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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豆苗成片,就像一块碧绿的高档地毯。唯独中间缺了一块,就像一块补丁一样影响着整体美观。那是余丽家的田,荒了这么多年,杂草丛生,成了牲口们的口粮田。
我开着车放慢了速度行驶,余光一直盯着那块“补丁”,心上某个地方的洼地又一次深了。我多希望余丽能从田里突然窜出,用力把蚕豆弹到我脑门上,然后笑得没心没肺。
人总是失去了才会觉得可贵,这该死的人性的规律真是讨厌。不论我内心多么渴望,余丽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是怨我的,也怨村里的大多数人。
我和余丽的友谊始于我们十岁那年,也停留在那年。我只知道她是搬迁到我们村的外省人,村里很多人都排外,他们一家能在村里生活下来很不容易。
她留着比男孩子稍微长点的头发,这发型算是女孩中的另类了。但穿的又是粉色的碎花衬衫,大红色的灯芯绒裤子,肩膀上挂着一只单肩帆布书包。扁平的脸上有一块显眼的红,是长期擦拭鼻涕留下的痕迹。
我和她相识于一场激烈的争吵,当然不是我俩吵,但事后我却有种吵赢了的痛快。
那天,钱婶拖着手臂粗的棍子去她家理论,跟她父母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钱婶的嘴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机关枪”,以前我不以为然。但是她骂余丽的那些话,是我生平听过的最脏最难以启齿的话。也就是那时我才见识了“机关枪”的威力。
余丽的母亲被骂得背过气,看热闹的乡亲们给她掐着人中才让她缓过来。余丽的爹本就嘴笨,被钱婶的肩膀一点一点撞到了墙角,唾沫星子糊了一脸,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还不回去。只有一根仿佛在极力挣脱束缚的手指头倔强地指着钱婶的鼻子,还有那无声又迫切想要说话的嘴在一张一合地维持着他可怜的尊严。
最后,他只能随手抄起地上的一个无辜的酒瓶子,对着自己的脑袋视死如归地敲了下去,那一股小手指粗的鲜血顺着太阳穴簌簌地流下,这才震住了钱婶。
余丽爹也终于喊出了声:“来呀,来呀。”两声怒喝,像是硬生生从喉咙里拔出来的声音。
血唬住了钱婶,同时也点燃了余丽。钱婶气势上虽有所缓和,但语言攻击一直没停。我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揉揉酸疼的腮帮子,看着从母亲身边缓缓起身的余丽。她的鼻子发出令人害怕的气鸣声,单薄的身体走出了复仇者的姿态,我再次捏紧了拳头。偏偏这时,她鼻孔里两股黄鼻涕一泄而出,我整个人一松,暗叹一声,周围还有人发出憋闷的笑声。我无奈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我全身一阵颤栗。余丽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钱婶的头就是一顿猛砸,她砸一下,我十个脚趾头就抠一下地面。大人们回过神去拉她时,钱婶已经躺着不动了,不知是被余丽砸晕了还是吓晕了。
我看着余丽喘着气,甩着两条大鼻涕,居然觉得解气、痛快。两吊鼻涕实在太影响她的形象了,我鬼使神差地掏出一张卫生纸就给她递了过去。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接过卫生纸,使劲拧了把鼻涕,我的呼吸也跟着顺畅了起来。收拾干净的余丽又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
这事过去后很久我才知道,钱婶找茬的原因是因为余丽把她大儿子打得头破血流,可是为什么要打那厮,她始终不肯告诉我。
钱婶被送去了医院,看热闹的人群沿着四面八方散去,就像一把撒出去的沙。余丽被父母罚跪在门前的空地上,她仰着头,就像我流鼻血时的样子。她没有流鼻血啊,怎么也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了,她会流鼻涕。
余丽跪到了晚上,高傲的头已经低了下去,鼻涕也落到了地上,看上去那么恶心。我又一次把纸递给她,她低着头擦完说:“谢谢。”我蹲在她旁边,虽然恶心,但是就忍不住要盯着地上的鼻涕看,越看越觉得不是那么恶心了。
“你为啥打钱婶的儿子啊?”我其实很想问她怎么打得过那么一个胖子,还是个男孩子。
“他偷了我的卫生纸。”她的语气中带着凛冽的冷气,我不明白不就是一张卫生纸吗,何至于要动手呢。直到那天,我再次看到她怒不可遏。
春末夏初是蚕豆最嫩最好吃的时候,放学路上就可以扯下一把蚕豆,边吃边回家。我总记不住自己家的豆田,可是余丽记得她家的豆田,后来我也记住了。我就跟着她又吃又拿。
