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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接到邓肯将军请求借道“桃源”,驻扎休整并补足给养的通知,我忐忑不安。通知是一个小个子通信兵骑在火红色的高头大马上送过来的。
我找到村长,和他商议对策。他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三言两语把我给打发了。村长越淡定,我就越不安。我甚至怀疑村长的淡定里是不是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比方说出卖全村人的利益。不过,当我这样想时,我的脸有些发烧。以村长的德行威望,我这样想他就是在侮辱他,也是在犯罪。
我焦虑不安,好几夜睡不好,耳边总是幻现万马嘶鸣,军械碰撞的声响。无奈,我只得起床在镇子里转悠。我远远看见村长烟斗的火星在小巷、街角、井栏边、梧桐下明灭忽闪。他在悠闲地抽烟。他有这个习惯,他说他夜里只需睡一两个小时就足够了。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我的心智被他的烟斗点亮。
邓肯的部队终于到来,足足有两千人马。我陪村长一起到村口去迎接。我们在那棵足有一千岁的枫杨下简单地放置了一些木制桌椅,村长坐在一张长条台板桌前和将军握手。人欢马炸,相互招呼必须把嗓门提到最高。村长露出厌烦的神情。邓肯将军举起右手,然后做出轻轻按下的动作,部队顿时鸦雀无声。
村长说,将军必须明白一点,我对您的到来不能使用欢迎一词,您的队伍只是借道休整,按照我村永久中立的习惯,我们只是同意而非欢迎。
将军的副将怒目圆睁,手按佩剑向村长逼近一步。将军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将军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尊重贵村习惯,我的军队将秋毫无犯。但村长也知道,我的军队经历了大小七次战役,五万人的军队只剩下不足两千人,经过长途奔袭已疲惫不堪。我们只想借贵村休整数日,乞足补给是盼。
村长给烟斗填满烟丝,送到我面前。我立即用火摺子帮他点燃。他猛吸两口,缓缓说,我们会尽力为您的军队提供粮草补给,但您的军队不得驻扎在村里,那边,南面两里地外的栗树坡可以驻扎,因为坡上的黄泥岗是方圆数十里的高地,您可以在那里设置斥候,监视敌情。
邓肯将军随村长的指示,手搭凉篷,向黄泥岗方向眺望。
我的军队里有一些伤兵,将军收回远眺的目光对村长说,我希望他们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和养护。至少,我希望他们能住在村民的家中。将军始终彬彬有礼。
村长没有搭腔。他在桌角上磕了磕烟斗。
如果,我的士兵闹事,我可能很难安抚。将军微笑着说,您知道,他们已经疲惫不堪,颓丧易怒。此时在他们的天平上,性命显然要比我的命令更重要。
村长又装了一袋烟。他回过头对我说,我们可能要向将军介绍一下桃源村的历史。
我点点头。
村长眯着眼说,桃源村的中立历史差不多有两千年。楚霸王的军对曾绕村而行,是的,那时我们这里还是个巴掌大的小村落。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的一支五百人远征军曾站在黄泥岗上向村子遥遥致敬。有一回,曹孟德的军队被蜀军冲散,他带领残部走到村子中心,向当时的村长讨酒喝,临走时,他的手下偷了一只鸡。曹操知道后,杀了那士兵,并派人送来一枚五铢钱。这枚钱现存桃源史馆。大概是公元1268年,忽必烈的一小队散兵游勇突袭桃源,洗劫村民。第二天,有人发现参加洗劫的五十多个士兵全都死在黄泥岗前,眼睛均遭鹰啄。朱元璋出生底层,可能更懂得人情世故,他经过桃源时,听说村长卧病在床,特意派人送来一副猪肝和两副猪腰子。之后,他在交战中取得节节胜利……
邓肯将军站起来,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年轻人,听说桃源一些人可以死而复活,准确说是村长可以死而复活,你见识过吗?
我摇摇头。
那么,村长大人没跟你提起过?
