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我是一只生活在美国公寓的蟑螂,公寓里近几年都是来附近大学读书的中国人租住。所以我最近几年都能够像美国人一样享受美味的中餐。我比其它蟑螂活得久得多,而且听力视力都很好,能知道公寓里的任何对话,可以算得上是耳听八方,目视死角了,算得上是一只具有神性的蟑螂了。冬天开始不久,其中一个中国年轻人离开了,住进来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中国男人。所以现在公寓里面是一个中国年轻人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自从这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来了以后,我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他会留下许多的食物残渣,所以我渐渐胖了起来。之前两个年轻人住的时候,他们每天把灶台和水槽洗了又擦,擦得干干净净,我们许多兄弟都饿死了,甚至他们一看我们活动,就立马把我们踩得粉身碎骨,更可恶的是他们用致命的毒药残害我们的种族,一吃到那些毒药,我们就浑身发软,行动迟缓,渐渐地就一动也不动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活到其中一个人离开了这座公寓。
我喜欢新来的这个老男人,因为他不在意我们的存在,而且把我们养得很好,剩下的那个年轻人孤掌难鸣,他做卫生就会被老男人弄脏,他清除食物残渣——老男人就会制造更多,迟早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包围他们,现在我们的活动范围已经冲出了厨房,浴室里已经有我们许多兄弟,我们还攻入了他们的卧室。有一天,那个年轻人刚关了灯,躺在床上,我故意飞到他的脸上,然后迅速逃开,他整个人一下子就弹射起来,在身上摸来摸去,搜索我在哪里,又把被子翻了又翻,甩了又甩。我早就逃走了。
暂且叫那个老男人廖教授吧,听说是一个大学访问学者,那个年轻人就叫做小林吧,小林是这里的一个博士。他们是来自一个省份的人士,廖教授是他们榕城医科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大概不到四十五岁。准确地说是副教授,因为评不上教授,所以才需要出来镀个金。
又是一天中午了,自从不用逃命式地觅食,我就每天睡到自然醒,其实现在还有点早,但是我被吵醒了,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噪音,就像是两个湿润有弹性的橡胶在压榨什么东西,我想起以前我还住在养猪场的时候,每当猪进食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我从柜子缝里爬出来,爬到天花板,慢悠悠地爬到客厅时,看见原来是廖教授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午饭。
刚好,小林从房间出来。他一般都会避开廖教授,只要听见客厅有什么声响,就不会出来,直到廖教授吃完饭洗完碗再出来做饭。偶尔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厨房或者餐厅的时候,廖教授总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似乎总是在退让怕有什么冲突的样子。
“廖教授,蟑螂太多了,我们得做好卫生,你想做......”小林在春天刚来不久的那种虚假的温暖天气里礼貌地一笑,然后直接开启话题。
“蟑螂有什么的,没关系的。”我很好奇,人类是如何学会用一种客气却无比武断的语气说话的。
“那么多,你不觉得脏吗?”“我们那个年代,哪里都是蟑螂,有什么的。”不要把什么都归咎于“我们那个年代”好不好,我一只蟑螂都看不过去了。廖教授开始大谈特谈他的艰苦岁月,话语之间开始本能地想要突显自己更为丰富的生活经验和作为一个教授具有的更多与更高的知识水平,“二十年多年前,我们读大学那时候,宿舍里多的是蟑螂,就算宿舍里没什么吃的,晚上睡觉的时候,随手一抓,有时候都能摁死一两只”。
“我们来分配一下卫生区域吧。”小林明显不想和廖教授有过多的言语上的论断。他们已经一起在一个公寓里生活了几个月,对他的行为模式有一定了解。并且小林对久经社会人世考验的成年人没有耐心,不是那种冷漠的不善良,而是单纯地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蟑螂是灭不完的。”因为蟑螂是灭不完的,所以干脆就不灭了,也不用管有没有处理好厨余垃圾而滋生更多的蟑螂。他的话倒让我舒心,承认了我们这些微弱生命的强悍之处。
“厨房和洗手间一人一个地方,至少一月大清洗一遍,你自己选吧?”小林已经有一点怒气了。立夏刚过十五天,真正的夏天来临了,人也容易暴躁起来。
“他们这个是木地板,不能洗的,上次物业也说了,会漏水的。”他改变了语气,小心翼翼地说。
“那是因为洗手间浴缸边上的胶开了,所以洗的时候,要注意拖把拧干一点,避开那条缝。”
“那我选厨房吧。”他客客气气地选择。
“厨房那个地板都是油,要用洗衣液用水稀释以后,拖把打湿了慢慢拖,拖完再用清水拖,再用另一个拖把把水拖干。”
“那我选洗手间吧。”廖教授不愧是副教授,总是可以快速做出“正确”的判断。
“洗手间要刷那个坐便器和那个浴缸,还要拖浴室的地板,地板都黑了。”
“那不是挺干净的嘛?”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客客气气地试探着。
“就这么说定,至少一个月做一次。”
看起来,小林也不是好脾气的人,按理说,一个中国中年男子是不可能听取一个年轻人的建议,但是在我的想法里,如果一个中年男子在生活态度和卫生习惯上,或者在所有方面还不如一个年轻人,还总自以为自己年纪较长而肯定更有智慧,那不是更可笑吗?活过的那些年头不就没什么用了吗?我看着挺有意思的。话说小林怎么会愿意和这么一个年纪较大的人合租呢。一般年轻人会在年纪上看不起年纪大的人,年纪大的人会自以为生活和人生经验丰富而总是想教育年轻人,更别说听进年轻人的建议。
