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董礼貌从出生就住在这里,这是一座始建于三十多年前的小区,它位于城市的东郊,小区里有六十几栋三层高的红砖小楼,里面住着上千户人家。小区的北侧是一条火车道,火车从上面不分昼夜地驶过,轰隆隆的响声就像是这座城市兴奋过后的心跳。
董礼貌的父亲就是一名火车司机,他为人忠厚老实,性格沉默寡言,工作兢兢业业。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有着高薪稳定的工作,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可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他在四十七岁那年患上了心梗,在五十岁那年的冬天里,一场大雪过后的清晨,他出门去买早餐,刚刚走出单元门的他只感到脚下冷不防地一出溜,顿时,他就狠狠地栽到了地上,趴在了单元门前,等有人发现他时,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已经冻透了,也死透了。
如今的董礼貌也成了一个父亲,他仍然住在这里,同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子。他每天早上会走过父亲死去的地方去买早餐,吃过早餐后,又会来到这个地方,那是单元门口右侧的一片水泥地,他会盯着那里看上两三秒,他清晰地记得父亲趴在那里时的样子,就像一个夜不归宿的醉汉。他时常会觉得那片水泥地上有一个坑,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父亲砸出来的,等他走上前去,再一次看向那里时,那个坑就消失了。
他似乎是养成了习惯,在每天出门去上班前总要盯着那片水泥地看上几眼,他体会不出自己的内心是带着不可名状的哀伤还是悲痛,因为在多数时间里,他的心里风平浪静,毫无波澜。他想,这或许就是人死如灯灭吧。
董礼貌骑上摩托车,点火发动,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这声音可比火车驶过的声音小得多,然而在董礼貌听来,它是如此的真切,就在自己的腰部以下,两腿之间,因为这是董礼貌的生活,他如今正过着的日子。
董礼貌的职业是一名同城快递员,工作内容就是骑着摩托车把一件东西从城市的一处送到另一处,可是,却很少有人称呼他(他们)为同城快递员,更多的是,称他为“跑腿的”,或者背地里叫他“狗腿子”。董礼貌不喜欢这个叫法,他非常确定这种称呼是一种侮辱与歧视,然而总归是背地里,人在背地里会做许多见不得光也拿不上台面的事,因为背地里是安全的,是自由的,甚至是默许的,背地里的事是不容许计较的,是当事人可以矢口否认的。所以,久而久之,董礼貌就习惯了,他想,既然我是“狗腿子”,那谁又是“狗”呢?
董礼貌偶尔会觉得他工作的性质其实与自己父亲的没什么两样,都是送东西,只不过是开的车的轮子数不一样罢了。可他却没他父亲有本事,董礼貌有时会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一定活得比现在滋润,至少不用整天满大街乱跑,还挣不了几个钱,或许他再也不用住老房子,结了婚就该住新房子。然而,“如果”是普遍不存在的,存在的,就不会去用“如果”。
董礼貌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大出息,一个三十多岁骑摩托车送货的,说破大天能有多大出息?他总是这样想。于是,他每天下班回家,会在小区门口的彩票站买两注双色球,在那一刻,他把改变生活的机会交给了运气,这样做不仅省时而且省力,然后再把省下来的时间和力气用在喝酒与教育儿子上,他经常对儿子语重心长地说,“你爸我就这样了,你可不能像我一样。”儿子眨巴着眼睛,听不懂爸爸在说什么。董礼貌看着儿子茫然无知的小眼睛,在心里琢磨着,大概他在这么大的时候,父亲也对他这样说过。
喝过酒的董礼貌会一改平日里的唯唯诺诺,是的,在这一点上他像极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就曾对他说,“你是一点儿不随我,全随你爸去了。”可酒真是个好东西,它似乎能让人看到另一个自己,甚至是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酒后的董礼貌会侃侃而谈,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出来的全是大道理。他对自己的儿子说,儿子听不懂;他对自己的妻子说,妻子懒得听;他对自己的母亲说,说过几次后他发现,他纯属在找骂。索性他就对自己说,他会自言自语,说自己假如中了五百万该怎么花,买车买房做买卖,最后发现五百万好像不太够,无奈之下,他把奖金金额加到了一千万,买好车买好房做大买卖,算来算去,还是不太够。
“真没溜儿!你先中了再说!”妻子不耐烦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没好气地说。
“哎呀,你看,”董礼貌举起手机,看着上面的一条新闻,“这不有人中了嘛,他能,我就能!”董礼貌挺直腰杆,涨红了脸,像个出征前志在必胜的将军。
“儿子老师,”妻子在厨房里刷着碗,说,“让每个小朋友准备一盆小植物,拿到班级里去养,明天你在街上路过花店,别忘了带一小盆。”
“买仙人球。”
“嘶,”妻子甩着湿答答的手从厨房里走出来,“别的孩子都带好看的花,你就让咱儿子带个仙人球?”
