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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要嫁给他吗?”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烦躁,伪装成语气柔和的样子。
“不是要嫁给他,他今天跟我说,想合约婚姻。”62岁的母亲看着我的眼睛,心似乎已被俘获。
一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刑警,他能轻松翻越丈余高的围墙,也能在三两下之间撂倒五大三粗的歹徒,父亲的英雄模范奖章摆满了抽屉。然而十年前父亲得了脑血栓,栓住了下肢,不能行走。我全家就此沦陷,进入了一种长年和病魔作斗争的局面。
在我的记忆里,都是生活的艰辛。在30多岁花朵一般怒放的年龄,我就一家三口搬到父母家,同父亲一起蜗居在70平的房间里,和母亲负重前行,一起承担起了照顾父亲重任,除了照顾父亲,我还要陪伴孩子学习,生活忙得不可开交。
十年里,父亲每隔两三年就栓一次,我们总是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地送父亲去医院治疗,在异常紧张地气氛里看着父亲一次又一次转危为安,但是最终父亲还是越栓越严重,直到离世。
这十年,孩子渐渐长大,弟弟一直在外地工作,很少能回家帮上忙,而我和母亲在艰辛中日忙夜忙,青春转瞬即逝,我白发丛生,母亲更是比同龄人衰老的厉害。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恩爱夫妻,多少年都没红过脸。母亲珍藏着一枚子弹头,上面雕刻“元香”两个字,那是母亲的名字,母亲把它放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小盒子就放在床头柜里。从我记事开始,母亲不许我们拿来玩,一直和相册放在一起,珍藏着,我想那应该是父亲年轻时送给母亲的礼物。
有些热心的人,在父亲去世后,过来出主意。有老太太讲风水,家里一切陈设不让动,这样离世的人才能安心。又有人说父亲的坟墓旁要有银杏树,这样父亲转世轮回会很幸运幸福。所有这些主意,母亲都信其有不信其无,一切照办。
父亲的离世让母亲如同丢了魂,经常看见母亲目光空洞洞的发呆,做事丢三落四心不在焉,可能厨房正糊着锅,她就站在旁边泪如雨下。
可是,好几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或者是下雨忘了打伞,脑子进了水,父亲去世还没几个月就过来给母亲提媒,说母亲还年轻,不能一个人这样过,得早找一户人家,安排好后半辈子,母亲都一一回绝了。
那些照顾父亲的日子,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牢牢地印在我和母亲的脑海里,我们总是在看见屋里陈设的一霎那间,或者某句不经意的话,让我们想起父亲,忧伤笼罩着我们,母亲怎么可能会考虑改嫁。
然而一年后,有个老男人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一切发生了颠倒乾坤的转变。
二
这个老男人,脸上透着一股英气,十分讲究地向后梳着整齐的短发,衣着干净利落,如果不是他微瘸着一条腿,感觉这个人干练又精神。
在父亲离世那几天,他来到我家,来祭拜的人群里,他哭得最伤心,还忙前忙后帮着打理着丧事,所以我对他的印像也最深刻。
母亲说他是父亲的发小,也是父亲的同事,这些年在外地,一直不曾回来,这次专程来送别父亲。我从小到大,父亲的朋友常有人来家里玩,我却从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办理完丧事,这个男人就消失了,一年不见踪影,等再见到他时,他已租了一个房子,就在我母亲家附近。紧接着母亲就和我商量,这个老男人跟她说,下半辈子他想跟母亲做个伴。我才默然觉醒,我的天,这个瘸腿的老男人也许从来祭拜开始,就在打母亲的主意了。
我以为母亲肯定是不同意的,父亲离世才一年,母亲和父亲的感情又那么好。母亲也没有说她同意或不同意,我却从母亲的眼神里读懂,她似乎动了心。
