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冬季限定写作【虚设】。
“那两条比目鱼隔着玻璃注视着对方,它们互不干扰独自生活。一条喜欢鱼饵来自城市的海洋中,另一条喜欢沙蚕来自乡村的小河里,它们原本都在一个鱼缸共存可日子久了便产生矛盾。”——《比目鱼》。
他又和妻子吵架了,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妻子总是埋怨他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不理会她也不理会女儿。他什么也没说,沉溺于自己一行又一行文字中,那些文字在他眼里是活的。他常常把自己的短篇小说比喻成自己的孩子,他赋予它们生命,发现它们错了,会不停地改正;发现它们变得优秀,心里比谁都高兴。可就在他短篇小说写得越来越好时,妻子却打算与他离婚。
他想不明白,两个人生活了十几年,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她怎么能这么狠心。他问妻子原因,一开始妻子说他虚实不分、沉溺于虚幻的世界中无法自拔,但他说他没有,他分得清。可后来,妻子似乎疯了,不断地重复他是一个疯子,彻底的疯子。
“我是疯子吗?”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很显然,他不是,他分得清自己在干嘛?他每一篇小说虽然都从现实生活中提取灵感,可他知道实是实,虚是虚。妻子不甘示弱,将他短篇小说一段又一段文字截图出来,指出与现实中类似的角色或场景描写,质问他:“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别和我说虚实结合、也别跟我说这是你独有的技巧、是你养家糊口的工具。”
“不是,我的短篇小说不是工具,它们有生命。”
“我不跟你争,小英,我带走。”
他一共写了三十篇短篇小说,短的有几千字,长的有一万多,每一篇他都细心去刻画人物,他希望读者能记住他的人物,可他不出名,在小说平台上写的小说,只有孙杨和他朋友留评。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好,想要变得更好,但变好不是用收益来衡量,而短篇小说决不是赚钱的工具。他敢肯定,短篇小说是活的,是他的“孩子”,是他辛苦创造的世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物,都是活的。他不许妻子这么比喻他的小说,朝她吼道:“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女儿哭了。他转过身。妻子拽着女儿离开。门猛地一关,响声传到他耳边。他先是苦笑,然后是微笑,最后却双手抱拳,看向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一篇短篇小说,小说名很简单,只有两个字“离婚”。
他好像也没有很难过,只是想起他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光,心里会隐隐作痛。
十几年前,他和妻子牵着手走在镇子的各个角落。那荷尔蒙爆发引起的心跳,只要喜爱之人在自己面前,好像很多东西都不一样。妻子那会喜欢他笔下的文字、喜欢他的构思、喜欢他的故事。可当时他还不了解小说、而且写出的句子干巴巴的、人物性格不突出、故事也不饱满,更没有收益。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妻子是因为他而喜欢他的一切,当然包括他的文字。可自从结婚后,小说虽然比以前写得越来越好,也从中获得收益,但妻子的态度变了,气氛里都是挤压的“斩首大刀”悬在他头上。
妻子下定决心离婚,真的是因为他沉迷于短篇小说吗?他觉得不是,将视线转移到电脑屏幕上,文字比以前更加灵活,在写起关于妻子的故事时,一滴泪落在键盘上。他想,这世上定没有什么东西比文字更适合释放一个人的情绪。
离婚的情绪虽然得到释放,可文字停在联想到小英时,他便没有继续,而是擦干眼泪,叹了一口气。小英长得像他,笑起来能瞧见小梨涡,还有那高挺的鼻梁,简直和他一模一样。他教小英写小说,妻子不同意,说小英还小,但他觉得小英十岁,已然不小。
他们离婚那一年,妻子带小英去了城里,那里比镇上更加繁荣。他很想打电话问小英的情况,可妻子让他不要打电话过来,打扰到小英的生活。
小英到城里第二年,妻子结婚了,小英偷偷给他打电话。小英没有心疼他,而是骂他,骂他很多,他都没有还口,直到他听到“你这辈子就跟那堆死掉的文字过吧”便立刻反驳:“文字不是死的,它们有生命,我和它们打了十几年交道,我知道。”可小英却挂掉电话,不知为什么,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似乎变了。小英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循环,渐渐地,他开始怀疑:“难不成,文字真的是死的?”
