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回暖,庭院里的桃花醒了,枝桠逐渐柔软,抽出细小的嫩芽和花苞。
这是我最喜欢的几株桃树。母亲嫌弃它们热闹艳俗,我却爱它们平常温柔。每年三月,看着桃花树从冬天的僵硬里苏醒,直到开成妖妖灼灼的一团粉雾,知道新的春天又要到了。
最爱是落英时节,微风拂过,花瓣轻轻飘落,如神明的舞蹈般轻盈。
我带着丫鬟佩儿收集那些跌落的花瓣。新鲜的桃花可以用来酿酒,已经坠落的却不能。即便如此,我亦不忍它们零落成泥,命佩儿收拾起来,抛进院门前的河水里。随水而去,或许是那些桃花精灵们最好的归宿吧。
但是今年我不能去做那些了。
我被装扮成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明日就要大婚。
阿梁,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虽然他们都说我很美,说程家的二小姐品貌俱佳,举世无双。那些溢美之词来自媒人、来自前厅赴宴的座上宾、来自爹爹的门人清客,像一些无关痛痒的灰尘纷纷落在我身上,越积越多。我多想等你来轻轻拂去它们。
大婚前夜,院子里的桃花飘落满地,我再次忆起与你相识的那一日。
也是一个春日的黄昏,日头正在落下,西边的远山洇着一片粉红色霞光,像墙上挂着的水墨画。
小丫头佩儿站在院子中央,对着树上的你大声训斥:
“ 哪里来的野人,还不快下来!仔细我叫何伯来打断你的腿!”
你毫不留情地回嘴道:“哪里来的丫头,这么厉害,仔细日后嫁不掉……”
接着看到后面的我,我们的目光相撞,你迟疑片刻,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仿佛有水波流转。我的目光迅速弹开。与男子对视,实非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教养。尽管你和我一样,年纪不过十岁上下。
佩儿正待与你口角一番,忽见我爹爹自前厅而来,连忙屏息静气,垂手立于一旁。
爹爹身为程家家主,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风范。程家立足蟠龙镇已近百年,是远近闻名的殷实富贵人家。到爹爹这一辈,又重新修缮了程家老宅,将之扩建成原来的两倍,层层青瓦叠院,亭台楼阁,才有了今日的气派。
爹爹为人乐善好施,对待下人和佃户宽厚仁慈,有口皆碑。
“何事喧闹?”爹的语气似有不悦。
“启禀老爷,此人不懂规矩,爬上小姐最喜欢的桃花树,佩儿气不过,这才冲撞了老爷……”佩儿边说边使眼色示意你下来。可你却装作瞧不见,还顺手扯下一根开满桃花的枝条。我心里微微一颤,心疼花枝,却又隐隐觉得有趣。
这时候管家何伯急匆匆跑过来,慌忙对父亲作揖道:“禀老爷,这是新来的小厮,刚来不懂规矩。”随后压低声音道:“是秦三家的儿子,之前一直养在关外。”
然后对着你叫到:“还不快过来拜见程老爷!若不是老爷开恩,你这会儿还在关外放马呢!”
