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馨主题》第十六期“礼物”主题活动。
我不能听音乐,只要音乐声一响起,身体总是无端发热,就算是不发热也总是疲惫至极,连端起饭碗,将饭粒拨弄到嘴里,都能搞得我大汗淋漓,有时呼吸显得极度困难,每一张口都能吐纳宇宙,步履也开始变得沉重,每一步都能扯动乾坤。
妻子还是不放心我,虽然近一个月以来她不停地怀疑我和音乐的关系,而且这种怀疑程度越来越深,她总不时地把话头转到音乐上,有时问我音乐方面的常识,有时候问我对某首乐曲有没有特殊的感受,她极力地把语气放得轻松些,极力地避免让我感受到她对我有所怀疑,但是我还是感受到了,感受到她在窥视我,我总觉得她那双眼睛就如同她的梳妆台上那面镜子一样神秘,若即若离而又无情地日夜盯着我。
妻子看我病入膏肓的样子,越发不放心,不停地领我出入于各大医院,验血,检查肝功,肾功,做脑CT之后,医生带着瓶底一样的眼镜,看看片子又看看我,对妻子说:“他现在的身体好得可以去验兵。”妻子长舒一口气说:“你看看你自己,你呀,就是闲的,明天我领你跑步。”
妻子说的对,我是应该透过某种方式好好看看我自己,进行自我检查和反省,一个人想要真正认清自己的状态是何其困难,正如一只蜡烛可以照亮它周围的一切,自己却始终隐藏在黑暗之中,烛照自身需要一面镜子。浮士德先生为了追求真理翻遍了哲学,神学著作,而我为了能进行自我检省,也几乎翻遍了我身边所能找到的所有书籍,最终发现,历史,哲学,宗教这些宏大的命题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和浮士德先生一样,最终没能找到答案,我始终无缘找到这面镜子,没有墨菲斯托光临我的宅邸,没有哪股神秘的力量能给我充满活力的永恒青春。我到底在想什么?这是我最关切的问题,这个问题无关历史,无关哲学,无关宗教,似乎还是和音乐有关。
其实就算没有音乐,在我耳边也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回荡,就是那长长的《哥德堡变奏曲》,如果我的身边有任何音乐的响动,这个声音就会被无限地放大,我想到了共鸣这个词,就是它搅的我心神不宁,进而使我的身体也不得安宁。作为一个本应该整天忙碌不休的中年男人,我竟然为一首乐曲心神不宁。中年,已经不再有少年的意气,但也绝不应该有老年的洒脱和对世事乃至自身的不屑,我不能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想法,我还是有欲望,我不是一滩死水。
我手里捏着各种检查报告,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子上,默默地对妻子说:“我只是想听钢琴。”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不该有这样的表达,一个月以来妻子对我所有的刺探与窥视,她要得到的所有结论,就在这样一句话里,这句话再普通不过,但是它能证明一切。
妻子竖起眉毛看我,这是她陷入沉思的标识,大约一分钟后,她的脸色大变,也许是积压了多日的怒火,终于还是爆发了,这怒火如同家乡每年五一前后大河开闸放水时般汹涌,闸门没有打开前那样平静,一旦打开,让人躲避唯恐不及。正在研究我的报告单的妻子将报告单恶狠狠地掷在地上,说:“你,就是贱。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依然有气无力地说:“什么开始,我只是想听听钢琴而已。”妻子说:“行,你找她去吧,你不是喜欢听钢琴吗?你不是喜欢那双手吗?你不是喜欢那张脸吗?你找她去吧,咱们离婚吧。”
我后悔将我所想的一切都告诉妻子,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不是有句话叫授人以柄嘛,我以前总是把我所有的感受告诉妻子,我高兴的时候她随我一起快乐,我悲伤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也总有一丝泪花在打转,我忧郁的时候,她也能伴随着我忧郁的眼神附和着连声的叹息。这一次我没有想到,也许我应该想到,她会如此地不顾及我,反过来要挟我。
