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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昶说他要往南边去,他生在林场,长在林场,人叫林昶,他够了。这辈子他再也不想和林场有任何关系。他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还都困在林子里。我们抬头,周围立着无数肃穆的高树,利剑般刺向天际,可铅灰色的天低而阴沉,活像一块铁。刺不透,穿不过,走不出。
林昶又骂了一句,去他妈的林场。天边最后一点光藏至墨色密叶的背面,整个林子把脸拉了下来。于是我不敢抬头,因为我知道自己经不起这审判。两个在林业局长大的孩子要跑了,他们一起谋划,马上就要一路向南,直跑到看不见一棵树的地方。
又一阵风吹过,树们抖落下乌黑色的阴影,灰烬尘土一样落了我们满身,重重地压下来。天黑了就晚了,恐惧一点点涌上来。我觉得得说点话。诶你说,他们能找到我们吗?我问。爱找不找,老子就不信出不去了。他答。
于是他开始泄愤,踢踹脚下的东西,那是一些滑腻的石头和不知名的蘑菇,他的脚几乎没沾上它们的边,就轻描淡写地掠过去了。就像这个时候,一只大鸟拍打着翅膀,紧压着我们头顶飞远,我感觉到它的羽毛几乎触碰到我的鼻尖,于是我抬起手够它,但它又像在天边,幻影似的消失了。那好像是一只乌鸫。
他是母的,你信不信?
蘑菇还分公母?
我说的是鸟,刚才飞过去的鸟,你没看到吗?
看得到看不到,都不是好鸟。
那你说说,啥是好鸟?
你是好鸟。
放你妈的屁。
停下来的是好鸟,或者出去给我们带个信,要么一头撞死让我们吃点肉。
刚说完,又有扇动翅膀的声音,搅起一阵雾气的湍流,看不到鸟的踪影,但似乎可以感受到鸟的愠怒。太阳渐渐沉落,近处的风声、远处的水声、动物的鸣叫和无处不在的沙沙声把我们围绕,林子隐秘的吞吐变得逐渐清晰。此刻是动植物的天地了。我们两个人类束手无策,两块顽石似的杵着,找不到别的办法。
我不该来的,早上看到那只乌鸦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那时晨光刚刚从天边挤出来一点,费力地涌向大地,天气已经转凉,但离烧锅炉还有一段时间,空气里有股冷冽的味道,从野外渗入房间内部。我睡着,突然感觉脑门儿拔凉,被冻醒了。林昶鼾声未停,那只乌鸦就站在宿舍的窗边,翘首欠身,往里张望。眼睛好像转了两圈,又好像没有。我叫林昶起来,他翻转了一只肩膀,乌鸫,他说。这话听得乌鸦不乐意了,甩开一臂,扭了个头,用屁股对着林昶,抖动,再抖动。乌鸦。我说。你没看见嘴是黑的吗?他迷迷糊糊的,似乎还是没醒,花了很大的决心,把手挪出被窝,伸入冰冷的空气,揉揉眼睛说,这嘴不是黄的吗?乌鸫,他又说。鸟飞走了,彻底地、触了霉头似的一去不回头。
过了大概十分钟吧,林昶从被窝爬出来。快点吧,他催我,这次再找不着狠货,今年可算完蛋了。看见乌鸦可不是啥好兆头,今年在我这儿早就完蛋了。野生参越来越少,不可能让你挖着,但挖不着又不甘心,挖不着就走不了。如果你想走,总得穷尽点什么东西,比如没钱挣,没屋住,或者家里死了人啥的,活儿干不下去也是其中一种。我们愿意赌一把,赢了,就拿着钱兴高采烈地走人,输了,没有什么好损失的,断绝了在林业局的最后一点念想,骂骂咧咧走人。
刚才是往东走才返回来的,这回往西走,别磨叽了,起来吧。林昶回头叫我。
腿也蹲麻了,我站起来。蹲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窝蚂蚁,他们正在运一只死了的螳螂,螳螂壳那么硬,蚂蚁吃得下吗?又或者,它们只是徒劳地搬运罢了。正想着要不要跟林昶说,林昶从工装服里掏出来一个手电筒。他把那玩意摁亮,先对着天上画圈,跟做法似的,有点着笑,我扑哧笑了一声,他别过头,瞪了我一眼,然后接着画圈。但也没用,树这么密,臂膀全拥在一起,一个枝杈压着另一个枝杈,把光吞得一干二净。摇了大半天,林昶也累了,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头也一样。杨老五那王八不能没发现咱俩落下了吧?他问我。
我没吱声,因为觉得多少有点道理,就算他发现了,也可能丢下我俩走人。杨老五打小就独性,干啥都爱挑头,小时候带我们偷鸡蛋,长大了叫一伙人出去圈狗,抓着了卖狗肉馆。前两年全林业局养狗的人家全把门锁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丢。街上听不着狗叫,人心里也慌。这种人搁以前就是土匪,我妈说。后来只要听见街上有杨老五腰上钥匙串叮当地响,就有人关上门骂娘。不得好死啊,他们说,这瘪犊子早晚不得好死。
我们这次拉帮也是他张罗的,恨他是一回事,信他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他总能整着钱这事不假,我和林昶属于被忽悠了。大棚里的参也到了收的时候,进棚干活是稳赚,但在棚里是给人干,摘再多也不是自己的,去山里挖就不一样,杨老五就是这么说的,“大老爷们,要干就给自己干,挖多少算多少,都揣自己兜。你就说,你俩是不是爷们吧?”
