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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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二十年，我发现我从来没有读懂我的父亲。上高中之前，我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与他之间只有责任与义务的挂钩，我依赖他的钱，他投资我，等我出息之后偿还他。上了大学之后，我突然发觉他变得有点可爱了。如今翻阅记忆中的画面，将零零散散的家庭片段拼接起来细品，辅之母亲和姐姐的讲解，深思，这二十年的回忆录里，多多少少能抠出些许别样的东西......像山一样的厚重压得我气喘吁吁，像水一样的清润惹得我酣畅淋漓。

我的家乡位于中国南方。乌塘镇，地势低洼，错综复杂的小溪纵横田地之间，小溪的源头，便是曦风岭的山间幽泉，清澈透明，清甜舒爽。父亲刘成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我记事起，他的生活就是在田地与工地之间来回穿梭。 刘成功有四位儿女，我排行老四，按照农村人的说法：“各家小子最得宠，翻天闹地有爹扛”，然而刘成功偏偏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个。女儿身为老大，是刘家人的心肝宝贝儿，三小儿子小时候没少被他的皮带伺候。

四年级，在我的回忆录里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南方本就多雨，在一个磅礴的雨天，我像往常一样撑着小蓝伞回校，待到放学时，突然发现伞丢了。等到同班同学走完，我把教室的每一个抽屉都翻了一遍，甚至把垃圾桶的垃圾倒出来细细检查，一无所获，颓然地坐在校门口旁大棚里躲雨，努力回想今天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天色模糊，雨水依然如柱般落下，我怀着万般恐惧，在那个雨天奋力狂奔。踏入家门，地板瞬间被我带回来的雨水浸湿，刘成功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啪！啪！“老子给你买的伞呢？”我的头脑一片混乱，眼泪夺眶而出，颤抖地说：“不见了。”啪！啪！“败家玩意儿，这么贵的伞刚买没几天就给我整丢。”母亲急忙上前阻拦，然后拉我进去洗澡。自那之后直到六年级，每每下雨天，我只能披着丑陋而笨重的雨衣走在回学校的小道上，显得格外出众，人群中望向我的双眼，我都把它们当成锋锐的利剑！

我对刘成功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偏心、暴躁、严厉，独断专行。自那之后，我又默默加了两项，吝啬、不分是非。四年级的雨夜之后，我开始憎恨我的父亲，我渴望独立，想摆脱对他的依赖，也开始叛逆，总想给他惹点事让他不得安生。因为他的四巴掌，我由一个好学生变成了一个坏小孩。夜不归宿，泡网吧打游戏，偷人家地里种的西瓜让他去擦屁股，虽然做这些事的结果是被他拿皮带抽，但我都默默记仇，想着长大之后讨回来。小学毕业，我因为成绩极差去了县里的私立中学读书，一个月放假两天，回家与刘成功唯一的对话便是告诉他下个月要多少钱。在看不到刘成功的日子里，我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刚开始那段日子，很多同学会因为一个月不能回家而伤心流泪，我对这种现象很费解，亲情的羁绊有这么重要吗？才相隔一个月就思家泪目！在私立中学读了三年，我从未想过家，每次放假回家也比不上周围人的欣喜。我对兄弟姐妹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与刘成功之间也只有责任和义务的挂钩，我需要他的钱活下去，他履行义务供我读书。母亲待我不错，但迫于刘成功的威压，她表达爱的行为被严重束缚。

中考结束，走出考场，从教学楼二楼望下去，一大群家长站在楼梯口前注视着下楼梯的小人，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的儿女，这种场面我已经见了两次。突然好几个小人映入眼帘，然后奔向大人群，一个一个接连投入宽阔的怀抱，尖锐并带点欣喜的声音响起：“爸爸”，这是前两次未出现过的情况。我的心触动了一下，脑海里闪过刘成功的身影，那时的我多么希望刘成功能来学校接我。三年了，我从未喊过他“爸爸”，他也从没来学校看过我，接过我。当我内心失落地走下楼梯，正在苦恼那一大堆行李怎么弄回家时，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抬头竟看到前方出现刘成功的身影，嘴巴大张的我已经不在意是谁撞了我，疾步往刘成功身影的方向走，想确认是不是他。走到他身前，我的内心是喜悦的，脱口而出喊了声：“阿爸”，喊了之后我和刘成功都楞了一下。

