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

作者: 王大烨 | 来源:发表于2022-07-22 15:1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元诗歌公益基金》,ID:王大烨,文责自负。

    (一)

    我来到郑州,完完全全是因为头脑冲动。时间还要退回到五年前,那时在北京,我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女友分手,工作未定,一事无成。北京可以容得下一事无成的人,但北京不会善待这些一事无成的人。我深谙这点,于是早早回到了老家,幻想依靠写作种田为生。这样的想法虽然幼稚,但也却也是我当时最为真切的想法。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第一个月通过写小说我才挣了五百块钱不到,写了十个短篇,就有九个没有发表。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三个月,我开始慢慢产生了恐慌状态:父母没说什么可我能感觉到嫌弃之情;同学聚会上,没有找到工作的我同样显得格格不入。似乎每个人写作之人都觉得自己能够忍受贫穷,但当贫穷真正来临,以及那些贫穷带来的负面作用,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压倒你的信心。

    在我第四十六篇小说夭折之后,我给前女友打了一个电话。当时她留到了北京,和一个北京土著在一起。我看过那个土著的照片,长相的确挺土。曾经在校园时,前女友告诉过我,她不是一个看重相貌的人,她爱的是对方的灵魂,因此我觉得她拥有了爱情,活出了想要的人生。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主要内容就是讲她在北京的生活,同时向我灌输一些现实真理,劝我放弃,劝我认命,以及我俩再也没有可能。最后挂断电话时,她告诉我新裤子出了一张新专辑。当时我脑袋有点乱,脱口而出什么裤子?她在那边一笑,说新裤子乐队,你忘了吗,你说痛仰、新裤子、万青是你最喜欢的三个国摇乐队,他们出了张专辑叫《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我在书桌前拆了一箱子的啤酒,喝的酩酊大醉。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夜,想起我与她在校园的相识,想起青涩的牵手,想起霓虹灯甩过高架桥、火龙果、同学聚餐、我的父母、毕业照、南方航空、劳力腕表、三年级的错题本、菲律宾棕榈树、高速公路以及一切的一切,他们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得离开这里。

    起初我没有目标,除了北京,我哪里都可以去。我把墙上的中国地图撕了下来,放在床上,用纸揉了几个团,第一次扔到了南海,第二次扔到了柴达木盆地,第三次扔到了郑州。

    我去了郑州,我的老家是河南安阳,坐火车到郑州只需两个小时左右。那一晚我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告诉我的父母,但我走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我的弟弟,他当时上初三,我走的那天他要中考。他推开卧室门,揉揉惺忪的睡眼问我,哥你要走了吗?我点头说是。他又问我去哪里?我说去郑州。他问跟妈妈说了吗?我说不用,好好学习,中考考个好成绩。他点点头,说我再背背语文古诗,哥,我还想让你送我去考试呢。

    我没有送弟弟去中考。我走后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去郑州找了个什么工作。我说报社,报社记者。他在电话那头嘿嘿一笑,说这年头还有报社?我也笑了,我说爸,别担心我。我爸说行,快饿死了记得回来。

    弟弟中考考的不错,进了当地最好的高中,且是火箭班。我爸与我妈的希冀开始集中在我弟弟身上,这是个好消息,起码我再也不用担心无法对得起他们。到郑州后,我花六十八块钱找了个小旅馆住。当晚我用word敲了一份简历,大概在网上投了一百多份,下午收到了三十多个回音,选择了离旅馆较近的三个。第一份工作是淘宝客服,底薪两千八,可以刷单提成。我问他淘宝不是不让刷单吗?他一愣,说你咋管这么多。第二份工作是派单员,可以兼职,也可以全职。工作是在网上派单,招写手来做文案。有淘宝工作室,开价大概是千字八十左右,加急千字一百。写手拿千字三十,派单员每做成一单,千字十块。兼职与全职的区别是,全职需要坐班写:因为就这儿活儿还有很多写手搞不定。老板问我有经验吗?我说以前写过小说。他说那行,可以试试,干得好一月五千不成问题。

    第三份工作是一家剧本公司,我最后选的就是这家。这家剧本公司对外宣称承接各大影视团队,与万达影业有着深度合作,的确,公司所在公寓就叫万达公寓。公司只有一间大屋子,中间有帘子组成的隔间。我走到前台,问hr在哪。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小飞的,小飞露出惺忪的睡眼,说啥,hr?找工作对吧?我就是。