我俩只能接着走。
肚子里传来一声干嚎,身体正在跟我抗议,我的脚越来越沉,眼皮也硬了,只有林昶手里那点微光像一根线把我牵着。西面,这次绝对没错,他说。
我们越来越疲累,脚明明动了,但四处却没有一点变化,这边是松树,那边也一样,过了一会,这边是杨树,那边还是一样。风打着旋在转,我们刚刚和它们擦肩而过,却又迎面相逢。到处是深邃的黑,叶子和叶子撞击在一起,每一声都像嘲笑。脚边有什么鬼鬼祟祟地扬尘而过,然后这声音又窜到头顶,消失在上空。抬头,天被树切割得七零八落,那些树枝似乎仍不满意,它们向我们逼近,直到扭曲成利爪,像来自一只只脊背隆起的兽。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风把它们带过来,好像离我们很近。
快跑。林昶喊。
我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下意识想要更快地抬起腿,使出浑身的劲儿拖拽它们,但一双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又一阵风吹了过来,我才感觉到身体更轻盈了。这是被空气托起来的感觉,像飞,以前林昶告诉过我。实际上,那段时间他总能梦到飞。
他对这件事儿看得很重,他跟我说的时候,我正在纠结初中毕业之后干啥。需要上高中吗,我问他。你见过几个人上高中的?他又问我。我答不上来,他挤了一下眼睛,突然一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下课铃响了,我们冲出教室,骑上自行车,疯了一样把学校和同学甩在身后。我们经过拆迁的胡同,那里还有工人在抡锤,挖掘机碾过一块泡沫一张报纸,那些东西以前被人们贴在墙上。好容易盖的都拆了,以后住哪呢?我问林昶。住高楼住大厦,住洋房,再建个别野(墅),他说。尘土灌进我们的口鼻,地上的砖石横亘,把我们的屁股从车座上颠起来,把肚子里的笑声也颠了出来。我们穿过林业局,山后市场的大集即将散去,左右促销的喇叭却没关,人声鼎沸,烂菜叶满地,肉铺那两只刚杀的猪,肉已经被卖了出去,猪骨惨白裸露,现在女人们在分买猪血,老板把血一瓢一瓢地舀起来灌到肠子里,腥气漫天。我们穿过火车轨,后轮刚轧过铁轨的瞬间,远处响起了汽笛。我们穿过医院,里面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一个灯泡闪了一下。
林昶的头发在风中飘扬,然后他一脚踩住地面,刹了车,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我抬起头,看到一片苍碧,葱葱郁郁,绿得要滴下水来。太阳即将落山,暮光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落在棵棵树尖,风吹动时,群蝶翩跹,看得我心一颤。我嘴上还是假装不在意,不就是后山吗?他笑了,甩了一下额前两绺刘海说,跟我走。
我紧跟着他,踏上山体,树木之间好像总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是活泼雀跃的。闷头走着走着,他突然兴奋起来,开心地原地蹦了个高,往前一指,看,就是那儿。我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一条银色的缎带从远处流淌过来,河水欢快,潇洒恣意地向前,像天马踏云,腾挪灵巧,意气风发。
前两天我又做梦了,他说,关于飞的梦。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是在一条河上飞的,我张开手臂,啊不对,翅膀,羽毛划过清澈河水,冰冰凉,真舒服呀。我慢慢滑翔,越来越低,直到挺直的胸脯几乎碰到水花,我才闻到,河水泛着一丝丝清甜。我一边飞,河水里的鱼一边打着旋儿,斑斓的鳍忽上忽下,它倒比我还自在。
我醒来后上课想,下课也想,林业局真有这条小河吗?于是我到处找,先去的是北山。北山的人总是很多,他们都是去山顶那座庙的,庙的上方日夜升着青烟,我顺着烟的方向一路走,没看见一条河。我感觉沮丧了,折返回去,进了庙门,一个和尚出来迎我,面带忧虑,上身穿着僧袍,脚下踩着361°的运动鞋,我一看穿得比我还好,妈的,就不想问他了。他在我身后叫我,叮嘱我,小心啊,林里最容易迷路,阿弥陀佛,你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
我没理他,当然也走出去了,就又来后山。后山是野林,人少,连路都只有曲折的一条,我一步一步地走,谨慎极了。每走一步,我就感觉甩开林业局一点,我忘了我爸妈是怎么打起来的,忘了我奶的葬礼,忘了炖酸菜的味儿,却记起了日历上写的桂林山水甲天下,记起了电视里的天安门。我走得心狂跳,好像只要找到了那条小河,我就能顺着河水飘出去,到时候我身上的翅膀猛然张开,振翅一挥,直到天际。
天快黑的时候,可让我找着了。这片林你知道的,他说,天刚黑下来的时候,几乎啥也看不见,但我心里却升起若明若暗的情绪,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出路似的,那一刻像是梦,我觉得河水能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不管是啥地方,总值得期待。我要走得更远,只要我想,我就能。
我定在河边,看河水蹦跳着向前,一路无阻,风吹了一会儿,吹起河水的味道,也把云吹散了。一个硕大的月亮露出头来,周围的林子第一次,像是隐去了,它们给月光让了路,天地安静,那光只照我一人。我不知道河的下游是哪里,但我猜,那一定是一片宽阔的水域,波澜壮阔,一望无际,足够一个人闯荡,直挂云帆济沧海。说完他哈哈大笑,笑得畅意,那晚的月亮到底有多亮,我能猜出来个大概,那光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都存在他眼睛里。
但河的下游还是河。这是杨老五告诉我和林昶的。
他说,咱们就沿着河走,一来多一个参照物,二来有水的地方,周围才更有可能有棒槌(野山参),但是也得注意了,那些老东西都是成精的,比你鬼,肯定不会紧溜着河边长,你们得在河周围找,知道不?