刘成功是村里有名的大厨，村里的红白宴席必请他掌厨，然而我出生之后他从未在家里做过饭，母亲说他每天工作累，没时间给我们做饭，这个理由我只当是他不疼我们的借口。第一次在家里吃他做的饭是中考放榜后，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全家欢庆，三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那种别样的笑容，还惊讶的发现他竟然知道我爱吃红烧肉和烧鸭。为了让我吃上正宗的烧鸭肉，耽误了一天工期，不远百里骑着他那破旧的摩托车跑去邻县购买。咬下第一块烤鸭肉那刻，酱汁喷洒在我嘴唇内壁，心窝微微颤动，眼角一颗泪珠滑落，脑子里对他的仇恨突然烟消云散了。自那之后，刘成功变了，我也变了，我变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重点高中生，刘成功逢人就夸他儿子多优秀，在刘家，我终于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刘成功终于认可了我。

大姐去了远方读大学，大哥二哥初中没读完就进了工厂，家里就我和父母亲三个人，我上了高中之后每个礼拜回家两天，父母亲忙工作早出晚归，家里的大小琐事，家务农活全落我身上，我开始不喜欢往外面跑，在家待着的日子比以前多了很多，每天能和父母亲一起吃一顿饭，偶尔嗑一些家常，扯一些农村趣事。我感觉我从未离他们这么近，和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阶段。人是会变的，年龄会变，性格也会变，成长避无可避，即使你不愿，境况和形势也会推着你向前。刘成功，越来越像一个父亲，儿女的需求请求他毫不含糊，该有的关心他丝毫不落，以往易怒的他变得温顺，以往吝啬的他如今极其大方。我和他之间变成一种平等的关系之后，我重新认识了他，经母亲的讲解，原来，他一直是合格的父亲，只是因为我被不懂事蒙蔽了双眼。四年级那个雨夜，刘成功看到浑身湿透的我，只是担心过度，但又不懂表达，傻傻的我那时不知道求助就匆匆跑回家，他见不惯我这种愚蠢的做法就以暴力来惩罚我，之后他悔恨过，但又不肯放下父亲的威严而一直跟我僵持。读私立学校，学费和生活费是公办学校的五倍，刘成功为了供我读书，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赚钱，根本就没时间来接我。小时候，四个儿女，一家六口，经济压力全压他一人身上，每天累得喘不过气，哪有什么时间做饭？

上了大学之后，刘成功开始使用微信，只会简单地发发语音和红包，我和他的消息界面大多数是转账记录。大一暑假回家，刘成功经常缠着我教他玩抖音、发朋友圈，看着他笨拙的操作，就像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拼音记不全、汉字也不认识，在我抓狂取笑他时，他竟然低下头脸红了起来，姐姐坐在一旁笑，不禁调侃一句：“原来阿爸也会脸红呀！”顿时全家人都欢笑起来，刘成功的头更低了，嘴巴咧笑，手无足措的样子极为可爱，记忆中的刘成功哪有这样的一面！

在我二十年的回忆录里，刘成功有三个样子，暴躁如猛兽，温润如慈父，可爱如孩童，比起曾经，我更喜欢现在的他，平易近人，慈祥温暖。他不需要有顶天立地的伟岸，也不需要有独当一面的坚强，他只需要用温和的语气与我对话，用微小的行动为我付出，我就能感受到浓浓的父爱。

回校那天，我要求他用骑了十几年的破摩托车送我去车站，我坐在他身后，盛夏的骄阳照耀在我们身上，我清晰地看见他抓着摩托车把手的双手，疤痕与皱纹密布令我触目惊心，再清晰地看见他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后颈经过长年累月的暴晒，已然蜕皮，极为难看，身上的黑色汗衫穿了几年洗了几年有些许泛白，我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他。

我偏过头，望向远处，温热的夏风抚摸我稚嫩的脸颊，曦风岭上的信号塔直直挺立在那儿，望着塔尖，我的视线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