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水晶姑娘

作者: 离离书屋 | 来源:发表于2023-06-11 11:1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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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1

很小的时候,艾梅听奶奶说水晶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冬天,在煤炉烤火的窗棂下,在奶奶的哼唱声中,夏天的夜晚,在坪地里拍着蒲扇的热风中,“西边那条通往邻村的路,就是我们家那块经常被河水淹没的水田旁边,路上有座小桥,桥底下有条小溪流入河里,过这座桥的西南角那里有个山洞,是块宝地。有天半夜,我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哗啦啦的响声,窗外比白天还亮,我开门去看,天上一大片星星往地上掉,我心想着要掉哪儿去呢,就在我说的那块地里,我不会看错。”

艾梅关于“水晶火苗子”传说的雏形就从奶奶开始,不过那时艾梅并不认为她的世界会和水晶有什么联系。她只觉得在大地的怀抱里,听奶奶讲故事是一种想象力不着边际的享受,在南面那间屋的窗棂下边烤火边听故事,依稀记得奶奶吟唱曲调的韵味,奶奶把她知晓的故事和诗词连缀起来编成曲子,哼哼叽叽。奶奶有许多讲也讲不完的故事,都是一些流传甚广的民间故事,她最爱讲张果老、何仙姑、吕洞宾的道家故事,当然也讲佛家的,“吕纯阳试心,打死一个,毒死一双”,看来凡人和神仙定然有所区别。这种故事听得多,似乎也就沾了点仙风道骨之气息。

听着听着故事艾梅就昏昏欲睡,乡下的夜晚总是无比漫长和黑暗,艾梅梦见天上掉下来成片的水晶,正当她要跑过去捡时却被奶奶喊醒,叫她把煤油灯吹熄上床去睡觉。艾梅爬上那高高的床沿,小心翼翼从被子中间跨过去和奶奶各睡一头,她睡觉从来都不敢动,她怕自己一动就会碰到奶奶,在她印象中,奶奶的身体是不可亲近的,是冰冷的。艾梅那在黑暗中迅猛生长的身体总是僵着,直到早晨醒来还是原来的姿势,奶奶总要夸艾梅睡觉老实,她说女孩子家家的,就应该管得住自己。

艾梅刚出生时父亲便决定把她放去乡下奶奶身边,艾梅是在接生婆手里偷偷来到这个世界的,父亲没放鞭炮,只有艾梅哇啦哇啦大声啼哭打破空气的寂静,迎接生活的到来。经过九月怀胎和十多个小时的分娩,母亲积攒的温情已至巅峰,作为母亲第一个孩子,艾梅的那声啼哭把母爱唤醒到最高点,母亲急需找到一个释放的窗口。把女儿抱在怀里,看着这个小小的生命,她的身子突然就变得轻盈起来,接生婆把女儿快手快脚处理一下,用被子包着放在她身边,她这才倒在床上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在父亲的劝解下,母亲不得不才喂女儿半个月奶就把她送走,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丈夫抱走,她如何舍得?细小的心灵似乎就有感应般,刚离开母亲的手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其他人怎么哄也哄不好。母亲从坐月子的被褥里爬起来把她紧紧搂在怀中,把奶头塞进小嘴,女儿马上就不再吱声,咂咂地吃起奶来,看着她肥嘟嘟的小脸蛋上还未干的泪痕,母亲一个劲抹眼泪。艾梅外婆坐在旁边叫她宽心,告诉她小孩都是这样,她现在小有奶就是娘,你不能哭啊,月子里哭会落下病根。

被她们娘儿俩哭得心里一阵一阵地涌上酸水,父亲脑门像烧着一把火,他把准备好的行李往地板上一扔:“就知道哭,又不是说以后看不到,不管你叫妈了,这样还不如给人家抱走从此再也看不到省事。”被丈夫这么一吓唬,母亲倒真止住了眼泪,她心上心下地只好把孩子又一次交到丈夫手里。

时间一长,母亲工作忙,艾梅出生的第二年发生事情太多,一场自然灾害把本就苍夷的大地震得更是凄惶。母亲逮着机会就逃也似的溜回婆家看望女儿,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咿咿呀呀学舌,东倒西歪走路,也就不再有那日抱走时的揪心。三年后艾梅弟弟出生,母亲将注意力转移。