我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照顾父亲艰难的画面,父亲那硕大的身躯压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母亲斜弯着腰,就像一枝细弱的竹棒,被压得马上要折断一样,硬撑着把父亲挪到轮椅上。
或许母亲十年一直在陪伴着病了的父亲,没有过男人为女人遮风挡雨的家的温馨,所以母亲居然心动了。又或许,这个老男人,有非常的手段,这么快能捕获母亲的心。
“妈,咱可不能跟他在一起,你看他是个瘸腿的,可不能再去照顾他。”这个老男人单独看脸,有一种男人干练的气质,可是他是瘸腿的,这一条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照顾了父亲十年,接着去照顾一个陌生人,这将是什么生活轨迹。
“人家不用咱照顾,人家能照顾自己。”我的回答母亲似乎不太满意,她起身离开客厅进了厨房。
“妈,这个人多少年没见了,变了没有,咱都不了解他。”我追上去。
“你别这么说人家,人哪能说变就变。”母亲的态度,让我更揪心起来。我甚至怀疑母亲在父亲在的时候,就和他有了联系,但是想到从小到大,母亲为了我们姐弟两个和这个家,付出了几乎全部的时间,特别是近十年,父亲病后,母亲更是寸步不离,所以母亲和这个老男人,的确是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的。
老男人以前是刑警,和父亲一样的职业,后来去做了缉毒警察,难道母亲有警察情结。“妈......”我还想再说什么,母亲说:“我又没答应,你下楼去买馒头去。”我这才被堵住了嘴,心里真替母亲担心,她对这个老男人能了解多少,父亲的发小又不是她的发小,父亲的同事又不是她的同事。
母亲许多日子,都没有提起那个老男人,但是我却在广场看见他同母亲坐在一起说话。
三
等母亲回来,我便问她,“那个老头又提那事了?”
我这些天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这个岁数的人,说病就病,说哪天走就哪天走,如果母亲和他在一起,万一他哪天病了,弟弟在别的城市工作出不上力,还得母亲和我照顾他,照顾几天倒也无妨,万一再照顾十年,那将是无法忍受的人生。
母亲嗯了一声,皱起眉头,似乎很难开口。于是有了开头的一幕,我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烦燥,刻意柔和地说,“妈,你要嫁给他吗?”
母亲想了半天,又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要嫁给他,他今天跟我说,想合约婚姻。”
62岁的母亲说完这话,抬起头看着我的脸,我惊愕地看着母亲,这个老男人已经俘获了母亲的心。
合约婚姻,这个词我并不陌生,在父亲健在的时候,我们全家就八卦过附近的合约婚姻,就是双方老人自由组合在一起,同夫妻一样,共同居住,互相陪伴,但是为了不产生经济纠纷和生病照顾的精力问题,或口头或书面约定一个合约,两个人搭伴过日子,有的对外号称请了保姆,有的就直接对外说有了老伴。
虽然有年轻人很诧异现在的老年人,已经开放到比年轻人还开放的程度了,但是做为中年人的我,见过许多老年人一个人无依无靠,那种孤独和无助真的很无奈。
家人八卦这个话题时,观点基本一致,基于老年人的年龄,这种既不产生遗产纠纷,又解决了老年人孤独无依,还解决了年轻人照顾父母的精力问题,合约婚姻的存在,有存在的道理。
但是母亲要合约婚姻,还是震惊到了我。他承诺母亲,所有母亲和他的生活费他全出,一个月再给母亲1000元零花钱,不领结婚证,如果生病了,自己不需要照顾,会找自己的亲戚来照顾。
我惊愕但却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母亲内心已经应允,母亲能有个伴,过上正常家庭的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既然如此,我和弟弟没什么意见。
我内心默默地责备母亲的无情,父亲才去世一年,母亲就有了新爱,让我感叹父亲和母亲那段从未红过脸的爱情,让我以为忠贞不渝的爱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随着父亲的离世,变成一缕青烟,在风中吹散了。
我们一家三口搬离了母亲家,搬家那天,我勉强伪装着自己的笑容。
四
老男人搬到母亲家后,我将近一个月没去探望母亲。
