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一个当代青年的奋斗史、心路史、矛盾史。
(一)
1997年的一个雪夜。岔河村笼罩在夜阑的深邃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着徐徐而落的雪花。俯瞰村落仿佛置身于幽灵的国度。侧耳细听,凌厉的北风呼啸着,狂奔着,横冲直闯。白杨树赤裸着枝条成排成对地摇摇欲坠。
这本是人声沉寂的夜晚,但在村子的西南角,有一处狭小的院落却灯火通明。
几个成年男子喘着粗气肩扛着一个物件,后面簇拥的人群里响起强烈的喧闹。
“先不要放进屋,按照习俗,先把盖打开,将里面扫干净。”
“那怎么放?竖着放,还是横着放?”
“横着放朝光,还是竖着放吧,朝阴。”
七嘴八舌的议论还没有消退,人群里疾步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她额头上的皱纹使劲往里凹,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嚷叫起来:“胡说八道什么!还朝阴,朝阴还能看清什么!按我说的做,横着放,安心地打扫。整理干净,过来几个男的互相帮扶着竖过来,小心抬进堂屋。”
“陈聪呢?他要当这个打扫人。”
“陈聪!陈聪!先别跪着了,快点出来,王婆婆喊你。”
屋内一个声音沙哑的男子应和了一下,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向狭小的房屋内看去。过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样貌的青年男子,从自动拨开一条路的人流里走了出来。他头发蓬乱,目光游移不定,步履蹒跚,嘴唇干枯,所戴的眼镜镜片上满是干涸的泪痕。在微弱的灯光下,一干众人一齐默契地投来怜悯的目光。有几个躲在人群后面的妇女还偷偷掉了几滴眼泪。
“拿着它。”王美琴(王婆婆)一面说着一面递过一把陈旧的擀面扫帚。
陈聪没有讲任何话,他麻木地接过那把被母亲用过无数个日夜的扫帚,哀伤没有预兆地袭来,他象征性地扫了几下,伤感的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棺椁中。
“可以了,回去跪着吧。”
围观的众人像是提前接到了命令的士兵,有条不紊地让开一条通向屋子的道路。
陈聪再一次跪在了蒲席上,像空气里的尘埃一样无声无息。
他的耳边响起了耳鸣,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眼前的裹尸布还在面前醒目地发亮。屋内的灯泡被吹进堂屋的风弄得左摇右晃,门槛旁边有了一处形似椭圆的积雪。
“小心点,轻放,慢放。”一阵凌乱的脚步和忙乱的喧嚣使得陈聪回过神来。红漆木的棺材挡住了包裹母亲遗体的铺盖。他茫然地看着符合礼教习俗的众人的操作。一直看着母亲的遗体放入棺椁中。
长明灯点着了,那虚无缥缈的烛火在过堂风的洗礼下左右摇曳,如同他此时此刻茫然无措的内心。白色的孝帽戴在头顶,淡黄的烧纸在黑色的铁盆里闪烁。
“大家先回吧,明儿一早再来送汤。”众人应答着纷纷离去。
“别跪了,坐一会儿吧。”王美琴递过一个板凳。
“不。”陈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王美琴没有再说下去,她拿起旁边的烧纸陪在陈聪的旁边静静地烧起纸来。
墙壁上的挂钟清晰可闻地走着,陈聪怔怔地观望着棺椁,回想起许多往事:
他记得归家的途中,星空闪耀,岔河村东边的坟头时有磷火游荡。那一刻,他是如此孤寂,遥看村落家家户户的灯火,静听胡同道口此起彼伏的犬吠。他总是有许多情绪压在脑壳的外头,那有怨愤,怨愤贫苦的家境已经没有了人情,他总在目睹他人的父母接送孩子归家的温馨画面中驻足艳羡和颓败消沉;那有忧愁,早熟的个性使他在看似稳重的外表下是自卑的忧虑,没有朋友,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只能在故作冷峻的外表下装腔作势;那有逃离,凄冷的现实加上敏感的心灵总会让陈聪产生偏激的情绪,他曾在中途归家的河堤口,仰望着月光立下毒誓,让自己成为一名孤儿,什么都不附加在他的身上,落个逍遥快活的命途。
他没有想到毒誓会一语成谶,如今他得偿所愿。但是,此刻的心情他已经无法用无助和彷徨形容了。他忽而想起,有一次走到村子的路口,听见母亲的呼唤。那是尚未病危的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迎接他。但就是那一次,他原谅了母亲之前无数次的缺席。母亲的咳嗽很强烈,之前的诅咒与怨恨都烟消云散,他忽而心疼起面前患了绝症的母亲。在那个独属于他们的夜晚,陈聪背起母亲,他们像是交融在一起的两滴水,谁也分不清到底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路口与家门的距离并不遥远,陈聪却希望距离可以无限延长,就像望不到尽头的海,看不到界限的黑夜。一路上,他总想开口问母亲一个问题。但母亲沉重的喘息声压制住他想要说的话。
“为什么这一次你要亲自来接送我回家?”陈聪在心中默念这个问题,一个彩排了千百次的疑问。可一直陪伴着母亲走过最后一秒,陈聪都没有开口说出这句话。至于缘由,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答案揭晓之后未必还会保持这种最美的期待,又或许因为母亲的行动就已经是最好的解释和回答。想到这里,陈聪现在更多的是懊悔,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毒誓葬送了母亲的生命。那个曾无数次希望自己远离所谓的支离破碎、破败不堪、毫无人性又自私的、家的魂灵,似乎变成了一个自我厌弃的跳梁小丑,一下子从他的心中跳脱出来,沉落进地狱里。他的心好似被白月光剖开重新洗净了一遍,那些污浊的血都被抽干在外。
他渴望拥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陈聪不但渴望母亲可以健康地活着,更希望那个耍酒疯的父亲也活着。父亲虽然暴虐、粗鲁还时常打骂他和母亲,但是,此时此刻,没有比凄冷的孤寂和无限的孤独更令身心恐惧的存在了。他的内心渴望周围出现声音,不希望周遭如此寂静,即便是活在虚假的热情里也不想活在真实的死寂中。