也就是艾梅尚在襁褓就已离开母亲怀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还没有奶粉,那会儿大家根本不用担心三聚氰胺的问题,奶奶烧米汤、糊糊就能把她养大。奶奶一直住老家没搬去晶城,父亲在艾梅出生前两年工作才定下来,在一家大型国营厂上班,随后母亲也在厂里找到一份大集体工作,相当于半正式半合同,将来退休养老金只有正式工人的一半。两口子好不容易安定,父亲是独子,续香火的重任一定要确保完成,所以才把艾梅撂回老家给奶奶看着。

爷爷去世得早,他和太爷爷的遗像摆放在堂屋,堂屋正北供着家里的先人和神像,每逢过年过节点香烧纸祭祀祖先,插香的支撑物用白色粘土制成,中间留一个洞。那时,艾梅很盼着这样的日子到来,虽然这样年年重复的过程在她看来有些不解,可是她仍顺从地跪在神龛前磕三个响头,然后便是等待神像正下方八仙桌上摆满好吃好喝的酒肉饭菜,等着先人和神仙吃饱好酒好菜的几分钟,她早已口水流到嘴边,虽然是吃他们剩下来的,但把菜端回餐桌的几步路上几乎口水都要滴出来,那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这样丰盛。

奶奶住的卧室里有一张旧式雕花木架子床,雕的花鸟之类的图案,经历岁月沧桑仍然清晰逼真。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蚊帐,帐子不太重,是用麻绳编织成的,帐子的两底端分别用一个方孔铜钱吊着垂下来。床太高,床前横着一木榻,夏夜时艾梅把这木榻搬到坪地里躺着听奶奶讲故事,任她的蒲扇一忽儿一忽儿拍打在身上。奶奶值钱的宝贝都锁在这间屋的柜子里,用一把方形的老式铜锁锁着。屋里只有一扇破落的小窗户,旁边通向外面的那扇门常年关闭,房子里阴暗潮湿,尿桶里常年沉淀的尿碱散发着味道。

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大清早起来洗脸漱口,拎出尿桶浇菜园。她年纪大梳头有些困难,艾梅很小就学会给奶奶梳头,头发要顺着纹路一道道梳下来,不能随便糊弄一下打个结,得梳直才能扎,不能扎太高显得俏气,又不能太低抵着脖子。奶奶的衣服也从来都是板板正正,不容许一丝褶皱,房间随时打扫得没有任何杂物和垃圾。

奶奶不许艾梅放学后在外面玩,她说女孩子在外边玩会把心玩野。那天天气异常闷热,艾梅急着赶回家,天边乌云一层层笼罩过来,几个顽皮的男生站在土坝上往她身上扔石头,艾梅头也不回只继续往前走,可是这样却更激起他们的兴趣,几个男生跳下来挡住她的去路,怎么也不让她过去,艾梅情急之下用手中的伞挥过去,没想到正好打中其中一个男生的眼睛,疼得那个男孩大叫起来,其他人都围过来看,艾梅惊慌之中逃走。回到家,艾梅不敢跟奶奶说这件事,但她的心虚没躲过奶奶的眼睛,奶奶问她,但她支支吾吾没说,奶奶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心思,你心里藏着一团火。

第二天上学,同学家长找到学校来,说要找艾梅父母,她说她没父母,老师责备她小孩子不许骗人,奶奶在家吧?艾梅当时就吓得腿软不敢回去,在路上踌躇许久,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回奶奶家肯定不行,奶奶不会打她,但她在奶奶面前从来都是温顺的,这次犯这样大的错,她没脸见她,如果去找父母,她找不到去晶城的路。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到村口,出了村口她只能沿着马路走,会走向何方她心里完全没数,没办法,她摸索着又往村里回头走。

艾梅一直记得那样一个夜晚,她没法停下脚步,一旦停下来她就会害怕,她只有一个劲往前走,她像个黑暗中飘荡的幽灵,听到风的呼啸声从她耳边掠过,她真希望自己有一把巫女的扫把,这样她就能飞抵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但假如她真有这个能力,她根本就不知自己想去哪儿。最终还是走到奶奶家门口,她轻轻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在夜色里格外刺耳,奶奶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女孩子家要懂得珍惜自己,不然会被人家看不起。自此以后艾梅再不敢在外头过夜,她也没敢提起昨夜发生的事。

