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 六品叶

作者: 二路元帅 | 来源:发表于2023-05-30 14:0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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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大顺经过几日的跋涉终于来到长白山脚下,巍峨莽莽的群山看似很近,实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里是个不大的靠山小镇,自打大清的“禁关令”取消以来,往来做山货生意的多在此落脚,小镇也随之繁荣起来。店铺前的积雪被铲到一起堆成一座座小山包,叫卖声和赶马的吆喝声带着关东人特有的热情,无惧腊月的寒风在街市中肆意张扬。他回身看了下日头,红彤彤的太阳正向西天坠去,肚子发出“咕咕”声,已经很久没进食了。

    四下搜寻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三娘客栈”的招牌,店门口醒目地挂着一对红灯笼,袅袅炊烟正从屋顶升起。大顺刚迈进院里,店小二就迎出来帮他卸下身上的包裹,又回头冲屋里喊老板娘。

    随着爽朗的打招呼声,一个脸蛋红亮的妇人一阵风般走出来,她个子高高的,穿着花棉袄,粗胳膊大脚,嘴角咧得很宽,有着关外女子别样的风韵。她边热情地寒暄边将大顺领进客房,里面不大,有一面火墙和一铺大炕,火墙底部烧得有些发红,靠近炕头的炕席糊了几处,墙壁上贴满了花纸,经过长时间的烟熏火燎已经变得陈旧不堪。大顺脱下鞋坐上炕头,将脚伸进褥子里,暖流慢慢涌入了全身。过了会儿,老板娘放上一张原木方桌,摆上几盘下酒菜、一壶烧刀子。大顺自斟自酌,很快几盅酒下肚,周身的血液快速奔流,浑身的筋骨舒坦得像经过了按摩一般。困意渐渐袭来,便倒头睡了过去。

    恍惚间他来到一片深山,枯叶很厚,踩上去嘎吱作响,刚迈出一条腿,另一条腿绊到段树枝,整个人趴在地上,他艰难地站起,拂了一下脸上的叶子,抬头看见一棵粗壮的大树挡在前面,一只灰色的棒槌鸟突然从一个树杈上扑棱棱飞起,露出一苗长着绿色叶柄的棒槌俏立在那里,“六品叶!”他激动地喊出了声,伸手就要去拿,转眼却又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大顺声嘶力竭地喊道。

    “什么不见了?”老板娘走了进来。

    “是、是棒槌......”

    大顺一翻身醒了过来,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外面黑黢黢的。

    “大兄弟,魇着了?”

    大顺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点点头,“俺梦见丢东西了!”

    老板娘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微笑。

    “老板娘,跟你打听个事儿,你认识山上姓赵的木把头吗?

    “赵三斧吧,认识,认识!他常来我这儿打尖,”老板娘凑近了些,“有时候还带个小娘们,那女人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炖狍子肉,里面再放只人参,美味又大补,呵呵呵!”

    大顺是个身板结实的壮小伙,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到这里脸上不禁微微有些泛红。

    “咋啦,想找活吗?”

    “嗯呐,听说‘做大木头’挺挣钱,趁年轻有膀子力气,想试试!”

    “呵,想吃山场子饭啊,”老板娘眼睛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山上的活熬人啊,可惜了你这俊俏的小白脸,啧啧......不过赵三斧收不收得看你的造化了!”

    大顺从衣兜里摸出块大洋递给老板娘,“有什么门道,还请大姐指点下。”

    “哟,还挺会来事儿呢。”她接过大洋拿在嘴边吹了一下,“你找到大把头,就说徐三娘是你的表姐,他准给我个面儿。”

    “表姐好!“大顺直着脖子说道。“哈哈哈!”老板娘捂着嘴笑弯了腰。

    “那表姐你还没告诉我赵把头在哪儿住呢?”

    “现在是开山的时候,你去山南根那边他们住的木刻楞里瞧瞧吧。”

    “谢谢表姐......还有件事向你打听下,几个月前,有个做木材生意的荣老板在这打过尖吧?”

    老板娘脸色一变,眼睛掠过一丝警觉,复又带了笑,说道:“那个荣老板啊,在我这就住了一晚,谁知第二天就被一伙马贼给做了。”

    “他是在屋里被杀的吗?”