知道。我们答。
他颇得意地点头了,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先递给林昶,然后挨个抽出,依次递给我们。看得出来,林昶能跟他干,于他是件大事。这头烟的意思是敬你,惜才。他比我们早毕业两年,但肯定也听过林昶的名头,打架冒头第一个,期末考试第一名。
我们班主任老朱也说过,这个班里,林昶是最有可能出息的那个,将来上了社会,光学习好没用,还得会混,林昶两样都占了,是个人才啊。初三毕业,班主任托人在沟里买了两斤蛤蟆,全是母的,各个带籽,带去林昶家会见他爸。平时都是家长给班主任送礼,这次一个镇初中升学率最高的班主任,这么巴着一个家长,林业局谁不是头回见。
可林爸不同意,我没钱给这孙子上学,他这么说。老朱犯了难,尴尬地站在原地,抬起头环视一圈,原来这就是林昶的家。三口人一个屋,墙是泥糊的,贴了一层又一层的报纸,男人谈事,女人不便靠在跟前儿,但离炕沿最远的地方就是炕头,所以林妈缩在炕的最里面。她不敢抬头,也不插话,好像这样就体面了。炕上有一个矮桌,上面摆着林爸的二锅头,没有就着的东西。老朱额头渗汗,想把手里的礼撂下,愣没找到地方。那些塑料袋里的蛤蟆,在这短暂的间隙策划越狱,它们一个踩着一个的脑袋,正拼了命地蹦向袋外,可每次刚要成功,老朱就一抖搂,它们复又掉下去,坠入最深的袋底。
河!前面是河!林昶叫了起来。
我像上次那样,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河水在手电筒那束寂寥的光中显得鬼气森森,水面上笼着一层黑影,原是雾气。林昶两步并一步跑到河边,像和多年没见的挚友重逢,突然把嘴角咧开,我愣了一下,发现那是笑,他已经很久没笑了。原来那关于跑的指令是因为他听到了水声,可看到河了,然后呢?
杨老五跟我们介绍过,这条河就是一条蛇,盘在后山身上的。河的上、中、下游都在山上,河水流过山的四角,又转而回到山体的中心,那是一切的原点,林场的中心,万物之源。一切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杨老五说这话的时候,林昶的表情很难看,因为知道河的不止他一个,他和河之间隐秘的脐带便被剪断了,他们的关系从独一无二,变得那么普通甚至庸俗。他一向最厌恶的就是和别人一样。
林昶也站住了,我想他在思考接下来怎么走,但等到我站到他的左侧,明白了他的茫然。
我们的面前,河的另一侧,有一具动物的尸体。它发臭了,但又并非臭气熏天,因为骨上的肉已经被啃啮了大半,它的味道附在河水上,走遍了全山。它的头颅已经消失,但我觉得它应该是一只狐狸,因为它皮毛的一角被丢在一边,像一团熄灭了的火焰。它在林场生,又在林场死,它的死或许又换来某些动物的生,生生灭灭,无休无止,我是理解的。于是拽了下林昶的衣服说,走吧。
他没有动作,死是这味儿吗?不对,我记得死不该是这个味道。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他奶奶的葬礼,那天我也在。老太太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寿衣,躺在棺材里。那棺材据说花了她一辈子的钱,三万块,这就是她风里雨里一辈子的积蓄。临死前她把林昶叫过去,把存折郑重地放在他手里,林昶接过来,只觉千万斤重,于是和父母一样垂目,静静地候着,好像确定那个临界之时马上就会来似的。他们的预判是准确的,老太太心满意足后走得很快,不消十分钟,就彻底断了气。林昶痛哭流涕,父母亦然,又哭够十分钟,林父伸手去扯林昶手里的存折,林昶拒绝,林父的手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依旧毅然,怒目圆瞪,林父终于作罢。最后林昶用这些钱,料理了奶奶的后事。他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买一个绝好的棺材。