“那玩意儿不是好养嘛。”
“是好养!可好看吗?多让老师同学们瞧不起!”
“他们有什么瞧不起的,仙人球不是植物是怎么着?咳,我就不信,那让儿子带盆蒜苗!我看看谁瞧不起!”
“你可得了吧!喝点儿酒就来劲,我告诉你,你可别忘了。我没时间,这几天老板不在家,店里离不开人。”
“老板呢?”
“去南方了,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去南方?”
“人家有钱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哦。”董礼貌驼下了背,看着已经被妻子拾掇干净的桌面,他拿起面前的小酒盅,一仰脖,喝下了最后半盅酒,说,“妈!你去买,我不会买。”
“哎哟!”董礼貌的母亲一听这话,急忙忙地就从自己的屋子里快步走了出来,“我给你们接送孩子,我得买菜,我还得做饭,折腾我!折腾我吧!”她板着脸,伸出手作势要给董礼貌一个大嘴巴。
“哎,妈,我去,我去得了。”
“没用的东西。”说完,董礼貌的母亲就转身走了。
屋里又只剩下了董礼貌,他依旧坐在桌子前,只是酒盅里没了酒。他再次拿起小酒盅,低下头对着里面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在这时,他想这么做,然后他放下酒盅,从椅子上站起来,慢声细语自言自语地说,“就你们事儿多。”
2
董礼貌今天起得很早,其实他每天起得都很早,差不多早上6点前后,他就会穿好衣服出门去买早餐。不过理性地来讲,按照董礼貌的工作时间,他完全没必要起得这么早,可在这件事情上,董礼貌很感性,原因只有一个,这样做会让他自己看上去很勤奋,比那些7点才起床的人要有上进心,这在很大程度上安抚着董礼貌那颗不甘平庸的心。他不确定这算不算不甘平庸,因为在大部分早起的时间里,他会在买完早餐后再躺到床上睡一会儿。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当有人问起他每天几点起床时,他都会得意洋洋地说,早上6点。
可是,今天董礼貌就没那个睡回笼觉的心思了,因为昨晚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锅碗瓢盆摔了一地,孩子号啕大哭,母亲破口大骂,妻子咄咄逼人,楼下邻居上来找他,让他们消停些,为此董礼貌还赔着笑脸献出了一包自己舍不得抽的玉溪烟,这一切的发生就是因为他没给儿子买小植物。他不清楚自己是忘了还是只是不想买,反正他没买,他没把这当回事,于是他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同时,他儿子也付出了代价,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盆小植物,上课时老师带着小朋友学习如何浇花,而董礼貌的儿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想去帮别的小朋友浇花,老师却把他拽到一边对他说,“花是别人的,你给浇死了怎么办?”
“那还能浇死!”酒后的董礼貌面色黑红,他坐在桌子前趾高气扬地说,“浇死了就赔,还能怎么着,又不是没钱赔!”