“吃点饭吧,陈聪。”王美琴递过一只热气腾腾的碗,里面盛着白条条的面条。
陈聪醒了神,摇摇头:“吃不下。”
王美琴叹了口气,话语里充满怜悯和慈爱,说道:“陈聪,你从小就是乖孩子,乡里乡亲都看在眼里。你娘跟你爹之前就体弱多病,这也怨不得她,如今她自个儿去了,你个男儿可要更加挺起腰杆子做人,不要这么消沉。”
陈聪痴痴地望着面前的棺椁和摇曳不定的长明灯,豆大的泪珠不由自主地往下流走。
“娃儿,你听我讲,没爹娘的孩子早当家,老天爷给你这样的遭遇,就是要你有所作为啊。我很早就没有爹,母亲是裹小脚的,干不了重活。十四岁我就挑着扁担去张麻子家挑粪喂猪,那个时候,日子也是苦得打紧。手上不知磨了多少泡,我也想过撂挑子不干了,可一想到家里的老娘和四个妹妹,我又哭着抓起扁担继续干。后来遇到我家的老杨头,跟他结了婚,家里才慢慢好转起来。娃儿,命都是靠自己慢慢改的。有时由不得你选择,有时又由得你摆弄。”
陈聪啜泣着点头。
“来,吃下吧。”王美琴又把盛放面条的碗摆在他面前。
陈聪望着滚滚的热气,一会儿徐徐地飘扬,一会儿随着风断层消逝,仿佛一眼看穿自己路漫漫的人生。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坚毅着跟随路的走向,他才能在玩弄的命运里找寻自己。哪怕路中途不见,他也要像寻找断飞的风筝线一样,义无反顾。
他在那一个艰难的雪夜,吃下了那碗五味杂陈的面条。
(二)
1998年夏,陈聪花完了家里仅存的3000元钱,其中2500元钱交了学费和住宿费,500元钱当作生活费的花销。
他别无选择,穿戴上王美琴的丈夫杨老头打工时的红色背心,长筒灰裤以及黑布鞋,手心里攥着仅剩的五十块钱,搭上一辆破败不堪的皮卡车去异乡打工。
工作是份扛水泥的活儿。扛一袋水泥上下一来回,赚2角钱。
领工的工头见他细胳膊细腿,抽着旱烟,不耐烦地说:“瘦得跟皮包骨头似的,这一袋水泥100斤,别把你这小身子骨给压折了。行吗?”
陈聪咬咬牙,说:“行。”
别的工友都是将水泥扛在背上,一步一步往前走。陈聪力短,只能两手死命提着水泥在腹部,一步一挪地往前。刚开始的几天,他一天下来只能弄个一百袋,工头嫌他干活太慢,没力气。就喝令他滚蛋。
陈聪也知道自己的工作量太少,就颤抖着声音说道:“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提上工作量。”
工头说:“我当初是可怜你才招你进来的,你也看到了,这份工作是个体力活,谁力气大,谁就赚钱多。你看看你的样子,是能赶上工期的体格吗?算了,算了,你别再遭这个罪,我也别再操这份闲心。按理说,干不满五天被辞退的,不发工资,我看你这么小出来打工也不容易,给你工钱。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走吧。”
那一刻,陈聪似乎回到了母亲过世时的那个傍晚,现实的海浪重新席卷了他的世界。那些在学校里转瞬而过的美好似乎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酷热的工地上,他却觉得发冷。羞愧、耻辱、悲伤……无数的死结将他的心脏紧紧锁住,脉搏跳动的加快反倒使他喘不过气来。
这时,从后方的位置传来一句居高临下的蔑视:“快滚吧,废物。”
陈聪的意识似乎被某种东西狠狠地敲击了一下,这一下足够觉醒他内心当中沉睡已久的野性和张扬。他的目光忽然像刚磨好的刀锋那样锋利,那种眼神像恶狼看见猎物一样顽强又凶狠。
他的眼神震慑住了不远处口出脏话的男子。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瞅个球儿啊。”
“我告诉你,我不是废物!”陈聪大声地果敢地说出口,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忧郁,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径直冲向水泥堆,扛起一袋水泥就往前冲。他好像瞬间有了无穷尽的力量,使不完的力量,一趟又一趟地来来回回,不知疲惫。那天,他整整扛完了300袋的水泥,相当于他之前三天的总工作量。
站在一旁的工头愕然了,也没有再说辞退的事。
每次开饭的时候,四五十岁的壮汉都一个个迅疾地往前冲,大锅饭没有指定的配量,谁先抢到谁便盛得最多,吃得最多。陈聪永远都是最后盛饭的那一个。往往那个时候,锅里只剩下一点菜汤和一星半点的菜叶。他索性把手上的馒头一块一块掰开放在碗里,等它们软化成一片黑黑的物体,再像喝一碗稀饭一样一股脑儿地吞咽下去。
晚上睡觉,每个人都在半成品的楼房里打铺盖休息。绝佳的透风位置都被其他人占有了,留给陈聪的只有四面紧实、闷热至极的一处地方。那个时候,是他最清醒的时刻。他想沉沉地睡去,可是浑身上下的疼痛感使他难以入睡。每当闭上眼睛,他会忽而想念那遥远的破败的家。他想痛痛快快地毫无束缚感地躺在床头饱饱地睡上三天三夜。他想抚摸着母亲的遗像心满意足、有所归属地睡去。
然而,燥热的环境不允许他继续想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走出自己的位置,跨过酣睡的工友的身体,将灵魂伸向外面。
陈聪走到五楼的一处地方,那里他可以坐着观望外面的事物。他试着闭上眼睛,将自己的魂魄抽离出来,借着子夜微弱的月光飞向故乡的位置,他想象着在归去的路途上,会看到深蓝色如大海般的云朵,会发现无数的星辰光辉都把自己的光芒借给他,照亮他回家的路,然后像是做梦一样,自己的身体化为自由游走在夜阑中的鲲,最终降落在狭窄又温馨的小屋里。
就这样,在宛若天堂的想象中,他带着笑意睡去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陈聪咀嚼着残留的美好,继续着他奋斗的生活。慢慢地,他的身体变得黝黑而结实,脸上少有了青涩和惭愧,更多了份刚强和坚毅。他扛水泥的数量从原先的300多袋过渡到500多袋,赶上同期工作的许多人。