这棺材的确好,枣红木质,被清漆刷过之后,里外透着莹润,四周雕花,盖子上还镶了一个所谓水晶盖儿的照片匣。他的第二个决定,是托人去市里找了一个化妆师给奶奶收拾。一番整装后,他的奶奶面颊红润,脸若芙蓉,嘴角上扬,两眼轻轻地闭上。参加葬礼的人都围过去,观摩一番,然后啧啧称叹,看啊,她就跟睡着了似的。这并不准确,因为即使她在世,也从未如此优雅地睡着过。她是童养媳,闯关东来到东北,那时苍茫的黑土地还荒凉无人,她和其他千里赶来的乡亲们、和她的老爷们儿一起,劈山建屋。房屋未起时,他们搭个大棚便睡,身下垫上稻草就能对付一晚,后来这种棚他们用来养殖母牛,或者再建得低矮些,演变为鸡窝。而养老时,她也顶多是穿着已经破洞的衣服斜倚在炕上,只不过那炕可以随时烧火,这便是她口中的晚年幸福。
现在她躺在这辈子睡过最好的一居室,身上散发着强烈的、令人闻之目眩的人工香气。林昶觉得,死就是这个味儿。为了能时常怀念奶奶,我看到他在葬礼上,把一个已经呲了毛边儿的手绢扔进棺材片刻,又趁所有人不注意时捞了出来。那张手绢浸满了他奶奶的味道,后来他时常带在身上,我闻得出来。这是他怀念奶奶的方式,也是他对未完成的梦想的漫长的祭奠仪式——因为如果奶奶还在,她一定会支持他走,让他初中毕业就离开林场,去想去的南方,有多远走多远。她还会拿出那三万块钱,给他当作路费,让他买卧铺而不是站票,等着他给她寄回来桂林山水的卡片和照片。
死和死不一样,味和味也不一样。我试图安慰他。走吧,咱们就沿着河走。
又看了一眼河边白骨,顺手拉起林昶,我拿过手电筒,继续往前走。早就没有了路,树林还在向天空延伸,好像林的尽头是天,天的尽头还是林。我想着,听到耳边有顿重的喘息,林昶在大口地吸气。不知不觉,我就走在了他的前面。
我第一次走在他的前面,有点怅惘,突然没了主心骨,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我其实不着急往外走,要是自己,也就原地站下了,一直以来都是林昶想走,我跟着。我想不通为什么他那么想离开林业局,我们靠山吃山,几百年了,未曾饿过肚子。我们夏天撸串,冬天打牌,我们的时间多得像山上的树,怎么伐都伐不完。你就去了城里能咋地?你就去了北京上海能咋地?我问过林昶,你能买楼吗?你能留下来吗?你在那儿结婚生孩子?你连狗都养不起,你不还是要回来。咱不去,咱跟他们也玩不到一块去。
不行,得去。林昶说,为了不留下来,你就得走。
走可是件辛苦事。寒气从我的手指传到身体内部,手电筒握在手里像一块坚冰,冰一定是把它自己也顽固地冻住了,不然这光怎么越来越暗。时间停住了,我们又顺着河走了一会儿,明明觉得已经艰难地行了很久,却不见天色的变化。树在高处阴沉地俯视着,天地间有上百只眼睛盯着我们。我现在最怕的,是突然遇到些什么野兽,这靠近镇子的树林里,肯定没夸张到有狼和老虎,但要是真来只黑瞎子,也够我俩受的。
气温明显又降了一些,许久,我和林昶都再没说过话,我们早就失去了张嘴的力气,只剩脚在徒劳机械地运作。我们之间只有水声,但夜晚的林子是很吵闹的,流水原本明朗的声音被压下来,变得沉闷疏离,一会儿离我们很远,一会儿又很近。
歇一下吧。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
本以为林昶会拒绝,没想到他站住了,就近找了个石头,一屁股坐上去。我特么以为我找着路了呢,我是说发现河的时候。林昶说。
我一时没想清楚他说发现河的时候,是指梦里那次,带我来那次,还是今天晚上。先可着眼前儿说吧,我寻思。
说不定就是路啊,咱再走走,没准儿就出去了,或者杨老五正顺着河找咱俩呢。
林业局的路只属于两种人,一种就是杨老五这种。他说。
我被激起了一点好奇,那另一种是谁?
另一种是大棚里种参,等着咱去摘,然后坐等着数钱的人。
我没寻思过味儿来,只感觉一歇着,浑身的痛楚和乏力全找上来了,脑袋有点晕,水声从四处向我逼近,脚下的杂草疯长,没过我的脚踝,石头乱蹦,差点打到我脸上。抬头看,天边出现了几颗星,后来它们不断繁衍,迅速孵化,越来越多,它们像我们小时候玩丢手绢似的,拢成一个圈,把我和林昶围在中间,没完没了地蹦跳和追赶。我又晃了晃头,定睛看林昶,他跟刚才似乎长得也不太一样了,但又说不上哪里有变化。
你说,你更喜欢乌鸫是不?
