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厂上班的我们

作者: 子艅 | 来源:发表于2024-02-29 10:32 被阅读0次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们的钢厂叫旭日钢厂,坐落在美丽的地级市,国营的,说起历史来能跨四代人,我们在钢厂上班,要说这在钢厂上班时有什么故事,那可就得跟您一一道来了。

    01

    日头渐沉。向晓星在亲爹亲娘联合起草的“家庭合同”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乙方“向晓星”三个字狗爬一样,明明拆开来看横是横竖是竖的,合起来时偏偏连个框架都没。亲爹也按手印,向北方大手一挥在甲方那儿签字,顺势狠狠嘲笑了向晓星这一笔烂字一看也不像能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的样子。年轻人心思多可以理解,向北方意味深长地说,但你看看到这人生第一大事的抉择上,还是要爹娘给你把关、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才是。

    向晓星的桌上放着两份材料,一份是高考报名的意向书,一份是钢厂职业技术学校的入学通知。向北方在家庭合同上签完字后一拍向晓星的后背,声如洪钟地叫他自己去把高考报名的那几张没用的纸拿去丢了。

    好,丢了,丢了,向晓星低着头嘟哝,那你俩可得答应我不再给我找相亲了,更不能随便定亲,起码要跟姑娘多见见面多认识认识吧。

    现在都时兴自由恋爱,向晓星补充一句。

    自由恋爱?向北方撇嘴,你能自由个什么样的?给你介绍的那是机械工那边老王的闺女,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长得秀气又顾家,毕业了就能进厂当会计,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人家哪能看得上你啊?

    向晓星急了,二十岁的年轻人像刚抽条的小牛一样一点就炸,他的拿着两张纸的手飞快一倒换,梗起脖子对向北方喊你怎么这样啊,说好了我去职业学校放弃高考你们就不干涉我恋爱的,怎么刚签完合同就反悔了——你们要是这样,这学我也不上了。

    向北方赶忙按住儿子的手,哪儿能呢,学校肯定得上,不上以后怎么进厂,我和你妈这不是想让你好吗?

    向北方是旭日钢厂的轧钢工,十九岁就参加工作了,比现在的向晓星还小一岁。从向北方往上数向家三代都是钢厂的工人,向晓星的曾爷爷还参与过钢厂的技术革新和几次转让,直到现在向家还供着一把瘸腿的太师椅——这是曾爷爷留下的钢厂技术革新的象征,当初几个技术工就是坐在这样的太师椅上,商量出来钢厂要怎么转型的。

    旭日钢厂是个相当大的厂子,国营的,历史悠久技术过硬,本地没什么特别大的支柱产业,只靠旭日钢厂撑起了一大半生产总值。旭日钢厂效益好、福利好,年节的水果米面发不完,公费医疗都是基本。除此之外这儿的学校、戏院、公园和小区几乎都是旭钢建的,街坊邻居都是工友,“工二代”和“工三代”从小玩到大。旭钢提供一切又包容一切,在小小的旭钢宇宙中,向北方这一代是旭钢螺丝钉的主力军。

    按理说向北方退休还早,但唯一的儿子向晓星这时候毕业了。二十岁的向晓星第一年高考差两分上本科线——向晓星从小招猫逗狗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在房间里憋了一星期出来后非说要复读考大学,孩子他妈急得抹眼泪说那万一还考不上本科怎么办,向北方一拍桌子说别耽误了,去钢厂职校学两年,出来之后进厂顶我的班吧。

    向晓星从外到里一副不着调的小青年的样子,留遮住眉毛的刘海,瘦得像螳螂,穿皮夹克不系扣子。向北方作为一家之主敲定了向晓星这件事后开始张罗着给儿子相亲找媳妇,为了把向晓星拴在身边费尽了心思。向晓星跟向北方很像,父子俩倔脾气上来谁都不服软,僵持了两三天后爷俩决定各让一步——向晓星进职校准备进厂,向北方不再干涉儿子的婚姻大事。