我点点头。
我今天很想见识一下桃源人是怎样做到死而复活的。邓肯的语调忽然变得热烈。
我知道时机已到。我装着蹲下去系鞋带,从裤管里掣出事先藏好的尖刀,猛地从村长的腰间刺入,直刺到他的肝脏。我拔出刀,大量的血喷涌而出。老村长哼都没哼一声,从凳子上栽倒下来。
村里的人被这血淋淋的一幕给吓到了。等他们反应过来,邓肯的手下已将他们全部控制。
邓肯从地上捡起烟斗递给我,他对所有桃源人高声宣布,从今往后,村长由罗杰担任。他对一位村民说,你来给新村长把烟点上。那位村民打着火摺子,帮我点烟。他的手颤得厉害。他是我的远房侄子罗汉民。桃源村的人都是亲戚。因为桃源人如果要和外界通婚,需经过漫长的审批程序。期限可能超过一个人的一生。这也是桃源人繁衍缓慢的原因。
邓肯将军对我说,您可以行使村长权力了。
我吩咐几个村民把老村长的尸身抬走。给村长换上干净衣服,按规矩厚葬。我说。
然后,我对邓肯将军说,将军队伍里的伤兵可以住在村内居民家中,其余驻扎栗树坡。邓肯说,不错,我们也要尊重老村长的意愿。
我对全村村民下达的第一个村长令是:每户人家准备十斤粮食(大米、小麦、荞麦、玉米不限)二斤肉(猪肉、牛肉、羊肉不限),贴上自家标签,放在枫杨树下老村长流血的地方。
邓肯将军很欣赏我办事的效率和果敢。他说我配得上桃源村两千年的光荣中立史。
当天晚上,我在村公所食堂里设宴招待了邓肯将军,将军的副手、参谋和安保人员。
我喝了差不多一斤烧酒,有些晕乎。回到家中,发现帮我点烟的远房侄子罗汉民在我家。我问他这么迟怎么还不回家睡觉,他说有人想见我。于是,我就跟着他走。我说了,我有些晕乎,但我还是认得脚下的路,这是去老村长家的路。我心想,一定是他的妻小要找我报仇。我对侄子说,我得叫上人才能去。侄子说,没有人敢对村长动手。他见我面有难色,补充说,您敢对老村长动手是因为有邓肯。我干咳一声,对他说,我想也没有人敢动我。
进了老村长的家门,我惊呆了。老村长正在抽烟斗,坐在他平日里该坐的凳子上。我的腿在发软,但我还是咬牙挺住。老村长换了干净的白亚麻布长衫,腰部仍似有渗出的血印。
我很好奇,老村长对我说,是你找邓肯帮你的?
不是。我说。我之前不认得他。
你是什么时候想做村长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是的。我昨天晚上又是一夜没睡。今天天没亮,我出村二十里迎着邓肯,和他谈妥了。
你不觉得你很冒险?
我知道。
你不知道。老村长说。你在村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你竟然还是不知道村长是不能被杀死的,除非他自己想死。邓肯倒是听说过,可他不相信。我听得出他和你的对话语含讥讽。你也不想想,如果桃源村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它的所谓中立地位可能在楚霸王的时代就被终结了。
我救了桃源村。我说,如果我不这样,桃源村可能已经遭屠村洗劫。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以为我告诉邓肯的桃源的历史都是臆造杜撰的?你这可怜的蠢货。
但我阻止了邓肯的部队进村。
我要阻止的是邓肯的全部人马。只有阻止了邓肯的全部人马,我们才能阻止一切交战方的人马。
那么村长,您知道我们村为何到了两千年后的今天,仍只是个不足一千人的弹丸之地吗?因为不得与外界通婚的村规限制了人口的增殖繁衍,也使得桃源村民的整体智力和八九岁儿童相近。我担心再过五十年,桃源村真的要灭了。
老村长哈哈大笑。你这蠢货,你知道桃源村为什么两千年后还能保持中立的存在吗?你知道这世间有多少几十万、上百万人口的城市、国家早早地被夷为平地吗?告诉我,你能找到阿房宫吗?你还能找到秦国的首都雍和楚国的郢都吗?那里可都曾是聪明人聚集的万乘之帮。
我知道我已难逃罪责。我对老村长说,既如此,单凭发落。
老村长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我认得它,五寸三分长,双刃,双血槽。差不多十个小时前,我用它捅进老村长的腰眼。他把小刀扔在地上。村民罗松岩捡起刀,在前襟上鐾了鐾。我把衣服撩起来,露出腰部。罗松岩轻蔑地说,你不配和老村长一样死。然后飞快地把刀抹在我的颈侧动脉上。
我大喊,我现在是村长,你杀不了!
