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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年三十,木子母亲叮嘱他,饭前要拜灶神。他习惯性地嘟囔了句不拜,立即招来语重心长的告诫。还是那些耳朵都听起茧的话,一半对他说,另一半向虚空中的菩萨赔不是。
木子早过了感性的年龄,母亲的告诫仍不免令他木然片刻。木然一分为二,分开来都很感性。一半为所谓的愚昧,所谓的当然是指愚昧不是愚昧的本意,因为愚昧的本意里一旦有了虔诚的关爱就与天真有关。若是活了一大把年纪,仍然保留了一份天真,何其可贵;一半为未知,冥冥之中的东西谁能讲得清,人生这趟旅途,始于冥冥,终于冥冥,而如终不得知。
所以母亲的话也不无道理,而外出谋生教给木子的理性也已经深入骨髓。当二者面对面站在木子脑子里时,木子木然了片刻后败下阵来,他不无天真地连连说好。他母亲当然见好就收,就见她板着的脸松开来,绽然一笑,兀自忙活去了。
木子从后门出了屋,山里的夜晚黑得像个窟窿,门里的光亮像是洒在窟窿边沿上,他顺着这边沿走到大门口,眼睛一直望向黑暗。窟窿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也可能什么都有。窟窿看上去实心的黑,感觉上却令人心虚,有那么短暂几秒,他像掉了进去。
大片的黑围着屋子,他推开虚掩的大门,大门吱嘎一声回应着,把刚刚收回的心神又惊散开去。新换的电灯泡从高高的顶梁上悬下来,停在四方桌上空大概两米处,一片昏黄簇拥着一小团明亮。正面斑驳的墙壁上,伟人的大幅画像神采奕奕。他父亲立于桌子边上忙活,面带微笑,安定慈祥。左右两边厢共有三道门,左二右一。三道门上的对联尚末换新,红底黑字在时光里漂白得都只剩下一副虚弱的影子,却依然引人注目。
每逢过年,他父亲都会买红纸,亲手写对联。木子曾是个好助手,一年一年,毕恭毕敬地在边上伺候着。父亲凝眉定晴、泼墨挥毫、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的形象早刻在他脑子里。去年在外地过的年,前年也是……门上的对联仍然是父亲的笔迹,字里行间却没有自己的影子。
木子关上门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眼老伙计火桶,坐下。火桶由木板相嵌成柱状,粗铁丝紧紧勒住腰部和底部,比水桶粗,抬抬屁股就可以坐上去。上头有坐板、中间有踏脚、下头置炭火盆。桌子上已摆好四只碟子,分别装着麻球、糕片、芝麻糖、开心果。四方各摆着一只小酒杯、一双木筷。从前四只碟子里装的是四种水果,寓意四季发财。世俗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移形换影。
他一边掀纸钱,一边把每样点心都尝了尝,觉得好吃,忍不住多吃了点。他看着父亲撕掉饼状鞭炮鲜红的外包装,将它搁在墙边的高米柜上,然后拿过一瓶酒,捣开酒盒子,掏出酒瓶子,拧开瓶盖子,笑吟吟地先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又一顺将另三只酒杯斟上。他端起酒杯随父亲一起仰脖子干了一杯,父亲添酒,俩人心照不宣,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
一会儿,他们将先在屋子里拜祖宗牌位,再去大门外祭拜。那之前他还得去拜灶神,六点左右全家人一道吃年饭。上午去上坟。下午写对联、挂对联,炒瓜子、花生等,办年夜饭。这套流程还没有变,木子却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各地各乡风,木子这里,大年三十的早饭叫吃年饭,晚饭叫吃年夜饭,初一的早饭也叫吃年饭,各有意义,都很隆重。三十的早饭打头,自然非同一般,是辞旧迎新的开端,是知道这一年的黑夜已经熬到头。一年辛勤忙到头,到了该犒劳自己的时候了。无论如何,都要认真对待,要画好一年里最后一个句号。封印好过去,才能开启好未来。风俗里自有老百姓朴实无华的智慧。这些都是父亲慢慢跟他讲起,他逐渐领悟到的,时间留下的痕迹。
吃年饭,既寒冷,又温暖。凌晨三点左右,他父母亲从黑夜里摸索起身,生火做饭,弄出八大碗,直至摆上一桌。母亲会在五点左右喊醒他,她总是轻言细语,不厌其烦。在他印象中,鲜有例外。大家都应该轻言细语,说好听与吉利的话,这是过年的规矩,长辈们率先垂范。
