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那天,大雨滂沱,伴着雷鸣。
许尚彩带着一瓶百草枯跋山涉水,本想进山寻个隐蔽处,药一喝,两眼一闭,这辈子也就那般了。
山林深处,一位手拿三炷香的老奶奶拦了她的去路,泪眼婆娑地抱着她久久不能释怀,临了还执拗地把她带回了家。
“我家彩丫头终于回家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句话,老奶奶走了一路,便念了一路。
1
“疯癫了七八年,整日里神神叨叨,只会拿着三炷香在山里瞎逛的老太婆,如今竟然恢复了正常,真是怪事啊。”
“我听说前些天李大头还专门请了市医院的专家来看过,不管问什么,老太太都能对答如流,脑瓜子精明得一点也看不出她曾经患了失心疯呢。”
“话说回来,疯婆子从山里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你们不觉得很像谁吗?”
“你说的是彩丫头吧?”
“没错,没错,那天我还真他娘的以为见了鬼了,青天白日的,死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
许尚彩出现在路边,围聚在大树下纳凉的村民们立刻闭上了嘴。
她消失在路的尽头,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又开始此起彼伏。
许尚彩早已见惯不怪了,倒是陪着自己出来的小胖在一旁皱着脸,生着闷气:“这帮混蛋,我早晚大嘴巴子抽死他们!”
许尚彩捏捏他气鼓鼓的脸,说:“好啦,你一个小朋友不能说这样的话哦。”
小胖仍是一脸的不忿:“阿奶不是疯婆子,尚彩姐姐你明明也还活着,他们为什么要说那么难听的话?真是太可恶了,大人都是这么无聊的吗?”
“是啊,大人总是这么无聊的。”许尚彩看了看天,明明前些天还狂风暴雨来着,现在碧空如洗,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脑袋昏沉。
她摸了摸小胖的脑袋,又说:“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等你慢慢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小胖说:“那我要快快长大,我不要做无聊的大人,我要保护好阿奶,我要保护好尚彩姐姐。”
许尚彩怔愣,想笑却笑不出来,眼底徒留道不尽的隐忍与心酸。
2
许尚彩一生如浮萍,世界之大,大到她无处可去,世界之又小,小到哪怕一丁点的角落也容不下她。
她并不是这个村的人,这里的花草树木,山河云雾,邻里乡党,她统统只觉得陌生,一开始她来这里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了百了。
被老奶奶带回家的第一天,她就开始感冒发烧,强撑到第四天,她终于能寻着机会,瞒着老奶奶偷偷离开,半路上却突然来例假,剧烈的腹痛使得她晕厥过去,一头栽进了河里,送到医院后,因为病情延误,几次险些进了ICU。
半夜醒来,看着趴在病床边睡着的老奶奶,她觉得很抱歉,下意识地就想离开。那天外面下着雨,她拖着乏重的身体走入雨中,老奶奶一边喊着“彩丫头”,一边颤颤巍巍地跟了上来。
看着那道佝偻的身影在雨中逐渐变得模糊,许尚彩莫名地停住脚步。
“老婆婆,您认错人了,我不是……”
她突然顿住了,老奶奶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直颤抖个不停,眼角边堆叠的皱纹添着沧桑与哀戚。
看着她身上稀薄湿透的衣服,许尚彩紧抿着唇,伸出手挡在她的上空,扶着她回了医院。
“丫头,你是不是还在生阿奶的气?对不起,是阿奶不好,都是阿奶的错。”
老奶奶走了几步,低下头偷偷用手擦着眼泪,佝偻的身躯像条孤寂的河流,积淀了无数流逝的岁月,颤动的双肩又像极了做错事的小孩。
出院那天,天际一片阴沉,细雨朦胧中,许尚彩从小胖的母亲英姨口中得知了其中所有的缘由。
彩丫头,老奶奶的孙女,真名又唤许尚彩,八年前被未婚夫残忍杀害,肢解抛尸于深山野林,听说因为一棵树,一棵接近两百年的奇楠沉香树。
老奶奶一生行善积德,这辈子却总是跌宕起伏,波折不断,她青年丧偶,中年丧子以及儿媳,晚年连唯一的孙女也离她而去。
她爱她的孙女,即使精神不正常,疯疯癫癫后,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孙女的埋骨地徘徊,她想再见她一面。
这一等,便是八年。
3
“即使同姓同名,模样相似的两个人,终究还是有些差别的。”
英姨恳求许尚彩能够扮演老奶奶的孙女,待到老奶奶精神状态好一点再离开也不迟,许尚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英姨不死心,又找了她几次,一开始还拒绝得分明干脆,后面因为什么,又究竟怎么开始就答应英姨了,连她自己都不清不楚了。
“也许还是离开好点吧。”许尚彩坐在一块石头上,凝眉:“我这样的人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能帮得了他人。”
“是阿奶和阿妈,她们回来了。”小胖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面包车停在跟前,许尚彩凑到门边,伸手想要帮忙提袋子,却被老奶奶和英姨同时拍开,英姨板起脸来叫小胖:“我是怎么教你的?你是男子汉,做什么事情都要主动一点,姐姐身体不好,你怎么总是要赖着姐姐?现在立刻马上把菜拿回家,先把饭煮了,再把菜洗干净等我回来再弄,听见没有?”