    “我跟你说,不是在俺们店里,是在外面,这话可不能乱讲。”

    “那伙马贼跟荣老板有啥过节吗?”

    “这个俺就不清楚了,不过马贼来找他之前,赵把头也来找过他,神神秘秘的,说是回去取东西,那个老几把登,揩完我的油,也不跟我说实话。”

    “赵把头手里是不是有啥大货?”

    “哎呦!这我哪知道,不过嘛,被山贼盯上了,肯定是相中他手里的啥宝贝了!”

    “大兄弟,我还要去忙,你先歇息吧!”

    老板娘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一件东西从老板娘身上飘落,大顺起身捡起,是一块红手帕,上面绣着“红珠”二字。他刚要喊老板娘,她已经返回了身,“哎呀,这是我闺女的。”接过手帕又扭身离开。

    窗外下起了雪,呜呜地刮起风。照例他喝上几盅,便倒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他抻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筋骨都已经松散开来。他不敢耽搁,收拾好行囊辞别老板娘继续向长白山进发。

    走了几里地,前面人多了起来,大家扶老携幼,或骑马或驾车,呼啦啦都往一个方向赶,他拉过一个人打听,才知道今天这里有庙会。

    大顺跟在后面,想着也顺路就凑个热闹去。走不远,见路两旁出现很多的商贩,摊位上摆着农具、布料、酒肉以及各种山珍野味,当然还有很多人参,他凑近仔细瞧,到底是长白山脚下,山参还不少,不过大都是品相还不错的移山参。大顺问一个卖参的汉子,是否有野生大货,那人说:“山上的大货棒槌好久没现身了,再说即使有也没人敢卖.....”说着他往边上的一根柱子努努嘴,大顺走近,见上面贴着一张告示,大致内容是:朝廷高价收购五品叶以上野山参,民间有私藏者需立即上交,如有隐匿不交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大顺买了三炷香跟在香客们的后面,大约半个钟头才排到自己,眼前的山神脸庞方正目露慈悲望向前方,越看越像荣善人,他不禁心头一热,随即燃香叩头,默默许下心头的愿望。

    又行了十来里地,来到了南山根的一处树林,一个老者推着辆板车走过来,大顺向老者打听赵把头的住处,老者指了指前面的山坡。

    走上山坡,见一个山坳里出现一间被大雪覆盖着的木刻楞窝棚,那些应该就是木把们的住所。木刻楞很大,由粗壮的活立木搭成,缝隙处用黄泥封住,让寒风徒呼奈何。

    大顺敲了几下房门,好大一会儿,一个约摸50来岁的老汉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顺忙拱手,“您是赵把头吧?我是来这儿找活的。”

    “你认识我?”

    “我听人说起过您的样貌,就猜到了。”

    “你以前干过啥?”

    “我会些木匠活。”大顺挠了挠头。

    “你走吧,这活你怕是干不来。”说着赵把头就要关门。

    “别——我是镇上徐三娘的表弟,是她介绍我过来的。”

    赵把头一愣,又打量了一下他,便招手将他让进了屋。屋内是南北两铺长长的大炕,几十个木把正躺在上面。地当间是个烧得通红的大炉子,暖烘烘地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形成鲜明对比。走进门侧一个单独隔间,赵把头让他坐上炕,“叫啥名,多大啦?”赵把头自顾自点上烟袋锅。

    “荣顺,20了,大家伙平时都叫我大顺。”

    “一棵大树两吊半,要用命来换。小老弟,你可想好了?”

    大顺使劲点点头。

    “那明一早就跟我上山走一趟。”

    月亮还未落下,混着积雪的落叶上面散落着斑斑点点的月光,眼前这棵红松足有几十米高。木把们站在一旁,赵把头抡起开山斧照着树根砍了三下,他查看了下楂口后一招手,一个外号王矮子的木把走上前,将一根红绳拴在了树上。

    又两个木把走过来,一左一右抓着一把大肚子锯,随着锯声响起树上的雪哗啦啦掉落下来,瞬间白了他们的头发。赵把头对身旁的大顺说道:“仔细瞧着,重要的是安全。”