艾梅和奶奶之间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奶奶从不打骂她,也从不对她过分亲热,从小她就养成规规矩矩的习惯,不对奶奶撒娇,不跟她要求什么。她很想讨得奶奶欢心,但每当她做了自以为豪的事,却从来没得到过奶奶的赞许和鼓励。她不知道她和奶奶之间隔着什么,奶奶总是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艾梅在那样的岁月里根本无法理解那些离她过于遥远的事。她和奶奶之间的疏远一直影响着她和别人的交往,以至于后来她对任何人都不会太热情也不会太冷陌,总是保持着那样一段距离。


2

在农村上完小学后,父母找到城市户口迁入的门路,那个年代拥有城市户口是一笔很傲人的资本,不像现在农村和城市户口的差别并不明显,艾梅十二岁这一年离开奶奶重新开始生活,她同父母、弟弟住在一起,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但她显得无所适从,和父母的关系并不亲密,和弟弟之间也不像别人家姐弟一样吵吵闹闹。

晶城是个很小的地方,可是即使再小对艾梅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失去和以往同学的联系,艾梅算不上好说,但至少以前她不是嘴巴紧闭很少开口的人。来到晶城的第一年,艾梅说过的话可以数得过来。她不能回奶奶那儿,也并不想呆在父母身边,她不知该去哪儿?她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那夜离家出走的窘境,于是她只能原地不动。

母亲一直对艾梅心存愧疚,她想方设法和女儿亲近,但她们之间似乎再也回不到女儿刚出生那会儿的依赖,那时她多么贪恋母亲怀抱,现在她已长大,再也无法找出一丝咂咂在母亲怀里吃奶的痕迹。错过的那些年那么快,艾梅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她给她拔下来,母亲坐在凳子上安静地享受女儿片刻带来的温情。在母亲眼里,艾梅不知何时就已长得如她这般高,瘦瘦的个子细长的脖子白晳的手指,那双大眼睛更是像极她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只是女儿在人生的出发点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在他们夫妻俩的平行线上尾随而至。

艾梅初中上完后没考上中专,那时中专生毕业分配并不难,考中专的难度不亚于现在的重点本科,但艾梅没挤进这道门槛。上高中并非出于她自愿,只因为没其他路可走,又不能回老家种地,在这座小城里,在她十五岁的年龄里,父母能放她去哪儿?只能将她圈养在学校,毕竟学校是寄托希望的地方。所以即使没考上中专,母亲还是花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把她送进高中。

班主任在街上遇到艾梅母亲,告诉她艾梅在学校老看小说。班主任同母亲认识,刚进学校那会儿觉得这孩子挺不错,他在作文课上经常表扬艾梅文笔细腻秀丽,后来却发现她上课经常看小说,他的课堂她不敢,但时常有其他老师说艾梅被没收了好些小说,还屡教不改。艾梅的成绩上不去,总在班里后十名,班主任说她的心思不在学习上。母亲还是拜托老师多多管教女儿,她并不认为女儿已经到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程度,只要多开导开导,她一定能改过。

母亲好几次发现女儿躲在被窝里看小说,琼瑶、岑凯伦、亦舒这些母亲不知道的言情小说作家,母亲一看那小说封面就感到事情不妙。那时的言情小说其实还不怎么露骨,但那唯美的情调太容易让十几岁的女孩陷入幻想当中。那时大街小巷的书店里都有这种书租,纸质言情小说和武侠小说成为少男少女们的最爱,不像现在网络小说盛行。母亲并不在意这些作家产出的作品质量如何,她觉得这些小说和九十年代盛行的港台连续剧一样,蛊惑人心,这种书就不应该出现在妙龄少女手中,也不应该出现在书店书架上,更不应该出现在课堂,总之,它们就像鸦片一样会将人麻醉,让她的女儿分心,她苦口婆心地训斥女儿。然而那时艾梅他们在家庭和课堂之外最流行的歌曲是《我多想唱》: 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声哼哼都得东张西望,高三啦还有心情唱,妈妈听了准会这么讲……艾梅到现在都还能将这首歌唱得声情并茂,并引发出当时那种压抑的心情。