这时,董礼貌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铜盆顺着厨房的方向冲着他飞了过来,哐啷一声,正砸在董礼貌的脑袋上,这一砸,董礼貌只觉得浑身一颤,酒醒了一半,紧接着,他就同妻子吵了起来,厨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相继冲他飞了过来。
董礼貌拎着豆腐脑和油条走在小区的石板路上,他感到心里烦,他觉得妻子不该这样对他;他又感到庆幸,因为幸好妻子没冲他扔菜刀。
董礼貌紧了紧自己的棉衣衣领,看了几眼正在小广场里健身的老头,斜着身子为刚下夜班的人让着路,扭着脸避开从楼房中间照射过来的晨光。眼看着就要走到家了,可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了两只哈巴狗,它们跟住董礼貌,又跑到他身前。董礼貌低下头,抬起腿踢了两脚,嘴上说着,“滚一边儿去!别烦我!”
这两只哈巴狗一只灰一只白,董礼貌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两只野狗,他没在意,继续向前走着,可还没走几步,它们又窜了上来,仿佛是董礼貌越嫌弃讨厌它们,它们就越要缠着董礼貌不放。只见那只小白一口咬住董礼貌的裤腿,那只小灰连蹦带跳地去够董礼貌手中拎着的早餐,它们汪汪直叫,它们撒着欢骚扰着董礼貌。这一幕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他们看着董礼貌和这两只狗,显得饶有兴致,满怀期待。
本就一大早上心绪不宁的董礼貌也没让他们失望。董礼貌再次抬起腿,左鞭腿,右正蹬,像蹦迪一样跟这两只哈巴狗较量起来。小狗们也不甘示弱,开始围着董礼貌一边咬裤腿一边汪汪乱叫。几回合过后,董礼貌意识到他还真拿这两只狗没办法,他准备放弃,跑回家算了。然而这时,一个正在小广场里单杠边练压腿的老头突然大喊了一句,“看呐,老子英雄儿好汉!”
一听这话,董礼貌猛地抬起头,便认出了那是父亲早年间一组车厢里的同事,同时,这话也点燃了董礼貌压抑的心,他的胸口忽地冒起了一团火,呈燎原之势烧到了董礼貌的脑瓜顶,一瞬间,董礼貌感到自己的头发热,脸发烫,他恨不得掏出手机拨通119来给自己灭灭火。董礼貌向着小广场迈了两步,他看着那个老头,那老头也一脸坏笑的看着他,此刻,董礼貌想起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于是,他对着那老头扬起了手中的豆腐脑和油条,一个侧转身,对着一旁的那两只小狗就撇了过去,小狗们也是吓了一大跳,呜嗷一声就跑了。接着,只听董礼貌哇哇大叫了两声,迈开双腿就冲着那两只小狗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他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追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树枝、易拉罐向它们砸去。等他一直追到早餐铺门口时,那两只小狗就不见了踪影,于是董礼貌停止了追击,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广场,那里已经被楼房挡住了,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些。董礼貌缓了一会儿,又去早餐铺买了一份早餐,然后顺着楼房的另一边,绕回了家。
这个早上董礼貌过得很不顺心,可他明白,不顺心是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这一点董礼貌倒是坦荡,说得深刻些,是释然,说白了,就是习惯了。然而让董礼貌想不到的是,还有更不顺心的事在等着他呢。
就在下午时,董礼貌接了一单业务,客户要他去一家花店取一束花送到女朋友家,董礼貌心里盘算着,跑完这一单正好回家,那边离自己家不算远,至此,董礼貌的心里还挺高兴。
5点时,董礼貌骑着摩托车来到这家花店,他推开门走进去,发现这家足有200平米的花店里站着许多人,不难看出,他们都是来买花的。他站在门口,扶了下自己头上的头盔并没有走进去,这时,一个店员看到了他。
“您好,买……”
“不是,”董礼貌急忙打断了她,“我是同城快递,这儿有个单子。”
“哦,那你等会儿,我问下老板。”
