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哪个好一点?”卖场的货架前,我抓着两个保温瓶询问身旁的友人。
左手的瓶子外壳是塑料的,暖黄底色描画着疏朗兰草。右手的材质则是不锈钢,在超市白剌剌的灯光中,泛出一层锋利的微芒。
她像是被别的商品吸引,有一瞬分神,方指着不锈钢暖壶,“这个吧,就算摔在地上,换个瓶胆就行。”
我便笑她,“在办公室用,哪怕是塑料外壳,哪里会摔得那么严重?”
她有羞赧神色,“是啊,公司没那么暴力。我只是忘不掉,以前家里每年都会摔碎暖瓶。今年应该不会了。”
我有些诧异,相识这么久,我几乎没听她说起家里的事情。
我与她同在一家集团。之前隶属于不同的分公司。在一次为期四周的内部培训中,我们先是棋逢对手,又互相“吹捧”为莫逆之交。
去年六月末,她调动至这座城市。我们成为同一间公司的同事,各自负责的部门常常需要协作,没有人愿意和丰厚的绩效奖金过不去,自然通力合作。
她是业务高手,却厌烦社交与饭局,我时常为她周全。她在专业领域亦对我也颇有助益。时至今日,我们已当得起“莫逆”二字。
她又对我说话,“边走边说吧。我想去给妈妈选一套保暖内衣。”
新春将至的卖场,一切都明亮、耀眼、喜悦,高峰时段未至,亦是适合闲聊的地方。
她说,“我是本地人,在这里出生,读完小学中学,去外地上大学。这些你都知道。你去过星厂路吧?”
我点了点头,“当然去过。那里有一座大厂,建国时就有了。”
她接着说,“我的父母都是星厂的工人。想想还挺浪漫的。车间里热浪蒸腾,汗水、机油、尘土、日光的气味掺杂一处,像是蓬勃生长的植物,熔炉的火树银花宛若盛大布景,令人目眩神迷。高大英俊的青工小伙、青春靓丽的年轻姑娘,也许一次文艺演出,也许一次技能竞赛,或许只是借过一次饭票。相识、相熟、结婚,他们成了我的父母。”
我知晓她修过文学学位,已经习惯她私下的文艺腔调。她甚至还引用过《都柏林人》中的“顿悟”手法来讲述自己对事情的看法。
她在服装专柜停下,“他们没有恩爱和睦。从我记事起,他们就经常争吵。全是些琐事,工作中的不顺啊、家务上的分歧啊、厂里分配的房子位置不好、菜买得不新鲜、饭菜不合口味,甚至天气太冷或者太热都能让他们发生口角。”
她拿起一件衣服,摩挲着衣料,“他们当然也因为经济原因大吵大闹,但钱并不是决定因素,大概和气温啊洗碗啊之类的事情差不多程度。他们就是性格不合,喜欢吵架。”
我总觉得有些喜感,忍住笑问她,“吵过之后,就会和好吧?”
她自己先笑了,”和好?没那么好的事情。只有冰冷的逃避。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父母各自承包了一块业务,常常出差。两个人没太多机会见面。我妈会给我留一沓饭票,平时我一个人去厂里的工人食堂吃饭,然后回家写作业。”
我便问她,“那热水瓶是你小时候,不小心摔碎的?也不至于每年都摔碎啊!”
她摇头,“全是过年时摔碎的。一年到头,我们一家三口没在起吃过几次饭。但春节假期就像年年都会出现的神之锁链,爸妈和我一定会捆在一起。每年快放假前,他们偶尔碰头,都会说一句,今年过个安稳年吧!”