    02

    向北方做这样的让步有个比较隐秘的想法是:他觉得自己精挑细选的亲家、钢厂的机械工老王有点下岗的趋势。

    懂行的人说旭钢去年亏损了六十几个亿。“钢厂要不行了”这句话随着裁员告示的初拟,在家属院、居民楼和闲话中心密密麻麻的信息网里自然游走,像一只神秘而有力气的小炮仗,在人的嘴边和面前“砰”地炸开,炸出一地硝烟和碎屑。

    向北方给厂长身边才提上来的小会计塞了两条好烟,小会计比向晓星还小一岁,哆哆嗦嗦地说向叔这可不敢收,我才来没几天呢,厂子的事我怎么敢编排。

    没事,叔问你,裁员这事怎么说?向北方面容和蔼。

    有人说这次裁员主要是机械工和检验工,小会计回答,年龄大点的危险,男女都得裁,裁一半多……剩下的我可真不知道了。

    咋会突然裁员呢?向北方有点发愁。

    小会计也愁眉苦脸,叔,听说真是因为效益不好,您可以去外边打听打听——好多民营的厂子都倒闭了呢,员工都送去当保洁去种地了,时代变了,大趋势在这放着,留下的也得减薪,厂子撑不下来,咱们也得过苦日子啊。

    那顶班这事呢?向北方问出最关心的事。

    我也不知道啊,小会计哭丧着脸,顶班应该还能顶吧,不过也得有班可顶才是,您想想要是老的都下岗了,小的去顶哪门子班呢?

    体面人向北方如今也不大体面了,他还想问“那你看我得不得下岗呢”,然而小会计似乎意识到了他要问什么,趁他无意识地抹着脸思考的时候一矮身子,像条鱼一样从他胳膊肘下面钻过去了。向北方反应慢,反应过来的时候小会计已经溜出去老远。向北方嘟哝了句“这孩子”,小会计在几米外跟他喊叔回见,咱们现在得各人顾各人,下回您真别再问我了。

    各人顾各人,这话有道理。向北方没记得小会计说的要裁一半员工这句话,光顾着记得各人顾各人了。年龄大、机械工,这简直是在点老王的名。于是向北方在儿子和亲家之间选择了前途无量的儿子,合同一签手印一按,向北方遗憾地把老王头移出了他自己的亲家候选。

    向北方叮嘱向晓星在学校里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表现,先争取个合同工,再毕业后顶他的班——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向晓星问真能顶班吗,爹你真不会被裁吗?一向在小家庭里叱咤风云、在钢厂指点江山、背着手能从从钢厂建立讲到本人进厂不打一个磕巴的向北方难得地喉头哽了一下。

    年龄大、机械工,这简直是在点向北方的名。

    03

    白宏上班时只带两样东西——一只破破烂烂的军绿色挎包,一个叮当作响的搪瓷缸子。挎包是为了装报纸,搪瓷缸子只用来喝茶。白宏讲究,只看人民日报,只喝新茶。他上班前从挎包的暗兜里捻一撮茶叶丢到缸子里,一撮茶叶喝一天,下班时把凉了的水和泡没味儿的茶渣一起泼到厂子后的草坪上。这几十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白宏是轧钢工,小时候没娘,他爹一手把他拉扯大,大了后他爹在厂子里得了心梗没了,厂子给了一大笔抚恤金,他顶了班,十八岁刚过便上工了。

    白宏年轻时是个踏实肯干的人。轧钢工人三班倒,每天八小时,工作就是照着说明书按一按简单机器,将钢材轧成各种尺寸,钢材移位了就去踢一脚防止尺寸误差。白宏曾说他亲眼见到过一个工友踢钢材的时候脚下一滑,双腿被带进机器里,双腿就这么没了。

    自那以后白宏做工便没那么认真了,他开始越来越注重“精神生活”,喝茶看报,偷奸耍滑,用他那学下来的有限的几个字在人民日报上拼拼凑凑出哪个行业盈利了的重大新闻,哪部电影又上映了,又非常深沉地提出“你们现在吃铁饭碗,以后旭钢不行了你们怎么办?”的悲观论调。厂里的人有的不喜欢他,说他“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又有人说老光棍不成家一看就不是好人——哦,白宏一直没结婚,也没见过他有亲人,他有点像武侠小说里性格孤僻孑然一身的丐帮老大,泼茶渣时手臂划出的弧线颇有种潇洒利落的味道。