青春的色彩总是太过浓烈,浓烈得盛得下化不开的忧愁,却装不下母亲声嘶力竭的担忧。母亲的担忧是有预见性的,当她听到班主任的那一番话,就已经嗅到女儿在青春年华里所隐含的危险气息,在经过多次向班主任询问女儿学习近况,下达女儿好好学习的通牒收效甚微之后,母亲毅然决定放弃让女儿考大学的梦想,如果再不及时收手,恐怕女儿连其他机会也会错过,她已经错过给予女儿需要母爱最恰当的时候,现在的她应该为女儿指引一条路,一条明朗的通向她幸福的路,她要做一个决断。

母亲在女儿及笄之年到来之后的紧张程度,并不低于女儿在这样年华里同一个心慕男子相见的紧张程度,女儿未出嫁之前母亲的那根弦崩得太紧,她要做好任何对女儿未来造成不良影响的防范工作,只有母亲知晓女子就这几年时光,这几年时光是多么重要。女儿并不谙悉这一点,她像只春暖花开里叽叽喳喳的小鸟,享受着阳光和雨露,享受着青春的短暂飞扬。

高中学习被中断,艾梅十六岁那年进了父母厂里的职业技术学校,这所学校专门针对厂里职工子弟招生,门槛设得低,学习环境颇为宽松。父亲替她安排一条继承他的工作的路子,他在母亲面前表扬了做此决断的正确性:如果不是你之前送她进高中,那她现在就能早一年接我的班,女孩子能在厂里有份稳定工作不挺好吗?

艾梅没来得及和她高中一年时间里因为各种念头冲击而导致的朦胧爱恋对象作告别,她和他都没来得及向彼此表白各自的心意,他们只是一起认同过几首诗,像花开的声音是最美丽的声音,诸如此类,他们当然还曾一起唱过生活需要七色阳光,年轻人就爱放声歌唱,艾梅在后来的岁月里仍然能想起有那么一个男孩曾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出现在她的视野,他会在课间操铃声响起时不经意地从她身边经过,他们会在偶然遇到时心有灵犀般往各自方向走去,他们会在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像触电般马上低下头去。

可是那个男孩多年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发现已经完全不是她心中那副模样,她庆幸当时他们都没有做深一步交往,或许在他眼里她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她,她放弃和他有所联系的念头,将他置放在岁月的长河中,随水流淌。


3

进入技校对艾梅来说并没有太大改变,高中学习她并不喜欢,她很快融入另一个环境,在这儿她可以更方便地借到言情小说,也可以堂而皇之在课堂上看,不用担心老师会向母亲告状。没有就学压力,不再有那么多考卷,但她需要和机器打交道,她学模具设计与制造,艾梅的生活陷入机械的冷硬和言情的柔软两种极端里。她对模具制造这一专业领域知识并没有言情小说那样热情,她能记得住小说里的许多细节,并缠绕在一些莫明其妙的纠结情思中,但她却记不住任何一张机械图纸。

那时的模具制造专业和现在不一样,还没和计算机数字化搭上关系,艾梅对着一张张横七竖八的图纸,对模具进行切削加工和装配,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过程,哪个环节失之毫厘都会导致模具制作的失败。艾梅在最初机械图样学习时就已开始头疼,看着那些线条就跟看世界地图一样不明白哪儿是哪儿,这些线条你别看是直线型,可它们和成品的模具到底能搭上什么关系呢?艾梅实在没法搞清楚。但她并不深究这个问题,考试不需要费多大力就能过关,何必纠结于如何弄懂图纸的问题呢。

反而是到第三个年头里开始实习,所有同学都被分配到厂里进行实际操练,她才第一次领会到她所学专业的现实性意义,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水晶制作工艺操作,没想到在技校学习的经历对她后来从事水晶生意做了很好的铺垫。她实习时的师傅是个年龄并不算大的老工人,顶多也就三十岁,但听他说已经上班十多年,剃着平头,笑嘻嘻的一张脸,大家都羡慕艾梅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师傅,平时看着他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但在艾梅面前他却摆起一副师傅的脸孔,对艾梅的操作要求非常严格。

师傅不光教她模具制作,还带她去看模具制作完成后在车间到底做什么用。她在三号线上看到水晶被熔铸在模具里,从另一端出来时却变成了均匀的球形、水滴形、宝塔形和多面形,再经过打磨和抛光后的水晶更是璀璨亮丽。平时她见到的水晶大都是原石,经过加工的也只是镜片或不在市场上流通的光学仪器配件,当那些从磨机里出来的水晶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确实有鬼斧神工的感觉,她第一次能将灰姑娘的水晶鞋同眼前透明的水晶联系起来。