你把刚摘下的桃花枝衔在嘴里,腾出两手从容地从树上跳下来。对着父亲一揖到底,“见过程老爷。”
父亲打量着你。我也趁机打量你。你身材偏瘦,但结实灵活,头发乱糟糟的像是某种野生动物。你微笑着毫不拘谨,没有寻常下人谨小慎微的样子。
“你是秦悠的儿子?”父亲问道。先前的不悦散去了,目光中带着询问、关切,甚至一丝赞赏。
“秦悠是家父,我叫秦子梁。”你回道。
“你去树上干什么?”父亲的语气中毫无责备之意,很像是在逗你说话。
“师傅教我认识梨花木和桃花木,说他们的木质各不相同,命我自己摘来看看,还要再找一棵梨树呢。”你认真做答。
何伯连忙解释道:“禀老爷,秦三家的给他找了个木工师傅,正在学徒。”
“木工?好,甚好,子承父业。呵呵呵……”父亲表现出与往常一样的宽厚慈善的样子,转身离开了。何伯跟着他一同离去。
我也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你飞快地把手中的花枝塞给我。“这个给你!”你狡黠地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我刚刚骗他的,师傅根本没让我摘花,我是摘给你的。”
没等佩儿发难,你就迅速绕过桃树离开了。身影消失在逐渐暗下去的夜色里,留下一串灵动的脚步声。
我看着手里的桃花发了一会儿楞。以前从没有人爬上过那棵树。以后呢?你的到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的气息,我嗅到了危险,却忍不住好奇。
2
身为蟠龙镇大户人家的女子,最重要的使命就是遵从圣贤教导,高贵矜持,尽量将自己活成一个贤良淑德的典范。
但父亲说我程家女子也需识文断字,日后相夫教子,方不失大家礼数。于是允许我跟随哥哥一起入家塾“致远堂”读书,和族中其他的同龄子弟每日跟着先生之乎者也。
令我惊讶的是,竟在致远堂里遇见了你。 听闻因着我父与你父是旧交,念在你父亲已不在人世,特别准许你为哥哥的陪读,每日上午来私塾读书。
没过多久,我和哥哥都发觉,你虽天资聪颖,却天性顽皮,对读书的事情更是不以为然,常常借故逃课。木工之术也不甚投入。
但是哥哥似乎很欣赏你,或许他与我一样,在你身上嗅到那种自由自在的危险气息,那是从小生长在锦衣玉食之家的我们不曾靠近过的。
可即便你日常行事不甚张扬,仅凭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那不知回避的亮闪闪的眼睛,就与这江南富户的高门大院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难免令其他一些人不舒服。
一日课间,趁先生和哥哥不在,学堂里一位侯公子借故寻事,先是在你身边绕行几圈,见你正在擦拭桌子,便抬起靴子踏在一旁木凳上,道:“小子,爷的靴子脏了,给爷擦擦。”你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摆放笔墨。侯公子见你不理,也不生气,口中啧啧称奇:“怪哉怪哉,我只道是个叫花子,却原来还是个聋的!”周围陆续围过来几个好事之徒,嗤嗤发笑。
那侯小公子来了劲,继续纠缠不休,“平日见你与程大公子有说有笑,怎地此时装聋作哑了?你与他什么关系,怎么有本事混进来,竟和我们做了同窗?你也配?”说着抬头向我这边看过来,我嫌恶地扭过脸去。此人是外姓旁支,他母亲托了几层关系才进入家塾,平日里对我和哥哥彬彬有礼,殷勤备至,原来背地里竟如此不堪。
“小的只是个下人,怎敢和公子妄称同窗?不如让小的给您擦靴子。”你的声音带着戏谑笑意,我略微惊讶,不敢相信你竟会真的如此。
下一刻,你很大声的吸鼻子,一口痰狠狠地啐在他那只簇新的靴子上。
侯小公子一时呆住,好像对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随即反应过来,大叫道:“你这狗奴才,好大的狗胆!”一边就扑上去与你厮打起来。
众人哗然,将你俩团团围住,看热闹的看热闹,拱火的拱火,一扫先生教书时的无精打采,个个欢欣雀跃。
谁知你出手狠辣,那侯小公子根本招架不住,只是挨打,一面不可思议道:“你敢打我?”一面对着旁边几个人大叫:“你们几个,很好看的吗?还不快来帮忙~”他几个伙伴这才一拥而上,对你一顿拳脚招呼。你却浑不在意,只揪住侯公子揍,边揍边骂:“打的就是你!叫你认识小爷是谁?”