    因此向晓星挺喜欢白宏,向晓星从小跟在白宏身后听他讲报纸上的事,说白宏身上颇有种美感。向北方却叫向晓星少跟白宏混在一起,仿佛跟白宏多说一句话就会挑起向晓星身上的不成家不养老的叛逆基因一样。

    向晓星鄙夷地说爹你是个俗人,向北方扯着嗓子吼他,向晓星说你不像我白叔,活得通透,又有文化,又讲义气,又浪漫,像个侠士。

    03

    侠士白宏最近也在为裁员犯愁。

    白宏人缘不怎么好,跟工友不必说,跟厂长妻子因为草坪深处沤着的茶渣吵过几次架,他又年龄大,受非议,厂长不在裁员名单上写他的名简直天理难容。潇洒自在了一辈子的白宏忽然躁动起来,心里没着落的感觉叫他有点寝食难安了。

    白宏是打定主意要在钢厂耗一辈子的,钢厂是他的一切,他的吃穿住行、看医生看报纸的生活都是要依赖钢厂的——况且这么大年纪被点名裁掉也太丢脸了。于是白宏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向晓星。

    其实也不是那么顺理成章。正跟向晓星谈恋爱的姑娘是一个投资商的女儿,二十岁,大高个,一头烫成羊毛卷的长发,穿衣打扮像国外的明星——商鑫鑫的梦想也是做个电影明星。白宏是先想到商鑫鑫才想到向晓星的。

    向晓星进厂做合同工了,毛头小伙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跟着白宏走。白宏这天特意买了两瓶酒,瞅着向北方鬼鬼祟祟去厂长办公室的空当,拉住向晓星非要请他回家喝酒。

    向晓星自打进厂工作后周围全是长辈,从开工到收工一直点头哈腰,有时好不容易接了谁一支烟可以溜出去偷个懒,隔着大半个厂子正看钢材的向北方仿佛后脑勺也长了眼睛一样很有威严地喊一声“晓星”,向晓星只能苦哈哈地被钉在原地。被监视了一整天的向晓星巴不得白宏把他悄悄带走,一路上向晓星跟白宏大吐苦水。

    白宏看着后辈,很宽容地笑笑:晓星啊,你爸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才怪呢,向晓星嘟囔,他就是跟我妈没法耍威风,都用在我身上了。

    这不是想让你快点接班吗,白宏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是怕裁员把工位裁出去喽——白叔这也怕裁员呢,今天叔找你就是为这事的。

    向晓星不服气地小声说了句“他明明都是为了他自己”,听到后半句话后又眼睛一亮,问白叔我能帮你什么?

    白宏亲自给向晓星倒酒,你最近跟鑫鑫还处着呢?

    向晓星不好意思地挠头,是呢叔,其实我俩就是朋友。

    噢,白宏点点头,听说这闺女想当电影明星?

    是想当,向晓星一边满不在乎地喝酒一边回答,不过她嘛也是瞎玩,根本没有电影找她拍呐。

    向晓星酒量不太好,这跟他那好喝酒但喝不了多少的爹一模一样,两杯酒下去小伙子的眼神已经迷糊了。白宏直入正题:你看白叔出钱出力,请她拍一个小电影、演一小段戏行不行?

    04

    商鑫鑫人如其名,当然是说她看起来相当有钱的样子。

    商鑫鑫珠光宝气地出场,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揉搓着自己的大耳垂找耳洞,另一只手捏着一只金耳坠贴在耳朵上。她背着精致的小包戴着精致的手镯,因为还不大熟悉脚上的高跟鞋,所以走起路来还是慢慢的。

    忽然有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从侧面冲过来,伸手一把将商鑫鑫的右手和耳坠攥住了,那人比商鑫鑫矮一点,驼背,穿得破破烂烂,嘴里咕哝着奇怪的话,手上用力抢商鑫鑫的耳坠。商鑫鑫踩着不稳的高跟鞋眼看就要摔倒,她尖叫,对方拉扯着她,她细嫩的手和胳膊几乎要被搓出血印子来。