    后来我才知道,小飞在这里既是编剧,又是hr,偶尔也客串一下前台,打扫打扫卫生。整个公司就三个人,小飞、老板、负责管理财务的李丽,她还是老板的表妹。小飞带我见了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光头中年男人,正在隔间办公室正在打电话,冲小飞招了一下手。挂掉电话,光头老板拿起桌子上的保温杯灌了一口,说来来来,快坐快坐。

    那一下午我的确坐了很久,不得不说,光头老板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他先问了一下我的履历,期间频频点头,甚至当场朗诵起我带的小说,赞扬天分十足,而且还与我还谈了七八个作家:诸如凯鲁亚克、麦克尤恩甚至布考斯基都有所涉猎,完美切中了我的要害,一种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共情之感慢慢升起;光头老板又攒起手,将头伸到我的脖子底下,使得我也不得不低头,随后我听到他讲:

    “那你,想不想试试我们这份工作呢?”

    我的确有意试试,哪个写作的不想让自己的作品跃然于荧幕之上。经过光头老板的唾沫横飞之后,我确实心动了,当即拍板,决定先干一个月试试。临下班前,小飞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哥们你不是本地人吧?我说是。他又问,找到住的地方没?我说没。小飞讲,那行啊,没找到可以跟我一块合租,房子就在这附近,一个月一千二,水电另算,一室一厅。成不?

    当晚我就住进了小飞所在的公寓:主门内分为四户,共用洗澡间、卫生间以及厨房。不过我们屋内还有一个小隔间,里面也有个马桶。小飞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一个地方,因为他最烦共用一个马桶,属于间接性偷窥。床只有一张,还不太大。小飞说挤一晚吧,赶明去家具市场再淘一个。我点头说行,想起来老板刚交代的剧本还没写,于是问小飞,像这样的剧本多吗?

    “什么样的剧本?”

    “就是这样的,给公司写舞台剧。”

    “多,怎么不多,舞台剧、情景剧、相声、小品、话剧什么都有。”

    “没有电影剧本吗?”

    “电影剧本?想啥呢,觉得写电影剧本挺挣钱是吧?屁,也有过单子,光头去电影展上硬拉的甲方。要求是电子档,妈的光头想都没想,一星期就让老子写了俩,邮箱传过去,第二天微信直接拉黑了。”

    “那剧本是上映了?”

    “上映个屁。倒手,倒手懂吧,放到卖剧本的网站上,等哪个有钱的傻逼公司再买。真正能上映的有几个?网络大电影都没几个。”

    不得不说,小飞当时的一番话,狠狠打击了我当一名编剧的梦想。当晚我躺在床上,小飞打的呼噜很响,我盯着天花板上光秃秃的白炽灯,觉得一切很不真实。第二天上班,我开始写剧本,光头把我拉进了一个微信群,说这是那位公司老总的秘书,剧本有什么要求你问他就好。这时我突然感觉,这个所谓的剧本公司,妈的和第二个软文公司几乎差不了多少。