我看呐,是因为他和离开的那个年轻人是很好的朋友,而那个人走得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满意的新的住客,小林也不能说太多,那时候也只能就抱着试试的态度和廖教授这样的中年男子住到了一起。有时候,朋友之间的问题因为友谊而不敢说清楚,往往只会带来更麻烦的问题。例如,小林和廖教授一起去签约的时候,廖教授说要直接“签到明年七月份”,小林不同意,后来就折中定到了一月份,因为廖教授明年一月份就离开。小林只说只保证对离开那位朋友的合约负责,也就是到今年七月份,所以如果不合适,七月份会离开。再帮廖教授找一个舍友就好了。当时他们几个人是这么商量的。
话说,他们定了卫生计划以后,我看见小林每三四个星期拖一次厨房,把我的食物都清走了,可是廖教授一次也没有跟着做卫生间的卫生。他心里一定觉得很恼火,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一次做完厨房的卫生以后,廖教授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小林实在是忍不住了。
“廖教授,我们说好的要做卫生的”。
“我都有在维持卫生间的卫生的。”
“连洗手台和坐便器都是我每天在擦的。你维持了什么卫生?蟑螂都越来越多了。”
“你看,客厅里从外面飘进来的落叶我都扫了。”
“我们真的是有代沟。”我觉得小林虽然讲得这么直白,但要说的不是代沟的问题,他在心里肯定在骂人。再说了,别什么都推到“代沟”上好不好,你看我和我的蟑螂小辈们处得多好。那是因为活得时间长一点,我有更好的生存经验传授给它们,我也经常对于小蟑螂们的领地侵犯不过分的惩罚,只是和善地告诫,所以我才敢说我是过来人,不对,是过来“螂”,不然不是白活了那么多时间,然后还厚着脸皮说自己因为年纪大所以是对的。廖教授就总是觉得自己是对的。有一次他买了好多排骨,做饭的时候小林恰巧看见他在用排骨炒菜,随口一说,排骨哪里炒得熟,更不能炒得烂。当下,廖教授就坚决地反驳说,当然可以了,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等过了一会儿吃饭的,我却看见他差不多把排骨都挑了出来,有些明显还带着血丝。隔天发生了更有意思的事情,廖教授跟小林抱怨说,因为这里的排骨太韧了,咬不动,差一点崩坏了牙齿,流了一嘴的血,估计要疼好几天,都嚼不了东西,得喝稀饭了。
即使牙疼说不上话也阻止不了他评判别人。某一天,小林跟另一个留学生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回来,廖教授看见了就说,挺好的。公寓离学校的距离不长不短,如果走路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开车几分钟,停车场在中途,还要走十多分钟,骑自行车是最合适的。
“二手车吧”,廖教授问。
“是的。”小林不耐烦地回应。
“多少钱?”“一百五十美元。”“二手都要这么贵。”
“原价要五六百吧。”小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懒得看着他说话了,所以也没看他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用。”匪夷所思的评论。其实我能理解廖教授为什么会是一个生活处处节省到甚至有点抠门的中年男人。我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也经常就着一块面包屑过好几天。从那些吃不饱的卑微的日子活过来,我有时候确实带着心理暗示活着,不能放纵,不能不管明天。我其实不是想为廖教授辩解,一个生活观念节俭的人,总是看不惯别人适当地花钱。一个人有时候也只是生活无奈,节俭习惯了以后,生活好起来反而越是过了头,就成为了吝啬和自私的人。在省钱方面,也的确能够体现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和“语言艺术。”例如,我听到他们曾经在讨论关于电费的事情。为什么在这个公寓里发生的都是这么鸡毛蒜皮的无聊的事情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点学术方面的探讨或者人生哲学的交流呢?一个是大学里教授生态信息学的教授,一个是在读的化学博士,就没有一点科学思想碰撞吗?廖教授只想省钱。他拿到的资助勉强只能在这里过活,来回的机票还要自己买,自己也不乐意往里贴自己的任何一点工资。白天即使两人在家里也不让开空调,有时候室内温度都在三十五摄氏度以上,热得我都爬不动了,可是廖教授一天三餐地做饭,我在天花板都感受得到发烫的电炉丝,他也觉得无所谓。小林就觉得开空调还是要的,又不是生存不下去了,太节省到生活都难受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吧。他就折中到了下午三四点热气最盛的时候再开,可是有时候出门跑个步的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廖教授就趁机把空调关了,等小林回来的时候,温度回升了,重开制冷反而更耗电。廖教授不认同他的观点,甚至有时候在他下楼扔垃圾时听到关门声就专门从房间出来关空调。小林没想计较那么多,只是廖教授总是强调空调耗电。有一次,小林故意说我自己也不怎么做饭,都是随便微波炉热点东西吃,电费还是这么高。廖教授立马像踩到钉子一样浑身收缩颤抖,赶忙说,电费也是很多方面组成的啊,空调啊,洗衣机啊,烘干机啊,还有能源费单中单列出来的燃气费也占了不小的比例,那是用来烧热水的。对哦,是由很多方面组成的,不只是空调哦。不然我们尝试一个月不开空调与一个月不做饭,看看哪个更耗电?哦,既然你说你不计较那么多,那就不要计较了。
“说起来,在这里没车真是不方便,超市都在城市外围,开个车都要二十几分钟。”廖教授沉默了几秒钟,转变了话题,语气从一种评断的坚决弱化成普通但带有一点无奈的描述。我很好奇他如何能这么快地转换话题。
“是啊。”
“我这来交流一年的,买不买车都很麻烦。”
“我是不得不买,要待好几年。”
“哎呀,我之后买菜就不方便了,之前一直帮我买菜的那个老师回去了。”廖教授偷偷撇了小林一眼,“哎呀。”
“可以去下面那个超市吧?”