    这时候发现商鑫鑫被抢劫了的白宏隔着老远大喊了一声“嘿”,挥舞着拳头迎面跑过来鼓足了力气狠狠地撞到抢劫的人身上。抢劫的人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还抓着商鑫鑫没松手,身子却仄歪到一边了。商鑫鑫被带着重心不稳也眼看着要摔倒在地,白宏腾出一只手来轻巧地、很绅士地一捞,商鑫鑫借力稳住身形,右手用力一甩,抢劫的人连带着耳坠都被甩到了地上。

    白宏眼疾手快地把耳坠捡起来,抢劫的爬起来就跑,白宏把耳坠还给已经站稳了恢复优雅的商鑫鑫。

    “卡!”画面外的向晓星高高举起手。

    白宏丢了个苹果给雇来的流浪汉,商鑫鑫嘟囔着为什么要跟这种又臭又脏的人搭戏——向晓星很狗腿地跑到商鑫鑫身边又锤肩又揉手,很体贴地说这是咱成为大明星的机会。商鑫鑫挺满意向晓星的服务,一边撒娇说人家拍了这么久都饿了,一边不忘翻出小镜子补个妆。

    白宏在查看视频录像——挺好,多角度、全方位地把这场英雄救美拍出来了,甚至有些角度找得还不错,把他拍得坚毅又正义——不过指定不能给厂长和投资商看视频的,这视频太刻意了,还得现场演一段才行。

    向晓星和白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商鑫鑫答应出演女主角。商鑫鑫不会为钱所动,向晓星便说尽了温柔情话又甜言蜜语地哄了好久,哄得商鑫鑫没脾气了高兴了才肯点头。白宏计划这戏在大家眼前演一场,自己成了投资商宝贝女儿的救命恩人,厂长也会给他几分薄面的。

    向晓星当时虽然喝醉了但依然精明得很,他暧昧地笑笑,说白叔你这么折腾啥呢,就是不想下岗呗?

    白宏丝毫不恼地给他倒酒,叔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愿望,在钢厂干到不能干了,在钢厂吐完最后一口气,钢厂死我也死,钢厂活着,我也想顶着一口气活。叔老了,但叔想拼一拼,人活一世不就是活这一口气,你年纪小,但一看就有志向,尤其是你也受过委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酒精和白宏豪气的话催得向晓星有点热泪盈眶了。向晓星从小就喜欢白宏身上的义气和侠气,这也是第一次——可以将他呼来喝去的长辈给他倒酒。二十岁的向晓星的自尊心比啤酒泡沫涨得还快,长期在自家爹笼罩甚至欺压下的小小少年飞快燃起雄心壮志。向晓星借着酒劲拍着胸脯说叔这事我肯定帮你,鑫鑫那边我想办法,怎么也不能让你这么下岗了。

    ——当然后来清醒过来的向晓星意识到这事可能不大合适。但已经答应出去的事不能反悔,于是向晓星跟着白宏一起策划了这一出英雄救美的立功好戏。

    万事俱备,只差演戏了。白宏觉得要拉人造势。

    05

    然而白宏演戏未半而中道崩殂——没人愿意来围观这一出好戏。

    白宏的人脉大多是一代人,也就是即将面临裁员的、把“独善其身”贯彻到底的一代了。当听白宏说“有时间去老钢厂那儿聚一聚啊”或者“去老钢厂那儿跳跳舞活动活动”的时候,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顶什么风做什么案呢”,于是白宏连续碰了几次钉子,依然没能在恰好人多的时候演这出戏。

    这期间耽搁了这么几天。

    然而向北方在这几天里对自家儿子的心理攻防战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话说向晓星虽然酒量差但有不断片的好习惯,他在酒醒后依然记得自己答应了白宏什么混账事。虽然从小喜欢白宏,但向北方的排斥和叮嘱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向晓星在清醒后终于想起来也要提防白宏了。向晓星悔不当初,又谴责自己在自家爹也要下岗的关口去戳这样的篓子,又发愁这招到底有没有效果——要是有效果,做个顺水人情给白宏倒也没什么,他或许也能用相似的办法救一救自己的爹呢?