直到先生和哥哥返回,才喝止住这一场闹剧。侯公子吃了大亏,满脸青紫,鼻血长流。你也领了罚。但此事似乎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父亲没有追究。侯家原本门衰祚薄,他母亲想着好容易进了学堂,不愿多生是非,也不敢追究,侯公子在家将养了几日又复学,仍是一切如常。
只是自那之后,学堂的顽童再没人敢来找你麻烦。你与他们之间仿佛竖起了一堵隐形的高墙。彼此能看到,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3
我在致远堂的日子平静如水。
你却不是。
虽然那些人对你有所忌惮,可你毕竟非我族中子弟,又不知低调收敛,他们纵使看在哥哥的面上不敢与你计较,也难免时时生出摩擦。
哥哥对你的维护人尽皆知,他那时常常与我说起你的有趣,可以徒手爬上几丈高的大树,把掉下来的小鸟送回鸟窝里;做的木工小玩意十分精妙,几个木楔子拼在一起可以拼成完整的立方体;你喜欢拳脚功夫,还给自己做了一把木剑,每日演练。
哥哥身为程家长子,一向稳重自持,父亲对他期望甚高,他也勤奋努力,处处谨慎,无论读书写字还是为人处事,都一丝不苟,在父亲为他规划的道路上走得四平八稳。
可自从认识了你,整个人似乎灵动起来,你轻易激活了他的少年心性,你的野蛮生长对他有着致命的冲击力,僵木的外壳裂开,从里面冒出一棵棵鲜活的嫩芽。
所以当你再次因为与人打架被先生罚跪,并威胁要通报父亲把你撵出去的时候,他很担忧,这不是先生第一次如此,他担心父亲终于对你失去耐心,他将失去你这个难能可贵的朋友。
那日我走过廊下,正看见你顶着正午的烈日跪在院子中间石板上的背影。瘦弱的身影衬得身上衣衫格外宽大,好像不是你自己的。你低着头,肩膀不时微微颤抖。我以为你在哭,心中奇怪。走过去一看,却原来你正对着地上的一长串蚂蚁看得入神,时而吃吃发笑。
我轻咳一声,你才发现我的存在,笑着说:“快来看,这些蚂蚁蠢得很,我在队伍中间划一道,后面的蚂蚁就找不到路了。”
“也不知哪个蠢,隔几日不被先生罚跪,便觉浑身不舒服。”我心中嘲笑自己,竟会以为你在哭。
“罚跪就罚跪,总好过在学堂里听先生讲那劳什子道德礼仪。”你完全不以为然。
“真真是不识好歹,枉费了我爹和哥哥的一片苦心。”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悲哀,在外人看来难得一进的“致远堂”,在你眼里或许一文不值。
“你爹和你哥对我一片苦心,那你呢?”你抬起头看我,眼神像飞舞而出的银蝶,在阳光下扑闪。
“你……休得无礼!”我一瞬间涨红了脸,没想到你竟如此放肆。转身欲走。
“别走呀,我错了我错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不是轻薄你,我是喜欢你才这么说啊!”你的语气里充满真诚的忏悔,令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浑说些什么?什么江湖儿女?”