“那个超市贵太多了。”
“确实是”,小林明知道廖教授在暗示,但他还是心软了,“我倒是会去亚洲超市,后面我可以帮你带,但是我只去亚超,亚超人比较少,但亚超确实也比较贵。”
“为什么不去沃儿马呢?沃儿马是最便宜的。”廖教授试探着。
“沃儿马人太多了,美国人又不在意距离,估计超市里都是病毒了。”
“没事的,戴个口罩就好了。问题不大的。”廖教授想了几秒,“我觉得问题不大的。我觉得你是可以去的。”
小林没搭理他转身回房间了。显然小林在这个夏天里,身体受着季节的烘烤,心里应该也很燥热。还好他总是刻意避开廖教授,所以即使有时候不得已要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短暂的对话,但是每一段短暂的对话也够他受了。再一次他拖完厨房,就把拖把和桶横在卫生间里,卫生间的地板也不清洁,到了晚上,廖教授要洗澡的时候看见了倒了脏水的浴缸才不情不愿地随便拖了一遍。
话说,最近比我们蟑螂还让人类恶心的是正在流行的一种病毒,就是小林提到的“病毒”,有许多可怜的人已经死去了。也是因为病毒,他们才都在家隔离。小林有时候就很苦恼,在房间里坐卧不安,坐在靠椅看一会文献就要玩起了手机,玩了一会手机又坐不住了,整个人慵懒地躺倒在床上,侧躺着看手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到了天黑,起来找饭吃,然后又继续重复之前的日常。供他躲藏的公寓里没了日夜,实验室里的数据也不会自己长脚跑到这公寓来。这个公寓只充斥着对于生命的不安和对未来的烦躁。心情自然就郁闷。明明也有大把时间休息,却精神不济,口腔溃疡,头昏脑胀。可是学校关门,他做不了任何实质性的科研工作。社会停摆,他一个人也转不动运转的齿轮。所以说,人类多么愚蠢。总是说自己是最伟大和智慧的物种,那么一个看不见的病毒就把人类搞得惊慌失措!人类!不要说你们总能战胜一切!就像我们蟑螂从不挑战冬天的寒冷一般,因为我们天然知道我们的微弱。不要高估了你们的伟大和低估了你们的渺小。你们连我们蟑螂都赢不了。我们的存在就像是廖教授和小林那些芝麻大小但没完没了的冲突一样。
听说戴口罩能预防这种流行病。有一天小林从外面拿了两盒口罩回来,一回来就分了十几个给廖教授,廖教授倒是客客气气地道谢。他们国家的大使馆和本地的慈善机构都在发放口罩,例如这天,小林跟廖教授说,“廖教授,你填了我前几天发给你的大使馆领口罩和药物的链接了嘛?”虽然语气不好,但还是充满关心的意味。
“我填了,今天还领了一包口罩。”廖教授听起来很高兴。他的那种高兴是发自内心的,我敢肯定,因为我们蟑螂每次不废力气——用人类的话说——就是不用花钱得到什么食物时都是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哪里领的?是我发给你的那个嘛?”
“不是,是另外一个,你不知道的嘿嘿。”
“哦。”我能明显感到小林的不悦!
过了几天,我爬到窗口晒太阳。我听见小林在敲廖教授的门,“廖教授,今天可以领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口罩了。”没人。小林就自己出门了,没想到在门口遇见了廖教授,小林懒得理他,反倒是廖教授高兴地挥了挥手中的一个包裹,“诶,可以领口罩了。”
“要去了。”过了半个小时以后,小林空手而归,看来是太迟了,没领到口罩和药品。除了领口罩的那一天,廖教授在自我隔离的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出过门,直到有一天,小林听到早上六点多的声响之后,公寓里就只有他自己房间里的音乐声,过了十一点,也没有听见平常廖教授做饭的声音。小林关掉音乐,公寓一片沉寂,前一天晚上廖教授似乎有一些咳嗽和感冒的症状,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他走出房门,敲了敲廖教授的房门,喊了一声,都没有人应答,他就给廖教授发了一条微信,问他是不是出门了,没有回。廖教授平常自己有事找小林的时候,会先似有若无地在身边踱步,然后像捕食昆虫一样慢慢观察,终于捕捉到一个眼神交汇的时刻,微微一笑,“诶,那个,小林啊……”其他时间他微信都不会回的。也许出去了吧。就这样到了傍晚,还是没有回信,我看见小林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答。他们房间门一般都不会锁,他不敢去开门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万一真的出事了。不敢看。还是忍不住打开门稍微看了一下,没有人。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廖教授依然没有回复消息,小林正在吃饭——没有正常上班上学的日子作息都混乱了,廖教授开门进来了,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径直就往自己房间里去了。小林脸上表情也不好,懒得搭理他。
初夏是适合生长的,所以我们蟑螂才长得又大又快,我的子子孙孙们看起来都很健康,这还是多亏了廖教授。不得不说,中式食物吃起来就是比外国食物好吃,多种口味,煎炸炒闷,油烟味一出,食欲就来了,就连他们的米饭都特别好吃。小林做饭做得太少了,总是一次性做好几天的量,冻在冰箱里,要是等他的残渣,饿都饿死了。廖教授就不一样了,顿顿做,顿顿不清理干净,留着喂养我们。我经常爬上他们的两个锅,一个是电饭锅,一个是高压锅,都可以用来煮米饭。关于那两个锅,他们之间也有过一些摩擦。
有一天,小林正在吃饭,电风锅里装着未来几天的饭。廖教授准备要做饭,让他把饭都盛出来,洗给他。小林之前每次都用高压锅煮白饭,这次比较多,就用了比较大的电饭锅。
“那不是还有一个高压锅吗?那个还更快。”
“你说用那个煮饭?”
