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水果

作者: 鄢岸 | 来源:发表于2021-07-26 08:36 被阅读0次

    徐溪平03年的冬天死了。某个冬天,姚月从家走到街上,那是一个清晨。街上的老人慢慢走着,手里提着菜。有些许白气从他们口中呼出,在空中停留一瞬然后散掉。

    一个带着乡音的女声喊她的名字。两声,或许是三声,然后姚月才意识到叫的是她。

    女人是姚月的邻居,很多年前。

    “他死了,就这么突然地。病死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喃喃自语,而后顿了顿,把目光投向姚月,像一个观察父母的脸色,从而变换语气的孩子。

    其后姚月多次梦见自己又回到桐城,回到那个把她的青春同脏衣服上的污渍一起揉搓,同烧饭的炊烟一起散掉的屋子。

    屋子里的男人,面容模糊。只是不停地抽烟,偶尔会用烟头烫她来表达愤怒与烦躁,在她从工厂回来继续帮人补衣服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睡过去的时候,姚月常常会想到慢性病,一种无声无息,寄生在体内的慢性病。她掀开袖子看看手上焦掉的皮肤,那就是慢性病发作留下的伤痕。

    姚月掀开被子,叫他吃饭,然后她发现被子里是空的。

    然后她就醒了。

    徐溪平和姚月是在机械厂认识的。那时候姚月十九岁,去机械厂问招不招女工。有个叫李志的工人带着她去厂长的办公室,途中有一个瘦削的男人做工的时候抬起头看着她。她那时候没注意,直到男人上门提亲的时候,她才对那张脸略微有些印象。

    姚月家里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她是最大的。她记不清结婚那天父母对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走的时候她看见母亲靠在门边很久,久到她在她眼中成了一个点,她还能看见那个蜷缩的影子。

    徐溪平有时下完工会在途经镇上的路去买两个橘子。有时他们一人一个,有时两个都让她吃了。徐溪平买橘子总是很快地把第一个橘子买了,放在姚月的手心里,然后再挑另一个橘子。

    有一次姚月吃第二个橘子的时候转头看见徐溪平的瞳孔,不知道怎么就笑了起来。起初笑了两下,硬生生憋了回去,然而最后笑得整个人缩在椅子上颤抖。徐溪平愣愣地盯着她,当他意识到姚月在笑他的时候,故作要揪她的辫子,最后还是让姚月笑着躲过去了。那晚姚月没睡着,她起初凝视着天花板,而后去看徐溪平粗粝而扁平的脸,就好像看见她平静的下半辈子。

    那些橘子籽姚月悄悄地剩了下来,用糖纸包裹其中,她握在手里,放进了桌子下的抽屉,过了几分钟,又把它们拿了出来,放在了卧室的窗边。

    秋分,阴雨打湿了桐城,田地湿漉漉的。黄绒绒的油菜花地在黄昏下,从山的那头望着,那样的金色,或许可以和天连成一片。徐溪平的自行车后不知什么时候加装了一块木板。姚月看着它,脑海中就浮现出徐溪平蹲在地上,一圈圈用麻绳缠绕着的样子。他的眼睛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块木板,手上的活一刻不停,就为了能让她坐上去。想到这些,姚月抚摸上那个木板,就仿佛能跨过时间,触到徐溪平曾残留在上面的体温。

    但姚月坐上去却有些不放心。她曾被徐溪平形容为是一朵娇花。姚月嘴上嗔怒,心里却不由浮现出了一朵没了照护,独自在风中颤抖的花。但偏偏徐溪平就喜欢看姚月一脸惊慌的样子,每每回家从坡上驶下的时候都死命地蹬,逼迫着姚月不得不死死抱着他的腰。徐溪平总会笑她的胆小,然后慢慢放慢速度。

    天气渐渐冷了,姚月早晨离家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屋檐上的霜。桐城的冬天不下雪,只是冷湿。雾气从西边的群山飘过来,空气里都是湿冷的泥土的芳香。徐溪平的自行车蹬得比之前都慢,姚月也得以好好在脑中铺写她的计划。前天回家,姚月坐在床边,淡黄的灯光照在她手心里的籽粒上,看着,橘子甘甜的味道还能从舌尖上漾起。初春,姚月想。就在这个初春,把橘子籽种进门前的泥土里。

    天气渐渐回暖,姚月起得早,提前出门,她到了工厂后一上午都没看见徐溪平。有工人来问她徐溪平去了哪儿,她说她也不知道。早上装零件的时候,姚月突然发现小拇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血了,直到她感觉手上黏黏的时候,血迹已经染上了许多个零件。姚月有些出神,手指什么时候划破的,她竟毫无知觉。