那肯定啊,这东西有志向,从来不在东北停,一走一过,去西藏,去南方。
但我觉得乌鸦也挺好的,我说,普通就普通呗。
臭了的肉都吃,没出息。
但啥都能吃,就咋都能活。
那么活有意思吗?
河水还在翻滚,在风吹草动和树叶摇响之间,声音越来越厚重,脚步越来越迟滞。
林昶站起来,动作有些缓慢,但仍坚定地走到河边。他弯下腰,伸出手,费力地往河水里送。手没入水中,水花碰到他的手,灵敏地打了个转,转而从旁边侧个身,溜走了,不停顿不回头,一往无前地继续走。
这么活有意思,看见了吗?
我假装没看见,也不说话,紧咬着后槽牙。我有点不服他,但也想不好该怎么说,闷头打算继续走。林昶也从河边站起身。李静川不就这么走了。他又说。
好端端地,又提李静川。
你能跟李静川比吗?人家啥家庭啊。人家六岁就每周往市里跑,学的是芭蕾和钢琴。人要认命,不是你跟人家一个班,就代表你们是一种人了。我劝过林昶,人不能想得太远,想得多了,就活不踏实了。我也这么劝自己,别想,别想那天的雪,别想大雪中的火车站,女孩穿着红色羽绒服的背影,别想她小时候那两个小辫。她根本就不喜欢吃我们给她买的冰棍,她家里满满一冰箱进口冰淇淋。
但我还是想,根本控制不住,我知道林昶也一样。我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河水把石头一口吸进去,不见涟漪。它继续流。我也不想多停留,迎上前方的夜色。可刚才的愤怒消耗掉了我全部的能量,我回头看林昶,他也愈加古怪。
他原本是在走的,可走一步,便颤动一下,起初只是微微地抖动,后来变成猛烈的摇摆。我感受到脚底肿胀的疼痛,便看向林昶,他的脚变得尖利无比,跺在地上,几乎扎穿地面,激起浑黄的尘土,那又在抬起的瞬间一刻不停地急剧变大。
一个念头在我脑袋里闪过——林昶正在变得陌生而可怖。接下来的前进,我变成了被追赶的人,因为林昶的一切行为,都像是驱逐,不光是驱逐我,还有他自己。他的自己正在消失。他仍在抖动,分娩一样生产出全新的自己,尽管被那个新的状态猛烈地撞击着,连站都站不稳。
我吓坏了,拼命地跑,后面传来他的嚎叫,比火车鸣笛还持久,震得我心脏骤然紧缩。而他已经开始抓挠自己的脸,一些东西从他紧绷的身体里破土而出,风一吹,就长高一寸。我看愣了,不自觉停了下来,他一个猛子扑过来,我才看清楚。
羽毛,他满脸都插着黑色羽毛,像是一个扎满箭矢的靶子。他一定很疼,我冲过去,想帮他把这些东西拔出来。他的眼睛汩汩地流着泪水。但当我刚走过去,他又把我推开,我的手臂立马渗出血珠,原来他已经失去了臂膀,那些钢筋样坚硬的羽毛越长越浓密,撕破了他的衣服,蔓延了他全身。
我想要喊,突然发现自己发不了声,喉咙里哽着一块东西,越来越沉郁,最后落到我的胃里。林昶和我一样,也在张嘴,只不过他的嚎叫声逐渐变得更窄、更尖细,渐渐丧失了原本男人的沙哑,变得滑稽,只消轻轻鸣叫,头顶的树梢上就飞起三五只鸟,应声起舞。鸟叫声响彻整个树林,它们的身影魂魄一样来回晃动,尾部燃烧起来,像跳动的鬼火,我脚下一软,往后一步,倒着跌入黑暗。
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我终于喊出了林昶的名字,身侧突然刮起大风。而我的正上方,是一只巨大的乌鸫。
他一边悲鸣,一边不熟练地扑腾翅膀。只要轻轻一扇,树枝就纷纷折断,雨滴一样劈里啪啦地往下落,树枝坠入河水,被裹挟着向前流,群氓似的鲁莽和猛烈,不顾一切地逝去。
这时他的尾巴也已经燃烧起来,在刺眼的明亮中,他终于习惯了这副躯体,并为之欢欣,他抖了抖羽毛,腾空而起,迅速升过树林的顶端,甩下最后一滴挣扎中挤出的汗水,骄傲地昂起头,向南而去。
二、
我是在一阵轰鸣中醒来的。那声音大的惊人,睡梦中我怀疑是世界末日,醒来发现不过是一只苍蝇。周围到处是白色,白得让我觉得自己是最脏的那个,可我对自己一向无能为力。反应了半天,我的视觉更清晰了,看坐在床边削苹果那个女人有点熟悉,她看我动了,突然高呼护士,踮着脚左右跑动,又不知该往哪里去。我想喊一声,妈!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我妈倒像听懂了,母鸡似地拍打手臂,面露喜色。损色啊,损色,你可醒了。她说。