“就是江湖,我以后,是一定要去闯荡江湖的,不会留在这里太久。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走吗?”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发出邀请,那时候,“江湖”二字于我而言只不过是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那天我知道了,原来浪迹江湖、做一名大侠才是你的梦想。程家大院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中途驿站,你不会停留太久。
就像哥哥的梦想也不是走上仕途。他迷恋百工之术,想成为桥梁工匠。但此事在父亲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身为长子,又怎么能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呢?唯有读书科举,考取功名,方能光耀门楣,不旺为人。
这一次父亲没有姑息你,在先生和其他人的多次讨伐下,你终于被逐出了“致远堂”。
你却是一副终于解脱的样子,反倒是哥哥郁郁寡欢,我看见他眼中刚刚燃起的火苗渐渐黯淡了下去。
4
我擅丹青,在致远堂的学生中颇为突出。
一开始画花鸟,后来画肖像。不是那种挂在祠堂里接受供奉的先人画像,他们永远端庄、面无表情、身着华丽繁复的衣装,可是眼神空洞无神。
我喜欢画身边的人,喜欢他们生动的姿态和眼神。比如佩儿,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灵动活泼;哥哥的眼睛英气逼人,却含着隐忍;何伯的眼睛老迈浑浊,看不清楚;爹的眼睛表面和蔼亲切,实则深不见底,让人不敢直视。
我把他们都悄悄画进我的画里,画里的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的神态,做着不同的事情。
可是阿梁,我从未画过你。
自你被逐出致远堂后,我们有一阵子未见面,似乎也没有再见面的理由。可是你那天说过的话,却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江湖。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听起来很自由,也很险恶。与我的生活那么远,怎么可能与我有关呢?我去那里又能做什么?可不知为何,这自由和险恶对我的诱惑如此致命,以至于日夜不忘。
不久后,你让佩儿传了书信给我,说遇到一位师傅传授你剑法,于是辞了木工学徒,决心跟着师傅用心学艺,为着日后行走江湖。
之后你不断地传信给我,有时还会夹带一些木制的小玩意儿,木雕的小马、小兔子,还有一次是长得像我的木雕人偶。
在程家,私相授受是被绝对禁止的。可是每次你让佩儿带东西进来,丝毫没有任何理亏和遮掩,好像这高门大院的规矩对你来说都是儿戏,毫不在乎。佩儿终于害怕起来,她觉察到了其中的危险,开始劝我与你断了联系。
“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小姐你想过没有?”她担心得要命。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
在那些信里,你向我描述了外面的世界,你口中的江湖。我从不知道你有如此好的文采,可以把那些精彩的画卷一一呈现在我眼前,犹如亲身经历一般。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肝胆相照的情怀,那些五花八门的门派和他们中间的趣闻轶事,有时候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在信中一次次的召唤我,跟我走吧,跟我走吧。那些召唤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每一次你在梦里拉住我的手,我都轻盈起身和你一起奔跑在林间小路上,像是奔赴无拘无束的生活。
然后梦醒来,看着窗外晨间的袅袅雾气,怅然若失。
终于有一天,母亲推开我的房门,告诉我爹已经给我定下亲事,对方是漕运世家沈氏的公子。
“你爹说,沈家乃蟠龙巨富,人才辈出,入仕为官者不在少数。这位沈家少爷是你爹千挑万选才相中的,必是佳婿良配。”母亲道。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对父亲的任何指示永远言听计从,她喋喋不休地与我细数沈家的好处。不出意外的,又再一次跟我讲起长姐出嫁那日“船递玉镯”的风光来。
几年前长姐嫁到邻近的诸翟镇,大喜那日,送亲船只多达百余艘。她身着喜服端坐第一艘船上,忽然发觉忘记了母亲送的传家宝贝玉镯。
蟠龙到诸翟虽说只有五六里水路,可眼下送亲船已经开出近一半的路程,难以折返。这时,她的贴身丫头环儿急中生智,吩咐船工向后传话,让最后一艘船上的人去取来玉镯,再把玉镯传到新娘手里。果然最后一艘船尚未启程,玉镯传到长姐手中之时,第一艘喜船刚好靠岸。
母亲把这个故事时时挂在嘴边,以此说明我程家送亲的阵仗如何体面。
“你爹说,过了正月就择个日子。等到你出嫁那日,定会一般的风光。”母亲发自内心地笑着,好像在向我承诺让我放心。
可她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