“对啊,我之前每次基本比你晚做饭,不是都用那个?”
廖教授盯着小林和电饭锅,我也在纳闷这家伙在干嘛,久久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动作,像是一个滑稽的雕像吧。
“哎!”那家伙突然叹出了一口大声的气,我也被吓了一跳。
小林停下了筷子,“你有病吧”,夏天果然让人火气大。人类更让我火气大。
还有一次,我躲在柜子里,看见小林正在往电饭锅加东西要做腊肠饭,廖教授这是走过又看着那个电饭锅。
“你要做饭啊?”他是怎么总是能够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客客气气的语气说话的呢?
“对。”小林头都不抬。
“你要用这个锅煮饭?”廖教授是怎么当上副教授的?当他的学生估计不会太好过,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什么要求,他大概不会直接明说出来,而是某种程度上阴阳怪气地暗示,让学生自己去揣度,揣度就让人心慌,害怕僭越了教授的意愿,只能不去做某些不明确的事情,教授喜欢的事情则要多做几遍。有一次我就贴在天花板上看他和学生开视频会议,他跟学生说:“你的这个想法是可以的,但是呢,我建议你按我说去做会更好。当然啦,我也鼓励你们独立思考,不一定就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只不过呢,你们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难。”隔了一会,他却变了另一种态度,我只是一只蟑螂,我是不太懂,我只听见他说:“是是是,您说得对……是是是,您提醒得是……我会及时汇报的。”
我当时笑出了声,可是他们人类听不懂我作为一只蟑螂的笑声。他们听不懂我的嘲笑声。可是我不知道我什么突然间有一点难过。因为我发现了我无法表达我的任何一种情绪。包括我此时的嘲笑在内,我的悲伤,我的不满,我的愤怒,诸如此类的都无法被“其它人”理解。我只能快速地活动我细小的六只脚和触角。要是有一种属于我们的发出声的语言就好了,信息素太滞后了。可是我在他们人类身上看到的——语言大概不过是另一种围墙。人类并不愿意更不能够互相理解。
“那里还有一个锅。”小林压低了语气放慢说话的速度,克制又表达着自己的不悦。
自那以后,小林都只用高压锅煮饭,有一次在刷锅时,发现锅底糊了一片,那个锅每一次都会糊锅,但那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糊锅都严重得多,很难洗,然后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卧槽”,他骂出了声。
我的日子过得好舒服啊,越来越胖,行动越来越迟缓。但还是要躲着小林,他可凶了,一见到我们就会置我们于死地。
过了一些日子,廖教授也意识到了蟑螂有点多。他挑了小林走出房门做午饭的时候,开始抱怨。
“蟑螂很多哦,我都看见它们在我的碗筷上爬。”
“我们应该......”小林应该还是想商量一下怎么消灭我们。
“所以我把自己的碗筷装进了盒子里,把自己的调料和食材也包进了袋子里。”廖教授为自己的聪明洋洋得意,“呵呵”。
“我明天开始会每个星期喷一次药,之前喷得不够勤。你就最好把自己的东西都包起来。”
“蟑螂药多毒啊!你应该不要用蟑螂药。”
“抛开剂量谈毒性是你一个生物学教授该说的话吗?而且这是正规商店买的药。”
“那你应该对着蟑螂喷,往它们身上喷,就有用。”说着,双手还做着喷杀虫剂的动作,滋开双唇,嘴里喷出唾液丝,发出了“嗞嗞”的声音。我们又不是傻子,待着那里一动不动让你喷,你以为“小强”的名号是白叫的,再说了,不把我们踩碎,喷药有些时候也只能让我们假死。
“廖教授,你应该试着去喷一次。”廖教授还没听完就走开了。
过了一会,他敲小林的门,“你应该用洗衣粉,蟑螂一吃到就死掉了。”他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试探着。
“公寓里没有洗衣粉。我平常没有用洗衣粉。”
“你应该去买洗衣粉。”他客客气气地试探着。
过了一会,他又来敲门,“你应该用苏打粉加白糖。”
“公寓里也没有。”
“你应该去买苏打粉和白糖。”他还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客客气气的语气说着。
哎呀,最近经常能看到人类的好戏。真是生活安逸,又心情愉快啊。
“蟑螂好多啊。”廖教授到了晚饭的时间又在抱怨。怎么,他不喜欢我们了吗。他正在吃饭,有一只小蟑螂快爬到他的碗里了,边上还要几只在试探着。“咦!”他果然不喜欢我们了,竟然已经开始嫌弃了,他一手护着饭菜,一手就准备徒手捏死那只小蟑螂。那只小蟑螂逃过了他两指捏合的那一瞬间,继续爬向他的饭菜。他把饭菜都抬了起来,整个人都站起来了,只不过小蟑螂毫无踪影。他有点气急败坏了,放下饭菜后,到处搜寻,把头埋到桌底下时,小蟑螂又爬到桌面。被发现了!他不再只用两只手指,而是用两只手掌不断拍着桌子,只是动作实在是笨拙得像僵硬的弹簧人一样。拍了好几次以后,他改变了策略,他用手在碗的边缘扣出了一点菜叶,放到了桌上,然后保持静止。那只小蟑螂果然被吸引过去了。哎,“年轻人”果然容易被诱惑。不懂得邪恶人类的套路。为了眼前的一口菜叶就不顾被人算计了,他已经作势要拍下去了。救它吧。我从天花板飞了下来,直接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一惊,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桌子都掀翻。小蟑螂逃走了。只剩下廖教授喘着粗气。看见了吧,我是如何拯救小蟑螂的。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小蟑螂遇到我都恭恭敬敬地问好,就算是同龄的蟑螂,也是客客气气的,不只是因为我年纪大而已啊,廖教授。廖教授缓过神来,又开始吧唧吧唧地吃起饭来。