也许是因为以前艾梅从来就没这么用心被教过,她打心里尊重师傅,她开始认真刻苦学习模具制作,她那时的梦想里竟然有工程师一词,她想也许哪天她能达到师傅现在的水平,将来可以做别人师傅,她一定也会像现在师傅这样尽最大可能将知识传授给其他人。

实习完后就进入工作分配前的测试阶段,时代的改变总是比人们的预见要快,父母本来希望她能留在厂里工作,所以才让她去技校学习,没想到那一年厂里因为长期经营积累弊病颇多,新上任的领导第一把火便烧到工作分配这件事上,他召开大会严令禁止通融照顾本单位职工子女,新引进的人才都必须技术水平精湛。

九四届技校学生分配遇坎,大部分像艾梅父母一样怀惴这样想法的都以失望哀叹告终,艾梅他们那一届正好碰上钉子,一头扎在他们身上。这个政策其实在第二年就有变,但艾梅还是没把握好机会,新任领导迫于压力,为缓解老职工的激动情绪,出通知宣布九五年有最后一批顶职名额留给五十岁以上的即将退休老职工。父母经过商量把这个机会留给艾梅弟弟,因为这一年弟弟也刚好到可以工作的年龄,从家庭角度出发,父亲还是愿意弟弟能找到一门正式工作,至于艾梅,一个女孩子,总归没有子承父业来得重要。

在决定去留的期末考试上,绘制图纸,选择刀具进行切削,师傅在她临上场前就已经让她做过许多次尝试,好歹也对得住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当装配好的模具在他面前出现,艾梅自己松了一口气,师傅还在指点她今天的操作有哪些没顾及到的地方,但艾梅已经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了,如果换在几个月前,这些程序她都会乱套,她一定打磨不出一件符合设计图纸的模具出来,它总算已经是一个成品,虽然她不知道这个模具用到现实里会不会是合格作品,但只要完成考试过程她就不在意了。

这次考试大家拼尽全力,只有考分前七的才能留在厂里,实习期间艾梅就已经感觉到那种压力,这和他们上学时的宽松完全不一样,他们提前结束学校无忧无虑的生活,完全进入社会激烈竞争模式,有些同学甚至恨不得花上十二分心思将一小时掰成两半去为这次考试做准备。考试结果出来不出所料,艾梅不在前七的名单里,不过用师傅的话说,值得庆幸排在前十,可以看出她这段时间的进步,在艾梅听来,师傅的认可才是她取得的最好成绩。

一毕业就失业,可毕竟不会没有出路吧,艾梅在那个年龄阶段并不能完全意识到一份稳定工作能带给她的好处,但从学校出来无所事事的日子确实难过,她问家里要钱成为一件难以启齿的事,那些言情小说她也没法静下心来看了,其他一些同学陆陆续续工作有了着落,艾梅和几个没上班的同学经常聚在一起想着彼此的未来,到这个时候她开始觉得春风不再和煦,吹在身上太零乱。


4

亲戚给艾梅介绍对象,是外地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戴眼镜、穿着呢子大衣、高高瘦瘦的男人从春天里走来,走得近了艾梅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个人伸出手来说声你好,艾梅像个孩子般不知该抽出衣服口袋里的左手呢还是右手,来迎接他的这声问候。

她和程帆的相处极和谐,程帆是那种温文尔雅的人,他从来不对艾梅大声说话,他总是让着她,程帆的形象很符合艾梅对异性的要求。他们开始年轻人的频繁约会,春天的阳光容易把人晒黑,但恋爱中的人总能找到窃窃私语的地方。那时的春天里,潮湿的空气中吹荡着蛛丝虫网,透过阳光看到它在柳树枝条里摇漾,如果你看不到它在飞,那它便在你心里飘动,飘呀飘,直飘得你的心里泛起层层波纹。又像那阳光里绿蛾的翅膀,阳光穿过透明的翅膀在心里轻盈飞翔。艾梅以为这样就是一生一世,如同那透明的水晶,照出他们年轻而纯粹的笑脸,两个人的笑容融合在一个水晶球里,在巫婆的手心转动。

艾梅想起小时候奶奶曾给她讲过的一个传说,有种水晶,晶莹剔透,因千年的水滴而成,用手摸冰冷,遇到有缘人放在怀中却十分温暖,她想她的有缘人必定是眼前这个人。父母看到艾梅和程帆走在一起也甚是欢喜,但年轻人的事,怎么能知道一定就有结果?