护士赶来了,我爸也是。他皱着眉,可能想揍我,我便说疼。护士问哪里疼,我说腿和脚,护士笑了,发现了我的诡计。她说你没事,只是皮外伤,从山上掉下来的时候剐蹭的,别怕,没有那个严重。这句话让我怕起来。
我妈开始跟护士道谢,护士走后,她怏怏地坐下,用手摸我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捡起桌上削了一半的苹果,快速地把剩下的皮全刮了下来,把苹果推到我面前,吃吧,吃个苹果,她说。我恢复了对手的控制力,伸出手接下苹果,说,渴。她便把桌上的搪瓷杯子拿住,抡起暖瓶,倒水进去,刚要递给我,又把手缩回去,吹了吹,发狠说,你以后再跟林昶一起混,就别回家了。
林昶咋样了?我问。
她把杯子塞到我手里,喝吧,她说。我猛灌了几口,还是烫,但我等不了了,林昶咋样了?喝完我又问。
今晚想吃什么?她说。
往后的几天,一切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比如,我妈起得越发早了。为啥起得这么早,我问她,岁数大了,觉少,她这样说。她是在看着我。
天还不亮,她就叮叮当当地和面,剁肉馅,择菜,洗菜,切菜,擀面皮,包饺子。我开着电视,从早到晚,背下来了所有电视台每个时间段的节目。你还没好,不能出去瞎走动,她和我爸一副论调。这两天的饺子有猪肉酸菜、猪肉芹菜、猪肉大葱、猪肉茴香。有一天她一脸狡黠地把饺子端上来,那饺子白里透红,看着甚是奇怪,你猜今天是啥馅?原来是她不知道在哪儿学了西红柿牛肉馅的,我咬了一口,不赖。林昶咋样了?我又问。
我爸放下筷子。他轻易不会在饭吃到一半时做这样的动作,我妈把右手搭上他的手臂,眼神切切,似乎是在传递信号。但父亲终究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吃完饭没事,你去看看他吧。
没事,我当然没事儿!我高兴地快要蹦起来。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说,这几天我每天都在电视上留意,看了很多外面的事情,霓虹灯光,繁闹街景,哈雷摩托,城里的人夜里十二点都不回家,他们有的是地方去,可以从晚上玩到天亮,就像活在地球的背面。我觉得我想得足够清楚了,离开林业局不见得是坏事,要是他下定决心,我愿意跟他一起。我们从小干什么都在一起,我怎么能放心让他一个人走呢?
碗筷摔向桌子,是我妈在不忿。你可知道杨老五挖了多少的参?她问,一大兜呢!她又自己答。
那小子清晨进山,这倒是和你们一样。但他手脚利索呀,胆大心细,沿着河水一路走,没走多久就看见一个棒槌,就像棒槌追着他长一样。他可不客气,把它们纷纷拔了起来,全揣在兜里,不消一上午,他可就回家歇着了。可是你们还在山里走,天都黑了仍要野,走来走去,有什么收获吗?我养了你这些年,你成天跟着林昶到处走,又有什么收获吗?没有!你现在还一身伤。林家的孩子要是没出息了,别来祸害我的孩子啊,他们不拿孩子当宝贝养,我不一样!
行了,少说两句吧。我爸推搡了她一下,我以为事情要结束了,父亲又在饭桌前端坐下,摆出他说大事时专用的动作。他拉下皮夹克的拉链,那拉链有几个齿已经崩了,每次拉都要耗费些力气和技巧。
这是他早年去杭州做生意时买的,生意不大,只是些东北山货的倒卖,干起来却十分辛苦,松茸需要保鲜,人参又需要干燥,他把两种产品分装,保鲜的用桶装,塞满冰块,沉如铅石。两者都珍贵,他买站票,一路上极少如厕,下了车就奔赴小姨夫的家中。小姨夫在外多年,有些门路,把货物销出去后,收益两人对半分。这样的生意他们做了三五年,夹克上沾了东北的凛冽,杭州的潮湿,以及火车上人挤人的汗味和酒气,带着自由主义的味道,有了市场经济的光辉,也算跟他走南闯北,有些功劳苦劳,所以他至今不肯舍弃。
他终于还是把拉链拉了下来,把手伸向怀里,左右摸了摸,掏出一个蓝底小册子来。他攥着册子,唤了一声小宇,我只好乖乖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你看这个,小册子被他推了过来。蓝底上几个黄色大字——龙腾职业技术学校。
你不愿意读书,我和你妈不强迫你,但你要学门技术。去小姨夫家那边学,你小姨对你多好,你应该记得,她想让你住在她家,或者你就住在学校。
我盯着册子,沉默。
去吧,他就在镇医院里。他又说。
