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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江城又荐新,堆盘几缕芼茵陈。笑他剪取吴淞水,只向秋风话细鳞。”清人邓廷桢的这首诗似可用作谜面,而谜底则是江鲜刀鱼,正是明季美食家李渔眼中的春馔妙物。邓廷桢是与林则徐一起抗英禁烟的民族英雄,他祖籍苏州,幼年和晚年都在南京度过。或因久居长江之畔的缘故,邓廷桢对刀鱼饶有兴趣,先后赋诗三首,其中还有“金盘侍女高擎出”之句,显然应是赴宴吃请的模样。
今年闰二月,荐新尝新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些。但即便如此,春日倏忽催鱼老,只有清明之前的刀鱼才能名列“长江三鲜”,过时则骨硬如针,自然规律谁能奈何。刀鱼作为洄游鱼类,《说文解字》说它“饮而不食”,即自海入江洄游时不再摄食,想是光顾着游泳冲刺以致鳞细肉嫩。至于清明前鱼刺偏软适宜入口,无非是尚未成年或骨质疏松之故。
刀鱼既属洄游鱼类,则凡与海相连之江河湖均有,包括长江、黄河、钱塘江和太湖等等。只不过受地理环境影响,长江刀鱼最为美味,又沾了历代文人的光而变得最为知名。宋人毛胜的《水族加恩簿》盛赞刀鱼是“白圭夫子”,说它“材极美俊,宜授骨鲠卿”。毛胜号天馋居士,身居江南水乡,曾在吴越为官。他性格诙谐,假借龙王之命授刀鱼以“骨鲠卿”,但用词常过亲昵,粗读有点不太适应,不如苏东坡来得直接——“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梅尧臣跟苏东坡关系不错,对刀鱼看法类似:“已见杨花扑扑飞,鮆鱼江上正鲜肥。”
鮆鱼即刀鱼。现在我们惯称刀鱼,不单因为刀字比鮆字好认,更因其身形如裂篾之刀、加之鳞色银白,正如一柄窄刃银刀。曹操《四时食制》形容其“鱼侧如刀,可以刈草”,清人赵佩湘说“又有珍鲜入市曹,晴波跃跃见银刀”。估摸这外形应是受洄游影响,千万年自然进化而来,以适应逆流而上的习性。有趣的是,这也启发宋元年间的中国人,仿其外形制造了很多快舟穿梭江海,取名叫做刀鱼船。前些年山东蓬莱出土的一艘,残长将近三十米、残宽五米多,这长宽比例确如刀鱼的放大版。
食客论鱼,总以肉质丰腴细嫩为佳,就象苏东坡和梅尧臣写刀鱼,不约而同选中一个肥字入诗。而丰腴细嫩的负面代价,似乎就是刺多,刀鱼的绵密鱼刺尤其出名。记得早年长江还未禁渔时我在北固山下吃过一次所谓“江刀”,动筷之前为了防止意外,同享的饕餮行家先行传授秘诀:吃鱼不说话,说话不吃鱼。
清季美食家袁枚的《随园食单》交代刀鱼除刺之法:如嫌刺多,则将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显然这法子笨得很,如此绵密细刺,哪有耐心以钳抽?袁枚又教了第二种方法:或用快刀将鱼背斜切之,使碎骨尽断再下锅煎黄加作料,临食时竟不知有骨。这个办法,听起来就比较靠谱。
但袁枚又特地谈到:金陵人畏其多刺,竟油炙极枯,然后煎之。袁枚嘲笑这是“驼背夹直,其人不活”。这倒也有道理,春馔江鲜图的就是个鲜字,大油大火则失去本来面目,确实舍本逐末。我第一次吃刀鱼时,觉得刀鱼挺贵不该浪费,于是让厨师把吃剩的鱼骨油炸了吃掉,倒也是一种风味。
袁枚对美食颇有研究,其好友学者赵翼则对美食颇有期待。赵翼写过一首七言绝句:“书生赋命本来屯,哪有羊蹄踏菜园。夜梦忽闻人报喜,刀鱼竟变作河鲀。”大意是说自己生活艰难,忽有一日刀鱼河豚纷纷入梦,所以诗名《食梦》。诗中用到一个典故——从前有个人一贯吃素,有天吃了顿羊肉,就梦到五脏神说“羊踏破菜园”,这是自嘲生活拮据。赵翼自幼家境贫寒,自己凭着好学能文入仕,一路行来着实不易,再加上刀鱼河豚都那么贵,想必他在三十岁进入清廷军机处之前,确实只能梦里才能吃到。
另一个清季江南美食家钱泳,不仅在《履园丛话》中说鮆鱼是“开春第一鲜美之肴”,而且提到刀鱼“腹中肠尤为美味”,声称懂得吃刀鱼内脏才是“善食刀鱼者”。这个我没试过,总觉得以刀鱼身形之窄小,鱼肠又能如何美味,心中一直留有疑惑,担心这些美食家其实是故弄玄虚。
江南的吃法还有刀鱼馄饨,制馅时须选用早春出水的新鲜雌刀鱼剁成细茸,又以新嫩的绿叶菜若干剁成菜茸,加入调料混合拌匀而成。但我以为,江鲜江鲜,还是得其鲜为上法,清蒸也可、秧草烧刀鱼也可,剁碎了吃似乎可惜。邓廷桢诗中还曾写到“吹雪纤鳞入馔香”,再加上“几缕芼茵陈”的摆盘,那肯定不是馄饨的吃法。
当然,刀鱼出水品相各异,佳者清蒸、稍欠者馄饨,这是一种变通的办法。而且刀鱼一向价高,让其位餐上桌虽是妙物,但确实让人钱袋吃紧心思慌乱,不如换个吃法比较轻松。千万别象李渔说的,刀鱼永远吃不厌,“至裹腹而不释手”,那非得把人吃穷不可。还有扬州谚语“宁去累死宅,不弃鮆鱼额”,说什么宁愿丢掉祖宅也不愿放弃刀鱼头,真是夸张得离谱,直接说光盘行动拒绝浪费不是更有档次?
说刀鱼,有时容易引人误会联想起秋刀鱼。周杰伦唱道,“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歌是这么唱,但秋刀鱼作为一种纯粹海鱼,滋味实在不佳,苦腥难除而且有的人还会过敏,盐烤可能是最好的料理办法,与刀鱼之鲜美完全是两个概念。资深食客们更清楚,从生物分类来说,秋刀鱼与刀鱼的目科属完全不同,一点关系都没有。猫咪们也许会喜欢秋刀鱼,但它却未必能了解刀鱼的滋味,因为刀鱼要比秋刀鱼实在贵太多太多太多啊,我不信有哪个铲屎官舍得下这个本钱。
真正与刀鱼有关而又平易近人的倒是凤尾鱼。它与刀鱼是同属一个家族的近亲,但个体更小,不易骨肉分离,料理时无须讲究,一般采取袁枚所鄙视的油炸法即可享用。宋人吴氏是历史上第一位留下食谱的女厨师,她的《吴氏中馈录》曾提到“去头尾切作段,用油炙熟,每段用箬间,盛罐内泥封”,这恐是最早的凤尾鱼罐头做法。记得上个世纪看别人吃凤尾鱼罐头,心里嘴里都有各种暗流涌动,现在发现它姿态甚低价格亲民,诚是居家旅行必备之佐餐良品。
一条鱼,从水中捞起送入后厨,从此便命运各异:或清蒸,或红烧,或留给猫咪,或制成罐头。鱼生无常正如人生,惟愿年年有春天、日日有美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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