三个月前的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把儿子交到她手里。她拉住儿子,要他坐在钢琴旁的一只小凳子上,儿子乖巧的像一只温顺的鸽子。她开始弹奏乐曲,我站在她的身旁,看着春日里姣好的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洒在钢琴上,也洒在她的手上和脸上,她的手指颀长,我记得我的音乐老师给我描述过,这样的手是天生弹钢琴的料,这样的手我见过很多,能在这样的光影里,如此伸展自如的颀长的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脸呈现鸭蛋型,皮肤白皙,如同剥了皮的鸭蛋一样,透亮闪光。她坐在琴凳上,染成栗色的长发从她的耳后绕过垂到腰际,映在或明或暗的日光里,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没有任何杂质,就算是在日光照射进来的光束里翩翩起舞的灰尘也为这宁静增加光彩。我一直驻足在原地,不敢动弹,《哥德堡》的旋律显得不急不躁,缠绵而悠远。
她起身,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说:“孩子放我这,放心吧。”她的眼睛大得特别,睫毛像窗帘一样不停地上下浮动,看在人的身上就如同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意洋洋。我熟悉这双眼睛,我堂姐就长着这样一双眼睛,堂姐就是用这双眼睛将无限的柔情送给那个伐木工。记得小时候,每到傍晚时分,堂姐和那个伐木工总是手挽手坐在村东的山坡上,堂姐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不停地看那个伐木工,伐木工对着我堂姐不停地傻笑,夕阳的余晖映在他们脸上。而我只是张开双臂在他们身边不停地风跑,但这个定格的画面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生活的污泥浊水依然不能使它暗淡褪色。
她送我和儿子离开,从这以后每周六的下午我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眼睛,我都会想起我的堂姐。
妻子开始生闷气。她从来没有这样,以前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和我大吵大闹,第二天便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默默地准备中午饭,也许是想要证明自己而产生的一点点气力。她在卧室里不时地将一个杯子或什么东西摔在地上,我在厨房里挥舞着锅碗瓢盆不住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伴随着她摔东西的铿锵有力的爆裂声,显得节奏和谐而顺畅,这一切还是让我想到了美妙的音乐。我喊妻子吃饭,她又将一个什么东西摔在地上,说:“你少讨好我,不吃,你也别吃了,找你的相好吃去吧。”我向着卧室的门说:“哪里有什么相好的,你别瞎想了,我就是那么一说。”无法判断她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后来便听到卧室里传来哽咽的哭声。
妻子是我的大学同学,已经记不得我们是什么时候正式成为一对恋人,只是恍惚地记得,整个大学四年她都在我身边萦绕。大四的一天晚上,她和我走在学校操场昏暗的灯光里,我不知道学校是不是刻意为一对对情侣营造的气氛,你和你的爱人走在总像蒙着一层雾的路灯光里总有一种若即若离,让人琢磨不定的暧昧气息,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不停地眨着眼睛。我牵着她的手在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旁边跑步锻炼的人不停地从我们身边闪过,就在那一夜,她决定放弃更好的工作随我来到这座城市,就在那一夜,她第一次向我哭泣,要我一辈子对她好,我答应她,并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她哭,我违背了我的誓言。