    这一点,向北方和向晓星倒是想到一块去了。向北方知道那天白宏拎着酒找向晓星准没好事,只是没想到是这么有点风险但很聪明很讨巧的一件事。

    向晓星没忍住把一切跟向北方坦白后,向北方也不可抑制地开始思考这件荒唐事的可能性了。

    不是向北方着急。最近钢厂里有下岗风险的所有人几乎都行动起来了,并且人与人之间很默契地不打合作战,大家各自为营,想办法不下岗想得百花齐放:有人不知在哪儿弄一堆瓜果蔬菜拼了命地往厂长那里送,有人给投资商送冬虫夏草,有人听说厂长的老妈妈病了,每天熬鸡汤送去医院,据说那鸡汤里都放着药材枸杞,得小小的火慢慢地炖,炖一整天不断火呢——向北方做不出这种精细活也拉不下脸来做,尽管他秉持着认真工作就不会下岗的朴实信念,但当人处于这种周围人都风风火火的大环境里,总是会有点着急的。

    向晓星惴惴不安地看着亲爹,爸你要不还是别管了,我白叔这事估计也做不成,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这就跟他说我不干了。

    向北方很平静地摸摸向晓星的肩膀,儿子,这事你确实不能干。

    向晓星连连点头。

    ——但是你不能直接跟白宏说你不干了,向北方说,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了,你以后顶班后也是需要点人脉对不对。

    向晓星忙不迭地说是。

    那咱们这事得怎么办才行,向北方敦敦善诱,得你爹我出面说不让你干了,这样,你到时候先把你白叔和鑫鑫带仓库这边来,我跟他们谈判去。

    谈判啥呢?向晓星傻乎乎地问。

    当然是让你和平退出了,向北方说,让他们也别对你有意见,就说是我逼你退出的,到时候我也带几瓶酒,带点钱,就当是给你以后打人脉。

    于是向晓星把白宏和商鑫鑫带到空仓库里,向晓星出门后示意向北方可以进去了,向北方把向晓星推开,转身很果断地、利索地挂上了仓库的锁。向北方把白宏和商鑫鑫锁在了仓库里。

    06

    说到白宏和商鑫鑫被锁在了仓库里,向晓星懵在原地,向北方又恢复了威严的、不可违抗的父亲形象。

    向北方声音响亮地训斥向晓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厂子里干活,一堆活等着他呢。

    仓库很大,白宏和商鑫鑫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发现仓库上了锁——向北方马不停蹄地奔向厂长办公室。他已经拿到了向晓星手机里的排练视频,现在又掌握了男女主角密谋现场,厂长一来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看吧,白宏敢利用投资商闺女、要挟工友儿子作假,满嘴谎话,还得是向北方这样的正直的老员工靠得住,主持正义,嫉恶如仇,有事立即向厂长汇报,该留还是该裁,厂长心里自有定数。

    向北方最近一直跑厂长办公室,这条路比他回工位的路还熟悉了。

    好嘛——晴天霹雳,厂长不在。

    向北方满头大汗地跑到办公室时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向北方还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里面一声“请进”赫然是厂长夫人的声音。

    向北方也认得厂长夫人,只是不大熟。这位来自南方的说一口吴侬软语的精明夫人掌管着钢厂的一部分后勤岗位和财政命脉,厂长有些惧内,因此厂长夫人的“品级”是要比厂长还高出一截的。厂长夫人嗔怪又客气地问向北方急急忙忙的做什么,向北方还没想过这种情况,他喉头一紧,脱口而出其实是向晓星在找商鑫鑫呢。

    厂长夫人“啧”了一声,她听到商鑫鑫的名字后明显地皱了皱眉头,看向北方的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

    年轻人的事,你老头子掺和什么,厂长夫人漫不经心地一摆手,那丫头不在这儿,不知道在哪儿野呢,晚上也不回家,穿得花枝招展的,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孩子。

    向北方有点出汗。

    嗬,您慢点——向北方很有眼力见地帮厂长夫人挪了挪凳子,我们做父母的也不知道孩子在想啥呢,您说鑫鑫这孩子不行吗?

    何止是不行,厂长夫人撇着嘴坐下,花着爹妈的钱,化妆化得像个妖精,把头发折腾成那个样子,羊毛卷呢,又卷又发黄,像脏毡布一样。而且女孩子哪有那样子穿衣服的,小吊带、小短裤,全身上下的布料加起来都没有一米长,露着胳膊腿给别人看,那何止是不行。

    哎呦,您看这,向北方抹着额头上的汗,我家晓星跟迷了心窍一样非要自由恋爱呢,这不还跟我签了合同了,不读书不进厂,合着是为了这样的小姑娘啊?