    “顺山倒——呦!”随着喊声,高大的红松携着一股风“扑通”倒在厚厚的积雪上,腾起蒙蒙的雪雾,烟一般在林中弥漫。

    大顺聚精会神在一旁观看,很快开始锯第二棵树,前面还很顺利,豁口越来越大,眼看就要顺着山坡倒下去,这时突然刮来一阵风,“咔嚓”,那棵树居然来了个“横山倒”,直奔赵把头压过去。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大顺冲过来撞开了赵把头,自己就地一滚,撞到一块石头上。

    头缠纱布的大顺醒来的时候,王矮子正坐在一旁,“老弟你可醒啦,昨天你真是不要命了,好人啊!”王矮子倒了碗水递给大顺,“大把头担心得很,让我在这守着。”

    “王叔,我这是躺了多久?”他想翻下身,腿部却传来一阵疼痛。

    “都一天一宿了!”王矮子帮大顺挪了下身子。

    大顺看了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赵把头的独立隔间,就问:“赵把头又去‘做大木头’了吗?”

    “大把头去北坡了,说是要给你打个袍子,补补身子。”王矮子嘿嘿一笑,“按大把头的脾气,还会送你苗棒槌。”

    “这有点不敢当啊!”

    “有啥当不当的,大把头讲义气,你救了他命,还不表示下?”

    大顺突然想到什么,便试探着问:“对了,王叔,我在山下的庙会上见有人在卖大货,说是五品叶,也不知真假。”

    “肯定假的,有大货的都是鸟悄的,好多人都盯着呢,尤其是朝廷的眼线,哪能轻易见光。从乾隆爷那会儿宫里对极品棒槌的追求就跟疯了似的,挖了100来年,长白山品级好的棒槌都采得差不多了,我都好久没听见有人起大货了。”

    “那你见过百年老参吗,我听说那东西可是有缘人才能见到。”

    “嘿嘿,大顺,我在这上山‘做大木头’有快20年了,啥没见过?别说百年的,就是300年的六品叶我都见过!”

    “真的啊,300年的长啥样?”

    “我跟你说那东西贼漂亮,像个娃娃,须子老长了!”说着,王矮子伸开手臂比量了一下。

    “这样的大货现在能买到吗?”

    “老佛爷有钱吧,还是在朝鲜那面买到了几苗上品的,长白山今年就没出过4品叶以上的。”

    “就没存货了吗?”

    “保不齐有,最近朝廷四处派人找六品叶,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快有大货现身了。”

    “嘿嘿,王叔在山上这么多年就没留几个大货?”

    王矮子从旁边拿过一个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这种事你得向大把头打听,哈哈!”

    大顺手伸进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王叔,有啥消息透露点?”

    王矮子推门看了看外面,把头凑过来,“我只跟你说,你千万别说出去,大把头手头有大货,还不是一般的大货,前几天还有朝廷的人找过他,不过倒是没拿走啥。”

    “吃点东西吧。”王矮子递给大顺一个烤土豆。

    赵把头果然带着一只狍子回来,晚饭的时候,他亲自给大顺端来一碗肉汤,“今天得亏了你,要不俺这条老命就被山神爷收走了!”

    “等伤口好了,用这个调理下身体。”赵把头回身拿过一个盒子,放到大顺身边。

    大顺打开盒子,一苗四品叶棒槌正躺在里面,看起来分量不小,品相很不错。

    “谢谢大把头......这个我不能收。”

    “干哈?”

    “不瞒大把头,我是来寻六品叶的。”

    赵把头闻言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我在山上这么多年,都没见到一苗百年老山参,再说,这四品叶给你调理身子足够了。”他见大顺面带忧伤,就又问:“你是要给什么人用吗?”

    “其实我是给家中老母寻的,她得了一种怪病,气脉虚弱,全身无力,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干活,老家的一个郎中说是要一颗百年老山参方能治得了......”

    赵把头突然站起身,“大顺你没跟我说实话吧?放山的都知道这大冬天上哪去找棒槌!”

    大顺脸一阵发红,脸泛难色,犹豫了一会,强撑身体坐起来,“大把头......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前些日子荣善人的马被毛子的炮声惊到,他从上面掉下了山沟就一病不起,从省城来的名医说要寻一苗六品叶的老山参才能救活大善人。”

    赵把头又坐了下来,点燃一袋烟。

    “我从小在荣善人的孤儿院长大,受过他不少恩惠,当年洋人在东北打仗,又赶上咱们吉水县遭了水灾,淹了百里的百姓,朝廷顾不上咱们,是荣大善人出手赈济的灾民,咱关东百姓哪个不记挂着他。我知道当初他帮过你大忙......我来山上就是听说赵把头你存着一苗大货......”