工头有的时候看见有人偷懒,就叫嚷着说:“一个个大老爷们害臊不害臊,连陈聪这个娃娃你们都赶不上。”或许,工头也被这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打动了,有许多次陈聪中午照旧没像样的饭吃,他就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倒腾出一半来硬塞给陈聪,陈聪倔强着不要,他牢骚着:“臭小子,吃不饱饭,工作有个锤子力气,让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还有,晚上上我那里睡去,听见没?臭小子。”陈聪心里觉着暖,默默地点头。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领工资的那天,起初嘲弄陈聪的男人领了两千五,大吵大嚷着要告工头。工头白了他一眼:“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你天天无忧无虑地喝西北风,领工资的时候你不喝西北风谁喝西北风啊?大伙说是不是啊?”后方的工友起哄都说着是。男人铁青着脸,嘴里喃喃自语着,气冲冲地甩胳膊走了。
等轮到陈聪的时候,工头看了看帐,点了点头,舒展着眉点起陈聪的工资来,一遍结束,又来一遍。最后,郑重地递给陈聪,说:“点一点,是不是6000块。”话音刚落,后面的工友都在惊叹甚至是惊愕,许多人都没料到陈聪可以挣这么多。何止是他们呢,就连陈聪自己也完全没有预料到。
“臭小子,赶紧拿着吧,实打实你挣的,你应得的。还愣着干啥。”陈聪颤颤巍巍地接过工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本以为自己也像刚才那个人一样挣两千多或者更低。可现在,竟然出乎意料地赚了这么多。有一股富足感迎面扑来,那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富足。他忽然体悟到了劳动的伟大,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占据了他热血的心。
“说实话,小伙子,我挺佩服你的。年纪不大出来打工,别人看不好你,你攥着一股子拼劲儿一个劲儿地往前冲,这骨子里的激情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我啊。就冲你这一点,你比那些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不知道强多少倍。一个男人就应该这样活,活给自己看,也活给别人看。”
工头自己打住了说下去的话头:“哈哈,又自个儿煽情了,我得给后面排队的人发工资了。”
陈聪莞尔一笑,识趣地走开,感觉脚步像那晚想象的画面一样轻盈。他望着红红的落日,望见一条笔直的路通往太阳的尽头,虽然如此遥远,却如此清晰和光明。
(三)
1999年秋天的北京街头,大量明清时期的建筑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伫立着。在离开发区较远的市郊,聚集着许多外乡打工的“黑户”。他们大多都是用各类廉价的挡板加上几块防雨防雪的铁皮组建起一处处烟火。所以,即便这家屋里在烧水,隔壁的屋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有年轻的夫妇晚上实在耐不住寂寞,行起了房事,第二天都不敢出门。一旦出门,紧挨着屋子的其他邻居就会在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咯咯”笑着。
这一年秋天,陈聪也从大学宿舍搬了出来,倒不是嫌弃大学的住宿费太贵,恰恰相反,学校里的住宿费跟北京任何一处地方的租费相比,那简直太便宜了。搬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女友林倩的死缠烂打。
林倩是彻头彻尾的北京丫头,虽然和陈聪年龄相仿,但从外表上看,却像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子。她有着北京人的爽朗和幽默。
陈聪与林倩的相识源于陈聪在某著名期刊上发表的一篇中篇小说。林倩经常去校图书馆的现代期刊阅览室阅读文章。有一次,她阅读了陈聪发表的中篇小说深有触动。再看作者简介时,意外地发现作者竟是本校的同年级生。她当即就有了拜访陈聪的想法,想当面聊一聊小说的创作背景和其中深有所感的一些情节。
经过有心的准备,林倩十分顺利地找到了陈聪。陈聪往日与其他同级生因为爱好倾向不同,常常无话可谈。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位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同龄人,喜悦之心溢于言表。两个人似乎一见如故,侃侃而谈。你一言,我一语,彼此沟通,相互之间的攀谈像一座阻隔江流的大堤突然消失,使得本来两相隔绝的一条江水重新汇聚在了一起。
交流久了,林倩慢慢对陈聪心生好感。她看得出陈聪也喜欢自己,但迟迟等不到他的表白。林倩生日当天,只邀请了陈聪一人。在喝了两瓶啤酒后,陈聪捎带着酒意将自己的心声吐露出来。大概的意思是,陈聪认为自己家境贫寒,没有丰厚的物质条件作为依托,有的时候,自己都是在饥寒交迫的情形下度日的。这一年还好一些,可以通过写文章勉强应付学费和生活的开支。最后,陈聪理性地得出只能成为朋友的结论。
林倩也显出往日少有的理智,她询问陈聪:“一个终生依赖父母的人,就算他一生都活在温柔乡里,他一定就是幸福的吗?”
陈聪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早有了答案。
“你不说话,我来回答你。一个人的生活只有在不断地克服挑战中,只有在奋斗中,才能彰显他作为人的伟大。”
林倩的话犹如甘泉给了陈聪抬起头的勇气。
“即便他是一个孤儿,即便他要历经许久的苦难才能摆脱目前的生活,你也可以选择接纳他吗?”
“是的。”
“凭什么?”
“凭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得到。”
“林倩,你为什么有这份执念?”
