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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季的午后,当中原连蝉都因为热浪而偃旗息鼓时,西域的草原仍然生机勃勃。明镜般的虎耳泉倒映着碧草蓝天,也倒映出由五个圆毡套在一起制成的靶子。
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圆心。紧接着又是第二箭,直直劈开了前面的箭,钉在了同样的位置。
异瞳的射手策马而来,她左手握着角弓,右手握着缰绳的同时,无名指和小指夹着弯刀的刀柄,弯刀刀尖向后,未开刃的内侧正靠在她的臂弯处,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动作。当她检验完自己方才的成果后,她的右手略微翻了翻,瞬间持刀在手。
弯刀原本是朝毡靶砍去的,在中途硬生生转了方向,撞上了另一把刀。
当——
“阿羯,”方才的射手重新把刀夹在臂弯处,面带不满,“素前辈不是说过了吗,在有人练习射箭的时候,别在靶子附近瞎逛,弓箭可没有眼睛。”
“弓箭没有眼睛,可是阿柘有眼睛嘛。”阿羯笑意盈盈地回答着,一黑一蓝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她们身形容貌极其相似,要不是神态不同,几乎让人怀疑她们是彼此的倒影。
阿柘没和她争辩,只是将弓放回身后的弓袋,又挽了个刀花,将刀柄握在手中,刚要收入鞘中,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刚才,你把我的刀劈开了裂痕?”
“怎么啦,反正按你这样用兵器,迟早会坏的,”阿羯从靶子上把完整的那支箭拔了下来,递给了阿柘,“朔姐不是和你说过了嘛,你别在三十步以内练骑射了,伤箭又伤靶。”
“不!这不是我用刀的原因,就是你……是你的刀,把我的刀劈裂的!”
“为什么要强调我的刀嘛,我就没那力气?”阿羯气定神闲,见阿柘没理自己,直接把箭放进她腰间的箭囊中。
两人接触的瞬间,阿柘已经抽出了对方腰间的弯刀,对着阳光,和自己的刀对比起来。两把刀是制式相同的狮尾刀,尺寸和重量几乎没有差别。只是,在阿羯的刀刃上,有着锻打出来的水波状痕迹。
——这是中原人秘藏的锻刀法吗?不,按照何前辈的说法,就和同时使用狮尾刀和弓箭的技巧一样,这锻刀法不是来自中原,不是来自西域,而是来自奇书,来自和杳截然不同的世界。
“看够了吗?”阿羯伸出手,在发怔的同胞姐妹面前晃了晃,“好啦,把‘我的刀’还我,现在跟我去拿‘你的刀’。”
阿柘的瞳孔瞬间变小:“我也能拿这样的刀?”
“这什么话呀,你可是朔姐看好的武者呢,自然要拿最好的刀。我还是沾了你的光,才能拿这把刀玩玩的。”
“不,那是你自己的努力,”阿柘将两人的狮尾刀分别收回鞘中,语气平静,“在复原奇书上那些神机时,你帮了何前辈她们大忙。而且,虎耳泉的原则,正是让身体上的弱者,也能有力量在乱世中自保。”
“哎呀,我逗你的呢,你还给我上起课了,”阿羯双腿微微夹了夹马肚,催促着马跑起来,“快来吧,晚了只能拿挑剩的了。”
没花多久,两人便到了工坊。房子正中的锻炉熄了火,旁边的杉木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六把簇新的狮尾刀,还有十来把大小不一的柳叶型小刀,全都有着水纹般的花纹。
“东西带来了吗?”
波澜不惊的中年女声从阴影处传了出来,阿羯连忙绕到风箱后边,笑道:“我这条命,是被虎耳泉的各位前辈和姐姐救了的,那前辈只要开口,我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柘同样从刀具上移开目光,讪讪道:“何前辈好。”
“救你们的是哥舒朔和阿素,与老身无关。”被称为“何前辈”的女子戴着玳瑁水晶眼镜,头发已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白霜,却依然按中原的习惯盘成规整的发髻。她冲阿柘点了点头,随即接过阿羯递来的卷轴,打开扫了眼,上面清晰地拓印着某种异界的文字,有的舒展如鸟,有的蜷曲如蛇。
“这儿火气太盛,老身先回去了,你挑好刀先别走,等下还有人要来的。”
何前辈说完,慢悠悠地离开了。阿柘知道她的脾气,没敢多说什么,仔细比较起那六把刀来,阿羯闲着无聊,在工坊里逛了三圈,目光望向那套小刀:“这刀是谁的?这么小能杀人吗?”
