳又咳 不出来,满脸憋得通红,你眼泪汪汪的,可把母亲吓坏了——赶紧带着你去医院。医生把你嘴扒开,拿个镊子,给你取了出来。”

    “呃,你还叫我不要哭,你说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吗?”

    “对!那时欢欢跟乐乐还在,他们也是两姐弟。”

    “嗯。”

    “欢欢是给车压扁了,乐乐后来是怎么着——”

    “是生肺炎死的,姐。”

    “对啦,你哭了好久呢。后来我们帮他们在一棵大榕树底下挖了两个坟,还用一块小木牌立了碑呢!从那时候起你就再也不养狗了。”

    弟弟想到欢欢与乐乐,脸上有点悲惨,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姐,那时我们爱种南瓜,天天放学到别人家鸡棚里去偷鸡粪回来浇肥,噢,那一年我们偷偷在院子的乱草丛里种的南瓜有一个好大好大,多少斤,姐?”

    “二十多斤呢,小弟。”

    “喔,我记得,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外婆时,外婆笑得合不拢嘴来,赏了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外婆最爱叫我什么来着,姐,你还记得不?”

    “我怎么不记得?外婆最爱叫你小苹果了,你从小就长得周身浑圆,胖嘟嘟的,两个小脸蛋红彤彤的,两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熊一样圆得俏皮,外婆一看见你就捧起你的胖腮帮子吻半天。”

    “哈哈,姐,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弟弟高兴得忘了形,忽然大声唱起我们小时候爱唱的歌来了。这时出租车司机回头很古怪地朝弟弟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脸发热起来了。弟弟没有觉得,他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一样,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眼睛也变了,呆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眼。

    “嘘!小弟,别那么大声,人家要笑话你了。”

    “哦,哦,你拍一……哈,姐,外婆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愈是后来的事情弟弟的记忆愈是模糊了。

    “奇怪!姐,外婆后来到底怎么了?”

    “外婆不是老早过世了吗?”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外婆过世了?喔!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国外念书。”

    弟弟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他一下,眼睛里显得有点恐惧,嘴唇颤动了一会儿,嗫嚅着说道:

    “姐——我怕,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头,我溜了出来……后来——后来跌到水沟里去,又给一帮人拿枪顶着脑袋……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们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姐,我想你们得很。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我天天吵着要回来,回家——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弟弟说着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似的。

    我的脸又热了起来,手心有点发汗。

    一早上是医院人最多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车,求诊的,出院的,进出不停,有的人头上裹了绷带,有的脚上缠着纱布,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却是愁眉苦脸的,让别人搀着哼哼卿卿地进去。

    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弟弟悄悄地问我:“姐,我们不是去看梅花吗?来这里——”弟弟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马上接着说道:“哦,是的,小弟,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梅花噢。”

    弟弟点了一点头没有吱声,挽着我走了进去。

    医院里面比外面暖和多了,有点闷,一股冲鼻的气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水的味,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小孩打针的哭声,急诊室里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营营嗡嗡,在这个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走廊及候诊室全排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自己的号码,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瞪着眼睛发怔,一有人走过跟前,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扫上一眼。我挽着弟弟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弟弟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他没有说什么,我从他的眼神看出了他心中渐生的恐惧。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把过道塞住了,要过去就得把人群挤开,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开路时,弟弟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姐,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我的心怦然一跳。

    “姐,这个地方不好,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地对弟弟说:

    “小弟,你不是要去看梅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弟弟咬住下唇执拗地说。这种情形弟弟小时候有时也会发生的,那时我总迁就他,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了。弟弟要往回走,我紧紧地挽着他不让他走。

    “我要回去嘛!”弟弟忽然提高了声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小弟——”我乞求地叫着他。弟弟不管,仍旧往回挣扎,我愈用力拖住他,他愈挣得厉害。他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他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有两个小孩跑到弟弟背后指指点点。我的脸如同炙烤在烧红的烙铁下,突然热得有点发疼。

    “姐——姐——”弟弟大声嚷嚷着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他身上去了。即刻四周爆发出一阵大笑。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弟弟的臂上狠劲拧了一把。弟弟痛苦地叫了一声“嗳哟!”,就停止了挣扎。他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温顺,可是他圆肿的脸上却扭曲得厉害。

    “怎么啦?小弟——”我嗫嚅地问她。

    “姐——你把我捏痛了。”弟弟撸起袖子,在他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伤斑。

    到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段路。

    约莫转了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下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守栅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栅架上了铁锁。

    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与弟弟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他慢慢地又开心起来了。后来他想起了家里的猫咪,还跟我说:“姐,你答应了的,我们看完梅花,要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我怕它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栅门口。

    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地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弟弟笑嘻嘻地说道:“姐要带我来看梅花。”一会儿弟弟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弟弟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弟弟挽得我紧紧的,脸上露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弟弟的微笑总是那么天真可爱。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弟弟接了过去。弟弟喃喃地叫了我一声“姐——”,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咔嚓”一声上了锁,把弟弟和我隔开了两边。弟弟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梅花的,怎么?……姐——”。

    红梅、绿梅、江梅、垂枝梅、龙游梅……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水珠的白色梅花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

    外面下雨了,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只剩下几个。我想,要是弟弟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梅花,他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弟弟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看梅花去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qguo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