“那你为什么有强烈改变当前生活的执念呢?”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那一晚,林倩试着主动牵起陈聪的手,他没有拒绝。
由于两个人同级不同专业,课程又太多。一周下来见面的次数只有周末最多,就算是周六也要各自忙着补写讲义和完成作业任务。
林倩便和陈聪商量搬到外面住一阵,起初陈聪坚决反对,他觉得没有比学校的住宿费和住宿环境还要划算的地方了,林倩早有预谋地说,还有一个地方。陈聪问是哪里,她小声告诉陈聪是校外的“黑户区”。
陈聪哭笑不得,便站在原地一本正经地晓以利害,主要内容大致是那里条件太差,又离学校较远,不合时宜。
林倩一一加以反驳并指出解决措施。条件差不是问题,这正好是对爱情的考验,也算是自己嫁给陈聪前的一次实地演练,考验一下自己是不是能够真正应对艰苦生活。至于离校较远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可以买一辆二手自行车。
陈聪又问她周一至周五上早课起不起得来。
林倩只道:“互相提醒,再加买个闹钟。”
这在陈聪看来近乎疯狂的计划,竟然按部就班地实行了。他们买来木板和铁皮,一起笨拙地安装所谓的“家园”。又就近买了书桌,生锈的小铁床以及为迎接寒冷的冬天预备的炉灶。再把各自的生活用品搬来,买来电线和灯泡,还千方百计地请求会拉线的老师傅帮忙通电。电灯在小屋中亮起的那一刻,小屋之内因为有了两颗彼此相通的心而变得温馨起来。
趁着周天的时光,两人又去了二手市场买了一辆七成新的大梁自行车,后座上陈聪放上了一块柔软的海绵垫,又在上方放置了一块干净的蓝巾,再用平滑的绳固定起来。往后周一至周五的早晨,陈聪骑着自行车,林倩坐在后座上,路过李家面条的铺子,会停下十分钟,就在敞亮的店外,一起坐在木制的椅子上,面对面地守在一张桌子旁,聊一聊日常趣事和眼下的创作素材,等到热气腾腾的面来了,二人一起吃下香喷喷的老北京炸酱面。
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处陡坡十分难行,林倩多次要求步行走过,但执拗的陈聪不愿意。林倩看着身子卖力前倾,脸上肌肉险些痉挛的陈聪,既心疼又好笑,最后索性高唱起:“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来为陈聪加油打气。等到过了坡,陈聪也便累得气喘吁吁,林倩的嗓子也喊得发涩、发痛。但他们所体验到的欢乐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他们的笑是那样爽朗和天真。
到周六的时候,两个人一般都晚睡一会儿,起床洗漱完,一起到外面逛一会儿,吃一顿饭,回来之后,陈聪要么趴在书桌上写小说,要么做功课。林倩有时会拿出MP3(陈聪第一次见到这个稀罕物件,问过价格,林倩说挺便宜。)听听歌,有时翻阅最近从图书馆借来的杂志期刊来读。
等到周末,难能可贵的时光才真正属于他们。
不知不觉,时令已经入冬,陈聪从超市里精心挑选了一条围巾送给林倩。林倩将入冬之前编织好的围巾小心地围在陈聪的脖颈上。
临近期末考核前的日子,北京下了一场小雪。课程已经完结,他们两人约定好,今天在北京周边畅游一番,欣赏欣赏难得的雪景。明天起,安心准备即将到来的考核。
雪花落在拥有年代感的屋檐上,生出了一种幽静的美。平日里看厌了行人走在狭窄的胡同里,而现在,飘飞的雪花携带着路人的身影宛如置身于水墨留白的山水画卷之中。
走出“黑户区”,雪地上只剩下两行脚印一浅一深并排着往前延伸。林倩挽着陈聪结实的臂膀有说有笑地走着。面对着柔美雪景,两人还互相吟诵起诗歌来。欢快的笑意仿佛于这场小雪一同弥散。
一步一步地走,没有间歇,两人非但不觉得累,反而愈发有活力。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从市郊的位置缓缓向开发区的方向走去。
到了某处未命名的公园,两个人坐在一处人工造的仿古亭赏景。公园并不大,再加上是冬天,周围的树木早已落叶凋零,没有什么可以遮挡,所以,从亭子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新建的马路。
几分钟之后,公路上驶过一辆黑色的某名牌轿车,但短暂的时间之后,那辆车又倒回到可仰望到仿古亭的位置。车窗缓缓地下摇,里面的司机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烫着时尚的卷发,涂抹着艳红的唇色,戴一幅黑色墨镜,上身穿一件黑呢绒长衣。她那被修剪了的精致的柳叶眉,微微发皱,嘴唇发颤,而掩盖在墨镜之下的深不可测的眼眸似乎遮盖不住一种愤怒的情绪。
陈聪正对着那处方向,将这一幕记录在脑中。“嘀嘀嘀……”长长的汽车拖音一直响着,那分明是驻足的汽车发出的。这时,林倩也下意识地回过头望向那处地方。她的脸色显出惊愕继而是烦躁。她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牵着陈聪的手说:“走吧,离开这儿。”
两个人按原路返回,一路上林倩面色阴沉,全无了赏雪的兴致。陈聪试着聊起平日里彼此感兴趣的话题,林倩也无精打采地应付一声,没了下文。
“嘀嘀嘀……”汽车喇叭的声音又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他们一起停下了脚步,静默地回头望去。林倩没有说话,径直地往那辆车的位置赶,陈聪也没有说话,只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又心惊肉跳的心失魂般地站在原地看着。
刚开始,陈聪麻木的意识里还能听见几声林倩的谈话:“我的事,你少管……”后来,他什么都听不清了,他只看见林倩愤怒的面孔,失去理智的争辩。后来,连这些画面都无法识别,好像他的意识被抽空了,又似乎提前在意识里灌下了孟婆汤。他只感觉灵魂出了窍,在浅浅的白色荒原里游荡。一些封印在潜意识层面里的画面出现了:红漆木的棺材,摇曳不定的灯光,门槛处椭圆形的积雪,无数个日夜里自我孤独的暗影,还有那些裸露怜悯和蔑视神色的目光以及流血的手臂,满背的疼痛,艰难的生活。它们都如烟气一般升腾起来,汇聚成一个厉鬼的模样,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血和肉,垂涎三尺,握着刀具,露出利齿,准备饱餐一顿。
“走吧。”林倩重新挽住了他的胳膊,他游移不定的心才渐渐回到原处。他先是看到林倩勉为其难地笑,又下意识地观望轿车的位置,它早已不再,只留下远天白茫茫的一片干净。他笑着,同林倩一起往回走。他听着“吱嘎吱嘎”的踩雪声,目睹着脚下的痕迹,感觉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不过是二人游玩过程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而林倩用力攥紧她手臂的力量更让他感受到一种心灵的安慰。
那天晚上,林倩躺在陈聪的怀里,问他:“陈聪,你坚持的执念,是永恒的吗?”