小林刚好站在房间门口看好戏般看完了这一幕,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廖教授,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会把当天的垃圾袋扔掉,不管有没有足够的垃圾。”这两个人每次的话题除了卫生就是蟑螂,也很少见他们谈过其他的事情。话题的开启也没什么铺垫和逻辑性。这两人相处得一点都不和谐,不像廖教授和我们蟑螂一样的关系,不过他今天怎么了,突然要对我们下手了。小林最开始的礼貌和克制估计已经被消耗殆尽了,最近的语气都透出了他对廖教授的厌烦,肯定是不乐意多说什么。而廖教授呢,不论是什么时候,总是要把话说到他觉得自己是“正确的”的时候才心满意足地回房间,不知道是出于个人和职业上的习惯,还是年纪和过去某个年代带给他的错觉式的阅历。
“不用,晚上把垃圾桶拉到阳台就好了,白天再拉回来,蟑螂就进不来了。”愚蠢的人类,我们的腿可你比多得多,什么缝都进得去。
“还有,厨房的这个操作台和洗池边本来就是每天做完饭都要用抹布擦,不要有水和其他东西,最好先用洗洁精水擦一遍,再用水擦。”
“水又不会怎么样,蟑螂又不喝水。擦也是可以的,诶,你说每天最后的一个人擦是不是?”
“每个人做完饭自己擦,我每天都在擦。”
“垃圾不用每天扔,有时候都只有一点点,多浪费垃圾袋啊。”
“上次买的那一盒,十块钱就有500个,你回去之前也用不完。”
“那......”他思考了一下,“卫生问题,我觉得我做得很好,我一直都有在维持的,倒是你,你是有必要使用完马桶把中间那层坐垫拿起来,不能让别人来帮你拿啊。”
“完全没问题,我从今天开始会记得拿起来,希望廖教授也可以做完饭收拾干净。”小林大概没想到话题被转得那么快,但他转了回来。
“呵呵。”廖教授礼貌地发出了两声他那标志性的干笑。
像是一出滑稽戏剧舞台上的双人表演。夸张的冲突和台词却出现在此时的现实生活之中。文学艺术凝练于生活,总归只是艺术手法,升华以后就不是那么实际,可生活实际上超脱不了生活,也接近不了艺术,只有真实的滑稽和可笑。我一只蟑螂谈什么文学艺术。不要以为我不懂艺术,我从前也爬上了音乐厅的天花板。但现在看人类笑话就好了。看人类的笑话是真的好玩。但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被其它的蟑螂看笑话,就在那天,我爬进垃圾袋里饱餐一顿,就在那时小林走过来看见我们在里面爬来爬去,就收起了垃圾袋,扎了一个严严实实的结,我是怎么爬也爬不出去,还有好几个同类也被关在了里面,我以为那一次我是真的死到临头了。但我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廖教授把放在门口准备扔掉的垃圾袋,拿回来了,然后打开了结,重新使用。我太开心了!等小林要去扔垃圾的时候,发现垃圾袋被放回去,我爬出来了!廖教授是从心里就接纳自己与蟑螂共存了。
真开心,不仅捡回来一条命,还看见小林又被气到了。
“廖教授,拿出去的垃圾袋就不要拿回来了,里面包着十几只蟑螂,这下子又跑出来了。”
“你……你包着有什么用,你要踩死它才有用。”
“我直接拿去扔掉为什么没有用!”我太开心,他们没完没了的争吵真是近来最喜闻乐见的事情,他们都在家里隔离了近两个月,整天都在同一个房子里,更加剧了这种冲突。
廖教授只是“呵呵”地微笑,分明想反驳,但是又遵循着“和别人吵架时微笑面对会显得自己更有度量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应该发火”的老道处事方式,憋红了自己的脸。
小林自己就走开了,觉得多说也无益。廖教授呢,坐在客厅,两手夹在大腿之间,抬头望着天花板,刚好与我对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去敲小林的门,“我觉得里面没有十几只蟑螂,我数了就两三只。”他还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客客气气的语气说着。
“你有意思吗?”我都觉得哭笑不得。
我对廖教授越来越好奇,但我必须说的是,我说的好奇不是感兴趣,我是想知道一个人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于是我有几次爬进他的房间里,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差点被呛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和老化的身体的味道。他正在和家人在视频聊天,确切地说那不是在聊天,而像是在吵架一般,大声喊叫地说话,而且是全家人都是那样的方式。廖教授也就算了,他女儿才上高中,十几岁的女孩子就耳濡目染地养成了这种说话习惯,是不太好吧。这还不是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是他们一家人全都在抱怨别人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比如他们聊到了某个单位办事情需要身份证原件,廖教授就说,“我不是留下了身份证复印件吗?”“复印件不行,那个人说的。”“他妈的,那个人每次都是那个吊样,搞得自己很牛逼的样子,每次都搞得那么麻烦。复印件不是和原件一样吗?我觉得是一样的。”“可是他就是不让用啊,那个人拽得很。”
“你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享受,把一整个家庭丢给我自己。”他的妻子没好气地抱怨着。
“这不是没办法嘛,也是为评教授啊。”廖教授语气无奈。
“我当初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年也没有评上一个教授。”
“我...…”
“女儿要上补习班,一共是一万六千多一个学期。”
“这么贵?”