店员走了,董礼貌注视着她,看见她一直走到了花店的最后面,走到一个女人身边。那女人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脸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上身穿着一件咖啡色毛衣,下身穿着一条碎花裙子,她身材匀称,面容姣好。董礼貌借着屋内明亮的灯光端详着,片刻后,他认出了那是自己的高中同学,董礼貌回忆着,那会儿她在他后桌,还经常互传纸条,上学时的她看上去远没有现在这般文静,往好听了说,就是活泼好动,说不听的,就胡作乱闹。
董礼貌在心里想,高中之后就再没见过她,这一别也是十几年,可如今再见到这个女同学,董礼貌倒觉得她变化不大,虽然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但看上去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而且还开了这么大一家花店。于是,董礼貌就想走上前去跟她打个招呼,问问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可正当这时,董礼貌无意间扭了下身子,一抬眼,正好看见了门口墙壁镜中的自己。他头盔里的脸面色黝黑,嘴唇干裂;上身的棉衣布满污渍;下身的棉护腿上还破了一个洞,棉絮从里面钻了出来。董礼貌看着镜子,忽然觉得:我这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跟四十多岁一样。然后,他微微摇了摇头,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不一会儿,那个店员抱着一束花走了过来,她把花递给董礼貌,说,“可得放好了,骑车时慢着点儿,容易散。”
“哦,好。”董礼貌看了看手里的这束花,并不大,可却鲜艳,里面包着红、蓝、白三种颜色的玫瑰花。这让董礼貌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于是他说,“哎,对了,你们这儿有没有小植物?”
“小植物?”
“就是小盆的花。”
“哦,这个哦,有倒是有,喏。”店员指了指董礼貌身后,董礼貌转过身,这才发现身后的玻璃柜台里正是小盆的花花草草,每一个只有掌心那么大。“我们这儿主要不卖这些,也不多,你看你要哪个?”
“我看看。”董礼貌像刚刚端详女同学那般看着柜台里为数不多的几盆花草,他指了指,“仙人球。”店员打开橱窗,刚把手伸进去,董礼貌又说,“算了,它旁边那盆吧,仙人球太好养,咯咯。”董礼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了笑,可店员并没有搭理他。
董礼貌拿着鲜花和那盆小植物走出花店,他把它们紧挨着放进了摩托车后面的大箱子里,然后锁好箱子,回过身跨上摩托车,在发动摩托车前,他向花店里看去,女同学已经不见了,可他正好看见花店门口立着的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情人节特惠……于是,董礼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今天是2月14日,难怪花店里这么多人。
他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傍晚昏暗的马路上,路灯开启,眼前的一切却更昏沉了。成群的乌鸦在头顶上盘旋着,它们落在十字路口红绿灯的灯杆上,嘎嘎叫个不停,像是责怪,又像是警告。
董礼貌驶进海鲜街,他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路边是一家挨一家的海鲜店,即便它们的招牌看上去破旧不堪,可店里的生意却是红红火火。董礼貌每年在夏天的时候都会来这里买一次海鲜,因为那一天是妻子的生日。他骑在摩托车上,眼睛瞥着从各个店里走出来的人们,忽然觉得夏天似乎并不远了。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他与妻子结婚已经七年了,这些年谈不上磕磕绊绊,可妻子跟着他也没享过什么福,虽然妻子偶尔会抱怨,但总归还是同他一起维持着眼前这算不上美好的日子。想着想着,董礼貌就被自我感动了;想着想着,他就打算加大油门,他想骑快些好赶紧回家,回到妻子身边;想着想着,他就后悔起来,他刚刚真应该在花店里也为妻子买一束花;想着想着……哐!当!