小胖撅了噘嘴,开始大包小包往身上挂。
“好啦,给我一点吧。”许尚彩抢过一袋番茄和豆角。
英姨摇摇头:“你就惯着他吧。”
回家的路上,刚打完点滴,还贴着胶带的手替许尚彩顺了顺额前的碎发,老奶奶皱着眉头,问:“你这孩子,大热天的,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在家有些闷,我就出来走走了。”
“那也不能一直在外头待着,下次出来记得带把伞,现在不比往常,太阳毒的狠,容易中暑。”
“哦,好。”
4
五月初,天气越发反常,上午黑云压顶,带着暴雨,下午却阳光大好,晴空万里。
许尚彩摘完豆角,坐在石凳上晒太阳,风扑在脸上,黏腻闷湿的空气从头笼罩到脚,她低了低头,随意挽着的长发一瞬间散落下来,遮住了眼。
老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拿起一根头绳帮许尚彩扎头发,粗糙的手指撩拨间,掩藏在许尚彩高领T恤下的陈旧伤疤刺入她的眼睛里,伤疤不大,呈不规则分布,却密集地从颈项往背下延伸,令人触目惊心。
老奶奶只愣了一下,悄悄转过头,眼底泪光破碎浮沉,手上快速利索地替她扎好头发后,面色恢复平静坐回石凳上,低低说:“丫头,陪阿奶走走吧。”
出村口就是公路,公路两旁是一块块的水田,及膝高的秧苗正迎着风舒展着身姿,绿油油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涌向远方。
老奶奶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会停顿一下,等到许尚彩跟上来又继续迈着蹒跚的步伐往前走。
走过石桥,许尚彩看到了那棵奇楠沉香树,树体肉眼可见的累累伤痕低低啜泣着斑驳的岁月,接近一人合抱的躯干,挺直高耸,在这片低矮的树丛中显得鹤立鸡群。
遥遥望去,它更像一座灯塔,孤独地伸展着枝叶,吞吐着不分四季的暗绿。
老奶奶站在树下不远处,仰着头看着树冠,就那样保持着一动不动。
许尚彩走进旁边搭着的一座铁棚里,李叔和英姨轮流住在这儿,他们要守在这里,不分昼夜。
听他们说,曾经有人出价五千万想要买下这棵树,被阿奶拒绝了。“一根大腿粗的枝干可抵一辆新款宝马M系列”这样的传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这片区域传开,甚至到了更远的地方,使得很多贪心的人都盯上了这棵树。
英姨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一脸的无可奈何:“单单是前年,就已经发生了六次盗伐事件,我和你李叔不得已才决定搭个棚子住在这儿……唉。”
她欲言又止,许尚彩却心中明了,英姨他们一家作为老奶奶的隔壁邻居,如今的所作所为早已引起村里的流言蜚语,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还有什么非亲非故的,为了分得一杯羹,舔着脸博取老奶奶的好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等等。
回去的时候,英姨抱了抱许尚彩,眼眶微红,声音里却是满满压抑的哭意:“这棵树是阿奶留给彩丫头的嫁妆,自从她出事后,阿奶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对于阿奶来说,这棵树有着太多不好的回忆,现在……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尚彩。”
许尚彩怔了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5
晚上吃完饭,许尚彩提着一袋垃圾出门。
放垃圾桶的地方离老奶奶家不远,安置在一棵樟树下,樟树旁有一个三岔路口。
这个垃圾点由镇政府出资管理,供附近几个村共用。
许尚彩到垃圾点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几个其他村的妇人正在整理分类,她丢完垃圾刚想离开,这时一名上了年纪的大妈突然惊叫了起来。
一个浑身赤裸,内脏外翻的新生婴儿被人扔进了垃圾桶里,他不到两个巴掌大,暴露在腹外的内脏还隐隐可见羸弱的搏动。
几人慌乱过后有人迅速报了警和打急救电话,许尚彩帮忙把婴儿从垃圾桶里抱出来,脱下自己的白衬衫给他裹上,在帮他清理污秽和血迹时,婴儿不哭不闹,只喘着微弱的气等待着生命中最后一刻。
因为血腥味,婴儿的身上和内脏爬满了蚂蚁,许尚彩小心翼翼地替他摘去,噬咬的痛让他极度不安,两只小小的手无力地在空中晃动,紧紧抓住许尚彩的一根手指后便再也不松开。