程帆本来要在五一放假带艾梅去他家跟母亲见面,正当艾梅以无比紧张的心情等待丑媳妇见婆婆的那一刻时,没想到她所认为的未来婆婆来到他们这座城市约她见面。程妈妈在一家蛋糕店里等她,给艾梅要了一份草莓芝士蛋糕和一瓶汽水,她头发梳得有条不紊,淡淡的笑脸上看不出多少细纹,每当她侧过脸,艾梅看到她扎着的毫不张扬却又过分谨慎的马尾,艾梅便想起奶奶的发型,她想:如果哪天她当了她儿媳妇, 她一定也会像伺候奶奶那样来伺候婆婆,她也会在她老时给她梳令她满意的头型。但奶奶、程帆妈妈这样的人似乎都不愿与她亲密,她们宁可与她保持距离,奶奶说你表面太顺从,实际上心里藏有一把火,它一定要烧起来的。奶奶、母亲和程帆妈妈都看出来这一点,她们洞若观火,奶奶想要将这把火压制着,才不与她亲近,她不想要这火烧起来,而母亲极力控制这股尚未点燃的火焰,希望这股青春之火燃烧在最适宜的时候,程帆的妈妈作为不相干的外人,离得远远的唯恐火烧到自家头上。

见过面后艾梅并未像想象中的那样感觉天塌下来,她兑现承诺,并未将她们见面的事告诉程帆。程帆再一次来找她时,她和往常一样和他出门吃饭散步,到九点时程帆送艾梅到家门口,艾梅说过几天她要回老家一趟,恐怕五一没空陪他去他家了,当时程帆并未在意,他以为艾梅只是在闹情绪,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程帆离开之后,艾梅并未回家,她把师傅喊出来,师傅家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三层小楼,他家住二楼,屋子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好几家相连成一条道,艾梅站在走廊里敲门,幸好是师傅来开门,他穿着一身家居服叫她稍等一下换了衣服就出来。艾梅问师傅你家里人呢?师傅说家里就他一人,这是父母去世前留下的房子,他一个人住习惯了也不想搬,边上邻居都是老熟人。

他们一起走在大街上,师傅说去钢索桥走走吧,钢索桥不像白天般寂寞,夏天的夜晚很多人都散步到桥上乘凉,月色下波光粼粼,吹过来的还是热风,但毕竟是一阵风,总比静止的空气里憋不过气来舒服。顾名思义,钢索桥是用钢索连接而成,上面镶嵌木板,木板和木板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桥下的河水,如果白天经过看着下面湍急的水流你还是会有些胆战心惊,不过夜晚看不见河水流淌,那么多人站在桥上一晃一晃,就像恋人在花园的夜色下荡秋千喁喁低语的享受般。

师傅跟她说女孩子家应该自己看重自己,特别是当别人看不起你的时候,更应自己看得起自己。那一夜师傅还说起他自己的情史,说他本来有个就要结婚的对象,但因为她要出国他们分手了,后来他还没来得及找,就遇上父母出车祸去世,父母走了之后就再也没人在他耳边叨叨,他自己也就没有结婚的紧迫感,到现在还是单身一人。艾梅听着师傅的讲述发现自己并不算那么凄惨,至少她还有亲人,不至于孤伶伶地留在这个世界。或许在她这样的年纪里并不懂奶奶、父母的爱,但她会尽量去理解,也许是自己棱角太多让父母有太多担心。

师傅说她是一块包裹着宝石的原石,水晶市场上流行选料一词,由外及内,要用一双慧眼透过它形形色色的外表看到里面所包含的物质,有时需要运气,更需要选料人的经验和赏识水平,但即使是一块包裹宝石的原石,如果没有经过打磨和雕琢,就不可能成为一件璀璨的水晶佳作。艾梅和师傅的关系经过这一夜的闲聊不再是师徒关系这么纯粹,他们之间是朋友,在沟通方面比亲人挨得更近点的朋友。