    那天晚上,徐溪平没回来。

    姚月还没等到徐溪平回来,就不小心睡过去了。

    第二天,她找到跟徐溪平一个车间的工友,他说徐溪平跟他说要去镇上买零件,可能会去一个两三天。

    第四天快收工的时候,姚月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吵闹的声音,她随着叽叽喳喳的女工们一起出去看。她被挡在嘈杂的人群外。忽然那些议论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工厂里变得十分安静。接着有三四个人回头望向她,然后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在她身上,眼前的工人们渐渐为她让出一条路,直到她看见徐溪平。

    徐溪平从厂外走进来,他的手臂被绷带吊了起来,紫红色的淤青从胳膊布到脚踝,绷带上透出的血迹和涂过红药水的伤口刺痛了姚月的眼睛。他眼眸低垂,脸色发白地像纸。姚月红着眼睛冲上去,被徐溪平推开。她依旧不死心地追上去问了他很多问题,他发白的嘴唇没有吐出一个字。

    工人们围着的圈像是陷阱一般的,丝毫没有散开的趋势。一个女工的脑袋撞到了前面工厂伙夫的背,伙夫低咒一身,再抬头伸长了脖子去看,已经看不到徐溪平的淤青的手臂了,它被一个高壮的男工的头给遮住了。姚月听到有女工眉飞色舞地讲诉着什么,暗中总有像针一般的东西朝她扎着,她转头去看,只见那针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女工嘴角可疑的笑。姚月又去寻找徐溪平的身影,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沉默地收拾完自己东西,从工厂走出去了。

    四天,姚月心想,她却似乎很久很久没听见徐溪平的声音了。仿佛他和她认识之初他就是哑的。这种幻觉让姚月感觉自己仿佛是市场里贩售的水果,存在于头顶黑色的网纱之下,存在于嘈杂的叫卖声和风扇的噪音之下,变得干燥,陈旧,充满汁水的果皮无法抗拒地变得越来越薄。

    人们望着他走出工厂的背影,瘦削,背挺得极直。只有她看见他的伤口在溢血,他紧握的手在颤抖。

    她拉着徐溪平往镇上的医院走,他的脚却始终朝着家的方向,像是刚上了发条钟表上的指针。姚月跟着徐溪平回到家,她不再问了。只是安静地去镇上买药,把徐溪平的伤口再次处理,用旧衣服的布包扎好。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她突然就不想问了。

    忽地,她看见了窗边被糖纸包着的橘子籽。  那一刻,姚月知道自己是静止的,只有眼泪从眼眶落在她的膝盖上,打湿了那条她在工友面前引以为傲的,徐溪平给她买的白裙子。

    尽管这样,姚月仍然以静止压抑着自己。

    夕阳的光芒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姚月含着泪的眼睛,也照在窗边的糖纸上。透明的糖纸折射出的光芒是那样美丽温暖,像是一种慰藉。

    徐溪平渐渐变得不爱说话,只是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这是他第一次在家里抽烟。他的烟瘾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姚月一无所知。

    一阵阵烟雾从徐溪平的嘴边缓缓飘起,姚月看见他青色的胡茬。

    住在两个人的屋子,屋子里只有邻居夫妻吵架的声音,仿佛他们刻意偷听似的。

    自那天以后,徐溪平就再也没进过工厂。

    然后她渐渐听见工人们嘴里的话。有说徐溪平是赌了,然后把带的钱输光了,得罪了一个镇上的地皮蛇,也有说徐溪平调戏了某个厂长的女儿,被手下揍了。工人们讲这些话的时候,压低着声音似乎不想让她听见,可又歪着头瞥着姚月,生怕她不知道。也时而有女工来安慰姚月,安慰着,安慰着,其他工人嘴里的谈资就更多了。

    姚月不说话,嗓子眼发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到他们一住了嘴了,姚月的眼眶就慢慢红了,像是在挤压一块钢铁到最后一秒。

    姚月曾问过徐溪平很多次消失的原因,她起初得到的是沉默。徐溪平就像是被人从泥土里拔出来的树,失了水分和泥土,哑了,干了。姚月看着从他嘴边不断升起的烟雾,飘着,从原来纯的白,到渐渐消失的透明。后面徐溪平失去了耐心,由沉默变成了不耐烦的斥责。那天姚月去市场上买菜,有时就突然在钱包里找不到之前还在的五元钱了,她站在摊位前愣着,愣了很久。

    徐溪平骑不了自行车了,那天姚月看着沉睡的徐溪平,突然就特别想骑车去给他买点橘子。夜晚路边的灯光忽明忽暗,她勉强能看清面前的路,看着车篮里的橘子,也不知怎么她笑了起来,一种过去很久的,酸涩的喜悦,为了得到这种喜悦,她用掉了这个月一半的工钱。