“那有什么办法,她的同桌上学期去那个机构上了一个学期,各个学科都考得比她好,不能再让她比过去了,我们也要去上。”
“那就去上吧。”廖教授对自己的女儿一点也不吝啬,“我最近在了解等女儿高考后,让她来这里留学。”廖教授总是不停地说自己的国家好,但是早早就打算把自己的女儿送出来留学了,有一次还问了小林关于本科生学费的问题。一年学费大概三十万左右吧,光学费。
“三十万?”
“我们咬咬牙就可以了。”
讨论完女儿的将来,廖教授心满意足地关掉了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闻到了那可怕的气味,不一会儿耳边响着节奏稳定声音闷响的呼噜声。廖教授,这可是精明的知识世故的经验和伪善的语言都无法掩盖的丑态和老态啊。
又过了几天,廖教授看见小林走出房门,又开始在抱怨,“蟑螂好多啊。它们都跑进了我的米里面,我花了半天的时间,才把米清干净了。”可是我们蟑螂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只抱怨,并不会喷蟑螂药。“你的方法就很好,把自己的碗筷和东西都包起来,管它外面有多少蟑螂都没有关系。”小林的脾气也真的是随着夏天的天气一起越来越燥热了。不过,廖教授也活该被呛,小林一出房门就提了他恼怒的事情。这已经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是“哪里爆炸踩哪里”。而我觉得小林心里一定在冷笑,笑他终于也被蟑螂困扰了。
小林和廖教授的日子就这样毫无改善地进行下去。除了灭蟑螂,他们之间另一个矛盾是房子的转租问题。小林本来从去年就打算七月份约满走人,去和朋友合租,走时帮廖教授找一个新的舍友,可是无论跟谁说“舍友好相处”“是一个好房子”不都是欺骗嘛,小林做不到让别人来替自己受罪。再加上病毒在肆虐,今年也不会有太多新的留学生过来了,房子虽然好找了,舍友就不好找了。所有的问题堆在一起,就成了一件非常烦恼的事情。
“你看现在这么难找新的人入住,你就住到九月份,让你朋友先自己一个人住几个月。”
“那他要自己一个人付两个人的房租?还是我一个人付两个地方的房租?”
“那不然要我一个人付两个人的房租?”他不仅小心翼翼客客气气,似乎开始有一点理直气壮。
小林已经无言以对了,我看见了他无奈的表情,他已经不想和眼前这个人再多说什么了。
“你不想找我就不管了。我只负责我从别人那里接过来的合约。”与廖教授相比,小林说话太过直接了一些,即使是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也是直截了当,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还转的余地。可是常常过后又格外的宽容,常常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而廖教授总是在试探,每一句话都保留余地,就算被冒犯,也总是保持“呵呵”的礼貌的干笑,但实际上每一句每一步都是为自己而算计。廖教授唯一没有隐藏内心想法就是当他否定别人的时候,“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你说的是不可能的”,总是不自觉地就对别人做出判断,然后又发现自己不够和善,立马改口说,“其实也不好说”“你也有一定的道理”诸如此类的圆场。
我寄生在这一座公寓里。虽然现在到处是食物残渣,日子没有从前那么窘迫,但还是需要悬着一颗心在生活,远不够能放肆——或者说自由自在地生活。蟑螂就是蟑螂吧,住进再干净再高级的公寓里,我也只是寄生于这个世界。从前住在养猪场的时候,反倒有一种天然的快活感,容易满足,也许是因为我现在见到了太多,却不能拥有而心态不平衡了吧。没有什么比认识到作为一只蟑螂有多渺小更无力了。可是他们比我狼狈。
到了七月份,小林的朋友为了避免感染的风险以及小林因为廖教授而没有及时做决定一直拖着而决定一个人继续住在原来的单身公寓。小林只能一个人再去找房子和舍友,或者是继续在这个房子住下去。单身公寓是很好找的,和别人合租反而更麻烦,像是如果再碰到廖教授这样的舍友也是哭笑不得。他想着等疫情稍微平息一点,也为了让廖教授分担一些,就和他说住到九月。这是没有合同约束的善意了,纯粹只是靠着道德约束而做出的决定。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九月好啊,干脆就住到十一十二月这样吧。”
真是让我笑掉大牙,谁让你想要做好人。
这一天刚好,物业公司来了一个人说要求他们从下个月一号开始购买房屋财产险,这离下个月还有七八天。这里的财产险不是按照自然月付费的,而是按实际生效的那天算起,所以小林想直接就买了,早买早安心,他想到自己在这个老木房子里住了快一年,原来一直都没有购买保险,心里突然有点后怕。这可是出个火警消防局都要收取大几百块美金的地方,更别说理赔失火造成的损失。廖教授会住得比较久,所以两人商量决定以他的名义购买,但是他想月末最后一天再买,这样既符合物业的要求,对他的有效时间更长。
“万一这几天发生火灾,那之后再买有什么意义?”