之后的那几年,他写不出更好的短篇小说,总是开了一个头,便无法继续。
“它在河底过得很孤独时不时对着珊瑚说话,它告诉珊瑚,它要奔向海洋去寻找它的同伴。”——《比目鱼》。
他去城里看望女儿时,路过市场看到一条白色的比目鱼趴在鱼缸旁,它和一般的比目鱼不一样,眼睛长在一面,似乎要黏在一起,样子瞧上去有些丑陋,但身上却十分干净,尾巴还时不时摆动着。
他指着那条鱼问老板,“这鱼怎么卖?”
“这鱼少了伴,什么也不吃,瘦得很,没有什么人买,给你便宜点,你再看看其它肥一点的。”
“不用,就它了。”
老板一脸诧异,没想到这么瘦的比目鱼也有人买。
他看着那条鱼,有一种预感:这条鱼会让他重新找回灵感。
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结婚后,他总是时常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虽然房子留给他,但一个人住,却总是在记忆中循环,他有找过妻子复合,可没想到她下定决心,甚至还不让小英接近他,就因为他是个现实与虚构不分的疯子。
他承认,关于现实中的很多人与物都写在短篇小说中,可他的确分得清:实是实,虚是虚。
妻子没有答应复合,他很失落,敲着键盘,每一段文字都与爱情有关,而每一段爱情都走向离婚。他觉得写不出新颖的,将电脑关上,看向那条白色比目鱼,往鱼缸里丢了很多鱼饵,它都没有吃。他想,它定是少一个伴。于是,他发了一条寻比目鱼的朋友圈。几个小时过去,没有人回复他,除了孙杨。
孙杨是他短篇小说的粉丝,比任何一个人都爱读他的小说。不管他在小说平台上发布多少篇,孙杨都一一看了,而且留评。他很感谢孙杨,也很喜欢他的评语,可这几年他写不出来,便很少和孙杨联系。
直到这一条朋友圈发了之后。孙杨告诉他:“我家附近有一条河,我经常在河里抓鱼,那里有好几条比目鱼,只要我用网一捞,准有。”听孙杨这么说,他便坐上大巴来到孙杨所在的村庄。
孙杨家里穷,靠着去河里捕鱼勉强维持三餐,平日里他除了凌晨起来捕鱼,还要去送外卖维持生计。
孙杨父亲早逝,母亲年迈,家里就他一个男娃,所有的苦活都由他一个人顶着。他想发展多个副业,这样就能轻松一些,而自小热爱看小说的他,也打算在小说平台里写短篇赚点钱。
见到孙杨后,他们便一同去河里捕鱼。孙杨卷起裤脚,撒下网,有十几条鱼,但没有比目鱼。他心里有些失落,孙杨安慰他会遇上的,接着又是一次撒网,连撒了四次,才瞧见一条黑色比目鱼:它比其他鱼聪明,想钻出去。孙杨担心它跑了,连忙将它放回箱子里。
孙杨抓到比目鱼似乎比他还开心,咧开嘴笑着,将裤脚放下来。清晨的风朝孙杨袭来,三十多岁的年纪,露出胸膛,迎着风,抱着箱子和提着网,看向他,“林老师,你怎么不写短篇小说了?”
几年前,他和孙杨聊得勤。孙杨称呼他为林老师,每看到他的短篇小说,便拽着他问东问西或者是夸奖。他为自己有这样的粉丝感到自豪,在小说平台里,不熟悉的人几乎不会看他的短篇小说,而孙杨是个例外。
一个不出名的小说平台作者,被人重视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所以,关于孙杨的问题,他一一回答,没有遗漏。
他嘴角上扬,指向那条黑色比目鱼说:“因为丢了一个伴。”
“现在不是找回来了吗?”