“是的。”
“执念里包不包括爱情?”
“包括。”
林倩亲昵地蹭了蹭陈聪的前额,心满意足地睡去。
而陈聪那一夜,失眠了。他心里清楚,他撒了谎,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包括吧”。
转眼过了一周,期末考核有条不紊地结束了。这段时间十分平静,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八卦的事情。林倩同陈聪玩了两天,第三天坐上去往成都的火车回家了。
送走林倩回来,陈聪也收拾起了行装,准备次日归家。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女人,细细打量,原来是前不久见到的那个人。
女人跟陈聪聊了许久,临走的时候,已经日落时分,当然冬天的时节白天要短些。
陈聪其实早有准备,心理也早已对她的身份略略猜出一二。只是今天得以印证他的结论罢了。
而那个女人要质问的问题以及说出的狠话,他也早已预料到。虽然早有准备,但是,他还是心口绞痛。
他坐下来,想写点东西,然而一头雾水。他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但翻来覆去,总有一根神经线紧绷着,让他既清醒又崩溃,既痛苦又沉沦。他索性坐在床头,痴愣愣地听着烧水壶悠悠的“滋滋”声。
“我该不该拥有爱情?”他自语道。
“不,你不能,你什么都没有,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存款,两手空空。你有什么资格谈论爱情?”
“为什么不能呢?我也是一个人,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渴求被关怀人,一个拥有健全人格的人,我满怀着七情六欲,我凭什么不能拥有它?”
“是啊,陈聪,你凭什么不能拥有它啊,可是,你又凭什么应该拥有它?门当户对的传统中国道德现实怎能容你亵渎,你难道不应该好好洗洗脸,照照镜子,自己有哪门子底气配得上林倩。”
“所以,我应该放弃这段真挚的感情是吗?”
“是的,你应该放弃,你应当给予她更好的未来。”
“什么屁话!我没有这么大公无私,我是自私的,我不想别人占有她,我要永远拥有她。等她回来,我要带着她私奔,离开这个丑恶窒息的地方。她一定会答应的,她一向听我的话。”
“那以后的生活怎么办?重新回到你所厌恶的饥肠辘辘的生活中去吗?你要放弃一直坚守地改变生活的执念吗?”
“我,不能。那种被人鄙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一秒钟。可是,我深爱着林倩啊。我应该怎么做,谁又能告诉我。”
“既然深爱,便来个殉情的结局。这样,你也不会再为爱情痛苦,也不再为兑现执念而奔波忙碌。”
“只是,鱼死网破的结局,留下的是支离破碎的家庭。我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了,我不能以我的不幸去导致另一个健全家庭的不幸。”
他自问自答着,好像灵魂被一分为二,一为感性,一为理性。它们在相互扯皮中纠缠在一起,势均力敌。
陈聪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九点多钟,这个时候,他的大脑依旧是昏昏沉沉。他便走到外面,骑着那辆二手大梁自行车,去附近的蔬菜市场转转。虽然不觉得饿,也算是出来散散心。
菜市场离开发区不算远,在旁边就能够清楚地看见高耸的楼盘。前些天楼盘的装修工作基本完成,林倩还没走的时候,陈聪同林倩一同来过菜市场。
在正对视线的位置,有十多个工人在安装一个牌子。那天,陈聪曾问林倩:“那应该是怎样一处威风气派的标志?”林倩一边挑着菜,一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再看那处牌子,它早已完工。陈聪握着大梁自行车的握把,仰着头,怔在了那里。那占据一座高楼三分之一面积的巨型招牌,上面却是林倩母亲庄严肃穆的半身像。原来,林倩的母亲是这一片开发区的总代理商。他昨天虽然与林倩的母亲“交流”了许久,但她并没有告诉陈聪这一层身份,大概觉得陈聪没有知道的必要,或者陈聪根本不配。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遭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侮辱。
随后,一种油然而生的失落感,在一刹那之间,笼罩了陈聪的整个身体。沉重的落差感,在这场意外的遭遇中如熊熊烈火烧毁了他意识里感性的稻草。
他像丢了魂一样推着自行车往回走,在中途撞在了一棵树上,他裂开嘴傻笑,可那笑硬是拉下了他的脸,使他无声地哭了起来。那一刻,陈聪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懦弱,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有些事情并不是靠努力和意志就可以改变的。
当天,他逃离了那里。坐上火车,半睡半醒地躺了几个小时,回到了家中。
推开门的瞬间,他看到满院落枯死的野草。堂屋里每一处家具都落满了尘埃,电灯泡上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沾满了无数早已死去的蚊虫,墙根处的老鼠洞到处都是,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老鼠路径摆在眼前。老鼠屎和墙皮脱落的泥土缀满了右侧小小的床。没有人烟的荒凉感和败落感再一次使陈聪感伤起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莫大的空虚承载了他整个魂灵,活着的意义似乎没有意义,人心的冷暖也是虚假的,短暂的,一切都是莫须有的。只有这天壤地别的命途真实地摆在眼前,她现在正化为万千蝼蚁爬上陈聪的身体,啃噬这他没有痛感的肉体。
那一夜,他没有脱衣服,开着灯,不盖被褥地躺在肮脏的床上。半夜时分,有一只只老鼠在床底摸摸索索,甚至还有打闹的声音。
“我输了。”陈聪说完,默默流泪。
1999年的最后一天,陈聪做了一个决定,他报名参加了学校发起的“助教山区”计划。
在年三十的晚上,他自个儿包起了饺子,下完正准备吃,王美琴和老杨头也带了两大碗饺子来了。陈聪与他们坐下来聊了很久,身子竟然奇迹般地渐渐暖和起来。
透过窗外,烟花的璀璨身影亮煞人的双眼,“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增添着年味。
“孩子,慢点吃,这里还有。”是王美琴的话。
“哈哈,王婆子,看来你手艺不错,看这小子馋的。”老杨头抽着旱烟,眯着眼说着话。
陈聪一直低着头吃着,很久都没有抬起头。