我好像只为了这最后一声指令才坐到现在,屁股发烫,应声跳了起来。同时感受到了林昶说的“若明若暗的情绪”。我心口满满的,披上外套,推门走出去。天又暗了,街道是我最熟悉的街道,我路过游戏厅,菜市场,路过音像店,那里我们和李静川一起看过林正英,路过镇小学,路过菜市场。我绕了一大圈,发现自己并没有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夜幕下的镇子比林子还不如,几个零星的人影全被我看成了树。
我对于要不要去医院犹豫了起来,但同时又迫不及待地想和林昶分享,告诉他我们可以走了,就去杭州,那里有西湖,至于天安门和东方明珠什么的,以后再说吧,总有机会的,不是吗。我想自己不应该空手去看朋友,那买点什么呢?一般情况下,大人去医院都会提什么?零食、啤酒、还是水果。
应该是水果,我走进水果店。王姨正在嗑瓜子,对着电脑玩斗地主。
哎呀妈呀,小宇挺好的啊?她吐出一个瓜子皮问我。挺好的姨,啥事没有。我说。
那就行那就行,还是小宇有福气啊,你看看,命大不大,出一把事儿就全知道了,她连连感叹。我感觉她有点夸张了,但镇子上的姨们一向这样。橙子不错,我捡起来几个,又挑了两个苹果,王姨接过去,放在称上。我摸摸兜,有点窘,说,姨下次你跟我妈打麻将的时候,管她要钱。她有点震惊,哎呀妈呀,说啥呢这孩子,姨不要钱,你挺好的,我看着就乐。我也勉强对她乐,乐完了说,那可不行,一码是一码。
拎起水果,我舒了口气,向医院走去。商铺渐渐都关门了,遥遥只见一片青白色,脸贴脸对着黑暗,林昶就在那里等着我。
拐完一个弯,突见一个身影疾驰而过,披着黑风衣,缩了头。不是杨老五还是谁,我两步奔上去,一把把他抓住。你躲什么?我问他。
没躲啊,压根儿没躲,我有躲的时候?
我看了看他,大衣是旧的,鞋却不一样了,鞋上两个勾,分外地大。这明明是耐克。好嘛,怕不是新款。他又把腰板儿挺直,欠钱者不还时就是这个姿态。愤怒窜上脑子,烧红了我的脸,但我想不出要怎么教训他,甚至不知道骂人该如何张口。林昶在就好了,我想,这方面他擅长。同样的旅程,谁挖到了谁没挖到,都是命,还不跟买彩票似的。我不该气他挖到了,我该气他挖到就跑,丢下我和林昶在林里打转。但毕竟要是打,我肯定也打不过杨老五,我泄气了,愤怒减半。只能问他,你干啥去?
往南边去。
你也往南边去?哪个南边?
能哪个南边,林业局还不就一个南边。我去山后找我老舅去。
原来是林业局南边。也是,杨老五可以永远不停地出现在林业局任何地方,这里是他的水域,他是林业局的泥鳅,这儿的水活不活,全靠他呢。
你到底挖了多少?
哈哈哈不多,多不多又能咋地,我挖多少,也不比你容易啊。
你还有不容易的时候?
你看你说得,我胳膊全是伤,我现在就给你看看,你自己看。
他腾出左手,把右手袖子掀起一个小角,看我并不阻拦,很快又落下手——跟我想得一样。
算了,不给你看,看了也没用,你们都不信我,我是大恶人。他忿忿地说。
诶我可没这么说。我连忙摆手。说完心想,糟糕,又落入了他的圈套。
我想我没空耽搁,不如且放过他,这笔账以后算。他讪讪地凑过来,那你干啥去?他问。我去医院,他眼球左右转了一番,医院?你活蹦乱跳,啥事去医院?我忙否认,不是我。但又觉得否认得太快了,让他知道我因为他受了苦头不是好,此番我就又能站上道德高地。我去看林昶。我说。林昶?林昶又咋了?他猫着腰,想探清虚实,能想象他的脑子一定转得比车轮还快,林昶家要赔偿怎么办,这小子赖上他可怎么办。
他一把揽住我的肩头。走,我跟你一起去!
长风呼啸,没完没了。真是一双好鞋啊,我想。我只有很小的时候穿过一次耐克,小姨夫给买的,那时他和我爸走得颇近。可惜我脚长得太快了,白底被穿成了黄底,大鞋穿成了小鞋,还是不想脱下,最终它的前方被顶出一个洞。我惋惜地抱着鞋,觉得一切都完了,很多东西我将不再拥有——同学羡慕的眼光,打篮球时坚定而自信的步伐,体育课冲在人前的身影,女孩们的欢呼。
我想再要一双这样的鞋,却怎么也无法成功,即使我向父母张口,他们也不能满足我的愿望。父亲整日坐在家里,想不通生意怎么就不能再做下去了。其实生意还在,只是不需要他了,他被小姨夫不动声色地抛下了,因为他找到了更好的合伙人,更可爱的参。它们个个又大又肥,像刚出生便八斤的大胖小子,它们有专属护卫,更密集且快速地赶往杭州。
这鞋多少钱?我问杨老五。
你倒眼尖,谁知道多少,人送的。
你总有路子。
你是我兄弟,我的路子不就是你的路子。
那这么说,林昶也是你兄弟了?