“反正物业要求是在下个月一号之前买就好了。”
“早点买就没有顾虑了。他们不提这个事情就还好,既然提了,万一真的不想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
“不可能的。晚几天买,后面一段时间我可以少付一点。”廖教授依然坚持他自己的考虑。
“那你是打算自己付钱吗?”
“没有啊,要一起买啊。”廖教授少有地表现出了一点慌张,“怎么是我一个人买呢?不是的,是我们一起买,我们一起的。一起买的。”小林原本是有些生气,现在反而是尴尬。当着物业工作人员的面发生了这样的对话,而那个物业的工作人员也明显感到不适,借口要检查房屋的消防设施就走开了,过了一会就离开了房子。
“那你为什么只考虑自己的时间和想法呢?”
“额......”,看来小林找到了拿捏廖教授的七寸了,“那我现在就来买吧”。他进房间门了,然后又出来了,小心翼翼地客客气气地说道:“那我可以买第二档那个吗?稍微贵一点,但是不仅保公共的房屋财产,还可以保我个人电脑什么的。”小林再一次让步了。
真是好笑。哎,不过我发现真的不能笑话别人,因为我自己成为了笑话。自从我过于肥胖以后,动作一点都不敏捷了,所以我总是要避开小林,他一脚就会把我踩得粉身碎骨。
但我不是以这种方式死去的。我趁着廖教授回身去厨房的时候,爬进了他的菜里,那个碗有点热,内侧又有点油,我一时不慎,就划入了碗里,被油汁呛着了,一时就毫无翻身之力,我挣扎着滑动着我的六只脚,可是我已经被油沾住了,越挣扎越往滑进菜里去,最后完全钻进了菜里,被菜给活活憋死了。哎,真的是怪我自己吃得太胖了,也失去生存的技能,真的是死于安乐。渺小的蟑螂是没有资格享乐的。可是我发现神奇的是:我死了以后,我的感官却没有消失,我感觉到我的感官已经游离出了我的身体。不对,应该是以一种正面的视角看着廖教授,他却看不见我,这就是灵魂吗?哈哈,我身为一只蟑螂,竟然也有灵魂了,死而无憾了。或许我压根就没死,而是以另一种形式活着——灵魂,一只老蟑螂的灵魂,一只老蟑螂的苍老的灵魂。我的灵魂早就苍老了,不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心灵和精神就苍老了。大概从我发现自己不能变成伟岸的人类时就开始吧,不对,那时候我只是失望萎靡不振而已。我真正绝望的时候,是我明白了人类只是作为巨型的蟑螂寄生在这个星球上而已。我其实是一只有名字的蟑螂,是名字,不单单是有名。但是已经忘记了那个名字是什么了,那可是我当初辛辛苦苦才得到的名字,怎么可以就这么忘记了呢,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别的蟑螂提到我的时候,也知道我有自己的名字,可是它们也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因为本来更多人就是以我的学说作为我的象征,而不在意我的名字。我很早就向蟑螂传播我的学说,但是没有任何一只相信我,特别是那些拥有追求所谓更好的生存方式想要成为人类的蟑螂,即使他们碍于我的地位和声望,并不敢太直接地反驳我,而是侧面地恭维我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假说,另一侧则暗讽我没有现实的有力的证据来支撑学说。无所谓了。我的灵魂都离体了。我享受这一种感觉,一种比身体肉欲的快感更加虚游的状态。如果有任何一只蟑螂看见我现在的神态,大概会以为我吸进了人类喷洒的什么药物吧,一种接近临界点的亢奋感,它们不会懂的。但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身体与灵魂剥离的临界感,时不时的还是在担忧我的躯体。
“不!不要!”廖教授仿佛听见我的呼喊声,停了一下手中的筷子,那双筷子夹的菜中,有我身为一只蟑螂时的尸体。我的身体要被吃了!要被吃了!我不!我不敢看!我闭上了眼睛。
“啊~~~”我好不容易醒了,还躺在床上,用力地伸展四肢。我昨天又熬到了凌晨三点,身在海外,却还是过起了北京时间。到了凌晨四点,有人起夜上厕所,马桶冲水的声音,然后是拖沓的重重的脚步声往厨房去了,接着是厨房的水流声,然后是饭厅里传来按电饭煲的声音,盖上锅盖的闷响,用力关上了房门。我睡得沉沉的,这些声响让我不舒服,但还没有把我吵醒。但是睡眠质量并不好了,六点半左右的时候,我又听见厨房有声响,短暂地醒了几分钟,然后又沉沉地睡去。七点开始,仿佛有人在吵架,反正就是说话很大声,隔壁房间的人一直很激动,在模糊中,我可以辨别出一些词汇“实验”“细胞”“数据”之类的,电子设备那一端只听到人声,听不清楚什么,一直到了十点半才结束。到了中午,又被厨房的炒菜声吵醒了,眼睛睁不开,却也睡不实了,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啧啧”声和快速咀嚼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闷响的打嗝声,从客厅发出来的,我想不出来为什么声音会这么大。说起来,饭桌的习惯并不总能体现一个人的品质,也不是说一个大学教授就是应该要有雅观的餐桌礼仪,或者我有资格批评他没有改掉从前的坏习惯,在生存线挣扎的人是往往顾不上这些无助于改善生活的细枝末节,只不过一些让人更容易接受的习惯有时候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其实我要说的只是,廖教授吃饭时吧唧嘴和吸吮声大到需要我像掩盖噪音一样地调高音乐声是有一点夸张的,我说的是那种过度地自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状态是夸张的。