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意见,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想不想,仿佛我全部的价值,不过是被安排嫁给一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在大婚当日表演一场皆大欢喜,给世人留下一个程家富甲一方的印象。
可是然后呢?长姐嫁人后鲜少回家,偶尔回家,她的样子已于往昔全然不同,有一部分的她自己永远消失了,剩下的她无条件遵从丈夫的话,逐渐成为了另一个母亲。
每念至此,我心里便升起恐惧。我看到她们,就像看到自己的未来,漫长的未来,毫无悬念也没有尽头。
可是我不能拒绝。身为程家的女儿,我有什么能够报答他们呢?即便他们从未问过我的意见,可一个女子的意见又有什么重要呢?难道我真的能够拥有你许我的那片自由自在?难道我真的能和你一起无拘束的狂奔?不!那是太奢侈的想象,是我不配拥有的妄念。
眼看就是上元灯会。我求佩儿帮我最后传一次信,我要见你,也许最后一面。
5
每年上元节,是我为数不多可以名正言顺出游的日子。
这一天,蟠龙镇的十字街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会隆重举行“请灶君”仪式,然后不分男女,皆可出行游灯会,街上挂龙灯、舞狮子、踩高跷、猜灯谜,热闹非常。远处会有农户放夜火,点燃稻草火把,焚烧自家田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若是往年,我定会拉住佩儿去买灯笼猜灯谜。可是今日我只想快些摆脱家丁们的跟随,尽快见到你。
我们约定戌正时分,在蟠龙寺以北的竹林见面。我向佩儿使个眼色,她立刻会意,让家丁稍候,说要陪我去选个灯笼。我们快步挤进人群,往十字街中心走去。
潮水般的热闹从我们身边流过,我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艰难地向前,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心里想着你。
我要对你说什么呢?说我就要嫁人了,不要再跟我讲述那些江湖轶事,我根本不想听?说你不必痴心妄想,我也不必有所期待,因为这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我已经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眼前的热闹不再吸引我,我心里好像有一团的火,它熊熊燃烧着,无法熄灭,也不能示人,我要如何对你说?
穿过十字街,继续向北。身后的家丁已经被甩掉很远,蟠龙寺的钟声近在耳边,仿佛一种警示。再往北就是竹林,灯光渐暗,行人也稀少起来,再走一段路,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了。
我和佩儿两人站在正月的寒风里,远处有农家正在放夜火,火光被竹林挡住,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光亮。佩儿握着我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这时,竹林里有人走出来,不是一个,却是两个高大的身影。我心里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这两人穿着黑色夜行衣,黑色面纱遮住嘴脸,露出的眼睛里寒光毕现。
我心想是遇到劫匪了,拉住佩儿转身向蟠龙寺方向跑去。谁知刚跑了几步,另一个黑衣男子拦住去路,三人将我们围在中间。
佩儿颤声问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那三个黑衣人中的一个上前一步,沉声道:“要死的人了,问那么多干嘛?程小姐,今日送你上路,得罪了。”
说罢抽出腰间朴刀,举刀便砍。佩儿尖声叫着挡在我身前。电光火石之间,我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想着就这么死了,爹娘和哥哥不知要怎么样呢。
一声金属的撞击传来,那柄刀没能劈下来,被另一把兵器弹开了。然后是兵刃打斗的声音,低声呼喝的声音,在夜晚的竹林中格外刺耳。佩儿护着我躲到一边。我才看清那是你,以一敌三与他们斗在一起。我不敢细看,只看到你手中的长剑在夜色下闪着冰冷的银光,黑暗中不时撞击出点点火花。
一声大叫,是有人受伤了,是你吗?毕竟你练习剑法没多久。原以为这些人是普通的劫匪绑票,没想到竟是来杀我的。我脑中思绪混乱,不敢再想更多,和佩儿两人紧紧相拥,动弹不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唿哨,有人叫了声“撤!”,那三人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提剑走来,右脚微微有点跛,看来也负伤了。
许久不见,你身量越发修长,但仍是瘦弱,外面穿一件厚棉衣,系上腰带仍显得空空荡荡。殷红的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一滴滴渗入脚下湿软的泥土。
“没事了,他们走了。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你……受伤了?”