等我再去母亲家,推开门,我惊诧地看着屋里的陈设重新合理地布局,家具并没有换,但是有的上面铺了简约垫子,有的地方盖了薄纱,简单的装饰后,看起来略上了些档次。屋里一尘不染,屋子许多个地方,都装饰着盆景,屋里没有了以前父亲在时候的病气,却充满了阳光。
父亲的遗像,依然挂在原处,却在遗像前也摆上了鲜花和一些果盘点心,显示着对父亲的尊重。
在客厅的电视机旁边,还有一束酒红的红玫瑰,鲜艳地含苞待放。母亲脸上露出了一种久违的轻松感和幸福感。我心里五味杂陈,惊叹着这个老男人,居然会把生活打理得如此有条理,感叹着母亲苦尽甘来,别过了照顾父亲的日子,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又感伤着爱情也是人走茶凉。
我悄悄地问母亲,老男人履行合约了吗,按期给母亲钱吗?母亲告诉我,男人直接把工资卡交了,还把以前的积蓄也都拿了来,交给母亲保管。人也表现很好,什么活都干,虽然只有一条腿利索,却还经常骑三轮车带母亲去遛弯。
我差点惊掉下巴,一个合约婚姻,把所有的钱都交了,他就这样相信母亲?又有些惊恐,这个老男人,怕是在用缓兵之计追求母亲,这下坏了,我们是进了套路了,可是也来不及拒绝了。
回家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又想,怕是我这亲闺女,也吹不过枕边风,这次我是怕要输给这个老男人了。用不了多久,恐怕母亲就和他领结婚证去了,我极有可能会又多了一个父亲,陷入给他养老的圈套。
男人不仅对母亲好,对我和弟弟也格外好。但他的好,却得罪了我。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而他是一个年长的长辈,他能记住我说过的话和想做的事,他总找借口帮我。时常随便什么小事给我口袋塞点钱,要不给我孩子送点好吃的,逢年过年有时候还会准备贵重的礼物,我隔三差五地拒绝。
他看我的眼神也是不一样的,他有时候会看着我发呆,有时候眼神饱含深情,有时候好像眼角还有点眼泪,他会借着说话拍我的肩膀,他这些行为,让我很不自在。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作为了一个外姓的老男人,这种过份的热情,有点不顾男女之别,想他这么快俘获母亲的心,巴成在勾引女人方面有绝好的本领。我虽然不说,但内心却是厌烦地躲避着。
五
八月十五,弟弟从外地回来,他更是殷勤,好酒好菜地张罗着。父亲去世的忧伤,就这样被新来的男人,冲淡了许多。
弟弟和老男人很是聊得来,问起了他当缉毒警察的事。一家人几杯酒下肚,老男人便饶有兴趣地讲,弟弟便十分有兴趣地听。
“刚当缉毒警察的时候,由于是新人,容易隐蔽自己,我就被派去做了卧底。”
“做卧底?你这么大年龄还发型这么讲究,气质干练又精神,年轻的时候肯定更精神,会不会不太合适。”弟弟疑惑着。
“乔装过的,大队提前为我设计了一个形像,穿着劣质的衣服,邋里邋遢的。”
弟弟点点头,老男人接着说。“去的一个很远的村庄,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制毒贩毒的团伙。刚过去没一个月,刚刚取得毒贩的一点信任,还没开始接触制毒的窝点,另一个团伙里的一名缉毒警察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打碎了他各个身体的大关节,剥了他的皮,剪了舌头,那名缉毒警察被虐待死了......”
“叔,你当时在哪,害怕了吗?”弟弟问。我和弟弟,管老男人叫叔。
“害怕了呀,幸亏当时只是听到消息,并没有在现场,要不然我必然因为心理素质不过关,露出马脚。我只能伪装得像毒贩一样痛恨,唾骂。憋足了尽地表演,才逃过毒贩的眼睛。晚上回去吓得一晚上没睡。”
“那你有没有要求回去,不要做卧底了。”弟弟又问。
“没要求,任务还没完成呢,再说这事总得有人去做,别人都拖家带口的,我比他们还好些。”老男人说着看了一眼母亲。
我也顺势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没有酒量,她晚上只喝了一小点酒,许是有点醉了,她端着一杯水,默默地喝了一口,表情说不出的苦涩。
“为了保护我,大队对外说派出去的警察卧底已经死亡。毒贩们都在庆祝,我也被隐藏的更深了,我被通知断绝和大队外的所有联系,谨小慎微。”
“叔,那你的爸爸妈妈不着急吗?”