    厂长夫人“哎呦”一声,那你可得好好说说晓星了,男孩子可不兴找这种姑娘,一看就不顾家,晓星长得那么精神又前程无量的,可得找个好人家姑娘好好过日子。

    ……还听说鑫鑫那孩子啥事都做呢,厂长夫人挤眉弄眼神神秘秘地对向北方说,这样的小女孩,做出啥事都不奇怪,你说这又找不着她了?不一定在哪儿快活呢。别看她叫我们一声叔婶,她爸托我俩照顾她,哪照顾得过来啊,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吧,我跟厂长俩人啊,现在根本不想管她。

    向北方汗如雨下。

    07

    向北方才意识到他做错事了,有点可笑的是他是在发现自己的小聪明走不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做错了的。于是这样的懊悔和反思也没有多少含金量了。

    向北方打开仓库门的时候也知道自己没法回头了,然而门一打开,白宏怒气冲冲地窜出来,挥着拳头狠狠给了向北方一拳。

    意识到自己和商鑫鑫被关在一块儿后白宏立即什么都明白了,他大喊向晓星的名字,得不到回应后开始咒骂向北方。向北方被一拳打得有点晕,但还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回了一拳。两个钢厂老工人的拳头都硬得像钢,两人你一拳我一拳,白宏的嘴唇破了,向北方的脸上青了一块,两人不出两三个回合便双双挂了彩。

    商鑫鑫在旁边尖叫,这倒是引来了不少人。如白宏所愿的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同的是这些人不是来为他的英雄救美喝彩的,而是被他和向北方的恼羞成怒的狼狈样子吸引了过来。

    向北方喊着你们两个拐骗我儿子,我儿子可是正规学校培养出来的钢厂技术人员,我们向家世代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工人,你们休想把我和我儿子拉下水。

    白宏破罐子破摔地回敬向北方别再装了,你哪是循规蹈矩,明明是想借揭穿我的由头,你自己讨好厂长为了不下岗吧。

    向北方怒不可遏地挥着拳头要招呼上去,被围观的人忙不迭地拉开了。

    厂长匆匆赶到的时候向北方和白宏两个人都带着伤,向北方的脸花了,白宏嘴唇上流的血抹得到处都是,两位平日里衣衫整洁体面的老员工此时头发蓬乱、衣服被撕打得皱巴巴,两头犟牛一般互相谩骂着,即使被强行压住了也对着吵得唾沫星子乱飞。厂长站到他俩中间,白宏的脚刚好向前踢了一下,一只鞋不偏不倚地“啪”地砸到厂长脚背上。

    向北方骂白宏你敢对厂长不尊敬,白宏丝毫不落下风地喊你去把鞋捡起来啊,你去趴着把鞋捡起来,多尊敬啊,你看看厂长让不让你下岗。

    向北方挣扎着骂白宏你活着就看不到我下岗,白宏骂你有本事一辈子别下岗。

    你那把老骨头还能为厂子做什么贡献?白白吃一碗公家粮!

    你有贡献?你儿子跟你一样窝囊废也得下岗!

    你敢说我儿子?

    说了怎么样?顶班顶不成,你儿子还能做什么?

    好了!厂长气得大吼一声。

    厂长刚刚下乡回来,头发上还沾着豆角叶,脚底糊着一层泥。厂长也不穿皮鞋了,不抽高级烟了,也没再发胶和小镜子不离手、每天梳大背头了。厂长恨恨地、怒不可遏地撕开人群闯入这场闹剧,他一指白宏的鼻子,你!又一指向北方的鼻子,还有你!不用我现在写,你们两个一个都不少,都在下岗名单里!厂长变得歇斯底里,裁员!下岗!你们都逃不掉!