“下次健健康康地来就好,一定要挑个好人家。”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许尚彩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对婴儿说的,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的。
二十分钟后,警车和救护车到达现场,婴儿已经停止了呼吸。
医护人员把婴儿抱上车,警察看了现场,拍了照片后便离开了,其他妇人也都陆陆续续离开,只有许尚彩仍木讷地站在原地,她双手皆是干涸的血迹,甚至还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内心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块重要的东西一般,眼角酸涩,抬手去擦时,一行泪已滚滚滑过脸际。
她怔怔地走在来时的路上,这时斜地里有人突然冲了出来,甩起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她脸上。
“你可让我找得好苦啊,我的乖女儿。”
6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尚彩对于“妈妈”这个称呼已经感到无比的陌生,甚至轻轻念出来都能感受到紧随其后的绝望般的窒息感。
明明这两个字是这世上最伟大的词语,她却唯恐避之不及。
她是妈妈与嫖客所生的孩子,自小被妈妈弃养,独自在孤儿院长大。
十二岁那年,妈妈来接她,她以为自己只要乖乖的,安安静静地听话,妈妈就不会再弃她于不顾。
所以她不吵不闹,懂事又乖巧。
然而,她在心里祈祷了千遍万遍,愿意和妈妈好好生活下去的唯一希冀却在那个黑漆漆的夜晚,被妈妈粉碎得一干二净,连一点碎片都没有给她留下。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许尚彩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她只记得当时外面的风很大,呼呼地往窗面上砸,妈妈阴鸷冷漠的脸隐藏在黑暗里,她看不清,但妈妈凶狠加威胁的语气,却令她战战兢兢地走进了那间房,爬上了那张她所谓的亲生父亲,一个有着严重恋童癖的中年男人的床。
事后男人给了一大笔钱,妈妈一脸谄媚,展着笑颜。明明她已经一身伤痕,几乎难以下床走动,妈妈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样的日子,由一个月的两次到一个星期三次,再到后来一天的无数次,整整持续了四年。
…… ……
“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
妈妈用双手使劲揪着鬓边乱糟糟的头发,狰狞着一张病态苍白的脸,情绪十分激动地吼道:“那个男人一直嫌弃我没怀上孩子,我好不容易怀上了,可老天爷怎么能这样对我,让我生出那样的畜生?他不是我的孩子,那畸形一样的怪物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她红着眼,一脸的疯癫相朝许尚彩扑了上去:“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杀了你父亲,我就不会跟现在这个臭男人,更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你这扫把星,你跟那畜生一样,都是来克我的,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
她又哭又笑,握着的拳头却狠狠地砸在许尚彩的身上。
许尚彩没有躲,任由妈妈雨点般的捶打落在己身。五年了,她已经有五年没见过她了。
由初见时的惊惧到现在的麻木,许尚彩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妈妈身上那条宽大的裙子下方有很多鲜红的血迹,时不时的还有难以言喻的味道传来。
“……原来是你。”许尚彩觉得很悲伤,干涩地说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认定是累赘,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不管是我,抑或是那个婴儿……”
话还未说完,妈妈使劲抓着她的头发往地上拽,直把她拽倒在地,一块石头划破了额,鲜血汩汩。
妈妈抬脚往她的腹部踹了几下,然后骑在她的身上,几个大耳光又狠狠地抽了上去,歇斯底里地尖叫:“闭嘴,闭嘴,你这畜生给我闭嘴!”