“所以我该写点东西了,对吗?”
“当然呀,我还想拜你为师嘞。”
孙杨的眼神里透着一股炽热,他看到孙杨似乎看到刚在小说平台写小说的他。
在小说平台写小说已经十多年了,他很想取一个笔名,可想了许久,没有合适的,便只用了自己的真名:“林慕知”。
在小说平台里,高手如云:有类似于他这种写了十几年不瘟不火的,也有网络上潜力十足的连载长篇小说家,还有写进鲁院小有成就的作家等等。他知道,想在小说平台里写出名声,光靠短篇小说不行,但短篇小说可以让他抽出一些时间照顾妻子和女儿。可现在妻子和女儿都不在身边,倒让他多了一些时间。
孙杨见他迟迟不说话,竟然喊了他一声“师父”。
他缓过神来,“你说,我写长篇小说怎么样?”
“当然好呀,师父写的我一定看。”
“好,你这个徒弟我收了,这条鱼就当是拜师礼。”
孙杨笑了,将鱼倒在院子里的池塘中。那小池塘是孙杨自己砌的,还抓来许多条沙蚕放进池塘,当天吃不完的鱼便可以养着。
孙杨从屋里找来一个鱼缸,将那条比目鱼放在鱼缸中,撒下几条沙蚕,边喊“师父”边递给他。这条黑色的比目鱼,它撞着鱼缸四角,似乎在找什么——也许是在找一个伴,也许是找自己丢掉的自由。
“那两条比目鱼放在一块时,白的比目鱼一直紧跟黑的比目鱼在鱼缸里游着,可黑的那一条依旧用头撞着鱼缸四角,不管我给它丢了多少鱼粮或是沙蚕,它都没有吃。于是我便把它放到别的鱼缸里,而白的那条隔着玻璃注视着它倒吃了不少鱼粮。”——《比目鱼》。
他将那条黑色比目鱼不肯吃东西的消息告诉孙杨,孙杨那傻小子竟然搭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装着一瓶河里的水赶到他家里,还帮忙将鱼缸里的水换成河里的水。待水换好后,那条黑色的鱼便开始吃沙蚕。
他笑着看着孙杨,“你小子有心了。”
“为师父效劳,天经地义。”
他叹了一口气,和孙杨说起许多,有关小说的,也有关他的感情经历。他说:“我和我妻子在大学时认识,她当时就在我隔壁班,那时候追她可费劲了,不仅写藏头诗还给她写信,每一个文字里都嵌满爱意。”
孙杨听得很仔细,还说喜欢他那篇《离婚》。他说完自己的故事,看向桌上的鱼缸,叹了一口气,“都是有感而发,没有什么技巧。”
“写得让人动情就是技巧。”
“也许吧。”他又叹了一口气,没等孙杨开口,“不管怎么说,还是要继续写着,不然哪一天又写不出来了。”
孙杨没有问他,关于小说要写些什么,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但灵感来源于两条比目鱼以及他的现实生活。
他总觉得自己写的小说没有任何技巧,连文笔也算不上最好,也不知孙杨为什么喜欢。孙杨每一次回答都是同一句话:“我喜欢你的情感,很真挚,像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故事一样。”这是一句很好的评价,也成为他的动力。
他的小说不要太多人喜欢,有孙杨就够了。孙杨不用自己的名字当笔名,而是改了一个名字叫:“老孙家的鱼。”这名字,被他吐槽了很多遍,但孙杨只是一个劲地笑。
他开始在小说平台发布《比目鱼》写好的章节,第一次写长篇的他,没有定框架,边写边想,他决定先把初稿定下来,后续再修改。这是他一贯的写法,将大量的工夫用在修改上。他开了一个头:“我初次遇见那条白色比目鱼时刚好去城里看我女儿,我总会想起女儿在家喊我吃饭的场景。六岁的她拽着我的手喊‘爸爸,快来吃饭’,我总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便抱着她出去,妻子说我总是宠着她也不行。她嘟嘟嘴朝妻子做了个鬼脸,拿起桌上的筷子。妻子指责她吃饭不洗手,我便将她抱到洗手盆旁开水为她冲洗,她朝我笑着露出和我一样的梨涡……”
他忽然停下来,键盘声止了,不知道孙杨离开多久,天已经黑了下来,孙杨不来时,他总是坐在笔记本电脑面前,一坐便是一个下午,若感到手指疼痛,便停下来注视着那两条比目鱼。
“我知道我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希望它们可以活着在海底自由自在地游。所以,我打算将它们放进深海。”——《比目鱼》。
《比目鱼》写了将近十年,他却病得越来越严重,不得不将原先的房子卖掉,去到镇上一个偏远的地方。