她叹了一口气,“两个人就像同事打招呼,很程式化,仿佛只是为了应和过年的氛围。准备年夜饭的除夕当天,就成了他们的竞技场。”
她指了指卖场张贴的一幅海报,“你看,四喜丸子。我们这儿过年最常做的荤菜就是四喜丸子、炸带鱼还有蘑菇小鸡。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只吃过一次父母做的四喜丸子。他们在厨房处理食材的时候,总是唇枪舌剑。有时是我妈,有时是我爸,第一个拿起暖水瓶摔在地上,一个同样不甘示弱。他们也会动手,整个厨房一片狼藉。”
我拍了拍她的肩,“那你呢?真是辛苦了。”
她又拿起一件衣服,细细打量着,“我只能捂着耳朵不听,直到家里的防盗门一声巨响。我便知道爸爸去了爷爷奶奶那里。
接着就是父母卧室的房门重重关上。我妈生气的时候,会封闭自己。我不敢继续做饭,任何声响都会让她更加烦躁。我只能做一件事,拎着坏掉的暖瓶下楼,换个新瓶胆。家里的热水瓶早就是铁壳的了,朱红色打底,画着花鸟,看上去很喜庆,就是坑坑洼洼的。”
她放下衣服,看向我,“你知道厨房有多冷清吗?用来做四喜丸子的肉馅掉在灶台上,地上湿漉漉的,带鱼泡在洗菜盆里,死气沉沉地睁着一只眼晴。鸡肉呢,还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倒是幸免于难。
到了晚上,我妈就把那些肉馅随便做成肉圆子汤,漂着几根青菜。我妈每年都对我说,我和你爸没分开,都是为了你,怕你有了后爸后妈受委屈。
人啊,就是这么熬着。当然要有资本熬着,我现在有能力随时离开,你爸也是,但我们有能力选择留下。你现在没资本,就忍着吧,忍着就不觉得苦了。想要快乐,就要让自己有本事。”
我想安慰她,喉咙却像被商场的暖气融化了,只能半张着嘴,像垂死的游鱼。
她说,“我根本吃不饭。母亲精心装扮后,就出门参加聚会。聚会组织颇为隐秘,皆是单身女性或者与丈夫疏离的妻子,彼时的这座城市,保持单身大概相当于独面千军万马。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吃方便面。大年夜,我一个人吃泡面。你想不到吧?”
源自摄图网,已取得授权其实我可以想象。北国的冬季会集中供暖,周遭静谧之时,可以听到暖气管微弱的水流声,听久了便生出寂寥之感。仿佛立于廊下,夜极静,听着梧桐叶上三更雨,点滴到天明。
她的窗外有万家灯火、春晩报幕、爆竹声声,她的手中是一碗渐渐冷去的泡面,面汤映着她的脸。只能忍着,忍着就不苦了。
“其实,我很快就忍不住了。就在我读高三那年的寒假。青春期其实最像孩子,感到自己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她笑得明艳。
“那一年,父母依旧做着程式化的约定,还加了一句,孩子要高考了,我们过个好年。寒假前,我们搬了新家,我甚至开始期待他们信守诺言。大年三十那天,厨房再次传出争吵,我完全无法继续温习,冲出自己的房间,想要发泄这些年的痛苦。一个暖瓶就在那时飞了出来,碎在地上。”
你看,当时我就站在这里,水瓶就在那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脚,又指了指脚边的货架边角,“那个水瓶是搬家时新买的,塑料外壳。热水和瓶胆纷飞四溅,玩的小腿和脚面鲜血淋漓。所以我向来只穿长裙和长裤。那年除夕,我躺在医院。父母做了四喜丸子,金黄色的丸子,馅料十足,汤头清亮,味道特别好。”
“后来你的父母再也不吵架了?对不对?”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她苦笑,“哪有那么顺遂!我大一寒假回家,他们依旧争吵。或许因为年纪大了,也没动过离婚的念头。大学的春节,我或者打工或者出去旅行,毕业也进入外地公司。”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这里的薪水并不比你原来高”,我与她打趣。
“因为我爸生病住院。当时情况很凶险。恰逢有机会调动,我想了想。就回来了”,她线平淡,宛若自设的假面,“我回来的时候,距离手术还有两天,我站在病房外,听到爸妈的对话。
我妈说,你要是能好起来,过年我一定不和你吵架了。你做的四喜丸子很好吃,年轻时吃过一次就忘不掉了。
我爸说,我也不和你吵了,你做的炸带鱼我也忘不掉。蘑菇炖小鸡我们一起做才好吃。
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这些年终归还是苦了丫头。她事业有成,但一直都不回家。前几天她说要回家工作了。
我爸说,我们不吵了,孩子要回家了。别再让她一个人吃泡面了。”
她终于选中两套保暖内衣,回身说,“陪我去买个暖壶吧。就算他们又吵架,我也能接住热水瓶。再给他们做一道四喜丸子——福、禄、寿、喜,这道菜最适合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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