“我没有爸爸妈妈,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在那个年龄,爷爷也去世了。”
弟弟不再说话,老男人接着说,“经常三年多的摸底排查,最终发现,我去的那个毒贩团伙只是一个小团伙,密切联系的团伙还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是杀害卧底的那个,摸清后大队决定收网,一次抓了三十多个贩毒制毒的人,收缴了百余斤的冰毒。”
“您那次立了大功了呀!”
“是呀,荣立了二等功。”
“在那里毒贩一定很警惕,怎么让他们相信你呢?”弟弟对缉毒工作充满好奇。
“有了设计的形像,就照着形像去演,演技一定要好。抽烟买最便宜的,捡地上别人剩下的烟头抽,让他们以为你为了钱什么也肯干......”母亲在一旁听着听着,眼睛湿润了。
听着听着,我心中肃然起敬,这些牺牲了自己,保护他人免受毒品侵害的缉毒警察,确实是值得我们尊敬和爱戴的。
“叔,你一工作,就是缉毒警察吗?”弟弟又问。
“哦,你妈妈没给你讲啊,我和你爸爸从小一起长大,都有一个当警察的梦,后来一起做了刑警。在做刑警的时候,和你爸爸是同事呢。”老男人说着,拍了拍弟弟的肩,嘴角洋溢起一种回味的微笑,“可是你爸爸......”转而他又想起父亲的离世,眼角也有了晶莹的泪滴在闪烁。
母亲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许是想起了父亲。
“叔,您为什么一直单身呢?”借着老男人的酒劲,我问了这个老男人一直想问的问题,就他这样的好手段,找几个女朋友应该是不是问题。
“唉。”老男人叹了一口气,“当时看到有的同事被毒枭发现是卧底以后,他的家人就受害了,这样的环境......”老男人摇摇头。
“那您年轻的时候没有交过女朋友吗?”我接着问。
老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母亲,端起杯子自已喝了一口酒,“年轻时有过一个女友,但是自从做了缉毒警察......”老男人又摇了摇头。
“您离开了她?”我注意到他看母亲的眼神。
“这份职业太危险了,我不想她跟着我受连累。”
母亲站起身来,抹着眼泪直接走向卧室,我起身跟了进去,“妈,你怎么了?”
“没事。”母亲坐在卧室的床上,用她长满皱纹的双手捂住两个内眼角,“有些太感人了......”
我看见母亲的眼泪越过她的粗糙的双手,难以抑制地往外流,我连忙递上一盒纸巾,又心疼地抱了抱母亲的肩头。
六
我坐在母亲身边,顺手翻起了床头柜上的那本书。那本书不知道在床头柜上放了多久,母亲一直喜欢把相片和一切物业费单据夹在那里面,虽然相册就在书下面的床头柜里,物业费的单子大多也在柜子里。我总习惯地翻那本书,然后帮她把书里的东西整理好。
书里面多了几张相片,有一张母亲年轻时候,有我们一家三口的,还有一张是我小时候的。
我发现相片的边已经磨起了毛边,相片纸泛着年代的黄。而我小时候的那张,一角被有颜色的东西污染过,虽然有明显地擦拭的痕迹,但是纸里还是有一点红锈般地血色渗透进去。
“妈,这相片是什么时候的?”我举起母亲年轻的那张,“我怎么没见过。”
“是为闺女时候的。”母亲不太愿意说话,只是不停地在抹着眼泪。
我顺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影集,把那几张相片塞了进去。影集旁边,是那个放子弹头的小盒子,我打开小盒子,惊奇地发现里面的子弹头变成了两枚。
我拿起来细心端详,其中一枚,是雕着母亲名字“元香”的那枚,另一枚上面雕刻着两个字“惟然”。惟然,就是那个老男人,再看子弹头雕刻字的凹痕里,还有一些沉年的灰渍,这个子弹头,想是已经有了许多年头。
我拿起来对着母亲,疑惑地看着母亲的眼睛。
母亲伸手接过来说,“是你叔的。”然后又放回到了小盒子里。母亲显然是不想跟我说什么,出了卧室的门,去了卫生间。