“真是莫名其妙,真是恶心。怎么会变成一只蟑螂呢,变美丽一点的生物不行吗!”这又不是《变形记》,也不是《我是猫》。蟑螂也好啊,蟑螂可是打不死的小强,多么顽强的生命力——这真是一种美国式的恶心乐观主义。现实生活中不仅有没完没了的蟑螂,还有没完没了的恶心事。我大概也就是一只有姓名的蟑螂。可有可无。渺小脆弱。一阵带着别人呼吸的风就会把我吹灭。连公寓们都不敢出。我出房门去洗手间刷牙,看见他正在吃饭。
合租需谨慎。
真是难以言喻。蟑螂一旦滋长,就永远消灭不完。
人类也许有一天会完全消灭病毒和蟑螂,但永远也无法消灭心中棕色的阴病。
两个星期前,我跟物业反馈了蟑螂太多的情况,他们请来一个专业灭杀蟑螂的人来处理了一下。那个师傅,诶,这么称呼外国人好像不太对,那个工人手法看起来很专业,先用各种液体药物对着厨房的各个角落喷了几遍,然后再用固体药物黏在了各个死角,在房间和卫生间的窗户边和床底也黏上了,味道有些刺鼻,但那个工人说是对人无毒的,他工作时也没有做任何防护。一开始,廖教授不知道是无毒的,很抗拒施药,用断断续续的英语让工人少用一点。后来工人说对人体是无毒的,又满脸笑意地让人家多用一点,甚至要求能不能留下一瓶药,账单记在物业名下。
大概是因为对人无毒吧,所以对蟑螂的秒杀效果也一般,第一个星期过后,有明显发现蟑螂的密度降低了许多,不过似乎第二个星期开始,蟑螂就似乎就产生了耐药性,只保持在一个比灭杀前较低的水平。只能再忍受几个月了,反正已经拖到秋天了。但也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在同一个公寓里生活,再给他送点生活用品,或者帮他从他想要的那个超市买东西,他就会再变回客客气气的样子。
廖教授终于是搬走了。他访问交流到期回国了。我终于是可以好好呼吸。不过,在他离开之前的那几天,他就好像抱着反正以后也见不到我的心态,大吐苦水。说什么国家因为疫情层层设限,平常几千块钱的机票疯涨到几万块钱甚至是十万块钱的都有,导致大多数普通人回国困难,海外的国民完全没有被照顾到。我当时解释道:“廖教授多少有流行病学和生物统计学的基础,按照像美国这样躺平死上一百万人的比例,要多大的一个数目才能一样地躺平?”我学他居高临下,“你要理解国家的难处。”他倒是挺能理解自己的难处。他刚到哥城来时因为我和我的朋友们总是帮他处理一些杂事而没碰到任何难处而甚至有些骄傲和满足,就像是国内导师免费使唤自己学生干杂活一般。还总是时不时就寻找一个机会教育我说在美国也要爱国,总对我说你们这一代人太过于自我,不关心家国问题,没有正确的三观。有一天,我终于恼火了,我冲着他说道:“有问题的是你们这一代人。总是认为自己什么就是对的,什么都要强加在新一代人身上。暂且不论你们的价值观念是否正确,就说你们这一代人是否有坚持自己的价值尺度吗?不都一个个在随波逐流,或者是世故圆滑地为人处事?一会说美国的这种观念好,一会说欧洲的那种价值对,回过身连腐儒的谄媚附庸也要拉出来夸一夸,转头却对我们说要有坚定的三观。可你们偏偏还要说这是聪明,是安身立命的智慧,还总要用教育的口吻来说你们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你们这样的经验我宁可不要!”他没有接话,悻悻地陪笑,然后走开,倒也不是觉得我说得有多对,只是用成年人所谓成熟的方式冷处理解决冲突。不成熟的我过几秒后就面颊发热,连着几天都觉得尴尬,不想碰到他,完全不知道是该态度软化,还是继续保持冷淡。然而他却总能保持亲善平和的笑意。
“自哥城,披星戴月;抵上海,步入归途。”仿佛是一个极具身份地位的名教授口吻才能表达出的庄重的喜悦。刷到他的朋友圈时,我刚吃了一顿中餐,立刻就把残渣倒进屋外的垃圾桶。随餐附送的幸运饼干带着幸运语纸条。不因自己的处境和遭遇的好坏而增减对祖国的热爱之心。
现实中,只有牺牲自我式的乐意和被牺牲时的体谅才是真实的,或者说才是可被捕抓到的。当然了,我提出理想的主义时有一种空口无凭的高尚,以及微弱无力的郑重,甚至让人认为有反话正说的嫌疑。但是狡黠逐利的廖教授们怎么也没有资格来批判只是身处异国他乡讨生活谋生存的我。我依然为自己和家国的命运感到忧愁。其实,当下表露这样的观点是危险的,哪一边都不会觉得满意。然而,然而我心若澄明,阳光永恒是阳光。惠特曼能理性、直白而狂热地爱他自己的国家。即便国度不同,时代也早就不一样了,我当然也能强烈而理想化地热爱我的来处。
有色界•棕色篇
林中/2020.05/哥伦比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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