他将新的地方布置得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原先那台笔记本电脑和两个鱼缸放在桌上,鱼缸里依旧是那两条比目鱼。
那两条比目鱼陪他度过一天又一天,他扶着床坐在轮椅上,没有人照顾将死的他。他知道他不久将会死去,可他不甘心,那藏在电脑尚未完成的小说——《比目鱼》还没结尾。已写了二十多万字,他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吃不下米饭,嚼了一些粥,咽进肠胃里,却似一把又一把利刃切割着五腹六脏。这该死的病,将他点燃的希望熄灭。他才五十五岁呀,本该有很长的路要走,可上天却要剥夺。他疼得实在厉害,坐在轮椅上,抬起手放置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字,一阵剧痛却被牵引着。不动,好受些,动了,便疼得要命。
终归是要走向死亡,谁也不例外。
他眯着眼睛,像看到《比目鱼》出版:他坐在讲台中间,给他的粉丝签名;他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本长篇小说,台下便传来欢呼声。
当光折射进来埋在轮椅上往他爬来:那乱蓬蓬的头发许久没有清洗,黑白相间,是岁月入侵的痕迹。他将手从键盘上移开,往一旁的手机慢慢挪,想给孙杨和小英打个电话。
他拿起手机,手颤抖着,一个键一个键地拨打着孙杨的电话。“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详情……”他叹了一口气,看到手机上的时间:2021年1月1日,又是一年的开始。1号,许是孙杨忘记充话费了。他又给小英打了一个电话,可无人接听,不知是何缘故。他失望极了,将手垂下来,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脸上写满忧愁,他不知死后,是交给孙杨来续写《比目鱼》还是交给小英?在这两人当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拉扯注意力却不能抵住疼痛。他忍不住了,刚在一个小时前吃掉的止痛药放在床头柜旁又一次被他拿起,只是伸手的距离却像割掉他身上的一块肉。
水杯里的水不热了,他扣出两粒止痛药,用水送服。口腔里的药味很浓,但治标不治本。主治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还有不确定的两个月,可能会让细胞死掉,慢慢扩散,疯狂侵略他的身体,以至他生命的全部。他放下水杯,望向窗外,这一年新的一天,来得静悄悄的,他全然不知。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房东时常不在,经常断水断电,但不贵,五百一个月,一张床,一张长桌,足够了。反正一个将死之人,要这么多干嘛。简单,活过一天又一天,电脑屏幕上的文字一天比一天多就足够了。
就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远方不知是谁在放烟花,他离得远只听到一声,往下听却只听到两条比目鱼在水里吐气泡。它们陪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自他确诊后,便给它们取了名字,原本以为写小说的他会取出很好的名字来,但其实没有,只是简单的一个词拆分开来:变成现在的小希和小望。
白的那条叫小希,黑的那条叫小望。“希望”这词,拿起来轻飘飘的,可看不到的时候比什么都重。
“小希生活在海洋跟着鱼群觅食过得十分安逸,却不知道海里会忽然下来一张网将它牢牢困住。”——《比目鱼》。
小英和妈妈吵了一架,她不想按照妈妈的安排去见那个相亲对象。妈妈瞪着她,“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给我去,那是你爸给你介绍的。”
“他不是我爸,我爸只有一个,他是林慕知。”
妈妈朝她吼了一声,“不许提他,他不配当你爸。”
“他是。”
“闭嘴!”妈妈扇了小英一巴掌。她气冲冲地跑回房间,锁上门,从床底上拖出一个行李箱,开了锁,拿出十几年前的一张合照,合照上她才六岁,那时爸爸一边手抱着她,另一边手牵着妈妈。摄影师是妈妈的朋友,也是她现在的继父,她从不愿意喊继父做“爸”,因为她心里觉得是继父夺走她原来的生活。