晚上睡觉时,我躺在床上,妻子开着自己的床头灯,坐在我的身边,双手抱着曲起的膝盖,下颏抵在膝盖上,嘴里咒骂道:“贱,你们男人就是贱。”我反驳说:“一切发乎情,止乎礼,你别瞎想啦。”妻子不说话,将头深埋下去。这种坐姿让我感动,我一直以为这是女人所特有的一种忧伤姿势。每当伐木工不在的时候,我堂姐就是这么一个姿势坐在村东的山坡上,任傍晚的霞光洒在她身上,我依然在她身边风跑,我知道她很忧伤,从我堂姐所传达给我的信息,我知道,这个姿势里还有对远方爱人的思念和祝福。妻子不会祝福我,她现在应该是对我恨之入骨,也许是因为我迷恋了本不该迷恋的音乐,也许是因为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看来我真的让她伤心,一面镜子被一个不知道珍惜的人摔碎后,就没有办法再恢复原样,伤痕永驻。我伤了妻子的心,但我还是决定不能让妻子的心破碎。
每个周六我都会把儿子交给她,以接受最基础的音乐启蒙教育,这成了我的必修课,也成了我的固定仪式。每次把儿子交给她,她都会为我——至少我自己认为是为我——弹奏一首不短的乐曲,我不知道乐曲的名字,它只是让我感到宁静。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音乐飘动起来,空气似乎也随着乐曲的节奏不住地摇动,她的背影在摇动的空气中开始晃动,这样的晃动让我神魂颠倒。她不时地回头冲我笑笑,偶尔也会给我讲述巴赫和这首《哥德堡变奏曲》。
在我的音乐老师那里,我听说过巴赫的名字,可我从来没有想到,一首乐曲竟然有如此的力量。弹奏完她站起身来,依然对我说:“孩子放我这,放心吧。”听音乐时,我环顾四周,房间并不大,有一些简单的装饰,房间显得静谧,这样的房间需要音乐,如果没有音乐,房间会显得凄凉,尤其是透过窗子的道道光柱照射在琴盖上,你能看到星星点点游走的灰尘,这样的房间需要音乐,音乐让这样的房间充满鲜活的气息和质感。
一句“你放心”,她应该是在努力地尽一份教师的责任,但在我看来,这样一句话必定饱含着承诺和期许。
每次那个伐木工人要出工干活的时候,堂姐总是说:“你要小心啊。”伐木工人也总是笑呵呵地对我堂姐说:“你放心,照顾好我妈。”然后他们便在拥抱后分开。那个时代,未婚男女相互拥抱还是一件新鲜事,这件事不知道换来了多少睥睨的目光。一句“你放心”和一个拥抱背负着多少希翼和嘱托,然后伐木工人便将自己的母亲交到我堂姐的手里,安心地走了。
堂姐皮肤白,任农田里炽烈的日光如何照射,还是那样白,又长着一双能勾人魂魄的大眼睛,十里八村不知道多少游手好闲的漂亮青年来到我堂姐家的门前吹口哨,堂姐走到哪里都有一群青年前呼后拥,他们看着堂姐含泪送走伐木工人,青年们说:“没结婚就这样,将来人家不要你,你咋办呢?”堂姐坚定地说:“不要我,我就去死。”青年们低下头抽烟,不说话了。
我把我在儿子的音乐老师那里的所有感受毫无保留地告诉妻子,妻子开始时一脸不屑,但是后来,她开始怀疑我,明里暗里地提醒我,我在音乐老师那里完成了为数不多的几次仪式后,一切便在妻子的冷言冷语中结束了,妻子严令不许儿子再学钢琴。我完成了最后一次仪式,在儿子学完钢琴后,她站起身来,拈起身旁桌子上的一串千纸鹤,她把它们递给我,说:“你来一次,我折一个。”然后她转过身,把它们举到日光里。我不知道说什么,清了清嗓子对她说:“以后不再学了,不来了。”她愣在那里,片刻后说:“奥,行,这孩子有天分,有机会还是让他继续学习,还有。”她停了停,双眼看着我说:“感谢你听我弹奏《哥德堡》。”我想要离开,我能感到儿子的不舍,也许他正如老师所说,有天分。她还是看了看我,说:“我再弹首曲子吧。”音乐声响起,它让这流动的时间里参杂一丝丝甜味,不停地向前柔和地流动。我依然站在她的旁边伫立聆听,我看到一滴眼泪落在琴键上。就是这滴眼泪让我不能再聆听其它音乐,身体虚弱。