沉浸在思绪里的董礼貌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子一歪,摩托车的后轱辘一滑,他急忙捏紧刹车,握紧车把,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他还没来得及自救,就已经没救了——他从摩托车上摔了下来,斜着栽到了路边的一个雪堆上。
董礼貌躺在那堆雪上,感受着自己身体上的异样,片刻后,他坐起来,除了右腿膝盖有些微微阵痛外,其他部位都还好。他扶正自己脑袋上的头盔,看向倒在一边的摩托车,看上去,车也还好,只是车座后面的大箱子滚到了后边。董礼貌缓缓扭了扭身子,一只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这时,他看见在他的摩托车旁边停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瘦老头,他戴着一副方框眼镜,正咂巴着嘴看着坐在雪堆里的董礼貌。
“小伙子,”那老头向上推了推眼镜,说,“你没事儿吧?”
“哦,大爷,没事儿。”董礼貌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表示想要让老头拉他一把。
“没事儿就好,”老头并没在意董礼貌伸过来的那只手,“你可看好了,你是自己滑倒的,可不是我撞的你。”
“哦,大爷,拉我一把。”
“拉倒吧,又不是我撞的你。”说完,那老头就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了。
老头走后,董礼貌又在雪堆上坐了一会儿,他盯着自己的摩托车,发现车轮下面正是一块冰地,大概是路边海鲜店里泼出来的水。渐渐地,董礼貌缓和了情绪,他心想,幸好这有一堆雪,自己刚才骑得也不快。
董礼貌站了起来,右腿膝盖仍是隐约作痛,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摩托车后面抱起大箱子,从他身边路过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摔倒了是一件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董礼貌没有抬头看他们,他一心只想快点把花送到,送完就可以回家了。
他扶起摩托车,把大箱子用麻绳固定好,抖了抖身上的土与雪,长舒几口气后,就再次上路了。
董礼貌到指定的送花地点时已经快6点了,他将摩托车减速,来到这座小区的大门口前,他见大门口一侧有个小门是开着的,便稍转方向打算从那骑进去,可他才走进去一半,就被一个从大门后走出来的保安拦住了,那保安冲他招了招手,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跑腿的?”
“嗯,师傅,我进去送点儿东西。”
“哦,这儿不让进。”
“不让进?那我怎么送?”
“怎么送?你问我呢?”保安又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后退,别挡着门口。
无奈之下,董礼貌只好用脚蹬着地面,把摩托车倒了出去,同时也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了保安的模样。那保安看上去比董礼貌年长些,头上戴着一个挂着徽章的棉帽子,他表情严肃,眼神中透着一丝不苟,他嘴角向下撇着,似乎是想要告诉董礼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没有玩笑话。
“那你看,大哥,我打个电话?”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进。”
“那我打个电话。”董礼貌仍坐在摩托车上,他搓了搓手,这时他才看见自己左手手背上有一道通红的血印子,可他没多想,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客户交代给他的手机号。
“喂,您好。请问是王女士吗?”
“哦,哦。”王女士的声音很慵懒,“哪位?”
“我是同城快递,有个件需要您收一下。”
“放在门口吧。”
“这个……”董礼貌犹豫了一下,“东西比较贵重,您最好还是亲自取,还有就是,还没给运费呢。”
“什么东西?谁送的?”
“这个……”董礼貌又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想起之前客户特地嘱咐他,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不方便透露,您还是来取一下,我在小区门口呢。”
“你进来,来楼下,外面怪冷的。”
“保安不让进。”
“不让进我怎么拿?”
“这……您问我呢?”
“真烦人,等着吧!”
董礼貌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棉衣兜里,他顺势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保安,保安依旧向下撇着嘴角,眼睛谨慎地盯着他。他跟那个保安互不搭理,默不作声地在二月的冷风中等着王女士,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王女士来了。
她来到董礼貌身前,睡眼惺忪地瞄了一眼董礼貌,董礼貌也看了看她,他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女士,就是一个小姑娘。
“什么东西,不会是炸弹吧?”小姑娘打趣道。
“哎呀,妹妹,你可太瞧得起我了,”董礼貌将摩托车支好,从上面下来,他走到车后的大箱子前,一边开着箱子,一边说,“炸弹这东西还轮不到我送。不过,这里面倒是个惊喜呐!”