    前面的路上突然窜出一只野狗,冲着姚月狂吠。自行车的刹车姚月掐来不及,车轮擦过野狗滑溜溜的皮肤,侧翻砸在草丛里。

    许多橘子从车篮里滚出来,从山路滚下山,一直滚到夜色深处,那些没有灯光的地方。

    姚月知道自己的手臂和膝盖擦伤了,可她的眼里只有那些橘子,她费尽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急忙去捡那些滚下山路的橘子,可她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就失去了平衡,脚踝一软,摊坐在地上。姚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金色的橘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在她满怀的希望里。

    那只野狗不停地缠着她凶狠地狂吠,像是要她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姚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到了家,徐溪平没怎么看她,只对她说,姚月,给我点钱。姚月看向徐溪平空荡荡的烟盒。

    姚月回答说,钱不够了,剩下的已经是我们这个月所有的伙食费了。

    徐溪平问,剩下的钱呢,姚月?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跟了别的男人?

    姚月身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她疲惫而悲哀地看向徐溪平。那种接近失明的徐溪平让她难以对话。

    她无言,背过身去,徐溪平的愤怒与质问砸在她已经伤痕累累的背上,她只是无声洗着手上的泥泞,过了许久,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沾上了些许尘埃的糖纸。

    那天姚月在回家的路上又看见那个卖橘子的小贩,她突然又想起了徐溪平年轻时给她买橘子的样子。那个瘦瘦高高,给她买橘子的青年。那两个摊位前瘦高的背影在姚月的眼前模糊,摇晃,碰撞,却难以相融。

    当她把两个橘子带回家,把皮剥了,递向他的右手,徐溪平静静吃着,突然抬起头问她橘子买了多少钱。

    姚月不说话,徐溪平的声音兀地大了起来。

    “我他妈问你橘子买了多少钱。”

    姚月仍不答,徐溪平把剩下的橘子放下,去摸姚月口袋,他把那仅有的六块四角塞进自己口袋,出了门。

    姚月想,他不是去买酒就是去买烟。那桌上的橘子就是如今唯一的口粮。

    姚月坐在门口,她先盯着橘子看了很久,用她起茧的手抚摸着橘子粗糙的皮,她脑中忽地出现了他和徐溪平结婚那天晚上,她和徐溪平坐在床上,彼此无言。而就在那一瞬间,姚月的手忽然被握住了,温暖的,湿热的,绵延窜入姚月的体内,像是很久远的亲人,就这样以一种特殊的身份重逢了。

    忽的,那双手远去了,那样的余热还在姚月手上停留,却像是幻觉一样的。

    接着,姚月突然觉得冷了,鹅毛雪落,水果车停在了姚月面前,她看见徐溪平兴奋地踏上雪地,跑到车前,

    "老板,橘子一斤几块?"听到了老板的回答,他又忽的转头笑着问她:

    “姚月,吃不吃橘子?”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是那样自豪的神色。

    她看见徐溪平捧着三个橘子塞到她手中,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似的。雪落在徐溪平头上,他却不知道。姚月发现橘子一点也不冰,那上面带着徐溪平的体温。

    “甜不甜?”

    那句话也在风里散开,远着,远着,飘过姚月紧抱徐溪平的那个陡坡,飘过徐溪平叫她坐上自行车载她骑一段的溪边,飘过徐溪平抬起头看见姚月的那个通往厂长办公室的路,再远,姚月想,不能再远了啊,再远,就听不到了。

    可那句话终究还是飘远了。

    她猛地剥开橘子,猛地拨开那些记忆和幻想。她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着,由于太大口,她甚至噎到了,可仍然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橘子,吃得狼狈不堪。

    她走向窗边,糖纸上沾满了厚厚的尘埃,里面姚月曾小心翼翼放进去的种子,早已因失水干瘪不堪,像是面黄肌瘦的孩子。

    她把那些那些永远无法发芽的种子埋进土里,而后背过身去,走回屋子。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哭不出来。

    姚月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家门,又是怎样来到火车站的,她又花了怎样的代价凑够了去更南方的车票。

    人潮拥挤地朝火车上涌,大多是赶着回老家过年的工人。姚月坐在靠窗的位子,她从火车的窗户向外望,初春的山野上开满了亭亭立着的粉色和白色的小花,在风中轻盈快活地摇着,就没有什么能使它们垂下的。一切旧的衰败在冬的时候就已经被埋得干干净净地了,带不进一丝一毫于这个崭新的季节。列车从站台上摇摇晃晃地开动。

    桐城的模样被火车遗失在背后。

    拥挤的车厢里婴儿的哭声和男女吵架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姚月仿佛未曾听闻地望向窗外。

    姚月的邻座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头发已经全白。

    出于好意,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袋子,伸向姚月面前,

    “闺女,吃不吃水果?”

    姚月愣愣看着老人的手里的袋子,那些鲜甜的,橙黄色的果实,等她回过神来,满脸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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