在爸爸沉迷于写小说时,没有顾及到妈妈的感受,就连妈妈病了,也是继父在照顾。那天她看到继父为妈妈擦着额头的汗,妈妈笑了,总感觉那种笑似曾相识,在某一瞬间,爸爸给妈妈带来的笑也是这样。
她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执意要离开爸爸。爸爸沉迷于小说,虽然陪她和妈妈时间少让她产生责怪和抱怨,但现在她更恨妈妈,因为她心里多了一个人,还怪爸爸疯了,分不清小说与现实。
她虽然离开爸爸很多年,但偶尔会趁妈妈不在时偷偷给爸爸打电话,如果妈妈在,她便偷偷给爸爸发消息,说起最近的日常,可随着她逐渐长大,和爸爸说的话越来越少,渐渐也很少联系,妈妈在时她便不接爸爸的电话,妈妈不在时遇到爸爸的电话才接。
忽然,她手机响起来了,是爸爸的电话,她听着铃声一遍又一遍响着,没有勇气接听,只是看着爸爸抱着她的照片落泪。
“我不想他布下 一张网将小望困住,原本属于自由的小望却在束缚中寻找一个可以奔向海洋的机会。”——《比目鱼》。
孙杨的母亲病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导致去看望他的时间比以往少。他写《比目鱼》有好几年了,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多万字,但还差一个结局。孙杨边看着他前面写的章节,边在医院守着母亲。医生对孙杨说:“你妈的情况有些严重,需要住院观察。”
在陪母亲住院的时候,孙杨心里很沮丧,可每读到《比目鱼》时,能感觉到希望,有时读得入神,不小心冒出声来,将一段读出来:“小望生活的河底多半是沙石,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将它包裹让它学会不断寻找出路。当沙石压在它身上时,它摆动尾巴在沉重的沙石身下不断挣扎,一旦发现松动便使劲钻出去。它想活着找到鱼群,找到海洋。”读到“活着”的时候,孙杨冒出眼泪,紧紧拽着母亲的手,“妈,你感觉怎么样?”
“傻孩子,妈没事,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孙杨擦拭着眼泪,叹了一口气,反复读着《比目鱼》。
“你在看什么书?”母亲的视线转向孙杨手机里的文字。
“师父写的《比目鱼》。”
“读给我听一听,好不好?”
病房里静悄悄的,孙杨读的声音很轻,母亲识字不多,却听得热泪盈眶,还边叹气边说:“人呀,都无法避免走向死亡,所以我们要把握现在。”
孙杨点头,觉得这句话说得不错,在《比目鱼》第十二章的评论区里留下这句话,然后看了看时间,发现今天是一号,便充了话费。手机消息提示,他打来电话。
他边呻吟边说:“孙杨,有空的话,你挑个时间来我这边。”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觉到他说话十分吃力。
孙杨应下来,挂掉电话,又反复读着《比目鱼》。
“小希不知道它会被卖到市场,见不到自己的同伴便开始绝食,可渔夫却狠心将它丢在凉冰冰的石台上。”——《比目鱼》。
小英得知爸爸没有多少时间后,便开始不停地看他写的所有小说,还一心想去看望他。妈妈不让,她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任凭妈妈怎么敲门,她都不听,只重复说着:“我要去看我爸,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想去看看他,算我求你们了。”
小英躲在门后不敢开门,她怕一开门,妈妈和继父的网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只能以绝食去对抗这一切。前两天,她继父想让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老板,她不答应,便将自己锁在房中。
她不顾继父和妈妈的叫喊,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通了之后,爸爸说:“小英,你来看看我,好吗?”