听董礼貌这么一说,小姑娘这才打起了精神,她快步走到董礼貌身边,盯着摩托车上的大箱子,不光是她,保安也同样好奇地探着头,向大箱子里看去。
“你看!惊喜!”董礼貌像舞台上的魔术师那般,把手在箱子前甩了两圈,然后假装出其不意地打开了箱子盖,紧接着,围着这个大箱子的三个人,都傻眼了。
那束玫瑰花散了,也折了,花枝断了,花瓣也落了,红蓝白三种颜色的花瓣铺满了箱子底,上面还浮着一层薄薄的黄褐色的土,那是董礼貌为儿子买的那盆小植物里的土。
“这也太惊喜了!”终于,保安的嘴角向上扬了起来,他幸灾乐祸地对董礼貌说,“你看这活儿让你干的。”
“唉,不是……妹妹……”
“你!”小姑娘向后退了两步,眼神凌厉地看着董礼貌,“怎么办!”
“是这么回事儿,妹妹,我来的时候吧,路上摔了一跤,没承想……”
“我要投诉你!”
“哎,别……”
“哼!”小姑娘狠狠地跺了跺脚,就从兜里摸出手机。她转过身背对着董礼貌,拨通了电话。
“喂!你!找的什么狗腿子!花都碎了……说什么说,你跟他说有什么用!滚!”小姑娘挂了电话,怒气冲冲地向大门里走去了。
“哎,妹妹!等会儿!”董礼貌见状,急忙大喊了一声叫住小姑娘。
“你还想怎么着?”
“运费……没给呢……”
“运费?”一听这话,小姑娘回过身大步流星地再次来到董礼貌身前,“我运你奶奶个腿!”
“哎,小丫头,你可别骂人!”
“骂你怎么了!”小姑娘说着,就把手伸进了大箱子里,她双手捧出那些残花败叶,一把全撇在了董礼貌的身上。“我肯定投诉你!”
“哎,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不通情达理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说了,我来时摔了一跤,一看我这腿。”董礼貌边说边向前一歪一斜地走了几步。
“你活该!是我让你摔的?”
“啊?”
“啊什么啊,我说,是我让你摔的?”
“那不是。”
“谁让你摔的,你找谁去!”说完,小姑娘又走了,这次是真真正正的连头也不回。
董礼貌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冷风依旧,刚才的一幕幕就像转瞬间的梦一般。过了一会儿,董礼貌弯下腰,从地上挑了几株还算完好的玫瑰花,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大箱子里,然后骑上摩托车,准备离开。
“哎,站那儿!”保安喊住了想要离开的董礼貌
“怎么?”
“弄这一地,收拾收拾!”
“哦。”董礼貌发动摩托车,转头问保安,“是我扔的?”
“啊?”
“啊什么啊,我说,这是我扔的?”
“那不是。”
“谁扔的,你找谁去!”
3
董礼貌回到家里,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在饭桌上只字未提,在喝过两盅酒后,他感到万分沮丧。晚饭过后,他躺在床上,回忆着今天发生的种种,从早上追狗,再到晚上送花,他想起他摔倒在路边躺在雪堆上时看到的那一面黑黢黢的天空,于是,他怀念起了父亲。他的父亲是在清晨摔倒的,脸朝着地面趴着,而他是在晚上摔倒的,脸朝着天空仰着。他父亲死了,可他没有。他不确定这里面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他太愚钝了,可却停止不了思索,董礼貌不停地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人的一生中总会出现许多不像问题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很难,因为它没有答案,或者,到处都是答案。
董礼貌眼盯着屋顶发着呆,他的脸是红的,眼睛是湿的,他感觉此时的他平静如水,他感到他的右腿膝盖还在微微发痛,他不打算在这时张开嘴说一句话,或者翻个身换个姿势。他想,如果时间能就此停住该有多好,就停在这样一个酒后的夜晚,停在断断续续的阵痛中。
“儿子的小植物,你买了吗?”