我听见卫生间里哗哗地水声淹没母亲抽泣的声音。
我心里产生了无限地疑问。我在母亲家生活了几十年,都没有见过那几张相片,特别是母亲年轻的那张,我家里并不曾有过。而我小时候那张,我塞进相册时,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另一张,那张并不是我家里的。应该是那个老男人带来的,既然是父亲的发小和同事,寄几张相片给他,倒也是正常的,但是母亲年轻时候那张,为什么要寄给他。
那枚子弹头不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吗,为什么还有一枚上面雕刻着那个老男人的名字,而且看凹痕,那枚子弹头已经很多年了,不是新刻的。警察都有这样的爱好,在子弹壳上雕刻自己的名字吗?那雕刻着父亲名字的那枚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听老男人讲缉毒的事,母亲流了那么多眼泪,我想起“老男人说,‘年轻时有过一个女友,但是自从做了缉毒警察......’母亲站起身来,抹着眼泪直接走向卧室”的画面。
难道......那个老男人曾经的女友,是我的母亲?!
彻夜未眠,如果这是真的,我的母亲经历了一断多么肝肠寸断的爱情,为缉毒事业付出的不仅是惟然叔,还有母亲一生的爱情。
怪不得老男人会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母亲打理,在他心里,母亲是那个对他实心实意的人,可是,母亲和父亲的感情也是情深意重,造化弄人,让爱情不得不容纳下三个人。
我是这样的猜想,却不敢去问母亲,如果这是真的,母亲眼拙,也许他是个缉毒英雄,但是他对我太好了些,不一定就是个好人。
七
母亲的合约婚姻,在风平浪静中度过了半年。
“梦琪,快来看看你叔,他摔着了。”电话里传来母焦急的声音,我简单地问了一下原因,老男人骑三轮车带着母亲去市场,回来的路上下坡的时候拐弯,不小心三轮车倒了,他摔着了另一条腿。母亲没有受伤,母亲当即用三轮车带着他去了医院,在医院做了检查,打了石膏,母亲又把他带回了家。
我提上牛奶和水果,又买了些大腿骨,有传言缺什么补什么,送些大腿骨给他补补腿。我把东西送到母亲家里,独自坐在老男人床边有礼貌地和他攀谈起来,他显然是很高兴我的热情。轻描淡写地讲他不小心摔着的经历,又仿佛摔着的不是他,而他是一个看热闹的人。
我聊着聊着,突然感觉老男人的手不安分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想要把我拥抱在他的怀里。
我猛地一惊,看见母亲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居然和他聊着天走神了,我对他是多么的警戒,以至于聊个天我会想到他好色至此。
母亲做饭的空儿,我悄悄地问母亲,“妈,你怎么打算的?”
我不敢对母亲提起合约,按照合约,应该是他的亲戚朋友来照顾。我想听听母亲的说法。
母亲显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就算是朋友,哪还能摔着了不管呀。他是外地人,亲戚朋友都在外地,这么大老远的也不能一摔着就分分秒秒赶过来啊。”
“妈,要不咱雇个保姆吧,孩子还在学习呢,两头跑,我有点忙不过来。”其实孩子学习热情很高,基本不用我操心。我不想照顾这个老男人,在我心里他是好色的,他对我怪怪的眼神和过份的热情,有失体统。
“可以,现在家政服务也方便。”母亲同意了。
我找了个理由借机溜走,将近一个月没有踏进母亲的门。有家政在,我倒是连母亲我也放心了,更是远离了那个老男人。
八
一个月后,母亲电话也没有给我,直接到了我家。
母亲把我单独叫到小屋,“梦琪,自从你叔摔着,你就去看了一趟啊?”