    赵把头把烟袋在地上一磕,“你听谁说的?

    大顺继续说道:“我还知道,当年有人要买你的参,已经交了定金......”

    “那东西早被我自个儿吃了!”赵把头站起身径直向屋外走去。

    大顺嘴角泛过一抹笑意。

    只休息了一天,大顺就下了炕拄着拐杖来到南炕头,木把们今天都下了山休息,赵把头正在往鞋里絮靰鞡草,大顺清了清嗓子说:“我听说吃了百年参会改命,大把头为啥还在这里?”

    赵把头抬起头,叹了口气,“你小子开始我真把你看扁了,也罢,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是从八国联军进北京那会儿开始做的木把,最初是在水场子干,有一年放排的时候被老毛子抓去扛活,那时候他们正跟东洋人打仗,经常枪林弹雨的,差点丢了小命。荣善人是我的同乡,跟老毛子做过皮货生意有些门路,父亲跟荣善人的弟弟荣贵相熟,就通过他找到荣善人帮忙,荣善人用几车粮食把我赎了出来。回来后我把当时寄存在松花江水院子的一批红松送给了荣善人,算是报答,当然那几根木头的价值抵不上那些粮食,毕竟我是穷苦人家,荣善人就象征性地收下了。之后我进了山场子,慢慢做了大把头,伐木的时候常会碰到一些山货,大都是普通的玩意,值不上大价钱。我也想着哪天能碰到个顶级棒槌,发笔大财,可是长白山的大货野山参差不多被采光了,剩下的大都是二三品叶。也许是老天眷顾,我竟然真的梦想成真......”

    赵把头拿过水壶喝了口水。

    “一年前,我独自上山时碰到一只个头特别大的狍子,就跟着追了很远,在一片美人松树林,狍子一眨眼不见了,我转了半天,发现自己走麻达山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有块几丈高的岩石挡在眼前,旁边紧挨着一棵不认识的树,让人称奇的是树上居然长着一苗六品叶棒槌,不是一般的六品叶,是有三百多年的灵参,我以前也只是听说棒槌鸟会把参籽带到树上,那次真是开了眼......”

    大顺一愣,心想树上长棒槌这个传说看来是真的。

    “起完参,我还是搞不清方向,转了几圈都是回到原地。正急得不行的时候,一个挖棒槌的刨夫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我就跟他说等卖掉人参我分给他一半。七拐八拐我们转出了山,他却要抢我的包袱,我们就扭打在一起,一不小心他脚踩空,掉下了山崖。回到山场子后,我把棒槌用桦树皮包好偷偷藏了起来。根据大清律法,私人是禁止交易长白山人参的,只是现在朝廷虚弱得很,已经管不过来那么多,但我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出手。我就下山去寻找合适的买家,在靠山镇的‘三娘客栈’打尖的时候,恰巧碰到了来买木材的荣贵,他当即同意以高价买下,待我取参回来,却发现荣贵已经被马贼杀害......这个事情过去几个月了,参我一直留着,最近我手头紧,想着要把参出手......我以为荣贵死了,没人知道这个事情了......我也知道他哥哥荣善人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受到过朝廷嘉奖,是名副其实的大善人。可是啊......”

    赵把头突然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前两天,就是你来这儿的头一天,朝廷的人找到我,说老佛爷现在病得不轻,正在找极品参,让我帮寻摸着,而且他们还说啊,如果私藏大货,不卖给朝廷,就是杀头之罪......想想也是,现在兵荒马乱的,洋人虎视眈眈,老佛爷要是没了,这大清不是完了?那我们不就成亡国之奴了?”

    “赵把头,荣善人做的事你自己心里应该明镜似的,他为咱关东百姓做了多少实事,就说咱们吉水县,哪个没受过他的恩,可是朝廷呢,别管他皇上还是老佛爷,有谁管过咱们吗?”

    赵把头深吸了一口烟,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道:“你是咋知道我这有大货的?”