“嗯?”妻子的问话打断了董礼貌的思绪,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买了。”
董礼貌自己的话音一落,他那盯着屋顶的眼睛就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然后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穿上拖鞋,走出卧室,打开家门小跑着来到楼下,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似乎过了今天就会失去任何意义的事。他来到停在楼下的摩托车旁,掏出钥匙打开大箱子的小锁,借着邻居家里透出来的灯光,拿出了放在箱子里的那几朵玫瑰花。他把它们握在手中,抖了抖,用嘴吹了吹,又怔怔地看了看,正好红蓝白三种颜色各两朵,董礼貌嘀咕着,“我还挺会捡。”
他手拿着玫瑰花放在身后,重新回到家里,他探着头向厨房里看去,妻子已经不在了,于是他趿拉着拖鞋来到卧室,看到妻子正躺在他刚才躺着的位置上,他走到妻子身旁,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直到妻子抬起头,一脸好奇地与他对视。
“看什么看?”妻子问。
“给,送你的。”董礼貌温声细语地说,同时把手里的玫瑰花送到妻子面前。
“这……”
“回家路上买的,今天是情人节。”
妻子缓缓坐起,接过玫瑰花,脸上的表情由茫然慢慢地变成了喜悦,对她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惊喜。她把这几朵花放在鼻子前细细地闻着,便闻到了一股芬芳与泥土的味道,她再次抬起头,温柔地看着董礼貌,她扬了扬嘴角,努了努嘴,又扬了扬嘴角,就好像她已经忘了该怎么笑似的。
董礼貌挨着妻子坐下,看着她既娇羞又不知所措的模样,这是他很久没从妻子脸上看到的表情,即便有些别扭,可董礼貌却觉得无比享受。
过了一会儿,妻子拿着花离开了卧室,等她再回来时,那几朵玫瑰花已经被她插进了一个罐头瓶里,她仍在欣赏着这些花,眼里流露出的神采就如同第一次见到这么鲜艳动人的花朵一般。她把罐头瓶放在卧室的窗台上,向里面倒了一些水,然后向后退着盯着它们,慢慢地回到了床上。
妻子躺进董礼貌的怀里,两个人的腿搭在一起,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就像七年前刚刚结婚时那样。那是一段值得回忆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也仅仅是值得回忆。
“我给儿子买的小植物放在箱子里颠坏了,明天我再去买。”董礼貌说。
“哦。”妻子微微抬起头,说,“没事儿,不买还能怎么着。”
“不买,儿子怎么上课。”董礼貌垂下眼睛,看见妻子的脸上透出了淡淡的粉红色,他说,“你喜欢那几朵花吗?”
“喜欢。”妻子小声地说,小到还没等钻进董礼貌的耳朵,就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
“等我中了彩票,我给你买一卡车!”
这对夫妻在床上含情脉脉地依偎了一阵儿,董礼貌便站了起来,妻子问他去做什么,他说,“没事儿。”
其实董礼貌是觉得兴奋,他本以为今天是倒霉不堪的一天,可没想到此时此刻,竟是如此浓情似火。这让董礼貌感到浑身燥热,一股莫名的冲动在他胸口里鼓动着,以至于当他离开卧室,走到屋外的一扇窗户前,这股冲动开始变得横冲直撞,它让董礼貌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心,让董礼貌在眨眼的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无所不能。
他站在窗户前,看着楼下的小广场,此时四下无人,微弱的小区路灯下,他看见有砂砾被风卷起,同时,他也看见,就在路灯的一旁,趴着两只小哈巴狗,不用细看,董礼貌就认出它们正是早上那两只。于是,董礼貌悄悄地呵呵一笑,接着计上心头,他回过头对着母亲的房间喊道,“儿子,走,跟爸下去一趟,带你看个好玩儿的!”