“这是素郎中订的。”阿柘还没开口,忽然传来了另一个回答声,她和阿羯齐齐转头,发现皮肤微黑的女子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看样子已在那里待了好半天了。
阿羯抱怨道:“朔姐!你怎么又吓唬人!”
来人微微眯起浅绿的眼睛:“你们不是因为眼睛颜色不一样被旁人欺侮吗?素郎中就打算用这刀,把你们眼睛换出来呢。”
“哥舒前辈,您既然和素前辈救了我和阿羯,还给了我们名字,定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哦?那你们的命是我们救的,名字是我们给的,技艺是我们教的,那我对你们做什么,不都是理所当然的?”
“两位前辈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虎耳泉收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以自己的模样,用自己的方式,超过所有的偏见堂堂正正活下去。那为什么还要在意我们眼睛的颜色呢?”
哥舒朔啧了一声:“你这孩子,越长大越不好逗了。”
“别理会她,”红裙黑发的文弱女子从哥舒朔身后绕了出来,对冲着她喊“素前辈”和“素姐”的阿柘和阿羯随意挥了挥手,将那些柳叶型小刀放入麋皮刀中,“我从来只会救人,不会伤人。”
这时,阿柘忽然注意到,红裙上有着某种她没见过的纹样,和水波纹狮尾刀伤铭刻的花纹相同。
“前辈,这是什么花?”
二
“这是忍冬纹,忍冬不是西域本土的作物,不过虎耳泉图个越冬不死的兆头,就拿来用了。”
用图章戒指在第二份书契的签名旁盖下印记时,尽觞察觉到彭无惩质疑的目光,微笑地解释道。
没等彭无惩再说什么,尽觞已经将一式二份的书契递给了身旁沉默的副使,她飞快地签了名,随即将书契双手捧着送到彭无惩面前。彭无惩接过后又从头看了遍,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
他是个挑剔的商人,此时不得不承认,这次交易的内容和程序都让他无可挑剔,但来人那种故作高深,居高临下的表情,老让他觉得不舒服。
——更该死的是,虎耳泉管事的还是群娘们!
兴许是他盯着书契的时间太长,那个从容不迫,以至于有些懒洋洋,让他愈发不悦的声音又提问了:“彭公对书契的内容,还有什么疑问吗?我的副手是个实事求是,善于总结的人,由她执笔的这份书契,和我们这两天商议的内容是完全符合的。”
彭无惩有些尴尬,又指向最后落款的“芫焉”:“如今方知,副使的芳名竟是这两个字,之前听尽姑娘说起,我还以为是带了口音的‘滟滟’。不知芫姑娘,这个名字是有什么典故?”
“这个问题,与交易的内容无关,恕我不作回答。”
芫焉在两天前报了名字后,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了,声音和她不离身的竹节状铁杖同样冰冷。
“啊哈哈,芫姑娘还真是不近人情。”
干笑数声后,彭无惩拿起了笔。毕竟,用最普通的粮食种子,还有在乱世里可能还没有粮食值钱的女奴,换秘制的水纹钢刀、锁子甲和角弓,怎么看都是他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姑且不和她们计较。
——至少不是现在在口舌上计较。
羊毫笔的笔尖被狠狠地在砚台中碾过。
在签完名后,彭无惩再次确认:“尽姑娘,只要拿着这份书契,就能去虎耳泉拿到我想要的货物了吧。”
“自然。”
“既然如此,我储存粮食种子的仓库在附近的小丘上,不妨现在我便派人带芫姑娘去验货?”
答话的还是尽觞:“那有劳了。”
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没用上,彭无惩颇感意外,以至于他看到芫焉拿起角弓和箭囊时,都没想到去阻止。等芫焉已经策马离开时,他才堆着笑对尽觞说道:“等着也是无聊,不才新得了六位舞姬,可以供尽姑娘在等待时解闷。”
说完,他拍了拍手,六位舞姬顿时转了出来,或手持铃鼓,或横抱琵琶,载歌载舞起来。又有仆役上前,送来井水浸泡过的葡萄。
尽觞坐在胡床上,右手支着脑袋,左手偶尔摘颗葡萄送入口中,显得颇为乐在其中。彭无惩暗松了口气。当他估摸着芫焉应该到地方后,朝那个空着手的舞姬使了个眼色,她瞬间把一杯酒送到一位尽觞面前。尽觞微微摆手:“彭公忘了吗?我喝不了酒。”
“哪有喝不了酒的,那只会是劝酒的人没本事!按照我的规矩,下人既然连酒都不会劝,那就打碎了骨头去酿酒!”