打记事起,母亲总是第一个喊起他,弟妹们起来吃饭就行。他原本排行老三,母亲说前面两个在肚子里掉了,他就成了老大。他无法拒绝,不得不一次次从暖融融的被窝里起身。母亲经年累月拜灶神拜菩萨,一应心事都在其中,只要他在家,就少不了拉上他,逢年过节更是如此。木子今儿个长大了,他自个儿的孩子也不小,一块走路时,那家伙常像哥们一般搂着他的肩膀。除了母亲,没人再视他为孩子。仅凭这一点,母亲自是他最亲近的人。
(二)
父亲去厨房帮忙,木子转身面向大门。木质大门背部裸露在灰白的墙壁中,门槛是一整块长条石。这道门他进出的跨度已近三十年,石头还是石头,木头还是木头。石头有不少崩口,多少道他记不清楚,最大的那道是他九岁那年用斧头砸炮竹时用力过猛砸出来的,后来成了小酒杯大的凹槽斜扣在上面。木头色掉成了渣,干瘪得走了形,只要一动它,吱嘎声大得上了天,了不得了。
这屋子快有三十年了,只少他十年。十岁时进屋时鞭炮声连天,他连蹦带跳,浑身都在笑,记忆犹新。他的目光顺着“门古董”往上,翻过“墙古董”,在墙与屋顶交接处倒着向上爬,越爬越高,一路攀爬到头顶那根大梁上。他再次惊叹它的径深与空高——昏黄的空旷,大得像个小宇宙,有他自己在外地的家的客厅两三个大,有三四层楼高。他像在宇宙中遨游了一遭似的,宇宙也和人一样有脊梁不是。
他低下头,左右摇晃几下脑袋,眯眯眼,又抬起,转动,把周遭都看了看,目光和灯光无一例外都被挡了回来,看来宇宙也是有边的,边之外是什么已无关紧要。相对屋外的黑窟窿,屋里此刻像个黄窟窿。昨晚他陪父母唠嗑到十一点多才睡,凌晨两点就醒了。房间里黑咕隆咚。他睁开眼睛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反复数次,最终还是睁着眼睛。不仅“睁眼瞎”,耳根子也贼清静,听不到一丁点动静。睡不着,醒了好歹也得熬到父母亲起,免得过早吵醒他们。三点,父母亲一起,他也跟着起了,破了例。
大门左边的鸡舍还在,很小的土砖房,有门无窗,鸡早就没有了,上面堆满了杂物。从前,那里是半夜鸡叫与黄鼠狼偷鸡的故事频发地。后来在课本上看到,一点也不觉得稀奇。这会儿,它被封印住,不出意外,将是永久。
右边墙角靠着各式农具。有带两个铁钩的挑水扁担,有五个齿的大铁叉,有细长棍子顶端扎把弯刀的砍刀——用来勾砍高树枝,有大小各式锄铲……绝大多数是金与木的组合,背后仿佛并肩站着铁匠与木匠待命。鲜有人说金木相助,过往多是无往不利。现在它们全都斜靠在墙上,很少派上用场,仿佛成了墙的一部分。若不是因为熟稔,便当作古董了,而经久不用,也形如古董。木子的眼神在它们身上跳跃,仿佛在观赏表现农活的古典行为艺术。
木子点起一根烟,烟雾直愣愣向上。他甫一转身,眼睛直愣愣对上了时钟,时针斟斟指向五点,五声清脆的钟声接连响起,每一下都敲进他眼睛里。他两个弟弟都有理由,要到初几里才回,妹妹也要到初二才回。还有自己那位,与他分头行动,她带孩子去娘家过年。现在家里就他和父母三个人。实际上,屋外边这旮旯里也没几个人,这一片算上无人居住自然倒塌的,新老房屋近二十幢,平时住人的只有五幢。一个五保户老汉,一个子女七个都不在身边的老太婆,一个奶奶带个孙儿,两对老夫妻,其中一对就是他的父母。若按年龄分辈,除了那孙子,全是一个辈的。
(三)
家门口这十几户人家,虽各有小家,上山下地,又都在一起,无形之中形成一个大家庭。小时候大家里最老一辈的几个老祖宗,现在都成了仙,往下一辈的也都赶去,再往下一辈的升级成了大家长,大家长往下三辈的大都不住家。全算上,大家庭估计得有大几百人,现如今就剩这七老一少守屋子,七个家长一个娃!基本上是名存实亡。几十年工夫,头尾已是六辈子人。
五保户老汉,年轻时可招孩子喜欢,木子仍然惦记着他。他谈过一次恋爱未成,喜欢过一个人没走到一起,便打了一辈子光棍,四十多岁开始,精神有些糊涂,五十多岁后,大多数时候神志不清,常常一个人对着空气怒骂。但他这人是个善性子,即便疯癫,也从末做过害人的事。或许苍天向善,浑浑噩噩也已经七十多岁了。
七个子女都不在身边的老太婆,年轻时有名的泼辣,“声”名远播,七十岁以后转了性子,哪儿也不去,独自修身向佛。倒也银发飘飘,纤瘦袅袅,精神矍铄,颇有仙姑之相,换了个人似的。知道她的人无不说一句,她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木子长出了口气,不免惊叹世事难料。若修心,什么时候也不晚。带个孙儿的奶奶事实上也是儿孙满堂,宁愿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她是个慢性子,一辈子从不与人争吵,一辈子慢吞吞拆解时光。还有一对老夫妇,任世事如何变幻,只营自己的三分地,在木子眼里,是一对神仙眷侣。