    “荣贵临死前曾说出赵把头的名字,荣善人也不解其意,后来抓住了袭击荣贵的一个马贼,从他口中得知那日截杀荣贵是获知了线报,说是荣贵刚买了一只大货,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品级,善人就猜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凡物。既然马贼也没拿到,说明东西还没出手,就猜大货还在你这里......”

    “荣善人说过赵把头是个守信之人,相信有一天他自会送上门来......”大顺深深看了一眼赵把头,“荣善人一直没来找你,就是相信你的为人......”

    赵把头停顿了片刻,“算你小子精明,昨天你就把我实话诈出来了......那天荣贵已经付了我一半定金,发现荣贵死了后,我就想自个儿留着......也罢,谁让我欠他们的呢,再加上欠你的命,我要再不给,就太不仁义了。”

    “不过,咱们的事千万不能让朝廷的人知道....”

    说完,他去了屋外,好大一会,拿来一个匣子,里面是用黄稠包裹的一颗六品叶。只见它纹深皱密,通体淡黄,参须最长的有2米多。大顺也是开了眼,半天眼都没眨一下。

    “这些钱如果你觉得不够,日后可以到荣善人钱庄来取。”大顺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大顺坐上一辆马车,匆匆往回赶去,一路上想着很快荣先生就可以服上这棵灵参,心中不免兴奋起来。他又回忆起认识荣善人那年,洋人作乱土匪横行,百姓流离失所。父母因被抓去做劳工而死于战火,从此他成了孤儿四处乞讨,那日他来到吉水县城,听人说有个荣大善人正在施舍粥汤,就随着人群来到荣府。当时门前排满了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装粥的大锅有几十口,他足足喝了两大碗。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大人走到他跟前,摸摸他的头问他多大,当得知他孤儿的身份时候,这个自称荣先生的善人将他带到了自己开设的孤儿院。后来他又在荣善人开设的义学念书,不止四书五经,还有西学。长大后,荣善人看他聪明伶俐,就把他带在身边做生意,木材、山货、粮食的里面的门道被他摸得门儿清。一天,他正在荣善人松花江畔的大车店帮忙,一个身材魁梧的木把头走进来,说是为了感谢荣善人的救命之恩,送他一批长白山红松木。那个人就是赵把头。赶上那年吉河县遭了火灾,为帮助百姓重建家园,荣善人将那些木头都捐给了受灾百姓。后来荣善人设立了同善会,救济的贫苦百姓数也数不清,从此荣善人在他的心里成了一尊活菩萨。

    再次回到靠山镇的时候已是晚上,他又住进了徐三娘的客栈。老板娘见到大顺,脸上像开了朵花儿,眼睛紧紧盯着他。“大兄弟,你咋这么快回来了?怕不是被那老家伙赶出来了吧......我就说嘛,你看着白净,那活不适合你!”

    大顺心里得意,脸上挂着笑,“哈哈,不管啦,反正老子高兴,今天还得喝两盅,让表姐费心了!”

    “该不是拿到大货了吧?”徐三娘往大顺身上瞟了一下。大顺连忙摇摇头。

    屋里热得很,大顺坐上炕头脱下棉袄,把参盒塞到贴身的上衣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徐三娘过来掌上灯,又跟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就张罗好了一桌酒菜。她回身插好门坐到桌边,拿过酒壶自己倒上一杯,“来,三娘陪你喝一个!”

    一杯下肚,三娘说道:“咱姐俩也是有缘,看着对眼,日后还要常联系着。”

    大顺点头称是,和徐三娘连干了几杯。不一会大顺觉得浑身燥得不行,就松开了领口。抬头看见三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去了外衣,只穿着一件红肚兜,随着里面的撩人春色一起一伏。三娘伸手过来,脱去大顺的上衣,身子一下贴住他结实的胸膛。此刻,她那被关外的风熏红了的脸愈发显得红亮,犹如两团跳动的火焰,进而烧遍全身,变成明亮的大火烛。大顺双目通红,整个身子像被磁铁吸住一般钻进那团火,火越烧越旺,仿佛整个关外的雪都融化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刚露曙色,三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还有点晕,他晃了晃头,昨夜的事情仿佛一场春梦。他突然想到那盒参,伸手抓过上衣,匣子还在,他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他的头突然嗡的一声,这不是那苗六品叶,只是三品的。他出屋喊老板娘,半天也没人答应。