    我人生第一次写剧本就碰上了难题。对方说他们这是一家生物公司,名叫魏尔玛,我一愣,差点听成沃尔玛。她又给了我张图片,上面是她们公司的简介。然后就开始跟我发语音,叽里呱啦的,什么T细胞、pd—1、K+-ATP酶。一开始我听不太懂,后来当我听到浓缩成茶叶,一包三十九块九的时候,我便顿悟了,原来是卖保健品的。剧本的要求是,要有七男八女,其他没什么太大要求,主要就是通过这个舞台剧,能够侧面展现公司的一款新型产品:癌没药丸。我当时又没听清,听成了暧昧。对方哈哈大笑,说老师您可真幽默。是癌、没,癌症没了的意思。这个药丸很不一般,看着很大,跟个枣子似的,吃到肚子里不断分解,分解分解就成了量子,不对,应该是中子。反正不管什么子吧,总之它变小后就开始自动追踪人体里的癌化物质,抗癌成功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市场价一盒只需八百九十九。公司主要员工都得参与,排练好了演给公司管理层看。那个剧本我想了两天,其中第一天全部耗在了给对方想大纲的时间上。我当时想了至少有五个大纲,无一例外都被刷了下去。当晚快要下班的时候,她说要不这样,我这里有个想法,不知道能讲下不。我说成。她说是这样的,老师,就我们公司不是喜欢开会吗?您觉得这样成不:通过老板的一次热火朝天的会议,公司员工紧急动员,联合科研部,开始进行了紧锣密鼓的药物研制。中间可以着重描绘一下员工们的工作热情,同时也要把老板热情洋溢的演说天分给展现出来。当然了,科研部分涉及许多机密,可以快进,具体您来把控。您看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呢?这个没有矛盾、没有冲突的剧本,当天我花了十分钟便写完了:其中有一半是朗诵形式,还是从网上粘贴了一份演讲稿过来的。后来几天,我几乎接的都是这样的玩意:给老师写联欢会剧本,给敬老院写重阳节剧本,给大学生写元旦晚会剧本。毫无疑问,我觉得我在浪费我的才华与生命。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小飞,他哈哈大笑,说你还才华,现在这时代,才华得变现,变不了现的才华就是废品。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小飞,这几天我与他同住屋檐下,发现他曾经也写过小说。小飞毕业于一个二流大专,当年学的是助产。我问他为什么学这个专业?小飞说我爸我妈是医生,非让我也做这行;但是成绩太差,只能选这个专业。小飞当年在助产专业学的很是一般,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晕血。三年来他忙着和各个班级的女生谈恋爱,当爱情也变得寡淡的时候,小飞有次知道了文学:“刹那间,觉得灵魂又活了起来。”这是小飞的原话,他开始如饥似渴的读书,废寝忘食的写作,不断成功,接着失败,成功失败,循环往复,直到混到如今这个地步。

    从家具城淘了一个床后,因为要移动,我从小飞床下看到了数百本书籍:卡夫卡、帕慕克、乔伊斯、伍尔夫等。我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书扔在床底?小飞冷笑一声,说不扔床底扔哪儿?只会占地方罢了。

    我不知道这些年小飞经历了什么,也不好意思细问。看着那些书籍,当晚我便去外面买了几个书架,擦干净后一摞一摞摆放整齐。小飞躺在床上,告诉我没用的,什么都没有用的。当你做了这项工作,你就再也用不得这些著作。你得把你的脑子放平,因为想的太多你就越聪明,写剧本不能太聪明。

    不过那时我不会理解小飞所说的这些:我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平坦。我写剧本的速度开始越来越快,剧本的所有基本格式也都被我吃透了。光头老板也表示很满意,说我干的不错,到时候公司财务良好的话,会给你一笔奖赏。慢慢的,时间开始有了盈余,但是我的内心却越来越乏味:我还是想写些不一样的,比如一个正儿八经的电影剧本。我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光头老板,他没直接回答我这个提议,而是叹了口气,开始讲他的人生往昔:原来光头老板曾经也是一个文艺青年:大学时期不仅是学校诗社的主干,更是当地市协的骨干成员。但是在诗社和市协的经历让光头老板明白,时代已经变了,文学也需要拼关系,拼面子。如果你没有关系和面子,那就只能蛰伏,等待一个机会的到来。说到最后,光头老板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告诉我要坚信,坚信机遇总会到来的。

    我把那抹机遇听了进去,还能怎么办呢?除了相信机遇,我也别无他法。当时我第一个月底薪八百,写了二十个小剧本,一共赚了五千块。除去吃喝我还剩了三千。这样的成绩其实让刚入社会的我还算满意。我开始思考以后的人生:譬如三个月后我就可以攒钱买一部摄影机;或者不用三个月,第二个月感觉自己就能攒够一万块,不到一年后就能离开这里,不仅做编剧,还要当导演。我甚至还给前女友打了个微信电话,诉说了一下我最近的生活。她对此表示不错,劝诫我继续努力,好好加油。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人生正在涌现出一抹巨大的光亮。这不是说笑,每月盈余三千,我便感受到了光亮。

    (二)

    我在公司里,除了跟小飞交流的多以外,剩下时间就是和李丽。李丽是老板的外甥女,不到二十岁,初中还没毕业就不上了,做过酒店前台、导购员、迎宾员,也进过厂子,去过富士康组装苹果,从4s组到6p,后来嫌累来到这儿,虽然没啥文化,不过每月流水额也就两三万块,凑合着能算清楚。