话音刚落,已有两个侍卫拔出了刀,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十四岁的舞姬顿时脸色煞白,紧闭起眼睛。
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的疼痛,而是数声微小的破空声和金属坠地声。当她睁开眼时,两个侍卫持刀的右腕都被袖箭刺穿了,她顾不得道谢,慌忙逃走了。
“大胆!”
彭无惩把杯子一摔,更多的侍卫围住了尽觞。她没再用袖箭,面色依然镇定自若:“这就是中原的待客之道吗?”
“是你先动的兵刃!”
“可是,方才劝我喝酒的是彭公,那劝酒不力的,应该是您啊。”
“死鸭子嘴硬!反正书契已经到手,我只要和虎耳泉说你们突发恶疾暴毙,那水纹钢不都是我的!”
尽觞已经被反剪双手,用刀抵着脖子:“据我所知,目前虎耳泉掌握水纹钢锻造手法的,刚好只有我和芫焉呢。”
想起那个古怪的女子和她古怪的兵器,彭无惩心下一凛,但转念一想,不管自己的手下有没有杀死她,自己已调虎离山,更抓住了她的主子,于是冷笑道:“呵,反正你们现在的命都在我手上,到时候只怕你们求死不得!”
“彭公原来是这样想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彭无惩看到尽觞偏了偏头,朝芫焉远去的小丘眨了眨眼。
——不可能!那里已经超过角弓的射程了!
巨大的破空声由远至近,控制着尽觞的侍卫倒下了。
“这是什么妖法!”
在生命的最后,彭不惩闻到了刺鼻的硝石味。
三
“我曾有幸在莽州看过一本记录蛊术的残卷,里面的主料不是虫蛇等活物,而是种种矿物。其中一条写着以阴年阴月阴日开采的硝石为君药,再用三月初三的的柳枝、六月初六的箬叶和九月初九的杉木烧成灰,在为神眷顾之人的祈祷下,便能炼出于十里外夺人性命的蛊。”
看到这句话,荻焉从手中的书信上抬起头,扫了眼桌子对面的尽熠:“几个意思?”
尽熠用手指将垂在面前的白发绕了个圈:“哎呀,您老人家不是莽州的巫女吗,怎么反而来问我了?”
“横行西域的虎耳泉尽熠统帅,不是宣布和她那样白头发绿眼睛的人是神眷民吗?那还是郁州离芸神更近了。”
“别贫了,”尽熠松开绕在指尖的头发,戒指上的金属忍冬图章倒映着烛光,“不管这蔺梧音知道了多少,但这事总和七年前火铳在莽州出现有关,和两百年前的彭无惩不同,这回涉及事情的人超过了忍冬戒的控制范围。”
“当事人和目击者,只要能处理的,我都处理掉了。但传闻总比我处理的速度快,我索性编了这个十里夺命蛊。”
“你刚才还不承认是你!”
“我否认了吗?”
即使尽熠早知道自己的合作伙伴是什么德性,还是被此时荻焉理所当然的表情噎住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行,算你厉害。”
罪魁祸首倒是泰然地继续看信,看完后按照折痕原样折好递了回来:“从南方的莽州问到郁州虎耳泉头上了,算他聪明。你打算怎么搪塞过去?”
“论搪塞,我哪比得过你。”尽熠把那封信伸到蜡烛边点燃,火光染上了她翡翠般的眼眸,“南缁城距虎耳泉万里迢迢,当年两位前辈护送昌明后宫女眷都颇为不易,一封几经转送的信当然会寄丢,我权当没收到信,他也没什么办法。”
“你不会的。根据芸神的旨意,掌握神机之人必须为了全杳力量的平衡,将相关力量封锁在一定范围内,所以如今医术还远远滞后,虎耳泉才会格外限制火铳的传播。然而,能通过奇书窥到神机之人便是芸神的宠儿,必须彼此交流沟通,自行决定这个世界的走向。”
在信纸完全化成灰烬后,尽熠苦笑道:“你不是比谁都清楚,这个旨意是怎么来的?”