“那三人刀法生猛,但身法笨拙,奈何人多,难免照顾不到。不过他们中有一人被我刺了个对穿。”你的声音和往日一样轻松自然,甚至有一丝得意。好像刚刚经历的不是一翻生死搏斗,而是平常测试一般。
佩儿突然哭道:“秦公子,你若再晚来一步,我和小姐就……”
你扶起我们,三人一起往蟠龙寺方向走去。
路上佩儿又抽抽噎噎地道:“小姐,我早说过让你离他远些,你偏不听……”
“唉你这丫头,我刚救了你,你竟说这混账话?再说了,今日明明是你家小姐约我来的。”
我惊魂未定,一时竟忘了约你出来的目的。此时才想起。
“阿梁,我下月就要大婚了。”
“是吗?”我努力辨认你声音中的态度,希望捕捉到一丝惊讶或不甘,但是几乎没有,此事好像与你无关,我心里略感失望。
“你爹要你嫁给谁?侯家,沈家还是金家?如果你嫁给别人,我就会去捣乱。”
“别闹了阿梁,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被你的儿戏激怒了,不知你到底真心还是假意。
“我要你跟我走,我早就说过了。”你的眼神像暗黑洞口里突然飞出的蝙蝠,将我整个人笼罩起来。“你明明不喜欢大宅门里的生活,你也看到了,我可以保护你。你会跟我走的对吗?”
我哽住。今日早些时候,我曾反复在心里演练如何拒绝你,劝慰你,告诉你“不!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可是此刻,在经历了刚刚的惊魂一刻,我却无法顺利说出这句话。
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如果我真的就此死去会怎么样呢?爹娘给他们尚未出嫁的女儿办一场体面的葬礼,我被埋进土里,肉体腐烂,被蛆虫啃食,终成一具白骨。
生与死都如此仓促,没人问过我的意见,也没人关心我的好恶。我的一生都在被别人安排下活着,如同一具提线木偶,不具备任何意义。如果有机会再活一次,为何我不能遵从心底的意愿,跟着你一起走呢?
你说的没错,我根本不喜欢大宅门里的生活,尤其是在你向我那么清晰的描绘了外面的世界之后。是的,我会跟你走,我多希望能跟你一起走!
可我只是含着泪说:“……爹要把我嫁给沈家了……”
这是一句求助,你听出来了,你笑了。可随即目光一凝,“沈家……刚才那几人便是沈家的人,我认得他们的兵器。可他们为何要杀你……”你眉头紧锁,低头不语。
这时,远处传来人声和火把的光亮,是家丁来寻我们了。你机敏地抬头,决定在他们看到你之前离开。
离开前你对我说:“别怕,等我,我一定想办法带你走。”
看着你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寒冷夜色里。我突然觉得踏实。过去的我像是生活在云端,如一个空壳般懵懂,如今终于可以站在地上,做真正的自己了。
6
我对爹娘隐瞒了遇刺一事,只说和佩儿贪玩走远了些,跌进土坑里才浑身狼狈不堪。
一则担心说出来,必将牵连出你,让爹知道我与你私下密会之事;二则你说那行凶之人来自沈家,此事关系重大,未经查明不敢随便说出。还因为,那时我已暗暗下定决心跟你走。所有的精力都要花在对未来的想象和等你来的路上,无暇顾及其他了。
我将你写给我的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重温那些令人动容和心悸的故事。
过去,它们是一些遥远的令人妒忌的壮阔人生,永远不会与我有关,可是现在,它们更像是一份全新生活的指南,我怀着雀跃和欢欣,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惊心动魄。
我把这些信件和你送我的木雕放进一口隆重的檀木箱子里,还有我悄悄画过的那些肖像画。有一天,我会离开程家大宅与你远走高飞,我什么都不会带走,除了这口檀木箱。
我等啊等啊。期待和紧张将每一天的等待变得漫长难耐。
七日之后,哥哥带来了你的死讯。
彼时窗外下着雨,我正专心修剪窗前案上的一盆水仙花,尖利的鹰嘴剪刺入花根,丰盛的汁水流淌出来,它们那样娇艳脆弱,却不知疼痛。
哥哥说,三日前你去城门口揭了官府的悬赏榜文,去追捕恶贯满盈的重刑越狱犯。旁人都是组队行动,只有你单枪匹马,不知深浅。在城外追到了犯人,谁知那人已经集结了同伙,对方人多势众,你在战斗中被乱刀砍死。
“他何必做这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哥哥愤愤不已。“跟着我在程家不好吗?将来想做管家、做木工都随他,我定会一力举荐,为何要做这打打杀杀之事!如今丢了性命,旁人只会说他一句年少无知,真真是不值得!”