    我觉得李丽喜欢我,因为她总是喜欢坐在我旁边看我码字。她低着头时,我能看到她圆满而又丰盈的胸脯。她经常蹭在我的旁边,说真厉害,打字打这么快。事实上我最烦打字时旁边有人在看,而且李丽只要坐在我旁边,她的话便像机关枪一样扫来。她跟我聊写了什么、化妆品、今天的饭菜、郑州哪家酒吧便宜;曾经谈过的对象,谁好谁不好,谁有时会想起,谁再也不想记起;聊我喜欢去哪里,要不要去看电影,喜欢听什么歌,跟谁谈过,又是怎么吹了的。一开始我还能应付,后来便感觉烦人。李丽谈论的话题永远是那几样,吃睡逛街以及谈恋爱。我问她爱有那么好吗?她摇摇头说不好,然后又说道:

    “那不谈恋爱,还能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跟李丽就去看了一次电影,看的《前任攻略》,当时她哭的稀里哗啦,咒骂男人都是骗子,我不置可否,当晚我俩便上了床。事后李丽坐在床上抽烟,突然告诉我,她想结婚了。我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笑笑,把烟磕掉,说当然不是你,你都不想跟我谈。就是怎么说呢,床越上越多,越觉得没意思;就跟你们写剧本差不多,总会写累,然后想找一个比较长的,就那么写到下一辈子。

    突然间,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我为李丽的这句话万分着迷。第二天来到公司,我掀开帘子,告诉光头老板,我要写电影剧本,写一个正二八经的电影剧本;如果不行,我就要走,在我饿死之前,写一个我想要的剧本。光头老板当时正在泡茶,他用嘴吹了吹滚烫的茶叶,让我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小王啊,你来到咱们公司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吧?”光头老板说。我点点头说是。他又说这两个月,你的成长我是有目共睹的。我知道,像你这样的有天分、有才华的文艺青年,一定不甘于写这些,写这些个三流作品,甚至可以说是下流作品!光头老板说到下流这个字时我一愣,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把这些剧本单子称作“上帝之吻”:当我还在愣神的功夫,光头老板又继续说道,经过争取,公司决定,给你,也给小飞,一个共同的机会,一个大单子!为一家影视公司,写一个才华绚烂的、灵动伟大的、色香味俱全的文艺大片!

    光头老板将消息说完后,我问是哪家公司,他跟我说徐先华,徐老板。我一听这个名字就惊了,在文艺片界,徐先华这个名字,不说如雷贯耳,至少也是小有名气。我问光头老板是怎么认识人家的。光头老板笑笑,说一切都是缘分,一切都有可能:

    原来前几天,光头老板在西流湖乱逛,碰到一个落水的人,当即就跳了下去,扑腾救上来,看着挺熟悉,一聊还真是徐先生。徐先生要请光头老板喝酒,推辞一番,二人找了个酒楼,相谈甚欢。因为这个过命的交情,徐先生答应给光头老板一个活儿:编写一个爱情文艺片,院线电影,排片量不大,但要求的是以《霸王别姬》为标杆,追赶《风月》,超越《色戒》。

    我们的希望来了,但是小飞却显得比较淡然:他说不管徐先生张先生李先生,只是有了个机会罢了,成不成还在于剧本质量,写了这么久的垃圾剧本,你有把握写好这个吗?小飞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不过几天后,徐先生真的光临了我们这里。那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见到大导演。徐先生身穿一身运动装,左手腕有个Apple watch,面带微笑,谈吐极佳。徐先生告诉我们,剧本放心写,人选已经差不多物色好了;并且提了几个参审的男女主角,虽然不是当红小生,但是演技在圈内也是有目共睹。徐先生还给我们讲了不少大道理,我是一个自始至终都比较反感别人讲道理的人,可那一天,我拿着一个小本子站在徐先生身后,感觉他的言语字字珠玑,蕴含着无穷力量。将要离开时,光头老板提议吃个便饭,徐先生和蔼笑笑,说不用了,下午还得审批一些剧本,回家休息会儿。就在此时,我鼓足勇气,向徐先生提了一个问题:

    “您对我们将要撰写的这个剧本,有没有什么内核要求呢?”