“妈,不是有家政嘛,这个月正好孩子考试忙着。”我心里嘀咕母亲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唉。”母亲叹了一口气,眼泪扑通扑通地往下掉“别人可以不去看他,你得去。”自从父亲离世,母亲时常这样,说不定哪句话,就掉下眼泪来,老男人住进我家,也没有改变。
“妈,我明天就去,再去看看他。”我连忙说。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母亲擦了擦眼泪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也看出来了,你是觉得他好色。”
“......”母亲一针见血的话,让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母亲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都是泪水和血丝。
“是因为......因为他是三十多年没见过你的亲生父亲!”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我惊愕地愣在那里,感觉哪弄错了,我自小深受父亲宠爱,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我目呆呆地看着母亲嚎啕大哭了一会儿,又抑制住失控的情绪,“他那天给你弟和你讲的故事,就是我们的故事。”
母亲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我和他和你爸爸曾经都是好朋友,后来和他确认了恋爱关系。那年,他因为工作调动,从刑警大队调去了做了缉毒警察,去后一个月,回来告诉我,可能要去做卧底,要有阵子没法和我联系了。然后我就耐心等着,等了一个月,结果没等到他联系我,却等到他死亡的消息,可那时候我刚好发现自己怀了你。”
我头脑蒙蒙地,听着抽泣的母亲接着讲。“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着他爷爷长大,他爷爷也没了,他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我舍不得打掉孩子,想给他留个后。你父亲告诉我,他一直喜欢我,但是从来没表白过,惟然救了他的命,他的命也是惟然给的,如果我愿意,他愿意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给惟然留个后,将来我们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后来,就生下了你,又有了你弟弟。”
我被母亲的话震惊到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母亲给我讲的这些,和我这些年生活里那真实的感受,太不相符。
母亲看着我震惊的表情,抽泣着从她背的小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我。
九
我打开信封,“遗书?”我看了两个字,又看了看母亲,父亲有遗书,母亲居然一直没有给我们看过。
“梦琪:
我的女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怕是我早已命归黄泉了。
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父亲,我们父女情深,你是我的福份,这也是我们的缘份,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就是其实你并不是我的女儿。”我内心一阵颤抖,我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只是在一边哭。
“三十年前,我和你的父亲惟然,是发小,也是刑警大队生死之交的兄弟,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一次抓凶手时,是你的父亲救了我的命,挡在我前面把要对准我的枪对准了地面,我才能活到今天。
我们同时喜欢上了你的母亲,我鼓励他勇敢地去追,他成了你母亲的男朋友。由于工作调动,他被调去了外地做了一名缉毒警察。缉毒警察,原本就危险重重,可你的父亲在去的第一个月,就去做了更危险的卧底,就联系不上他了,不久,就有他被毒枭发现,折磨至死成为了烈士的消息,而此时你的母亲却发现,自己已经怀了你。
出于对你父亲救我命的感恩,也出于你母亲对你的不舍,我请求你的母亲,带着身孕嫁给我,你母亲最终答应了。于是我们有了你,几年之后,又有了你弟弟。
然而,命运弄人,几年后得知,你父亲并没有死,死的是另一个卧底。他成功挖出制毒和贬毒的团伙的准确信息,大队把他们抓获后,他又和我,和你母亲取得了联系。