    他又来到后院,徐三娘正在晾衣服,见他过来,就冲他眨眨眼。大顺红着脸,问:“三......老板娘......昨晚......是不是有其他人进过我的房间。”

    “哎呀,大顺哥,我昨晚光顾快活了,可能啊——走的时候忘记插门了。”说完,徐三娘转身向屋里走去。

    “三娘,你——”大顺追了过去,跟到徐三娘的房间。“哟,怎么大顺哥,没玩够吗?”三娘把脸贴上来。

    大顺突然抓住三娘的一只胳膊,“是不是你拿了参!”徐三娘“哎呦”一声,大顺下意识一松手,电光火石间,三娘另一只手亮出一把剪刀抵住大顺的咽喉。

    “你......你到底什么人?”

    “我也不难为你......其实我挺稀罕你这个小白脸的,你拿那个三品的走吧!”

    “你知道那苗参是给谁的吗——是荣善人,他现在病得很重,急需这个!”

    “原来是荣大善人......可惜,可惜呀,这参只能救更重要的人了!”

    “荣大善人可是咱们关东百姓的活菩萨,他是咱们的大恩人啊!”

    “我当然也很敬重他......跟你说实话吧,皇上老师裕德龄公主前些日子派人求购六品叶,要给皇上治病,据说光绪已经病入膏肓了。公主说皇上可是主张变法维新的人,是为了国家好,他要是能活着,我们的大清就还有希望!”

    “你一个妇人懂啥?”

    “你小子懂个屁!老娘当年跟毛子打仗时,你还穿开裆裤呢!‘红灯照’里也是有一号的,‘忠义军’里面我是唯一的女将!”

    三娘顿了顿,叹了口气,“只是后来都散了......我要被问斩的时候,裕德龄公主说我是巾帼须眉,求提督大人放了我......后来我就在这里谋个营生......公主留过洋,见过世面,说的话准没错!”

    “皇上都被软禁了,你还能指望他啥?善人常跟我讲,我们太穷了,啥都缺,打仗也打不起!现在重要的是开民智、办学校、建工厂,实业才能救国!”

    三娘手上劲一松,大顺反手夺过剪刀,顶在三娘心口,“三娘,快把参还我!”

    三娘闭上眼,不发一语。

    “等等......‘徐三娘’——让我想起一个人,当年我听善人说过,他的孤儿院里曾收留了一个小姑娘,她父亲被老毛子杀害,母亲参加忠义军做了个头领,她就跟在姑姑身边,后来吉水县遭水灾,姑姑被水冲走,再后来她要饭到了荣府......对了,她母亲也姓徐。”

    三娘睁大眼,突然抓住大顺的衣领,“你没骗我?!”

    “那个小姑娘叫李红珠。”

    三娘拿出红手帕,捏在手心里,反复抚摸着上面的“红珠”二字。泪水慢慢滑落,进而嚎啕大哭起来。

    大顺和徐三娘坐的马车停在了吉水县城的孤儿院门口,安排好她们母女相认后,大顺独自去见荣善人。

    当大顺站在荣善人病床旁的时候,郎中正在一旁把脉,他摇了摇头,“大罗神仙也不行喽......”

    “都怪我,来晚一步啊!”大顺扑通跪下。

    “怪不得你啊,这本来就是没得治的病,这人参啊,也只能补一时,顶多能让他多活几日......”

    “趁他现在还能开口,跟他说会儿话吧。”

    荣善人慢慢睁开眼,“大顺啊,咳咳......什么参也治不了我这个病......这参就不要浪费了。”说着他用眼睛瞥了瞥枕边。大顺凑过去,是一本革命党人的地下刊物。封面上的人没有留辫子,戴着眼镜,板正的寸头,目光锐利。

    “这位张先生近年跟我私交甚厚,曾经留过洋,也是咱关东人,起先,我不大认同他的革命思想,现在我发现他的很多观点挺有道理,大清亡了,不代表国家就亡了,我们还有希望......”咳咳,荣善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我听说他最近也病了,你快跑趟长春,这苗参务必转交给他......”

    “嘚嘚嘚”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大顺快马加鞭向长春驶去,身后腾起的烟尘被关外的寒风吹到空中,在晚霞的余晖里跳动。血色残阳正向山后坠去,雾茫茫的群山的巨大阴影投在大地上,仿佛一个王朝垂暮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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