一晚没回家,父母在家中急得生怕出什么事,正当他们无计可施时,看到女儿在晨光中回来,没有程帆陪着,只是她一个人低着头缓慢的脚步,母亲生怕发生什么事,她甚至气得要上前一步扇她一耳光,狠狠打一顿,但看到女儿平静的眼神,母亲只是叹息一声便不再追问。

第二天艾梅将所有程帆送给他的东西悉数还过去,连他给她买的已经穿过的衣服,还有那小瓶他从香港出差带回来的,她喜欢的淡淡香味的香水,也一并还给他。程帆在她家楼下守好几个夜晚,始终不见艾梅出门,艾梅父母和程帆的交流本来就少,程帆没法和他们提出要同艾梅见面的要求。但是几天之后程帆的身影便消失在艾梅拉开的窗帘一角里,他回他家,假期结束后又出一趟差,回来之后和艾梅便没再有任何联系,艾梅有时甚至会想,她还给他的那些东西他都做什么样的处理了呢?是将它们扔了,还是会送给别的女人,不过应该不会吧,穿过的衣服、用过的香水,他至少不会傻到送给另一个他追求的女人。何况他从来就不傻,只是艾梅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他的实力。原来一场曾经以为会一生一世的爱情不过也是不了了之的一段故事而已。


5

父母以为艾梅会消沉一段时间,他们急于给她找另一个对象来弥补她情感的挫伤,但他们所看到的艾梅却更积极起来。因着在车间实习的经验,艾梅对水晶产生浓厚兴趣,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晶城的水晶市场并不像现在一样已成规模,许多人观念还没打开,艾梅起初并没有雄心万丈要做多大生意。她只是不想在家里闲着等待另一场相亲里的抉择,不想做在砧板上的鱼肉,在程帆这件事上,她开始明白未来并非两个人的事,这其中牵涉到许多她以前从未曾考虑到的方方面面。

她在师傅的指引下先从摆摊开始,那时市场上销售多的还是水晶眼镜、项链和毛坯石。艾梅的生意经和其他水晶人一样,都是从逢集的每个凌晨开始,天还未亮集市上的好摊位就已经被占去。艾梅从没想过她会摆地摊,同学中虽然好些也还是工作没着落,但他们只愁找不到工作,却并不急着去挣钱。艾梅刚开始很怕在集市上碰到熟人,她用厚厚的黄大衣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尽量不露出脸孔,师傅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她都没认出来,师傅笑她这样做生意怎么能行,既然都下海了,还怕海水咸吗,师傅把她的黄大衣一把扯下来,和她站在一排招呼做生意。艾梅问他怎么不用上班?师傅猛敲一下她脑袋,今天是周末啊,看你这脑子,越做生意越糊涂。有师傅打气,艾梅脸皮变得厚起来。

父母以为艾梅摆摊只是一时兴起,她一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没想到艾梅连续几次都去赶集,还跟父母说要去水晶市场租个小摊位做生意。父亲本就憋着一腔怒火,他对艾梅大发雷霆:“去摆摊还不如回老家照顾你奶,我们又不是没这个钱养你,用得着你出去抛头露面日晒雨淋地卖那破玩意儿吗!”抛头露面是父亲的重点,日晒雨淋是母亲的担心,艾梅用沉默和坚持对抗着父亲的怒吼。

父母文不经商,士不理财的观念一时扭转不过来,因为艾梅的坚持和师傅的支持,生意有了起色,只在晶城做生意并非长久之计。她开始忙于全国各地的展销会,第一次参加展销会是在上海,当她匆匆忙忙赶到展销会场,会议已经开到第三天,本以为这次行程不会有什么收获,只当取经,她把带来的几包水晶打开,却立即引起来自世界各地参加展览的人们的关注,一下子将她团团围住。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穿镂空针织衫、吊带背心、拼色连衣裙的人,纷纷乱乱问她问题,她都没来得及紧张,耐心向大家讲解水晶的不同材质、用途、配戴方式。黑压压的人群挤成一片,忙得她顾不上喝顾不上吃,顾不上擦干额头汗水,会议还未结束,带去的水晶就全部卖完。