    08

    向北方在家里的威信和地位一落千丈。

    向北方一直觉得自己的小家庭像一个小朝廷,他是说一不二的皇帝,妻子和儿子是他的臣民。他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也的确落实了这样的待遇,他为家庭大事定调、召开家庭会议,对妻子和儿子品头论足不算,连跟儿子的家庭合同,都是要他亲自起草,在“甲方,一家之主”的位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的。

    当然向北方自己规定自己对家庭的一切事务拥有一票否决和反悔权,他是一家之主,他想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然而向晓星撕毁了家庭合同,妻子连着几天晚上没叫他吃饭,他没有洗脚水了,他不再去上班,一家三口在三片低气压中僵持了好多天。最后向北方按捺不住摔了三个盘子,僵持结束进入战争,即使这样妻子也只是通红着眼睛不搭茬。向晓星却丝毫不畏惧,他好像早在等这一刻了,向晓星对着向北方摔了三个碗后,一把扯下墙上的合同,三两下撕碎这张纸,把碎纸屑甩在他面前,向晓星摔门而去。

    向北方气得大吼你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回来,向晓星没有回头。

    下岗浪潮所带来的余威狠狠地、不留情面地拍到这个已经打上钢厂钢印的小家里,向北方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甚至毁坏,他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像碎了一地的盘子碗一样。向北方又对妻子吼看你生的好儿子,妻子气得浑身颤抖着站起来,又毫无预兆地白眼一翻倒了下去。

    向北方慌忙背起妻子跑向医院。妻子被推进抢救室,医生拉扯着向北方去交钱。

    虽然头发蓬乱、六神无主,但在缴费窗口后冰冷的“有没有医保”的询问下向北方神奇地似乎找回了一点尊严。

    他稳了稳声音,勉强拉扯了一下皱巴巴的外套。他报出一长串数字。

    里面的键盘响了几声,“不能用”,冰冷的声音说。

    向北方有点发晕,没记错号码啊?

    不能用,收费的人重复,被冻结了,不能用,下一个。

    09

    向北方扑向窗口,那个小小的洞口仿佛地狱的小门向他放着冷气,像钢材的眼睛一样冷漠地将它拒之门外,他感觉寒冷、崩溃、不可置信。我是在钢厂上班的呀,为什么不能用,凭什么不能用?向北方扳着窗口的玻璃大声质问。

    向北方被赶来的保安强行拉开,赶来的护士说实在不行先办欠费,向北方大声打断说不办,办欠费做什么?你给我查医保,就查,这凭什么不能用?

    护士皱眉说你不要胡搅蛮缠,向北方挣扎着喊我胡搅蛮缠什么了,我就想用个医保,你们医院建起来的时候那钢都是我验的呢,我怎么就连医保都不能用了?

    缴费处开始接待下一个人,护士忙着填单子,保安钳制着向北方,向北方心里的某一根弦好像突然断了。空虚、恐惧、愤怒和无奈混合在一起让他只能红着眼睛发出不体面的喊叫声,谁能想到一星期前他还是在厂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老工人,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芸芸众生。僵持了一会儿有人在不远处指了指他,然后去了缴费窗口,保安放开了向北方,向北方喘着粗气揪着自己的头发慢慢地蹲了下来。

    是白宏。白宏帮他交了剩下的钱,这是钢厂全面下岗后向北方第一次见到白宏。都是干了半辈子后被下岗,都是逃不掉,向北方对白宏忽然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白宏向他走来,穿着一身整洁的没有一丝褶皱的工服,背军绿色挎包,搪瓷缸叮当作响。

    向北方不想抬起头来,但他又不甘心地抬起头来想看看白宏的样子。白宏的头发梳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胡子是新刮的,耳后还抹了点雪花膏。白宏扶着向北方坐到椅子上,向北方的眼睛红了。

    “……老白,”向北方悲情地嘶哑着嗓子喊白宏,“你说,你说怎么能这样呢?”

    “没事,我给你垫上,我先给你垫上,你别急,弟妹身子要紧。”白宏拍着向北方的肩膀。

    “你这是干啥去呢?”向北方抹了抹眼泪。

    “我?”白宏看看自己的军绿色挎包和搪瓷缸,“我在钢厂上班呢,旭日钢厂,国营的,说起历史来能跨四代人,效益好着呢。”

    向北方久久地看着白宏。

    “我在钢厂上班呢,那我,那我必须是在钢厂上班呢啊。”白宏有些哽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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