“什么呀,爸爸!”儿子听见爸爸在喊他,蹦蹦跳跳地从奶奶屋里跑了出来。
“这么冷的天儿,你带他干什么去?”母亲在屋里问。
“妈,一会儿就上来。”董礼貌说完,就让儿子去穿衣服,他则来到厨房,在碗柜里找了一只大碗,然后打开冰箱,盛了满满一碗剩饭,又浇上了菜汁。
“什么呀,爸爸?”儿子已经穿好了衣服,再次来到董礼貌身边。
“爸带你放炮去!”
董礼貌披上棉衣,端着饭碗,带着儿子来到楼下,他把饭碗递到儿子手上,自己来到自家的小房门前,他拿出钥匙打开小房门,摸着黑在里面翻找着,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过年时剩下的两个二踢脚。
他把二踢脚揣进棉衣兜里,从儿子手上接过饭碗,带着儿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路灯下。此时,那两只哈巴狗一见有人来了,就警惕地站了起来,紧挨在一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对父子。
“狗狗!”儿子看见那两只小狗,欢呼着跑了过去。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怕董礼貌的儿子,只是对董礼貌小心防范着。
“来,”董礼貌弯下腰放下饭碗,“吃吧。”说完,董礼貌伸出手扯了扯儿子的衣服,把他拽到了身边,他自己也向后撤了几步。
那两只哈巴狗见状,似乎是放松了警惕,它们试探着向饭碗靠近,先是用鼻子闻,然后用舌头舔,最后,大口地吃了起来。
“嘿嘿嘿。”董礼貌笑着,同时,他向前迈了两大步,喊着,“去去去,滚!”
哈巴狗被董礼貌这么一吓,迅速地退回到路灯下,它们的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警觉,目不斜视地盯着董礼貌。
夜幕笼罩着整个华北平原,今夜的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从董礼貌头上刮过的风,还似寒冬时那般凛冽。董礼貌蹲下身子,在这样的夜色与寒风中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拿出了那两个二踢脚,他把它们倒着插进了饭碗里,然后又哆哆嗦嗦地将两根引线捏在了一起。
“儿子,”董礼貌回过头对儿子说,“往后,一会儿呐,我说跑你就跑。”接着,他站起身,嘴里咕哝着,向饭碗里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过来!”董礼貌对那两只哈巴狗说,“吃吧,没事儿。”
那两只哈巴狗显得怯生生的,它们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像之前那样,试探着,闻着,最终,还是大口地吃起了碗里的饭。
“嘿嘿嘿。”董礼貌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不屑、一丝尽在掌握,还有一丝大仇得报。他一边看着这两只狗狼吞虎咽,一边把手揣进棉衣兜里,从里面掏出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他把烟叼在嘴上,扭着身子避开风,一只手挡在打火机前,咯哒咯哒几声过后,点着了香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紧接着畅快地吐出烟雾,他弯下腰,将烟对准二踢脚的引线,又用眼睛瞥了下身边的儿子,然后只听呲的一声,他大喊道,“跑啊!儿子!”
董礼貌迅速转过身,张着嘴狂奔起来,冰冷的风灌进了他的嘴里,他欣喜若狂地大笑着,口水从他的嘴里甩了出来,黏糊糊地粘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跑到自家楼下,还没等转过身,就听到身后轰隆几声闷响。
董礼貌停下脚步,转过了身,看见路灯下尘烟四起。他大口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里,片刻后,烟尘稍散。就在这时,董礼貌从他那仍张着的嘴里,发出了一头待宰的猪才会发出的嘶吼声。
他大喊,“啊啊啊!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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