“好,我去,看看你。”小英在屏幕那头哭得很厉害,“爸,你等我。”
“好。”爸爸在电话那头呻吟着,气息很弱。
小英挂掉电话,不顾一切,收拾行李。
妈妈用钥匙开了门,“那个贾先生有什么不好,你偏不听我的话。”
“我不嫁,我要去看我爸。”小英拽着行李箱往外走。
妈妈的脸黑了,“我不许你去看他,他就是因为写小说才得病的,这是他咎由自取。”
“不是的,不是的,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离开他,他一定能好好活着。”小英推开她——她愣在原地,似乎失了魂魄。
小英没有回头,冲破那张网,走出门,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她叫了一辆车,准备去向爸爸住的地方。
“它们似乎都知道我要死,圆溜溜的眼珠子注视着我。我观察它们却没有它们看得通透,不管是自己的人生还是生死都看不透。”——《比目鱼》。
孙杨抽时间搭上一辆大巴去他那里,到他家时发现小英也在,脸立刻黑下来,说:“舍得来看你爸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了,你们听我说。”他边呻吟边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们,除了小希和小望,还剩下我那未完稿的小说《比目鱼》。我希望你们能帮我续写结局,将这本书出版。”
“爸,我帮你写就好,不需要孙杨。”
“师父,我可以写的。”
“好了,你们各写一个结局,我来选。”
他用鼠标滑到《比目鱼》第十八章,“还差结尾,我手抖得厉害,实在写不了,就交给你们吧。”
孙杨看向桌上的鱼缸,小希和小望都注视着他们,似乎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小英看了一下十八章,上面写着:“也许失去爱情、病魔缠身是我最后的结局,但我希望在去世之前将小希和小望放进深海,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担忧,我生怕它们回归深海会受到欺负。它们原先生活在一起时会互相撕咬,所以我便将它们分开。”
这是十八章的内容,接下来的结局由小英和孙杨一同续写。
孙杨和小英一字不漏地看完前面十八章,章节内容大致概括如下:前面八章写“我”的爱情与作家梦的冲撞;八章至十六章写“我”身患绝症,却意外听懂两条比目鱼说话,也知道它们的过往,并因为它们而转移疾病引起的疼痛以及拽着每分每秒活着;剩下两章是写“我”坦然面对死亡,想把灵魂寄托在两条比目鱼身上,让它们看到自己花费十几年写的书出版还有这世上最牵挂的人。
孙杨和小英商量好,轮流照顾他,并在一周后完成这本书的结局。
小英看《比目鱼》的时候,不自觉地代入自己,便开始续写结局:
“我想在死前再看一看我的妻子和女儿,这些年来我已经不恨妻子狠心离开,她说我虚实不分,也许是因为她爱上另一个男人,但现在的我,很多事情都放下了。在死亡降临前,会把很多事情看得很轻。我起不了身,趴在床头,看向小希和小望,它们隔着玻璃相望,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它们知道我要死,反而有些不舍。它们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却能意外听懂它们的话,这恐怕是绝症的影响让我产生一种幻觉,也许我听到的只是自己心里的声音,这些声音成了我的灵感来源。妻子说我虚实不分,恐怕这时才印证。听!这次应该不是幻觉,是敲门声。一束光照进屋里,床上的衣服来不及收拾,一件又一件堆在床上,我已经失去了收拾和穿衣服的能力,静静地等待来人的进来。是女儿吗?我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在呻吟间隔的同时,疼痛感不减,药物也无法压制。眼前出现两个人,我想这可能是我的幻觉,又或许是我临死之前的一场梦。来人是我女儿,还有,我的妻子——她也来了,她拽着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对不起,她还说是她不忠,背叛了我,还扯出虚实不分的理由与我离婚。我什么也没说,只想和他们拍一张合照。很多年都没有拍的合照,这将是我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张合影。”