哥哥沮丧地抓着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是真心欣赏你的,甚至在你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希望,希望你有朝一日代替他实现造桥建屋的梦想。可如今你走了,他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燕儿,你怎么了?”哥哥突然提高的声音把我从出神中唤醒。我低头看见面前的一盆水仙花已被尽数剪断,溢出的汁水打湿了衣袖我却毫无察觉,只是僵立在那里。
“没什么……”我尽量控制着颤抖的声音,“这人……还真是不知好歹……”
哥哥走后,我对着窗外的雨水发呆。
原来,一切都不会改变了。
那些广阔草原上的策马奔腾,北方冬天的白雪皑皑,一望无际的沙漠上骆驼排成的队列,再一次离我远去了。我将带着对他们不真实的记忆,和对你的哀思,被囚困在江南的蒙蒙雨雾中,永不得脱身。
是不是我的妄念造成了你的死?如果我那日一口回绝,你是不是就不会做那冒险之事?你是为了向我证明,你有能力谋生和保护我吗?那么我也要证明我自己,是真心想要跟你走的。
那天夜里,我将一条白绫抛上房梁,踩上那口檀木箱子。我必须快一点才能追上你,不能让你孤单一人上路。你曾救过我的命,我却没有好好回答过你的那个问题。
“你会跟我走的对吗?”
“对。我会跟你走。现在就跟你走。”
可是我没有死。佩儿发现了我,喊人将我救下。
母亲赶来,和下人们一起放声哭嚎。守在我的床前直到脱险。我羡慕她们可以那样肆无忌惮地大放悲声,若我真的死了,那声音大概也不过如此。可我却不能为你流一滴眼泪。
母亲追问缘由,我闭口不言,于是她去责问佩儿,佩儿抵不过,只好将那日的情形全部交代。母亲没有让第三人知道此事,对外宣称我中了邪,找来几个驱魔道士胡乱做了几场法事敷衍过去。
之后,母亲每日守在我的床前,支开下人,亲自端药喂饭。
那段日子我过得恍恍惚惚,时常在梦里看到刀光剑影,你的身影飘忽不定,风一吹就散开了。我几乎没有说话,除了在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头脑清明些,起身见到母亲在我床榻上睡着了,一向一丝不乱的发髻似是许久没有打理,杂草一般邋遢,期间夹杂了好多白发。
我伸出手去摸,我从未见过母亲的白发,原来她已经开始衰老。母亲惊醒,确认我清醒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叫了一声“娘”,她的眼泪滚落下来,昔日红光满面的富态面孔如今只剩下蜡黄和憔悴。我的心狠狠痛了起来。
“燕儿,娘不怪你,娘也年轻过,也抗争过。可是时过境迁回头想想,都没用的。这就是我们的命。忘了他,好不好?”
我心里充满自责。我都做了些什么?那么重视仪态的母亲变成如今模样,若不是因为爱我疼我,却是为了什么?