当他得知你母亲嫁给我后,他告诉我,既然事情已经这样,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他是缉毒警察,他不想成家,他做好了随时为了缉毒赴死的准备,如果有家人,也怕家人受到连累,怕家人受到毒枭的伤害。
我知道他对你母亲的感情,我给他寄去了你的相片和我们一家人的相片,但是他为了不让关系复杂化,他很少和我联系,也从此不再联系你的母亲,也不来见你,一个人在外地工作,至今未结婚。
想我的身体,命不久矣,我们都老了,他也因伤退休了。我便联系他,将你们母子三人,托付于他,希望我死后,他能回到这个家里,你们父女相认,在我的请求下,他答应了。我想当年他是爱你母亲的,当年如果他能联系上你母亲,结局会也许不会这样。
孩子,父亲是爱你的,惟然父亲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们血脉相连,他为了缉毒,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希望你能理解他,也希望你能原谅我和你的母亲,一直到现在才告诉你,你要好好珍惜,你和你惟然父亲这辈子仅剩的缘份。”
我读着读着,泪如雨下,“妈,这一切太突然了,我有点接受不了。”
“妈也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为了让你和你弟弟接受这个一切,一直到你父亲去世一年,才想办法慢慢让他靠近你和你弟。没想到你就是不喜欢他。”母亲抽泣着。
“妈,这件事您给我一点时间。”
“嗯。”母亲答应着,“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余下的时光,也没有多少年了,我和你父亲总想着,前三十年你们没有相认过,这余下的日子,得让你们父女相认,也不枉父女一场。”
母亲流着眼泪又絮叨了些什么,我已经心猿意马,我似乎一瞬间被带入了另一个空间,在寻找母亲、父亲和我的过往,那雕刻了名字的子弹头,那些陈旧的老相片,在我的思绪里来回穿梭,让我痛苦地凌乱了。
十
经过几天痛苦的思考,我终于还是接受了事实,我终于理解他看我的眼神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他总想拍打我的肩膀。是因为他内心期待看见我期待了三十多年,为了让我接受他的出现,又在父亲离世后忍了一年没来到这个家,他想看见我的一举一动,他想拥抱一下这个三十年都没抱过的女儿。
我和母亲来到惟然父亲面前,惟然父亲的腿已经拆了石膏,行动却仍不便,他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那两个子弹头,看见我来了,他笑着想起来迎接却又起不来。
“腿好些了吗?”我情不自禁地问了句,然后坐在了惟然父亲身边。我想叫声爸,居然那样不自然。
“好多了,好多了。”惟然父亲客气地微笑着。
我从心里咬了咬牙,“爸,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叫的爸,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对不起。也许是因为我对父亲的误解,或者是因为亲生父亲在我家却是寄住,而我一直叫叔。
惟然父亲听见这一句,先是一愣,紧接着颤抖起来老泪纵横,“是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你父亲一直想让我来见见你,可是我不敢看呀,我怕看一眼,这心里就再也不想分开了。他寄的相片,特别是你小时候那张,我一直随身带着,知道自己还有个孩子,心里真是高兴。”
“爸,我看见了那张相片,上面还有血迹。”
“那是执行任务时候,有一次肩上、腿上都负了枪伤,结果血染到了相片上,我擦了又擦,还是弄脏了,心里好大的遗憾。”
“爸,你是英雄,是我的骄傲。”我一声一声地叫着他“爸。”我想让他高兴。
听见我叫他爸,惟然父亲哽咽地点着头。我给他递过去纸巾,自己也在擦着眼泪,母亲更是在一边哭成了泪人。
“这两个子弹头,是我和你父亲做刑警的那会儿,你爸爸雕刻送给我和你妈妈的。那次任务中,歹徒把枪对准你的父亲,我冲上去把枪口摁着指向了地面,你父亲就雕刻了这两个子弹头,送给我们,你父亲是我最亲的兄弟,如果没有他,恐怕也没有你......”
惟然父亲颤抖的手想拍拍我的肩,我扑上去拥抱着他,痛哭起来。
十一
三个月后,惟然父亲恢复了健康,又能像以前一样,一瘸一瘸地行走了。
正是银杏树叶成熟的季节,风轻轻地把它们吹起,它们或者在枝头起舞,舞动着金黄或者橙红的长裙,或者在空中旋转着,以优美的舞姿落下,用秋的色彩氤氲着父亲的墓地。
鲜花、水果、鸡、鸭、鱼肉和酒,惟然父亲一样一样地敬给我的父亲,在银杏树叶哗哗的旋律中,和父亲述说着什么。夕阳的余光,照耀出美丽的橙色,拉长了我们高高矮的身影,在父亲的墓碑前深深地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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