    徐先生听到我的问题后愣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回复道:

    “你们的才华不应该受到限制,如果非要提出一个内核,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追寻永远优于得到。”

    “追寻永远优于得到”,我回味着徐先生的这句话,一遍又一遍。那些日子我像发了疯一样,窝在办公室、窝在家,拼命写着剧本。事实上不光我一个人,小飞、光头老板,甚至李丽也参与了进来。每个周末,我跟李丽在旅馆的床上摇曳,思绪却反复在剧本之中。起初我提了一个悲剧性的故事:大意就是一个男人深爱着一个女人,然而这个女人最后却因物质分手,悲痛的男人经过了一系列挫折之后重新站起。这个故事看似简单,主要却在于塑造男人经历的挫折,使其富有戏剧性与荒诞性。剧本写完后我先是给了李丽看,她没看两眼就放下了,说太俗,写的跟韩剧片似的。我不信,依旧把这个剧本交给了徐先生,他的意思跟李丽的差不了多少。

    于是我又接着改动,改成带有魔幻色彩的本子:女人只是男人的一个幻梦,是他心里的渴望与恐惧的结合体。李丽说没看太明白,徐先生的意思是本子观众面太窄,而且拍摄技巧、人物塑造的难度也很大。紧接着,我又改动、重写,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写了五个剧本,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很累,感觉起初的状态全没了。李丽把头枕在我的肚皮上,告诉我:

    “你发现没,你每一个故事,都有自己的影子。”

    “这个没法完全割舍吧,不管是小说还是剧本,作者都无法完全抛弃自我。”

    “哎行行行,我不给你扯这么多,反正我看你的本子,总是在自我感动。这个词儿老舅以前一直说,小飞也一直说,但我现在感觉你们仨人都在自我感动,写字的人都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自我感动。只是我发现,在剧本中提及爱情时,我会不自觉的想到前女友;涉及理想时,总会想起如今的生活。一个月过去了,我发觉李丽说的挺对,我无法在剧本中剔除我的影子;其实不只是影子,我所做的剧本,只是变形的自我;我所描绘的故事,不过是个畸形的躯壳。

    小飞写的也不太顺利,前两个星期还兴致勃勃,第三个星期便意志消沉;一个月后已经开始破罐子破摔,甚至骂光头老板,骂徐先生,说他俩什么都不懂,就是个骗子。为此和蔼可亲的光头老板再也没有忍住,出手跟小飞打了一架。我和李丽在一旁劝,小飞腮帮挨了一拳,光头老板的眼镜框也被打折了,大骂小飞不文明,不团结;小飞反驳,你这狗屁公司开了五年,这五年是谁在给你撑门面的?小飞喊完这句便走了,临了还踩折一个凳子。从那天起,小飞不再去上班,拿出仅有的钱款鬼混,偶尔回家也是一身酒气;光头老板为了捍卫“自身尊严”,更是再无精明可言,推掉了所有单子,全力以赴书写这个剧本。

    (三)

    就当我以为这事儿快要彻底完蛋的时候,小飞老家出了事:他的母亲去世了。小飞是单亲,一个多星期后,小飞回来,愣在床上,像魔怔了一样。我拍拍他的肩膀,讲节哀顺变。小飞喃喃,说他并不在意这些,人总会死的,他迷惑的是一道光:一道在他老家山峦上发出的,灿烂的,耀眼的光。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那束光的时候,我感觉我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小飞说。

    “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怎么说呢?突然间的向往、突然间的希望、像是自由女神的火炬,祝融身披着烈火,耶稣背后的光晕。”

    “你跑过去了?”