没想到,我这一声喊把罗松岩镇住了。他的刀停在那里,只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我迅速夺过罗岩的刀,反刺在他的胸部。他应声而倒。我扑向老村长。但我的后背陡生的钻心刺痛拖住了我的双脚,然后我倒了下去。
我听到罗汉民和老村长的交谈,他们说我是自以为是的冒牌货。他们的声音多么遥远。
二
他们的声音渐渐又回来了。奇怪的是我死了,还能听到老村长在和罗汉民说话。我听到老村长吩咐他把我送到村中心那个小广场的井栏边的老槐树下。我感觉到罗汉民是在地上拖着我走,我的背上插着那把小刀,拖动时格外疼痛。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和老村长一样,死不了。这说明我也是真命村长。我一阵狂喜。我看到老村长在用他的烟斗敲我的头。他敲得不轻不重,把我敲醒了,我正坐在井栏边的老槐树根睡觉。老村长说,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想起昨夜我睡不着在村里转悠,后来我累了,就倚着槐树根歇歇。槐树根有个树癭顶在背上很不舒服。但我太困了,连续几夜都不曾睡好。于是就睡着了。
我站起来,揉揉眼睛,看见村东头泛白的晨光中有几个军人骑在马上,身形格外高大。他们勒助缰绳,在轻轻说话。
老村长对我说,那是邓肯将军和他的仆从。走,我们过去和他们谈谈。
我有些担心,并反映在我难以挪动的双脚上。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老村长抽着烟斗,大步流星往村头走。我想紧随其后,但有些吃力。想到刚才梦里我用刀子捅他,心跳猛地加快。
这天中午,老村长请邓肯将军及其随从饱餐了一顿,席间喝了桃源村自酿的桃源特曲。邓肯将军对老村长说,桃源特曲酒味寡淡,不够劲。
老村长说,这酒的好处就是平和冲淡,喝了不生事。
我有种感觉,他们俩都是话中有话。
老村长借着酒劲,把他在我梦里说的那番关于桃源村历史沿革的话当着邓肯将军的面又说了一遍。然后,邓肯将军代表他的国家很不情愿地和老村长代表的桃源村签署了一份双边条约。邓肯将军承认桃源村为永久中立地区。答应把他的部队驻扎在村南两里外的栗树坡修整。
出于人道主义,第二天,老村长带着我和村里筹措的补给,去栗树坡营地慰问了邓肯的士兵。老村长善良的提醒邓肯:别忘了在黄泥岗设岗哨。
三十年后,老村长辞去村长职务,并建议由我继任。通过全体村民公决,我做了桃源村第三百三十三届村长。我和老村长活得一样长久,也是一百三十三岁驾鹤西去。
桃源没有战争,没有竞争,没有仇恨,不富裕也不贫穷。由于一代代男男女女都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所有的婚姻缔结都缺乏必要的新鲜感,更与一见钟情无缘。一些年轻的村民暗自渴望自己的一生中能出一件异乎寻常的事,能有一件能让他们做出刺刀见红的事,比方说用小刀捅死老村长。但除了空想和做梦,谁也没有勇气去实践,去冲破中立带来的平静之雾。所以,人们普遍生活的波澜不惊,缺乏激情和故事,恹恹如在九泉之下。而作为桃源村的村长,正如老村长所言,他们无一例外地死于对自己的嫌恶和厌倦。因为上帝允许他们自己决定寿命。在寿终正寝和中止余生上,他们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三
大概是1939年6月,我离开桃源村,去一百公里外的恩瑞市联系给村里通电的事情。
夜里我一个人徘徊在繁华的盛隆大街,不知道怎样和人们交流。我坐在一个有喷泉的小广场的一张长条木凳子的一端,因为另一端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子。她长得好看,留着长发,身上散发出我从没闻过的香味。但她在抽泣。我保持着挺拔的坐姿,用一种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口气问她有什么伤心事。她只顾抽泣。好一会,我又问她有什么伤心事,需不需要帮助?我的口气少许有些缓和。她摇摇头,说我帮不了她。但她却止住了哭泣。于是我们开始交谈。我告诉她我是桃源村的村长,一个悠久而伟大的中立国的首领。她感到万分惊讶。她说她理解了刚刚我说话时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情,“你等于是一位国王啊!”她说。“我本就是国王,只不过我的国民更习惯称呼我为村长。”我解释说。她说她们城里有很多人都很向往桃源村的安宁,因为他们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桃源村的消息。我本想对她说,其实桃源村的生活死气沉沉,没什么好羡慕的,但话到嘴边——却被忽焉而生的自尊意念阻止——我没说出口。我想这种意念可能是村长特有的,或者说是村长必须具备的一种品质。分手的时候,她问我明晚能不能还来这里坐坐?我答应了她。
第二天晚上,她在长凳子上告诉我她的故事。她遇到了一个负心郎。她说,城里女子的哭泣百分之九十都属此类。这是真的吗?我问她。当然是真的。她说,你走在幽僻的里巷,总能听到这类带有怨艾的哭声。我对她说,我起初听到你的哭声,觉得很有意思,深受感动。你知道吗?但如果真像你说的,满城的女人都在为同一件事、用同一种腔调没完没了哭泣,我想那也会让人烦腻的。烦腻?她睁大眼睛对我说,那简直是厌恶,跟你说,我就十分厌恶自己的哭声。听了她的话,我陷入短暂的沉思。她见我不语,以为她的话有什么不妥,我告诉她没有什么不妥。然后我叹口气告诉她,桃源村不存在她说的这种情况,婚姻牢固的像钢铁绞索。她用羡慕的眼神看我,一直盯着我看,直到看得我低下头。而之前我从不低头,因为我是桃源村的村长。即便是邓肯将军,村长也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庄严神情。离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个都已经坐到了长凳的中间,靠得很近,中间只剩下一个人的座位宽度。