小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续写《比目鱼》的结局,写到累的时候,竟然倒在床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
电脑页面还没锁屏,门忽然被打开,妈妈出现在她房中,想帮她熄灯,瞧见电脑还亮着,去看了一眼,也许这就是女儿心里的想法。她叹了一口气,将房间的灯重新打开,像自己没进来一样,将门像方才一样锁上。
孙杨重新又看了一遍《比目鱼》,将思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在照顾母亲的同时,也感受到师父的绝望。医生跟孙杨说他母亲脑子里有一颗肿瘤,他瞒着母亲,给她办理了化疗手续。在转到化疗区的病房里,母亲全程不知情。孙杨只是说她情况很严重,让她住院治疗一段时间。这事,孙杨也瞒着他。他也曾在化疗区里待过,可他承受不起化疗的费用便放弃了。孙杨重新读了《比目鱼》第九章,里面有关于化疗区的描写:“五点半,这个时间会听到车轮滑进病房的声音,护士准时打开灯,我还没睡醒,一切都在模糊中进行,一旁的病友到时间输液,他的脸色很差,边输液边和另一个病友抱怨着自己瘦了十几斤。另一个病友也说自己瘦了,还边叹气边走到医院那面墙上的黑板前,拿起白色粉笔在自己名字那一栏画上一横:已经是四个‘正’字加一横,这是他来医院的天数,已有二十一天。在化疗区里,时间过得很慢,手被针管插进的时候,神经牵引着麻痹,脑子里像被雾笼罩着,看也看不清。不知下一个被白布盖满的人是谁。每一个夜里都能听到呕吐声,化疗所带来的副作用让人难以承受。所幸,我是个穷人,也不会考虑到这一层。我知道化疗会很疼很疼,但这是活下来的希望。然而,在这个三人病房中,总有某个人会因为某种原因放弃化疗,当然除了贫穷之外。”孙杨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化疗区的病房和他描述的几乎一致:同样是三人病房,同样有一张画着“正”字的黑板,同样会听到时不时传来的呕吐声,而且同样有人因为贫穷扛不起化疗的费用。
孙杨咬紧牙关,看向一旁正在输液的母亲,将笔记本电脑放在看护床上,搬来一张凳子坐下,开机,打开《比目鱼》的文件,开始续写结局:
“命运向来是不公平的,我看向小希和小望,已然无法从床上爬起来,我蜷缩着身子,慢慢挪到床头的烟灰缸,里面的每一根烟头都是我等待死神来临时缓解无聊与孤独的宣泄。烟从嘴里呼出来,虽无法关掉生命流逝的时间,但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多么暖的气体!它证明我还活着。每一个黑夜,每一个白昼,我都当成世界上最后一秒来过。女儿要送我去医院,我很想回去看望与我同住在病房里的病友,可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能否躲过一劫。然而,我不想连累女儿,我将最后一张储蓄卡放在她手里,跟她说这是我买了一堆止痛药还剩下的钱,不过让我感到满足的是——我写了一本很长很长的小说,它一定会出版,到时候我希望书上能印上我的名字,这样读者翻开时会想:原来我也为自己的梦想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秒。没有什么可悲的,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就当我是一名不畏生死的战士,当敌军来临时,我慷慨赴死。”
孙杨写完结局,等母亲输液完的第二天便搭车来到他的住处,这时小英也在。他们都打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互相看对方写的结局。
他看完他们写的,点了点头,指向孙杨,“用你的结局吧。”
小英将电脑关上,气冲冲地走出门,离开时转头说了一句:“爸,我只是想和你再拍一张全家福,我太想了,但没想到你会不选我的结局。”
他眼中含泪,看着小英离开,叹了一口气,指着电脑说:“电脑底下有我留的一张储蓄卡,就当是书出版的费用。孙杨,《比目鱼》都交给你了,书出版后,留下你的名字吧。”
“师父,还是留下你的名字吧。”
他说不出话来,看了看小希和小望,手臂下垂,闭上眼睛。
小英没来得及带妈妈来看他,他便去世了。他去世后,小英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因陪他时间极少又或者在他临死前都不能好好与他相处。
孙杨给他办完丧事后,便开始联系出版社,幸运的是这本书被出版社看中。孙杨需要一笔费用治疗母亲的病,便在《比目鱼》作者那一栏印上自己的名字。
小英因为这事和孙杨吵了起来,“为什么不是我爸的名字,为什么?”