这漫漫长夜如同漫漫长路一样总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惊喜。
(四)
开学后的头几天,陈聪陪伴着林倩玩了许多地方。
林倩在旅途中惊讶地说:“你怎么变得这样热情,像开了窍一样。”
陈聪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2000年第3个月,开学后的第二周,陈聪便坐上了去湖南的火车。他没有事先通知林倩将要离开,甚至没有告诉她,报名参加援教活动这件事。
静静地离开,是陈聪留给自己的最后尊严。他原本想写封书信告诉林倩,他要选择与她分手。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原因很简单,他真的深沉地爱着这个女孩。火车徐徐地启动,陈聪闭上双眼,渴望出现电影中的情节:恋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因巧合得知了真相,随后历经坎坷,终于赶上即将远离的火车,二人得以见最后一面。
他睁开眼望向车窗外,一切都是那样平静,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
但他还是失落地叹口气,眼中含着一股温热的情绪久久回旋。火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眼中的山峦和树木快速地向后疾驰,回忆在不算圆满的结局里探出脚印,摆弄着陈聪每一根发丝,牵扯着陈聪每一处神经。车厢内喧闹的人群都被他此刻的心情有选择地忽略,记忆中的脉络断断续续,并不连贯,起初是与林倩的,之后是与母亲的,再后来是某些刺激心肠的敏感画面,最后,陈聪想到自己只不过是宇宙万物中的一个点,甚至几乎不存在,他的脑海中蓦然生出轻生的念头。可是,他现在有责任在身,怎能抛下任务撒手人寰?如同强迫症一样的症结使得陈聪面部露出惨淡的笑容。迷茫,又像一位远方而来的故人悄悄地推开了他心房中的门。身体似乎抽丝成茧,严严实实地阻隔着外界所有事物的介入,就算是细小的菌子也不行。一种作茧自缚、咎由自取的心态产生在脑海中,他希望有个人可以明白他此刻的心思,因为这样的压抑感实在憋闷,他还希望有人露出可悲的深情怜悯他,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可不必,此时此刻,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同他的境遇一样呢,他们也是这样道貌岸然地生存着。那似曾相识的空白又出现了: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做什么,却不清楚接下来自己应当如何做。他只有在昏睡中寻觅一丝丝片刻的安宁。
到达支教地点,是第二天上午,湖南乡间多山林,河湖也多,一个人走在道上,极容易迷路。还好,听说有新的支教老师要来,学校附近的村民早早就在一旁迎接了。
陈聪看见道口有黑压压的一群人,猜测是迎接的人。但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他们面前,这时,黑灿灿的人群都扬起了笑。
“您是陈老师吧?”一个瘦瘦高高站在人群最前面的男子开口问道。
“你好,我叫陈聪。”陈聪说着一嘴标准的普通话回答。
“哎呀呀,受累受累。我叫王永德,是王家寨的村长。我昨天接到镇领导的电话,说今天要来一位支教老师,真得特别高兴。”男子一边欢快地说着一边伸出手来。
陈聪连忙握手,男人的手劲儿挺大,握得陈聪有点手疼。
“陈老师,跟我来,我带你去学校。”陈聪一面应声,一面踏着步子跟上去。一旁的村民个个手提着篮子欢呼雀跃起来。
陈聪本来抑郁的心情,一下子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热情冲淡。
道路极不好走,一颗颗细小的石子斜躺在呈50度仰角的坡面上,一不留神就容易摔倒。索性旁边有被雨水冲倒的枯树,众人可以攀附着往上走。等走到半山腰,坡度又陡了些,这时有三根粗大的麻绳从山上蔓延下来,每根绳子每隔一米左右的距离,便会有一个圆圆的结。村长告诉陈聪,这是村民们自发弄的上山工具,因为山的上半部分太陡,所以便将上边部分的山分成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有三根十多米长的粗麻绳辅助攀爬,麻绳上打上扣以便用来抓握,在攀爬的坡面上也凿有人工凹槽,用来落脚,在绳子的顶端有一个缓冲带,一来可以打桩固定长绳,二来可以在缓冲带歇歇脚。缓冲带只有第一个部分有,再往上由于坡度又变陡,建立缓冲带容易引起山体滑坡,所以后两部分都是用的绳梯。前一部分绳梯的尽头有一个天然的枯树根,可以抓握着休息,然后再爬最后一部分的绳梯,到达学校位置。
从山脚到山顶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王永德告诉陈聪,他第一次上山还不习惯,等习惯了,这段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完。山上的小学是两间平房,屋顶的瓦片有黑的,有红的,就连墙面上的砖也是颜色各异。水泥地的路面裂出了许多缝隙,从缝隙中间生长出细小的灌木和野草。三级台阶的上方是升国旗的桅杆,确切地讲是长长的竹竿。
王永德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歉意:“陈老师,不瞒您说,这房子都是村民们拿着自家的砖瓦齐心协力一块建的,所以……”他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开口。
一旁的村民们看着陈聪,也都显出难为情的神色,都止了声音。
陈聪说:“我想看看教室里面。”
王永德连忙走到锁紧的木门前,打开了房门。里面一共有五六张木桌,跟六七个板凳,黑板的四角都已缺失,左上角到右下角有一条延绵始终的裂纹。凹凸不平的黑红砖相间的地面映入视线之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陈老师,隔壁是您办公和休息的地方,您也来看一下吧。”
再到隔壁的房间,有一张小床,细细打量竟然是铁制的床,床上是两套叠放整齐的雕花被褥。床的侧面有暖壶、水桶、毛巾、梳妆台,床的正面是办公桌,桌子上摆放了之前用过的教材,另附一个台灯和水杯,还有十多支未开封的笔端端正正地放在笔筒里。紧挨着办公桌的地方是一个小橱柜(橱柜里有碗筷和做菜的铲子与勺子。)和一个小衣柜。梳妆台往右侧的墙角,放置了一个炉子,炉子上面是一个水壶,右下方是一口铁锅。
陈聪看到这里,有一丝丝暖意,说道:“教师的房间比隔壁的教室好很多啊。”
王永德紧绷的眼睛笑成一条线,回头看着旁边的村民,说:“您真能这样认为我们很高兴啊。”
接着,后面的人群里传来一阵阵笑声。
“粉笔、教材还有试题卷这些必备的东西都有吗?”