我喜欢剥开绿色的豆壳,挑出白嫩的蚕豆,再剥开那层白色的皮,翠绿的蚕豆清甜多汁,生津止渴。余丽与我不同,她喜欢连着那层白色的皮一起嚼,嚼很久。我不明白,那皮苦涩不堪,还嚼不碎,她是怎么吃下去的呢。余丽其实不喜欢吃蚕豆,她喜欢玩,喜欢用蚕豆打我。要不是天天跟她在一起,我真怀疑她是裘千仞的徒弟,每次那豆子飞到我脑门上就子弹打到一样,疼得我想掐死她,她还笑得像盆多肉一样。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豆田里玩。豆子正中我眉心,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可是我不想忍了。我环顾四周在田埂上看到一颗嵌在泥里的石头,我是带着情绪抠出那颗拳头大小的石头的,握在手里想都没想就铆足了劲向她扔过去。她一个闪身就躲过了,捡起石头就往身后抛去。“哎呀,哪个老瓦抓的?”一声惨叫,余丽哈哈笑了起来,我害怕地看着隔壁豆田里站起来的刘叔,悄悄地蹲了下去,苍天啊,真是冤家路窄。余丽上个月打了他儿子,还跟她媳妇儿钱婶干了一仗,这回又是他,完了完了,我也逃不了了。
“哪个丢的石头?”刘叔捂着额头,血从指缝间不断地流出。
“我们……”我又站了起来想道歉,因为我见识过钱婶的厉害,可是话还没说完,余丽就挺着干瘪的胸脯打断了我。
“我丢的,谁让你藏里面不出声。”余丽一副“怪我喽”的架势,我在她身后扯着她的衣角,像个偷了东西的贼。
“老子今天就不信了,你个鼻涕筒,欺负了我儿子,还欺到老子头上来了。”刘叔恶狠狠地朝我们走来,细窄的田埂都微微晃动了起来。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余丽紧绷身体,像是在积蓄力量。
“啊……你才是鼻涕筒,你全家都是。”余丽疯了似地扑了过去,我像个脱了壳的蜗牛,不知道躲哪里。
刘叔一只手臂扣着余丽的脖子,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余丽一只手掐着那只遏制住她的手臂,一只手肘用力不断地戳向刘叔的腹部。她还看着我示意我上,可是我害怕暴怒中的刘叔,害怕钱婶的嘴,更害怕父母受牵连。我的脚像是生了根,挪不动。我眼巴巴地看着余丽瘦小的身体被刘叔像拽鸡崽一样拽着走。余丽瞅着我,鼻涕渐渐拉长。
她被刘叔拖到路上,一把就甩出去几米远。我慢吞吞地挪到路上,依旧不敢上前。我在脑子里幻想了很多遍冲上去推开刘叔护住余丽的画面,却始终无法付诸行动。刘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捂着肚子骂余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刘叔的嘴不比钱婶弱,哪句难听骂哪句。尤其是形容余丽鼻涕多的话,余丽被刺痛了。
她哭了,无声的流着泪。我鼓起勇气走过去,给她递了张卫生纸,她使劲打开了我的手。从兜里掏出卫生纸,使劲吹着鼻腔,似乎要把鼻涕都吹出来,吹出血了才停下。不知道刘叔是骂累了,还是被余丽打疼了,他啐了一口“疯子”便猫着腰走了。
“快堵上。”她的鼻孔不断地流血,我卷了一团纸给她。
“走开!”她推开我的手,纸团滚了几下沉入了水沟里。
余丽没有管我,转身箭步如飞地走了。我迎着燥热地风远远地跟着她,她的背影那么孤单,那么决然,就像一头孤独的狼。
黑夜在一片混乱中悄然而至,白天落荒而逃。余丽家门前,两男三女缠打在一起,刘叔和余丽的爹,钱婶和余丽、余丽的母亲,他们打得难舍难分。我看着余丽一边护着她的母亲,一边抵御钱婶的拳脚,颇有些吃力。可是我依旧不敢喊出声,我在心里给她加油鼓劲,我担心她,担心到忘了去叫人。
终于,余丽母亲看着余丽脖子上的抓痕一声嘶吼,把钱婶压在身下,余丽对着钱婶一顿报复性踢打。那边的两个男人也一脸血,看不出谁伤得更重些。终于在我想要过去帮助余丽的时候,邻居们纷纷过来,劝的劝,拉的拉,结束了这胆战心惊的一夜。
第二天,我等着余丽去上学。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她出门,我只能独自去学校。到了学校,我才看到余丽,她早早就到学校了。我跑过去叫她,她推开我,说:“别跟着我。”那以后,余丽一直躲着我,我想告诉她,我胆小,可是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会帮她的。我在心里演示了很多遍,她始终没有给我机会。
暑假最后的几天,我去了外婆家。回家前一天,我摘了很多山上的野果子,捡着最好的给余丽留着,我告诉自己无论她怎么拒绝我,我都要对她好。
我带着必胜的决心回到家,捧着那些可能修复我们友谊的果子去找她。我跑到她家门口,等了一天,那门始终紧锁着,像被尘封了一样。母亲看到我,告诉我余丽家搬走了。我手里的果子就像凋谢的花,失去了色泽。我想喊余丽,最终没有发声。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成了我的意难平。
多年以后,我回家,母亲说余丽回来了,可是当我跑去她家门口时,门又一次锁了。我追着她的脚步而去,只在村口的拐弯处看到两条车轮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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