    “没有,因为要出殡,一大堆的事;而且那山早就荒了,不好爬。等我忙完,就趁着别人的汽车走了。”

    “你的意思是?”我看着小飞的脸,已经想到他要做什么了。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对,我想再回家一次,登上山顶看看那抹光芒到底是什么。”

    (四)

    我躺在床上,双手握住,盘在脑后,看着天花板;李丽盘腿而坐,剪着指甲。

    “小飞老家?去那里干啥。”

    “看一束光。”

    “看光?有病吧,哪里没有光,哪里都是光。”

    “他说那不一样,是在荒山上发出的。他想去看看。”

    “那为什么叫你去。”

    “不知道。”

    “因为你俩都比较有病。”李丽说。我不置可否。剧本又写了十来天,影视公司那边没了动静。我和小飞,光头老板均无法写出他们想要的那种:“追寻永远优于得到”的剧本。我开始觉得这是对方想要甩掉我们的一种方式,可光头老板仍旧为此沉迷,之后有一天,我想起徐先生推荐过的电影,《37°2》,让-雅克·贝奈克斯的作品。故事内容让我饶有兴趣,讲述的是为了帮男主出版小说,女主不断打印书稿又不断投递,最终在漫长的等待中疯掉的故事。我买了一打冰镇啤酒,看了两个多小时,一边看一边泪流,一直看到最后,男主不忍女主受苦,忍痛结束了她的生命。一瞬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人生,不断撰写,不断向前,最终却逃不过失败的命运。

    那一天看完电影,我站在空旷的办公室,西风卷起窗帘,我望向窗外,一片乌云遮蔽。李丽说雷阵雨,待会儿再走吧。我摇摇头,下了楼梯,戴上卫衣帽子,双手插兜,一直向前走去。我想起电影中的一段话:“我遇到过很多人。有人让我发烧,我以为那是爱情,结果烧坏了所有。”我已没有了爱情,让我发烧的是理想;我以为会功成名就,结果却错失了所有。

    当晚回到家,我发了低烧,小飞那里还有半盒999,我全泡了,闷头睡觉,直到感觉空气稀薄,脑子里全是前女友的影子。我想起她说的那张新裤子的专辑: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此刻我如此难过,如此悲伤,究其原因,就是我还残留着对理想的渴望。想着想着,我大喝一声,从被子里钻出。小飞吓了一大跳,说你他妈干什么?

    “我决定了,跟你一块回老家,去看看那座灯塔。”

    低烧来得快去的也快,当晚我俩便开始收拾行李。我想着正值周末,回来也不耽误上班。收拾完毕已是凌晨五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跟小飞各自躺在床头,彼此一言不发。

    “聊点什么吧。”小飞突然讲。

    “聊点什么?”我反问。

    “聊点,聊点光明的东西吧。”小飞说。我一愣,问什么意思。

    “比如咱们要去找的那座灯塔,未知的光明。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个小说,伍尔夫的那本《到灯塔去》:拉姆齐一家经历过战争后终于到达灯塔,而坐在岸边画画的莉丽也通过这个景象,瞬间落笔,完成了心中的幻想,达到了艺术上的升华。多么梦幻的结局,灯塔解决了一切。灯塔就是我的光明,你的呢?”

    小飞反问我。光明的东西,会是什么呢?我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一天,很为遥远的一天:那时我估计七八岁,母亲早早起床,告诉我要去镇上逛超市。我欣然应允,穿了件压箱底的皮夹克,模样活像大号汤姆;还套了个有魔术贴的凉鞋,黑色漏脚趾的袜子。从公交车下来后,我紧紧拉住母亲的手,进入一个地下超市。母亲买了瓶花露水、大衣、胸罩、沐浴露和打折酸奶。又逛了会儿,我们还买了沓拼图,软绵绵的塑料材质,组在地上躺着看电视用。自动电梯带着我们缓慢向上,阳光照射到身上时,我呆住了。外面车水马龙,商贩叫卖不断,有红灯、交警还有一个卖红薯的大爷:这里竟不是原来地方。我搂着拼图板,走在路上时,有好几次忍不住要哭了出来。回家后母亲告诉了我秘密,她说我们穿行的是地下世界,这是另一个出口,我们已经离原来的地方好远。

    “讲的不错,写出来绝对能上儿童文学。”小飞抽了口烟说道。

    我笑笑,没再说话。时间还很充裕,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保温杯、门窗、香蕉、前女友、内裤、雕塑、数不清的剧本、碧绿的西湖之中,光头老板举着徐先生浮出水面,脑袋懵懵倒到,恍惚间又想到一篇文章:格雷厄姆的短篇,纯真往昔还是往昔纯真来着。大致故事情节为男主带个一夜情的姑娘回到乡下,心里生出懊悔,认为此举是对故土的背叛。突然间,我迫切想要找到那本书,翻出那段话。我记得小飞床底的书籍中有格雷厄姆,一本一本翻找过后,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段话出现在我眼前:

    带罗拉来这里绝对是个错误。在这个乡村小站里一下火车,我就知道错了。一年之中,秋日的夜晚最容易让人回想起童年时光。她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艳动人,手里提着小巧的包,那里面装不下我们过夜的东西。可眼前这一切与她完全不搭:这小小的运河,对岸是老旧的谷仓,山上亮着的灯也没几盏,墙上贴着几张老电影海报。是罗拉说的:“我们去乡下吧。”结果,我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毕晓普的亨德龙。如今那里没人认得我了,我也从没想过我居然还记得那里。

    我看着这段话,恍然想起已经快有一年没有回到家中:弟弟应该已经在重点初中生活了一年,父亲也在工地打拼了一年,母亲拾掇着庄稼,他们三人庸碌的活在属于他们的世界。我是陌生人。

    八点,我叫醒小飞,拖着疲倦的身体往火车站赶。将要启程,突然想喊李丽,于是走到吸烟区,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李丽哈哈大笑,说你俩还真去了?我说不然呢?李丽说行行行,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都不想在我老舅这里干了。我问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那破公司早就开不下去了。你们还不知道?我舅为了能给那家影视公司写剧本,前后花了将近五十万:写剧本的给买剧本的钱,你说可笑不?我舅估计下个月就给咱们开不了工资了,这几天他都是在自掏腰包。怎么,你俩还真以为他是救了徐先生一命?”

    挂了电话,徐飞正在吃面,对着康师傅不停吹气,雾气弥漫,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儿告诉他。小飞的老家在信阳,我们坐火车一路南下,三个小时左右到达火车站。倒了几班车后,终于在一个破旧小山村下车。时间已是傍晚,小飞说吃个晚饭,等天彻底黝黑,就能看到那束光,看到那个灯塔了。

    院子到处都是杂草,一脚下去,小飞踹开了堂屋门框。我们放下行李,铺好床铺,小飞妈妈的遗像摆放在客厅中央,有股阴森之感。卖铺买了些东西,老板问小飞,还在郑州上班?小飞说上呢,不上班能干啥。老板点头,又说听人讲你是写剧本的,看啥时候能把我这个小卖铺写进去,提高一点销量。小飞说怎么不行,赶明回去就给你弄。

    饭毕,小飞搬来两张躺椅,吱呀摇晃,脑勺后头有蟋蟀的嘀咕。没一会儿,太阳光辉逐渐褪散,月亮站了起来。小飞从背包里拿出个矿灯,又递给我一只手电筒。我们沿条平缓小河行走,卵石相伴,间有汩汩流水,似是路人于耳旁微弱呼喊。一路上小飞都很激动,不停讲,转过这个弯,转过下个弯,我们就能看到那束光了。我点头,没怎么说话,心里想着回去后,应该换个什么工作;或许应该回家,努把力考个公务员,教师编什么的,安稳一生也挺不错;要么就南下广州上海,总之不能在郑州呆了,我的一生消耗了太多等待。正这么想着,小飞突然大喝一声,用手指着前方山峦:

    “快看!”

    快看。我跟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黝黑的山峦之间,真的有一束光;那光金黄,那光耀眼,那光直直对着我们,像是自由女神的火炬,祝融身披烈火,耶稣背后的光晕。

    “顺着小道爬上去。”小飞说,声音颤抖。我慌忙点头,俩人一前一后,拽着绳索,仿佛寻宝一般。小飞说的没错,那光真的具有魔力。在那一刻,我忘记了工作、忘了前女友、忘了李丽、忘了剧本、忘了理想,心头只剩下对这束光芒的渴望。终于,我跟小飞来到山腰,也就是光芒发出的地方:在一丛杂草之间,隐绕着钢筋铁骨。月光打下去,闪发着丝丝银光;灯塔就架设在这神秘之上,小飞率先跑去,我刚想迈步,却发觉自己双腿颤抖:是啊,到灯塔去,到一个光明的地方,每个人都要这样做;相信我和小飞都做到了,而且都做的很好。光芒闪耀,未来近在咫尺,就在这时,我听到小飞站在铁架上,扭头冲我喊:

    “操,这他妈原来是个大电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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