王永德怔在了那里,之后激动地说:“这么说,您打算留在这里了?”
陈聪挠了挠头皮,说:“我来这儿就是支教的,这还能有假?”
王永德几乎跳起来,一面说着:“哎呀呀……哎呀呀……”赶忙跑到陈聪的身边,用力握紧陈聪的手,眼里分明泛着泪花,说:“太感谢你了,陈老师,太感谢了。”
后面的村民也都齐刷刷地跑过来,从篮子里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鸡蛋,有水果,有肉,有蔬菜,有烙饼……陈聪被这阵仗镇住了,半天才缓过神色。
“实话对你说,陈老师,你来之前已经先后有三个老师来过,但他们看了一眼这里就走了。我们都知道,这里的条件太差,太苦,这些老师走我们都能理解。只是寨子里的孩子都迫切需要有个老师来教育他们,我们也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可以多识几个字,走出去看看。所以,近半年来,我为寻找老师这个事搞得焦头烂额啊。陈老师,您放心,只要您肯在这里教书,其他细小的活计都不用您操心,饮用水寨子里的男人每两天送一次。饮食方面也是一样的。至于您刚刚说的粉笔、教材还有试卷的事全部都交给我,我都给您办妥。”
陈聪在村长和村民的热情欢迎中,找到了一种自信,也找回了泯灭已久的信仰。当村长和村民们散去,看着乡亲们赠送的满屋子礼物。他说道:“我的那份执念或许应该扩大一些,不仅仅只为了改变我自己的生活。”
此后数天,村长忙里忙外,乡亲们也各尽所能,果然如村长所说,每隔两天,都会有寨子里的男人背着大半桶山泉水从山脚爬到山顶送水,村子里的妇女也是两天一来送菜,有的甚至送饭。至于教学用具,村长王永德以极短的时间就安排妥当了,并且在教室里新添了几张桌椅。
等开学那天,前前后后共来了九个孩子,稍小一点的,由父亲或母亲背上山,稍大一点的有亲人护送着,再大一点的,自己独自上来。他们怯生生的眼神表明他们还对这位陌生的老师有一种惧意。陈聪看着他们红彤彤的脸蛋,局促不安的小手,惶恐的神色,打补丁的衣衫,想到了自己,他想同情他们,但是,回观曾经的自己,他知道,这些孩子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他们需要的是改变,改变自己狭小的精神世界,走进美好而宽广的未来世界。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他的心中生发出来。
村长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随着包裹的打开,一面五星红旗闪耀在陈聪的面前。那面国旗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熠熠生辉。王永德说这面国旗是寨子里最金贵的东西,是上面的镇委派发下来的,寨子里前两任村长都是尽心竭力地守护这面国旗,到了他这里,这种传承更不能断。他还说,红彤彤的色彩总给他一种奋进的动力,刚开始,他也不晓得这份动力的底气来自于哪里,后来,他由衷地感受到这份底气来自于身后的国家,这个国家热爱着它的人民,所以,这面旗帜其实是国家的图腾,国家的信仰,也是王家寨村民的信仰。有信仰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未来。
王永德将国旗交给年龄最长的一位男学生,简单而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了。没有广播,大家便一起扯开嗓子大声唱起来。声线各异的歌声融聚在一起转化为一股昂扬向上的力量,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热血沸腾。这样的场面将陈聪眼神里一层厚厚的遮布揭去了,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这个激动人心的世界,充满爱意的世界,洋溢希望之火的世界。
陈聪由此开启了他的支教征程。因为学校里只有他一位老师,所以陈聪身兼数个身份,语文、数学、英语、科学与思政、美术、音乐、体育,他都要教,虽然有的陈聪自己也一知半解,但是他竭尽所能地想让这些孩子多学一点知识,多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多让他们的精神世界富足一些。
一次语文课上,陈聪讲起“关于梦想”的话题。
他问道:“大家的梦想是什么呢?一起来分享一下。”
班里最活跃的女生王霞说道:“自然是做老师。”
陈聪继续问道:“总要有个理由吧。”
“陈老师,你不觉得做老师十分体面吗?我妈妈时常告诉我,老师轻松地上完课,喝着茶水走人,就可以拿到很多钱,工作起来这般轻松。当上老师,以后也就不用在寨子里干累活了。”
陈聪听到回答,有些惊愕,他没有想到一个才十岁的女孩竟然如此现实。
“难道大家认为我与你们的关系仅仅就是一个教导,一个接受吗?换句话说,我教授完你们课程,我们之间就再没有关系了吗?”