堂姐不同于我,她从来没有虚弱过。一天中午,邻家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响起,找我堂姐的,堂姐收拾好衣扣,笑容满面地走出家门,一般情况,这意味着伐木工打来的电话,他们多少时日没有一起看天边的夕阳,堂姐的脸像夕阳一样霞光异彩,缤纷灿烂。小卖部的大妈把电话缓慢地递给堂姐,这个动作不同于往日,显得不那么活跃,让人诧异,堂姐也缓慢地接过电话,她把听筒放在耳际的那一刹那,眼泪便流了下来。一个月以来伐木工在根河林场伐木,昨天在他们晚上收工回住所的时候,赶大车接送他们的师傅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挥动鞭子将马车赶的如同队列行进一样威武,莫名其妙地把大车赶到了大兴安岭脚下的百米悬崖下,一车六口人连同马匹全部摔死了,车子也被摔得粉碎。尸体停在他们住所旁临时搭建的殓房里,谁家的亲属来认亲,林场主便燃一根香,放一挂鞭,撒一杯酒,点一根烟,送他离开。
堂姐放下电话,便一个人流着泪套上伯父的马车,我从来不曾想到堂姐竟然有这样的气力,套车时动作干净利落,绝不输给任何一个地道的庄稼汉,甚至于比他们还要麻利,她似乎把全部的哀伤化作气力,将气力发泄到套马具上,她只是泪流不止。套好马车,堂姐便挥动鞭子,马儿的蹄子犹如离开了地面一样飞奔出去。
堂姐日夜不停地赶着马车,飞奔到根河林场,她毫无怯懦地扑向殓房里静静躺着的伐木工尸体上,一颗颗眼泪掉下来,掉在伐木工的身上,他浑身像是被血雨淋过一般,他的尸体已经残破不全,左手少了一根手指,右半边的脸上露出雪白的骨头,身上的衣服被撕的破破烂烂。堂姐伏在尸体上哭了一天一夜。
一个月后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堂姐拉着伐木工的尸体回来了,伐木工的母亲站在村口不住地张望,盼望那匹枣红大马和堂姐出现,但是真正当堂姐把车停在她脚下时,她又不敢靠近,颤抖的双手揭开盖在伐木工身上的麻布,老人泣不成声。堂姐把尸体拉到东山坡上,就在他们日常依靠在一起看夕阳的地方,堂姐拿起一把铁锹,用自己的气力为伐木工挖了一座坟,她把伐木工和自己无数的眼泪埋在夕阳的霞光下,身披着霞光的堂姐,每一次弯腰和将土翻到坟坑外侧,都让她显得那样的不屈而有力。
我和妻子陷入到无休止的冷战之中。这让我似乎感觉到一丝快慰,因为她不再提及离婚,在医院回家的当日她开始哭泣,她哭了三天之后便不在哭了,他翻弄出我们在大学时的照片,日夜不停地看,翻弄的动作缓慢而温柔。我变着法的为他们母子做现学现卖的菜肴,儿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优待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日子开始变得平静,不似之前我的家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响,这种平静让我感到无法呼吸,我尽力要改变这一切,我想回到从前,但是没有办法,那首《哥德堡》在我耳边不停地回荡,堂姐伫立在山坡坟旁的身姿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暖意洋洋的下午,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呼吸着夏日里喜气洋洋的空气来到她的住处,我想与她道别,为了回到我的从前与她道别,为了使堂姐的身姿永远在我眼前消失与她道别。我吃力地爬上楼梯,来到她家门前,门开着,钢琴已经被搬走了,一位体态丰腴,满面闪着老年人特有红光的大妈正在打扫屋子,我说:“人搬走了?”大妈说:“走了好多天了,我来打扫下卫生。”我看见废纸篓里在一堆布满尘土的垃圾中间有一串千纸鹤,在污物之中它们显得那样光彩夺目,我把它们拉起来,看见那鹤的翅膀上布满着一滴一滴的水渍,我走到窗边,窗台上放着一张纸,柔美的花体字写着:as a gift for you in this lifetime(作为此生的礼物,送给你)。我打开窗子,把它们伸出窗外,它们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随风飘扬,我的耳边依然回荡着那首不再弹奏的《哥德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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