“这是师父要求的,我只是……”
“你闭嘴,你真无耻,抢了自己师父的功劳,还坐享其成,你也不过是写了一个结尾而已。”
孙杨感到惭愧,连忙说道:“等一周后的发布会,我替师父正名。”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我没必要说谎。”
孙杨转过身离开,去了医院,最近出版社已经印了几本《比目鱼》,孙杨将那几本放在医院里。母亲闲时便读了起来,每一次读都热泪盈眶,一旁的病友感到奇怪,拿起其中一本读了起来。孙杨走进病房,看到母亲和那名病友边翻开《比目鱼》边擦拭脸上的泪珠。
一周后,出版社将《比目鱼》这本书发布到各个网站,还印出了四十多本摆在发布会的讲台上。孙杨坐在讲台中间,看到陆续进场的人,除了出版社的人,还有一些残疾人士,他们坐着轮椅进来,一旁有家属陪着。孙杨看向他们,连忙站起来鞠躬,再看向书的封面,封面上印着他的名字,没有师父的。他长舒一口气,往上看到两条比目鱼印在封面上,便想起河里那条比目鱼,师父给他取的名字是小望,那是师父在第十章取的名字。他没有告诉师父他最喜欢的就是小望:它被沙石压着,被网困着,但它始终都在寻出路。而现在,于他而言,母亲的病也是一堆沙石,也是一张网,他却越来越似小望,所以他也要寻。内心深处的迷茫让他感到恐惧:不仅是母亲在病房里受到病魔的折磨,还是自己得到相对应的名声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或是自己内心深处忽略了感恩等等。
孙杨叹了一口气,拿起话筒,“很高兴大家能来到《比目鱼》新书发布会。”
小英忽然拽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进来,站在最后一排默默等着,前面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手里紧握着《比目鱼》,指甲扣着“希望”两个字,忍不住呻吟着。
孙杨站起来,一边手拿起话筒,另一边手握拳,“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件事,其实这本书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我写的。”
“什么!”场内一片喧哗。
“是我师父林慕知写的,他在去世前让这本书印上我的名字。”
“那他是个病人吗?”那个年轻人说。
“不错,他在死前一直和病魔对抗,一直写着这本书,虽然这本书的结尾由我续写完成的,但这也感谢师父对我的认可。所以,在这里,我希望你们记下这个名字。他叫林慕知,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
小英忍不住哭了,她身边的女人墨镜框下似乎也溢出两滴泪。
出版社的负责人瞪着孙杨,“你知不知道隐瞒我们的后果。”
孙杨点了点头,弯腰鞠躬:“很抱歉,一开始没有和你们说明情况,但我还是希望这本书能印上我师父的名字。”
“你师父得的是什么病?”台下一个人问道。
“癌症,那是无法根治的病。”孙杨眼中含泪,“这本书之所以成功离不开他忍着病痛创作。”
两年后,医院的病房里时常能瞧见《比目鱼》这本书,不过作者的名字更换成林慕知,在这个名字背后还加了一个备注:结局由孙杨续写完成。孙杨每次去医院看病,一群病友都夸他结尾写得好,他只是微笑着走到母亲的病床旁,又一次读起《比目鱼》。
他们都在读这本书,他们也都想要两条属于自己的比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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