“反正,这也是忍冬戒的要求。昔日的何太妃,能从南缁带来昌明皇族秘藏的奇书,破解虎耳泉周边石刻中用鸟虫篆记录的神机。如今经过三百年的战乱,蔺氏既占领了南缁城,公子梧掌握了其它的蛛丝马迹,甚至我们没能掌握的神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你不会忽视他的,至于怎么处理,全凭你定。”
“好话坏话都由你说完了。”尽熠从乱七八糟的书堆底又找出一个没封口的信封,见荻焉拆开读完后眉头微蹙,露出了略带茫然的神情,她自然不会错过,有些得意地吹了个口哨,“巫女大人,几个意思?”
“拿水纹钢换情报没什么,反正现在已经不稀罕了。暗示他出海寻找琅嬛福地,也不能算完全骗他……”荻焉顿了顿,指向信的末尾,“只是,为什么还要送他一本《南华经》?”
“《南华经》不也是不属于杳的异界奇书嘛,那蔺梧音喜欢这些之乎者也的,不正好了。再说了,最近不是又发现了新的版本,里面说的话多好,‘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我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尽熠抱怨了一声,但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总之,就是警告他,太过先进的,违背了‘天道’的工具,是可能毁掉这个世界的。”
“多谢指点。”
尽熠重新收回信装进信封,开始翻找起石蜡来:“我真担心,哪天我要是违背了忍冬戒,你会把我也‘处理’了。”
“身为守护天道的巫女,不管是谁违背了芸神的旨意,我都会处理的。不过,我不是你的族人,甚至不是郁州人,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担心我传出去,或者取代……”
“我相信你。”
尽熠伸出手,将戒指按在了荻焉唇上。
荻焉的眼眸中难得泛起了微小的涟漪,宛如光照下的紫水晶。
屋内只剩下烛花的细小炸裂声。
直到尽熠点燃石蜡滴下,在信封的封口处盖好忍冬纹火漆印,荻焉才反应过来。她干咳了一声,偏过头拾起烛台边的小剪刀,剪掉了烛花:“你每天看奇书,说要研究异界的典故,结果净学会了这些?”
四
“奇书易得,知己难寻。”
说完这句话后,迭缃看着眼神倔强的少女,想起了昔日的故人,轻叹道:“她那么聪明,看了那么多奇书,更从我这里知道那么多神机,却从来没想到利用这些东西害人,甚至都没有直接告诉你。”
“家母生前多次和我说,在这本《南华经》上留下这个忍冬印迹的,是乱世中称霸郁州的虎耳泉首领,白发碧眸的神眷民尽熠。我未央朝开国元勋公子梧南征莽州时,发现奇书记载的硝石神机的痕迹,几经周折,打听到离开莽州的巫女荻焉去了虎耳泉,就与虎耳泉的首领有了书信来往,互惠互利。而这本尽熠赠送的《南华经》,后来又被公子梧赠予明氏。数十载后,家母进入东宫,侍奉当时身为太子的陛下,因奇书之事劝诫先帝,立刻被打入永巷,明氏也未施以援手……”蔺斐环说到这里,微微吸了口气,“再后来,家母在生育时难产,正是一位白发碧眸,戴着忍冬戒的神眷民,手持柳叶状小刀,直接剖开了她的腹部,救了她,也救了我。她说,恩人的名讳是迭缃,等时候到了,会成为我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助力。”
“她还是那么谦逊,甚至都没和你说,忍冬戒本来可以是她的。”永巷难得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有几处破损,又被细心补上的窗纱,照亮了迭缃的脸,“现在为了给《玉山策府集》装帧,朝廷正在永巷和民间找合适的人手,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再给你一个假身份活下去——只要你愿意的话。”
蔺斐环仍处于暗处:“多谢前辈相助。”
年长者轻易读懂了少女真实的想法:“你不甘心。”
“我的命是家母和前辈给的,家母生前始终说,她的唯一愿望,是希望我平平安安地活到老。”
“哦?难道眀玑都没和你说过,每个人的命都只是自己的吗?早在先帝还在到处焚毁奇书的时候,令堂已经借助明氏的力量,搜罗抢救各类奇书了。如今的天子让兰台编订了《玉山策府集》,实际用的还是令堂的成果。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可……”蔺斐环想说什么,又扫了眼窗纱上的补丁,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不着急,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想清楚了再说。”
蔺斐环深呼吸了几次:“我连公主的身份都没有,不可能服众。”
“如果你愿意的话,有人愿意给你。”
迭缃从袖中拿出一封书函,看模样像是奏折,蔺斐环接过后快速看完了,又不敢相信地重新看了几次,双手微微颤抖:“前辈从何处取来此物?”