妈妈下了死力,不到片刻,许尚彩的脸就肿了起来,巴掌印清晰可见,脑袋里都是嗡嗡的轰鸣声,耳朵还有血丝溢出,嘴角也有。
“你以为你坐了牢,就可以还清一切了?我告诉你,没门!你欠我的,永远还不清!我警告你,这附近村里有个疯老太,就是把你认错人的那个老东西,她手里有棵树,我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你不把它给我弄到手,我不会放过你的!”
许尚彩一惊,整颗心都凉了下来:“你无耻!我不会帮你的,我就算死也不会帮你。”
“好啊,那真是太好了,我算没看出来,你这弑父的杀人凶手还挺有情有义的,行啊,那就一起死吧!你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你好过!”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许尚彩眼角通红,努力压抑着临近崩溃的情绪:“当年你就该杀了我的,就像我弄死那个人一样杀了我!”
“你以为你还能高洁到哪里去,你这畜生,这附近的人还不知道吧?哈哈,我会曝光的,我会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就是个与亲生父亲乱伦的狗杂种!”
7
许尚彩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全身都痛得震颤,强撑着爬起来,还没走几步,她再也忍不住又蹲下去,双手抱膝,埋首哽咽。
你来人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历劫磨难。可是这样的劫,这样的磨难,她不想渡,也不愿渡。
妈妈的出现,让她埋藏在心底久未愈合的伤疤再次被硬生生撕开,那些克制的,日日夜夜压抑的情绪和回忆此刻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彻底席卷了她。
她想起了那不堪的四年;她想起了那个拿着刀划破她皮肤,取血混着酒喝的变态父亲;她想起了妈妈亲手把她告上法庭时,那憎恨的眼神;她想起了为了胜诉,妈妈不惜曝光了变态父亲拍下的不堪视频,并哭诉她是个主动勾引生父的拜金女,养不熟的白眼狼。
呵,这样的人生烂透了,这样的世界也烂透了。
快到家时,老奶奶正站在门口等得心焦。许尚彩低下头,想往有阴影的地方走,却还是被迎上来的老奶奶看到了那些伤,老奶奶很惊讶,忙问:“丫头,你的脸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一点皮,没事的。”
“这像是摔的吗?哎呀,你这孩子……”老奶奶一脸心疼,拉着她的手就往屋里走:“走,走,咱们快进屋,阿奶给你拿药。”
清洗,消毒,上药,到冰块敷脸,老奶奶没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许尚彩,到后面眼睛开始变得一片通红,老奶奶才用力转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来继续看着她,眼睛里满是说不出的难过和哀伤。
“没事的,阿奶,真的,我一点都不觉得疼……”
许尚彩抿了抿唇,装作没看见,偏过目光看向其他处。
“丫头,你能不能慢一点长大,阿奶做的还不够好,阿奶还想为你做更多的事,还想和你长长久久地过日子。”老奶奶佝偻着背,抱起药箱颤颤巍巍地进了房间。
眼泪几乎在一刹那夺眶而出,许尚彩咬着嘴唇,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住哭意,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她知道的,这句话老奶奶是对她孙女说的,却不是她。
她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正不知廉耻地偷窥着不属于她的爱。
凌晨三点半,许尚彩轻轻打开门,拿着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走入黑暗,她停了一下,转过身又跪在门前,俯首磕头,低声说道:“阿奶,我衷心祝愿您身体健康,要保重身体,要好好照顾自己。”
8
露天巴士站,售票员洪亮的声音响起了一遍又一遍。
中巴启动时,一位大姐风尘仆仆地赶上了车,她把行李塞到座位底下,喘了几口气便十分抱歉地对着司机说道:“不好意思啊,大哥,让你久等了。”
司机摆摆手:“没事,也不差这点时间。看你来的方向,怎么,黑石村那边的路解封了?”