林昶嘛,是倒是的......
这是啥话?
林昶这小子邪性,我也不明白,你咋跟他那么好呢?
一直都在一起的,幼儿园、小学、初中。
那只能说以前,不是一直,一辈子可没完呢我的兄弟。
我不说话。到医院了,我们走向值夜班的护士,她茫然地抬起头,东北的晚上街道杳无人烟,她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在晚上探病。林昶啊,在楼道最里面那间。她努努嘴,那一瞬间竟然有些俏皮。只是等到一坐下,她又恢复了塑料模特似的冰山脸。
活人宛如鬼魅。我突然想起林昶的话,这是他对林业局所有人的评价。当时我只顾着因这句话骂了自己而生气,尚未品出道理,现在倒是半懂了。
杨老五走在我的后面,大概是那双耐克鞋鞋底柔软,他没发出一丁点声音。这走廊真是长而寂静,几盏灯浑黄晦暗。费了很大劲,我们探到走廊尽头,和深入井底一样忐忑。我伸出手,看到指关节苍白,把那指头蜷缩在一起,敲了门。
无人回应。
杨老五扒拉了我一下,大手猛力一推,门开了。
一个老人,一个少年,正以相同的表情躺在床上。老的是林父,少的是林昶。两人上半身姿态完全相同,但林昶的一条腿却被挂在了棚顶上。我不敢确定自己见到的东西,跟没见过腿似的,又走近了看。可那就是腿,一只看上去仍存在腿的形状,却丧失腿的灵魂的器官。它被裹得像一个僵尸,两侧绑着夹板,好似被绑架了。林昶手里已经有了动作,但眼睛还是闭着的。
林父醒了,苍鹰样的眼睛先看到了杨老五。
不得好死的瘪犊子!他大喝一声便跳起来,几乎撞到病房棚顶。
杨老五见状拔腿就跑,飞快地冲出病房,待林父站到门口,他已经跑过了走廊,下好了楼梯,即将跨出医院。
林父还在骂,但我却听不清了。
真是一双好鞋啊。我想。
与此同时,林昶终于睁眼了。我想我该关切地走过去,伏在他的床边,或哭泣或叹惋,或和他一起高声大骂杨老五。但他没说话,我也没有。我费力地把自己挪到他身边,只盯着他盖在身上的被子。被角泛黄,还沾着两颗苍蝇屎。
咋会这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好像听的是别人的声音。
就是这样。他撇了下嘴,双唇又紧闭起来。
林父问要不要开灯,他说不开。我们沉在黑暗里,我有点透不过气,这个时候说我对外面的畅想对他一定是一种残忍,但每多停留一刻,对我也一样残忍。
要是和杨老五一起逃走就好了。我想,我不见得比他跑得慢,现在我却丧失了机会。林昶和林父都不说话,因为他们在等着我说,我作为幸存者,作为和林昶短暂承受过共同命运的人,理应来安慰他,只有我对他是感同身受的。
但我有吗?我不知道。
掉下去时,就那一刻,我看到你变成了一只鸟。
他眼睛刷地亮了一下。哪种鸟?给我讲讲那个鸟。
“应该是乌鸫,黑色的大鸟,黄色的嘴巴,神气得很呢!你那羽毛那么粗、那么亮,整片林子都被照亮了。你可会飞了!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我这回真是信了你以前说的,你是飞过的,你天生就是要飞的那种人。你挥了挥翅膀,就腾地跃到了天上,在树林的上方,脚下踩着星星,旁边就是月亮,你脑袋昂着,帅惨了,脖子上还有一圈银色,迎风摆动。你看到我在林子最深处,眼神有点怜悯,有点舍不得。但我哪能因为自己的无能,就让你也陪着我停下呢,我说走吧林昶,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你终于实现了,我为你自豪。你还是能听懂我的话的,听完也放心了,大翅膀一扇,向南飞去。飞着飞着,你的尾巴还燃烧了起来,那是整个林业局都能看见的火光,炽热,明亮。”
我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看见林昶又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笑。
隔了好一会儿,他说。走吧,小宇,这回你当那鸟。
我走那天,林昶还没有从医院里出来,我倒又去看了他一眼。他那腿虽是闭合性骨折,但里面的断面是斜的,上下两截都尖如刀锋。林业局的医生水平有限,他们一场又一场地开会,想不到能让二者完美契合的办法。
倒是一个年轻医生,初生牛犊,敢想敢说。他说,尖的整不明白,平的还不行吗?就把上下两块尖的都去掉,磨平再接到一起嘛。
他们就这么干了。林昶的腿就这样缺掉了一块。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但因为两条腿长短不一,他走一下,顿一下,身子上下摆动,倒像鸟类起飞的准备动作。他让我看着他走,那背影好像在扑腾翅膀。边走边痛,他又挣扎了起来。
走出病房,我明白自己彻底穷尽了什么。我的车马上来了,我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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