婚期推延到了三月。这期间爹爹让我安心静养,谁都不见。
我也觉得自己在慢慢好起来,虽然脑中总会出现很多空白,有时候会看到奇怪的人影,听到并不存在的声音。我怕母亲担心,没有告诉她。
只是我不能画画了,拿起笔来,从前那些熟悉的脸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有一层永不散去的雾气隔在我们中间,眼神更加看不清了。我只好放下笔墨。
庭院里的桃花树又要开了。
7
明日就是大婚的日子。程家大宅的堂前屋后挂满了大红灯笼和鲜红的囍字,连仆人们也换上了红色衣服,一片喜庆。
父亲为我准备的嫁妆装满了整整三十个箱子,系着猩红的喜绸一字排开摆在院子里,吃穿用度应有尽有,好像把我的一辈子都塞了进去。
娘和佩儿她们已经忙碌了一整个月,人人一副焦头烂额又喜气洋洋的样子。只有我最清闲。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只微笑地看着他们忙前忙后。
对于明天,对于未来,我毫无期待。沈家也好,刺杀也罢,这些对我都不再重要了。既然做木偶是我的命,未来的日子就做一个温婉无害的木偶吧,在该出现的场合里出现,在该扮演的角色里表演,不给旁人增添麻烦就好了。
只是这个夜晚,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想和庭院里的桃树单独呆一会儿,闭上眼睛感受花瓣扑在脸上的温柔轻抚。
然后我看到一个身影穿过层层黑暗,穿过飞舞的花瓣的帘幕,悄无声息地向我走来。
我知道,是你来了。
你走路姿态飘逸,看来腿伤已经完全好了,脚上的布面靴子沾满潮湿的泥土,身上仍穿着那件灰色棉衣,扎黑色腰带,显得腰细腿长。
“阿梁,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慌乱,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说过了,如果你嫁给别人,我就会来捣乱。说到做到。” 你嘴角蛮不在意的翘起,拉起一个笑容。我看到你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明亮如常,乱糟糟的头发是湿的,好像刚刚凫水而来,正一缕一缕滴着水。我突然心疼起来,担心你觉得冷。
“阿梁,可惜你来得太晚。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我在回来找你的路上,我走了很远的路,天气不好,有点耽搁了,不过没关系,总算赶到了,还不算太晚。”
“可是你看,”我指着自己身上的喜服说,“明日我就要出嫁了。”
“你穿成这样真奇怪,根本不像你。”你打量着我,“而且这样没法赶路。”
我也不喜欢这套层层叠叠的喜服,足有五六层,穿上它简直无法动弹,连移动都困难。我在你的帮助下把它们一层一层脱下来,扔在地上,只剩下一身粉白色的内衬衣衫,整个人无比轻松畅快。
“好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你了。”你满意地看着我,眼中盈满笑意。
“那这些呢?”我指着地上的嫁妆箱子问。
“这些都不重要。你自己的箱子呢?带上它。我们这就出发。”你吩咐道。
我回房搬出了那只装满信件、绘画和木雕的檀木箱,箱子很沉,幸好你可以帮我。
“我们要去哪里呢?”走出大门的时候我问你。那扇大门周围溢出白亮的光辉,在夜色中温柔的闪烁着,我的眼前开始模糊不清,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你拉起我的手,一起迈出那扇大门。
“去江湖啊,过痛快的人生。”
“会去北方的草原吗?”
“当然会啊,草原无边无际,我带你骑马,去找草原深处的柳兰花,那是我最喜欢的花,神秘而珍贵。”
“北方的冬天会下雪吗?”
“当然会啊,下起雪来漫山遍野的白,出门要穿靴子,雪深的时候,一脚踩下去会没过膝盖。”
我开心的笑起来,跟着你快步向前,甚至开始奔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把手放在你的手里,风在耳边吹拂,我的衣衫轻盈,轻的仿佛随时可以飞起来。
“就快到了。”你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们慢慢停下来。周围传来潮湿泥土的清新气味,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我们怎么去呢?要走水路吗?”我问道。
“是的,要走水路,你把绸带系在腰上,这样就不会迷路。”我接过你手中的大红喜绸,另一头系在我的檀木箱子上。你这才把檀木箱放到我手上,沉甸甸的。
“我早知道,你一定会跟我走的,对不对?” 你再次向我确认。
“是的阿梁,我会跟你走。” 我用力的回答。
“很好,听我倒数,你用力地向前跳,我们就到了。三,二,一!”
午夜十分,蟠龙湾附近的几只白鹭,看见一位身着粉白色衣衫的女子,手里抱着一只大箱子,面含微笑纵身跃入漆黑的潭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白鹭惊起,振翅飞向天边一轮满月。
片刻后,水潭重又恢复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余一捧粉色桃花落英随波飘零,不知去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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