“是啊,刚刚解封的。”大姐坐了下来,一脸心有余悸地说:“哎,真是造孽,伤了那么多人,现在才把人抓到,真是太可怕了。”
“这事儿闹得挺大的,听说伤人的还是个女的,怎么会费那么长时间?”
“你不知道啊,那女人就是个神经病,拿起刀就捅,捅了人就跑,哪里有人敢近她身啊。警察封路封山搜了三天才把她给抓到……哎,可怜本村的一位阿婆了,疯癫病才刚好起来,就被捅了,那血流了一地啊,人当场就没了。”
“疯癫病刚好起来的阿婆?是不是那个五千万疯老太,孙女被人砍了分尸的那个?”
“对对,就是她。”
许尚彩倏地从最后一排站了起来,面色煞白地跳下车,一个趔趄,整个下巴扑在地上,一大块皮被擦掉,她爬起来就跑,不管一切地跑,胸前的白衬衫都被晕染成一朵朵鲜红的血花。
“不会的……不会的……这都是骗人的……”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哭,强忍了下去,笼罩在身上的阴霾让她既恐惧又害怕,整颗心脏都在颤栗。
回到那棵熟悉的樟树,有人认出她,并拦下了她:“是她,就是她,她跟那个疯女人是一伙的,她们是母女!”
很快村民们陆陆续续围了上来,个个群情激愤,其中有人指着许尚彩怒骂:“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你这畜生,竟然连老人都骗!”
“骗子最恶心的地方,在于他们总是利用老年人和弱势群体。”
人声鼎沸间,有人突然一脚踹了上去,把许尚彩踹翻在地:“*逼,你个人渣,社会的垃圾,你他妈怎么不去死!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来啊,像你老母那样,拿刀砍人啊,你这婊子!”
那一脚险些让许尚彩窒息过去,她没有辩解,低垂着脑袋,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一句话,恳求道:“求求你们,请让我见见阿奶,求求你们了,让我见见她。”
“你还敢提!操!”那人抬脚就要踹,却被人及时拉住了。
有人不知从哪里揪来了一把荆棘扔到她面前,冷笑:“你想见就让你见啊?好啊,跪在上面,跪他妈的三天两夜,我们就考虑考虑。”
那荆棘刺密,尖利又长,围观的人一脸耻笑,都带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许尚彩低垂着眼,没有犹豫,爬起来直直跪了上去,尖刺入肉时,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明明锥心之痛,她只觉得麻木,就像此刻的心脏一样,感受不到它跳动的回响。
9
所有人经过许尚彩的身边,有人或辱骂,或嘲笑,有的小孩甚至朝她丢石头,扔泥巴,吐口水,她都纹丝不动,静如雕塑。
“尚彩。”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一声呼喊,让许尚彩的眼睛终于涌动了一丝情绪,她怔怔愣愣地抬头,但很快又低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
等英姨急走到身边,她沙哑着声音,又低声说:“是我做错了,如果我没来这里,阿奶就不会遇到我,如果第一天我就选择离开,阿奶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是我贪恋了那一刻温柔,才会害了阿奶,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英姨叹了口气,伸手去拉她:“傻孩子,身体是自己的,怎么能这样糟践?如果阿奶看到了,她又该伤心难过了。尚彩啊,你知不知道,从一开始阿奶就知道了,你不是她的孙女,那天你去山里其实是想喝农药轻生的吧?”