我在恩瑞市待了几个月,直到把桃源村通电的事谈妥。其间,我天天晚上去长凳上和那个女子谈心。大概从第三天开始,我们紧挨着坐在长凳中间。我的坐姿也不再挺拔而拘谨。她有时说到激动处会不自觉地把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而当我后仰着身躯靠着椅背,把双臂担在椅背上时,我的手会不小心碰到她的金发。分手的那个晚上,我和她握了手。此时我才知道她的手竟如此柔软细腻。我和她相约年底在老地方再见。她说到时候她有个“秘密计划”会跟我商量,但现在还没考虑成熟。她说她叫瑞秋。我想瑞秋可能是犹太人的名字。
四
考虑到成本问题,我只在村子中心井栏旁的大槐树上装了一盏大功率的电灯,挂在粗大的树枝上。没多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村民们此时不再有不安分的想法,他们意识到永久中立比什么都重要。我告诉村民,电力公司通知我去一趟恩瑞,还有些未了事宜需要处理一下。这样,我就在炮火纷飞中去了恩瑞找到那个广场,喷泉已经不再喷出水花,长椅还在,只是缺了一条腿。我一连等了三个晚上也没等到那个瑞秋。一名警察走过来,要我立即躲入防控掩体。他说城里百分之三十的人被炸死,还有百分之三十的人弃城逃荒,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和地下抵抗组织成员。
回到桃源,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十多天后痊愈。我和我的村民一起享受着中立无战事的幸福。从此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坐到老槐树下,葫芦状大灯泡在风中摇曳。我能听到交战双方的枪炮声,它们就在黄泥岗的上面,忽高忽低,忽疏忽密。其间我们收留了一些交战各方的伤兵,为他们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这是我这任村长做出的新的决定。因为这样是符合国际公约的精神的。一天,罗汉民跑来告诉我,有个女伤兵苏醒过来,她说认得您,要见您。我的心一阵抽紧。我知道是她,是瑞秋,她终于来了,我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她。但我又害怕,我怕当着村民的面暴露在恩瑞和她一起的事。但我还是以最快的脚步赶到罗汉民家里。进门时和罗汉民的妻子撞了个满怀。她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她说,您还是晚了一步,她走了。我走过去,蹲在她躺着的床铺边。她的脸被白亚麻布覆盖着。罗汉民妻子要揭开,我摇摇手。我问,她临死前都说了什么?
她说,她该在恩瑞请求您接纳她做桃源的村民的,她说她当时还没想好,有些犹豫,希望等到再见时有勇气对您说。她在闭眼前笑着说,她能死在桃源已十分满足,希望能葬在桃源村的公共墓地。罗汉民的妻子告诉我。
她真的笑着说?
是的,千真万确。罗汉民的妻子说这番话时,她自己哭了。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三十年不曾流泪。她从悲哀中体验到幸福。
我把瑞秋的手握在手里,这是第二次握她的手。为了不引起罗汉民夫妻的怀疑,我装着若无其事的说,她是恩瑞电力公司的,通电的事是她和我谈的。她的手还是热的。
我走出门,仍感到她的手被我握着。
我走到老槐树下,坐在椅子上抽烟。之后的每天晚上都这样。我想过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想过瑞秋,想过能否修改桃源村对外通婚的相关法案,想过如何保护那些把钱存在桃源银行的人的隐私。但只是想过。我的妻子一百零一岁那年无疾而终。她死的时候感叹说,一百年就像一个梦,醒来就是死去。我为她的话而伤感。不少村民劝我选一个年轻健康的女子续弦,我没做思量就拒绝了。因为我总是想到瑞秋,总在梦里见到她。当然我也时常想我的妻子。我喜欢这种状态,我不想被人干扰。一百三十三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我选择了自我了断。我的一切生理机能都很正常,但我选择吊死在老槐树的横枝上。当时全村灯火通明,因为村里几十年前就全部通电了。村民们正在欢度中秋佳节,电视里有我穿着白亚麻长衫、抽着烟斗接见联合国官员的新闻。那天的月亮自不消说,又圆又大。我对新选定的村长交代了一些需纳入任期审议和修订的议题,其中包括对外通婚标准和审批等法律事项。我把手放在接班人的肩膀上,我想说一些话,但终究还是没说。我觉得我本质上仍是一个懦夫,一个习惯于迁延、敷衍,得过且过的人。然后我一个人抽着烟斗十分平静地去上吊。我又想,我的一生也还算是充实而不太过平淡,但此时,我已经厌倦了。是的,我活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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