“一个旧友拿的。天子如今抱恙,看不了太多折子,少个几本没人会注意。”
蔺斐环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惊讶:“明氏身为门阀之首,早已视家母为弃子,不然不会那么多年对家母和我置之不理。这折子只是通过档案里记录的永巷药材的增减,暗示家母可能在永巷中生育,又真能让我……让我……”
“换个角度说,明暄身为一国之相,被人发现,对自己的女儿诞下的天子血脉视而不见,不更是把柄和软肋吗?”
“可是……”蔺斐环又扫了眼奏折结尾颂扬的铺排套话中,有意无意提及的虎耳泉和上古数位女帝,指向署名的“兰台令史宁幸”,“这人有什么背景吗?动机又是什么?真能帮我对付明氏,对付门阀吗?”
“宁幸,冉州怀梓邑人,没有门阀背景,十八岁以二甲第三名状元及第,对奇书颇有好感,在《玉山策府集》编纂中有些贡献,应该还算得上聪明。“迭缃仍然从容不迫,“重要的是,他既然敢上书,就是有胆子和明氏对着干,不是吗?”
“所以,前辈今日来看我,是要为了连这个宁幸一起劝我……”蔺斐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停了片刻,才用正常的音量坚定地说出那个词,“登基。”
“我也给了你第一个选项。”
“我选第二个。”
“好,”迭缃褪下手上的戒指,放在掌心上,“既然如此,你可以拥有忍冬戒的力量。”
“不行。”蔺斐环坚定地摇了摇头,“忍冬戒涉及杳与产生奇书的异界,甚至说凡人与芸神的关系的,它必须独立于世俗权力之外,而对世俗权力起监督作用。”
“小公主,你又觉得你能掌握的权力能有多少?你就不怕被门阀,或者被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宁幸操纵,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或花瓶?”
“既然家母当初拒绝了忍冬戒,那只能是因为她和世俗权力关系太紧密了。那我的选择也一样。”蔺斐环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别人真把我当成花瓶,我迟早会让他们知道,我是他们平时熟视无睹,关键时候能砸破他们脑袋的铁瓶。”
迭缃笑了,重新把戒指戴上:“你果然是眀玑的孩子,是我亲手接生的孩子。话说回来,你要是真拿走了,我才会担心是不是看错人了。好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我们明天开始吧。”
蔺斐环这回的惊讶没有藏住:“前辈这就走了吗?”
“哦?我今天和你说的,还不够多吗?”迭缃笑了,“好吧,我可以再回答你一个问题。”
蔺斐环神情郑重:“前辈已知我所求为何物,那么,前辈想要的是什么?”
五
“自然是为万世开太平。”
听到莫遮理所当然的回答,被拘束服固定在病床上的祝云门发出了嗤笑:“没想到首相的喜好还如此古典。”
“那换成陛下更喜好的说法,为了民主和科学?”
“科学?”祝云门的声音陡然提高,“那为什么封锁天文学和地理的发展,甚至对某些奇书中最基本的地圆说都如临大敌?你不就是害怕别人知道,杳根本不符合地圆说,芸根本不是神明,这整个世界根本没有科学,它不过是……”
电流打断了她的话。一刻钟后,当祝云门的抽搐终于停止,莫遮拿出方才放进她嘴里的压舌板,险些被咬了一口。
莫遮神色不变:“陛下,为了治疗您的妄想幻觉和躁狂状态,如果您的症状太过明显,那就会触发电痉挛装置。”
“混蛋……曾祖母让杳进入了电气时代,甚至建立了首相制度,就是为了让你给你的君主上电刑?”
“这都是为了您的早日康复。顺便一提,工业革命和君主立宪制的实现,是人民和历史的选择,不应归功于某个人。您如果再发表相关言论,我无法保证电痉挛装置再次被触发。”
祝云门气极反笑:“那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为了看我的笑话?”
“我已经说过了,为万世开太平。”
“别忘了,我脑子刚被你电过,听不懂哑谜。”
“难道不是陛下在顾左右而言他吗?您是在畏惧什么吗?”