第一次的凯旋给艾梅带来前所未有的信心,她像个充足气的气球,兜里装着满满的钱,颇有衣锦还乡的成就感。她逛商场给母亲买了那年最流行的粉色透明凉拖,给父亲和弟弟各买两件当时上海都市白领的标准着装浅蓝色衬衫,母亲穿上凉拖乐得合不拢嘴,都老妈妈了还穿这么嫩不怕人家说啊,艾梅说:你最喜欢粉色,说明妈妈还是有用不完的浪漫情结,以后我送你一全套的水晶饰品,全是粉色透明的。在父母的笑声中艾梅体会到他们对她付出的肯定,她在心底里长长地舒口气。

很多时候参加展销会并不像第一次那么顺利,艾梅有时没买到座位票或卧铺,一夜甚至几夜站在火车过道或挤在臭气和着凉风一个劲儿往全身每个毛孔里灌的厕所里,守着随身带来的水晶袋,吃煎饼卷咸菜就着火车上的开水赶去会场,在会场一呆就是个把星期或个把月,总要把带去的货销售完才肯回家。

艾梅还经常要去外地进货,她晕车,一路就这么呕吐过来,还得提防口袋里的钱,辛苦程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母亲有时劝她咱就这样在水晶城开个小门市,守着个店也能让生活过得好好的。但艾梅想既然都走上这条路,既然自己做得还算不错,为何不继续往前走,或许可以走得更远,或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潜藏着那么大的力量。她想起在老家的那一晚在黑暗中独自行走时,现在的她也仍然有着那股子来不及畏惧一根筋朝前走的劲儿。

凭着一腔热血,靠着这些年积累起来的经验,艾梅开起了水晶加工厂,她的加工技术多亏当年技校分配实习时,在师傅的指导下所学到的知识,还有师傅这个老工人和他朋友同事的帮忙,艾梅的工厂开得有声有色。那时的水晶观赏石市场尚未打开,艾梅他们那一批人凭着胆识和勇气开创起水晶观赏石的先河,引进福建、河南、苏州等地的雕刻大师,打造出具有文化内涵的水晶工艺精品,拓开水晶市场初始局面,使晶城成为国内最大的水晶贸易市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艾梅在开创自己事业的同时,也不忘带领和自己同样有着创业梦想,有一颗水晶般清澈透明的心的朋友共同打造一片水晶天空。她想起奶奶所谓的那把火,真的烧起来了,不过这把火驱走亲人一直以来的担心,并未造成毁灭性后果,反而如同星星之火,有燎原之势。

很久艾梅都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千禧年回去时,奶奶背佝偻着,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忙里忙外,任何事都要亲力而为,从来都挺直着腰杆的奶奶。奶奶躺在竹椅上,房间里光线晦暗,奶奶抚摸着艾梅的头,她竟然已经认不出艾梅是谁,艾梅把师傅的手放到老人家手上,老人家摸索着师傅的手,说了一句:我看这孩子不错。然后就把师傅的手放回到艾梅手中,用她皮包骨的手将他们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

那一晚艾梅没回晶城,她和师傅吃过晚饭后,把奶奶的竹椅从南面房间的窗棂下搬出来,现在换成艾梅轻轻将蒲扇拍打在奶奶身上,在儿时那个宽敞的水泥坪地上,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舞,白天晒谷子的香味还在空气中蒸发,混合着粪坑的臭味,夏夜的青蛙在石头缝里叫得格外清脆,似乎都能看到它一鼓一息的腮帮。过一会儿,奶奶便说她要进屋,他们把她扶上床。

夜,还是一如既往的静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空气浓得化不开。艾梅和师傅在夜色下依偎着,师傅的手长年劳作结了厚厚的茧子,但在艾梅心里却是无比地温暖踏实。夜色渐深,天空变成深蓝色,星星点缀着如大海般深邃的夜空。艾梅想起奶奶曾说水晶是天上的星星,天空是水,星星是水晶。

古人说水晶无暇胜美玉,至洁过冰清。师傅说你就像水晶一样“其莹如水,其坚如玉”,艾梅说师傅和奶奶、父母都是水,而她是一颗经过岁月打磨和雕琢的水晶,水滋养着水晶,只有放在水中,水晶才具有灵气和生命力,是你们的包容和支持才成就今天的我。师傅说是他的运气和他坚信自己能找到一个和他共同扶持走过人生的那个人,像他父母一样恩爱,于是他才在晶城这块宝地里找到艾梅,而艾梅的解释是:“当你面对打击已经变得坚硬如铁时,你在他怀里依然温柔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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