电灯泡像个异类,是昏黄里漂浮的唯一的亮堂。时空在这里停滞不前,只有木子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和时钟的滴答声在其中荡漾。一切还似老样子,内里却全变了。曾经可是里里外外都热闹腾腾,没有人在乎黑咕隆咚,没有人在乎灯火昏黄,从小年二十四开始家里几乎夜夜灯火通明,没彩头的朴克牌摔得啪啪响。鸡笼的鸡不时发出一阵咕咕咕的叫声,门外的狗叫与串门者的脚步声总是串在一起,母亲偶尔抱怨几句接着又打起呼噜。热闹贯穿过年大流程的始终。
很快这屋也将空了。城里的房子年前已经装修好,吹个把月的风,配置些家具,办几桌喜酒,父母亲就成了城里人。在七十多岁的年纪进城,他们的兴奋捂不住,也带着“赶考”的紧张。房子买好后就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七乡八邻都知道了。快装修好就开始隔三差五搬点东西过去,肩挑手提的,等不及搬家的车。
老年公交卡也办好了,乘公交车不花钱。几条街早就摸熟了,火车站、汽车站、体育馆、公园,白天晚上热闹的地,好吃又便宜的餐馆,物美价廉的购物点,还有住在周边的熟人一个接一个“碰”上了头。老熟人有不少是多年失散的老朋友,三天两头问他们什么时候搬过去。考题都是熟题,一个接一个的惊喜接踵而来,仿佛他们原本也是县城的主人,错过了大半辈子,这回不会再错过了,热烈拥抱着的是整个余生。
当初以为他们不愿意,毕竟县城离家有几十里地。后来才明白,他们担心的是不给儿女们添麻烦。木子背井离乡近二十年,在县城给父母置房子的这一年,才知道县城是真的小,保不齐住着的全是亲戚和朋友与熟人,或是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千万条线串着。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你根本不知道你跟他之间有几条线相连,当然不会只有一根。山里十里八乡的农村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前整不清他们去哪里了,原来相当一部分进城了。
新房子好啊,原来老人也喜欢它的干净、亮堂、方便。他母亲不用拖把用抹布擦地板,当真是一尘不染。墙壁白得齐整,开关一按,夜晚亮如白昼。他们已经学会了油烟机、燃气灶、空调、冰箱、洗衣机等电器的使用,比木子想象的快多了,喜欢得不得了。进城享福是真的了,到处热热闹闹,到处都是家门口的人。父亲喜欢打牌可以天天去打,母亲喜欢溜达就去溜达。
木子也问过他们,搬家后老屋怎么办。他们说老家这地方,他们搬来的时候就是林子,这些年,人都只出不进,树木杂草又茂盛起来,迟早还得还回林子去。地太偏了,屋子先搁着,有空就回来打理打理。他们让他在外安心工作,在县城里什么都好办,不用再操心。
半人高的灶台上,摆着两只瓷碗,普通的青花瓷。一只碗里有两块焯水后的肉段,厚皮下肥多廋少,如同厚实的白云边上缀点红霞。另一只碗里盛着白米饭,堆成小山包形状。左上方,身披“黑色袈裟”的灯泡暧昧地打量着他。斜前方,烟囱黑黜黜地笑。他母亲在身旁念叨。
木子三作揖,跪下,膝盖下面是黑实的凹凸不平的泥巴地,表面有薄薄一层细灰,在他磕完三个头,起身再三作揖后,裤子上便留下二个近圆形的灰印子,他边走边拍,快速离开厨房,快速拍掉那些灰。
来到堂屋,又拜。出到大门外,再拜。鞭炮声开始此起彼伏,窟窿的黑淡去了不止一层,放出一些物事的轮廓。年饭开始了,时间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大年三十日晨六时整——这屋子里最后一顿年饭的开始时间。温暖里有冬的寒意渗入,快乐里包含着或深或浅的离别的感伤。吃饭过程中,天光也由一线铺至明亮。
(四)
那之后,老屋渐渐地淡忘在木子的记忆中。年饭常在酒店里吃,很少有人不到,亮亮堂堂,济济一堂,热闹非凡。每次举起酒杯的心情都不一样,他仍然是个理性的人,充分活在当下。但话说回来,每次举起酒杯,他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划过脑海。
再后来,关于老屋的印象还是很多年前他与父母亲在电话里聊到的:还在吗?——厨房塌了;倒了没?——全倒了;回去过没?——路都长草了,那里全是树和草,还原成了林子……
又一个年终,他拿起电话,木然半晌又放下,人呢……他脑海里闪过一副脊梁,它架在老屋的屋顶,架在宇宙的边际,由无数个人字累积而成。他不无天真地认为,那个大家庭还在,至于人嘛,一些上天入地,一些和他一样,汇入城市的洪流,成为了时代屋宇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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