许尚彩全身僵滞,英姨擦了擦眼睛,又缓声说:“孩子他爸在政法机关有熟人,所以你的事情,阿奶都知道的,让我留下你,也是她的意思。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孩子?阿奶说,你看上去很悲伤,但眼神很善良,早熟的孩子往往都是最容易受伤的。”
“阿奶最担心的就是你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部老人机,将它放在许尚彩的掌心里:“这里面有阿奶留给你的话,她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好,记忆力大不如前,有时还会忘记一些东西,医生说在这样糟糕的状况下,她还能恢复正常已经是一个奇迹。”
许尚彩颤抖着按开录音文件,老奶奶苍老却又不失温柔的声音被喇叭外放了出来:“丫头,谢谢你,生活在那样的地狱里,还能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人生短短几十年,生老病死皆是常理,但活着本身就是个奇迹,只要自己不放弃,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事。我们要像一棵树那样活着,想爬得更高,根就得扎向深处,扎往黑暗,请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被托举,我们会得遇光明,我们会攀越巅峰,眺望远处,因为我们向阳而生。世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当下啊。你就是你,为自己而活,也是一种福气,尚彩啊,你永远都是阿奶的好孩子,要幸福地活着。”
眼泪瞬间漫了上来,使劲克制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许尚彩“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仿佛等待了多年,仿佛彷徨了许久,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随着这一声痛哭一同倾泻了出来。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阿奶的笑容了,彩丫头一直都是她心里的痛和遗憾,谢谢你,在这段不长的时光里,你能陪着她,了结了她的心愿。”英姨抱了抱一脸破碎感的她,柔声说:“我们回家吧,阿奶还在等你。”
大门挂起白布,李叔和小胖正在忙碌搭大棚,设灵堂,见到许尚彩回来,小胖消沉的脸一下子嗷嗷大哭起来,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再也不肯撒手。
房间里,老奶奶平躺在床上,换了新衣,盖着天地被,安详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许尚彩在小胖的搀扶下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却伏在地上没有起来,眼睛迷迷蒙蒙,她用力压下鼻腔里的酸意,低声说道。
“阿奶,我回来了。”
尾声
总编给我下达任务,让我拍摄一期有关黑石镇的人文记录,当时身上还有其他专访拍摄,该任务搁浅了许久。
完成所有的工作后,我有了一段假期,恰巧此时我那黑石镇的老同学喜得千金,邀请我参加满月宴,我欣然答应。
黑石镇,大同市出产沉香的第一大镇。全镇85%人经营沉香,商铺作坊近1000家,从沉香香木香料专业买卖,到沉香鉴赏、生活香品、香具香器、古董字画、香水精油、地道小食等沉香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我在黑石镇逛了一天,我联系了我的助理,决定着手准备拍摄任务,在正式开拍前,我找到了老同学,希望他这个本地“土著”给与一点帮忙。
没想到他大手一挥,笑哈哈地说:“那你可算找对人了,关于黑石镇的沉香历史,没人比胖爷爷和我阿奶更清楚了。”
于是我和助理兵分两路,她随老同学的妻子前往胖爷爷家,而我则和老同学去找他阿奶。
走过一座古老的石桥,我看到了那棵传说中的沉香母树,全镇第一代的沉香苗皆来源于它。
母树的旁边有一间低矮平房,里面陈设简朴,我进到屋后终于见到了那位慈祥和蔼,衣装朴实的老人,许尚彩女士,一个无私传授第一代沉香嫁接育苗技术给村民,却又异常低调的古稀老者。
黑石由村到镇,她功不可没。然而在本镇最大公园的纪念碑上,她却拒绝留名,因此她鲜为年轻一代所知。碑上位列第一的是另一位老人家,据说是许尚彩女士的祖母。
我向她说明来意,她很大方地就应了下来。所有需要的资料记录完毕,老同学的父亲驱车赶来说回家吃饭,许女士膝盖有隐疾,行动上有些不利索,他们一左一右围绕在她的身边,到那棵沉香母树下时,许女士停了下来,仰着头看着树冠,就那样保持着一动不动。
我拿出相机,拉近镜头时,我看到了许女士眼睛里踊跃的光,她的目光不在近前,反而像是透过了那棵树看到了过往的种种。
她的嘴角轻轻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咔嚓~”
我按下快门,把他们母子孙三人的背影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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