不等对方回答,莫遮已起身走到墙角,抬手拔掉监控摄像头的电线,又将贴在祝云门头上的电极轻轻揭下:“现在我希望您可以畅所欲言。关于近两千年来,忍冬戒上的神机。”
“呵,你还敢相信我的疯话?我昨天装睡的时候,听到医生们议论,你已经开始把觉醒者都抓进精神病院管着了,用的还是‘云门症候’这个名字,真是承蒙抬爱啊。”
“我是伴着陛下长大的,我一直知道,陛下曾经和我一样,致力于让杳越变越好,直到您接触到忍冬戒。”
“那你对忍冬戒又知道多少?”
“忍冬戒出现于昌明覆灭到未央兴起之间的乱世,拥有它的人,都会掌握革命性的知识和技术,又被称为‘神机’。忍冬戒的拥有者会和世俗的君主保持一定距离,并对君主起一定的监督作用。在历史上,忍冬戒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是在九十七年前的‘春酒维新’中,先皇显然得到了忍冬戒的帮助,但她在此后将忍冬戒收入协恭皇室中,这就违背了忍冬戒的初衷,这才导致了您被忍冬戒反噬,产生了关于世界根基的幻觉和妄想。”
莫遮将那枚镌刻着忍冬纹的图章戒指放在手掌中,递到了祝云门面前:“我拿到了这枚戒指,但没法得到蕴藏于其中的神机。”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被忍冬戒反噬的人。”
“但是您在接受了忍冬戒后性情大变,肯定是得到了某种启示。”
“好吧。”祝云门闭上了双眼,语气有些飘忽“你应该查到了,忍冬戒的持有者,相信自己会为了全杳的和平发展,酌情促进或减缓杳的某些具体技术的发展。”
“对。在当初虎耳泉限制火器的发展,和尽熠给蔺梧音的书信中都提到了。”
“你都限制天文地理的发展,限制地圆说了,就没想到原因吗?”祝云门猛地睁开眼,露出了狂热又绝望的目光,“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假的!忍冬戒当然也是假的!”
六
啪嗒——
听到这句惊世骇俗的耳语后,宁安手上的零钱包掉了下来。
始作俑者狡黠地一笑:“你要是告发我的话,我又要被抓回去了。”
宁安咽了口口水:“我不会做这种事……但监控摄像头……”
“这里的监控不能录音。而且,你就算告发这里有个云门症候患者发疯,也不会联网上报的,我最多会被抓回自家的私人医院,毕竟我还算是舒家的大小姐。”
“呃……”宁安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最后说道,“舒同学,你好。我叫宁安,‘不安’的‘安’。”
青年女子有些意外地笑出声,“今天来吓唬你真是选对了,我叫舒窈,就是‘舒窈纠兮’的‘舒窈’。”
“《月出》啊,挺好的名字。”
“哟?你还知道《月出》?你也是南缁大学文学院的吗?”
“我是历史学院的大三学生,学年论文的导师是专攻奇书传播史,所以看过相关的文献。”
“那你不会觉得我是历史虚无主义?”
——你都认为世界是虚构的了,何止是历史虚无主义。
宁安正在腹诽时,舒窈已经把在地上的零钱包和散落的杂物捡起来了。她道了谢刚想接,对方却留住了那枚有着中年女子庄严头像的硬币:“方才你在讲解的时候,是想拿硬币给我看上面的莫遮总统,再讲讲忍冬戒的典故吧?结果没想到被我反将了一军。”
“其实……”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宁安指了指墙上的解说词,“我只是想说,除了这里提到的,在郁州方言里,‘柘羯’可以指‘战士’,以外,我的导师认为,‘芫焉’也可以指‘死神之爱’,而‘莫遮’也可以指‘与月神有关的’。”
“啊?哈哈哈哈……你的导师是谁啊?我都想用家里关系见见她了!早知道我也选历史了!”
“她的论文在学术会议上被批了。专家都说,‘芫焉’以‘焉’字结尾,是和‘荻焉’一样,纯粹是莽州以语气词作为名字结尾的习俗。”
“那你怎么想的?”
“我在最新的出土文献里看到,‘延炎’可以指‘死神之爱’,那‘芫焉’应该也可以。导师鼓励我写了篇论文,不过没能发表。”
“真是有意思的一个下午,谢谢你的讲解。”
舒窈望向监控摄像头,露出了微笑:“虽然还有很多疑问和漏洞,但是这个蹩脚的故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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