教室里沉默了,没有了刚才的热闹。
这时,王霞的同桌王婉举起了手,说道:“陈老师,你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朋友。”
王婉的话音刚落,王霞和其余的学生一齐说道:“是的,陈老师你也是我们的朋友。”
“是的,我们还是朋友,这种认知已经超出了物质的范畴以及世俗的囚笼。它带着一种人情关系,而这种关系又是纯粹的啊。”
“做老师是不轻松的,一名合格的老师不能仅仅为了自己,他更要对自己的学生负责任。因此,他不仅要教给学生们必要的知识,而且还要教导他们怎样为人。人不能成为自私的生物,他应该努力提高自我,并推己及人,试着用自我的行动改变身边每个人,改变身边每件事,从一个个小成就里找准自己的定位,在获得别人的认可和尊重时,也要懂得感恩,奉献这个社会。”
“老师,感觉这样做有些困难。”在中间位子上的王璨说道。
“同学们,有些事情并不是用一天两天就可以实现的,它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自己的一生。就像水滴石穿一样,一点一滴的积累方见成效。我所认为的老师这一职业也是如此,老师要教育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但课程却改动不大,教授的内容也几乎不变。如果中途懈怠,失去了热爱,只能耽误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孩子们,你们是祖国未来的希望,就像教室外面飞扬的那面国旗一样,你们以后要将信仰和行动灌注在它的里面,去更好地建设它,成就它,将小家和大家都协调好,才是应有的责任与担当。试问一个只贪图物质条件的老师,又怎能教育出合格的祖国接班人呢。所以,梦想成为老师就要成为学生们的良师益友,就要有奉献和奋斗一生的觉悟。”
“生活固然重要,因为一个人首先需要保证各项基本物质条件的满足才能生存下去。但孔子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也就是说有这些欲望是正常的,但要符合合理的要求。物质条件满足之后,精神世界就要弃守吗?恰恰相反,内在世界的充沛才是一个人快乐的真正表现,不要成为物质生活的奴隶,要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宰者。把握其中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努力攀升,成为自己喜欢的模样。努力活成别人想要成为的榜样。”
台下的学生面面相觑,随后响起热烈的掌声。陈聪拿着书本,看向那面国旗,他知道他在努力改变这些孩子的思想格局,不过,他确切地感受到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在改变自己。人生多么奇妙呵,给人绝望,给人希望,人们在两种力量的长久斗争中,不断锤炼和打磨,渐渐有了一颗成熟而完整的心灵。
周六周末的日子,王永德和一些村民常常上山来,陈聪便在小操场的中间早早地备好茶水,等待他们的到来,大家一起拉着家常,偶尔讨论国内外的某些事件和人物。有的时候,村民会问陈聪婚姻的事,他的脑海会闪过林倩的身影,然后快速选择遗忘;问起陈聪的家庭,陈聪会生动地把父母留给他的美好印象统统说出来,就好像父母真的在眼前一样。只是人们看到陈聪的目光总是突然凝重,笑意也没了,所以,以后聊天的时候他们有意地避开这两个话题。
剩余闲暇的时光,陈聪会重新拿起笔,在暖色的台灯下,写下一串串留给心扉的文字。创作如同教学已经融入他的骨脉血液中,特别是傍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些不可捉摸的感情在身体里游来游去,催促着他抬起笔来,写下一些东西。或是诗歌,或是散文,或是当作写小说的原型故事,内容有长有短,逻辑性和无序性相间,但就算是零零碎碎的堆砌文字,也总能给予他内心一种别样的舒畅。因为很多东西,在现实中是很难得到亦或是不可能得到,文字却恰恰满足了许多奇思妙想的传奇,唯一的条件就是将妙趣横生的想象力倾诉在文字里。然后,像一位永远值得信赖、保守秘密的朋友,让你在想起它的时候,再来同它交心。
渐渐地,陈聪也发现自己真的适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缓慢的节奏,有规律的生活,有趣又有意义的事业,曾经梦寐以求的高楼大厦与名车,似乎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冲淡了一些。
只是日子很快,转眼之间,半年的援教计划就要结束。陈聪离开之前,与村长王永德商量,这件事情不要让孩子们知道。就像他刚刚来到的那一天,火车站并没有人为他送行一样,他仍旧选择安安静静地离开。唯一变化的地方,或许是那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脏在这里奇迹般地痊愈了。王永德紧紧握着陈聪的手,告诉他,这里永远是他的家,想家了,就回来看看,王家寨96户村民都是陈聪的亲人。多么鲜活的纯朴啊,多么动容的善良啊,陈聪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他努力回想,那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自己在外受欺负,母亲怀抱着他,小声说,有她在,有家在,没有什么是可以害怕的,一切的不快乐都会好起来。如今,陈聪拥有了牵挂的和牵挂他的家。
临走的那天早晨,户外起了大雾,村长带着几个村民早早地来到学校,陈聪与他们聊了一会儿天,便提起早已备好的行装启程了。王永德和另外几人帮扶着陈聪走下山,不知不觉又来到刚来时的道口。
“陈老师,时间过得真得快啊,还没缓过神来,你就要走了,我还真是没做好多少准备啊。”王永德颇为感慨地说着,在他身后的大雾中却响起脚步声。
是学生们。
“陈老师……”一阵孩子们的呐喊声袭来,随后是哽咽的声音。
陈聪站在原地,故作坚强的身体终于不再沉默了。他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也不再顾忌一个老师的形象,那一刻,他分明是在向家人们告别。王霞率先冲过来抱住了他,随后跑来更多的孩子抱住了他。大雾将孩子们的头发沾满了露珠,那似乎平添了一种诗意的忧伤。
“我们还会再见吗?陈老师。”
“会的。”陈聪坚定地说。
“会的。”他重申了一遍。
“那您什么时候选择再回来?”
陈聪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很快,答应你们的事我绝不会改悔。”
陈聪坐到了车上,村民和孩子簇拥到他的客车旁,客车在加速,人群在远离,村民和孩子们挥着手使劲地告别,慢慢地,他们消失在大雾中,可陈聪隔着窗户以及客车发动机“嗡嗡”的声音清晰地听到孩子们一边呐喊一边奔跑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远,却在他心里越来越近。
转乘火车后,陈聪拿出笔在日记本中写道:
“清晨起了大雾,两米外看不见他物。这番气象总有种扑朔迷离的感受。或许是我说谎的缘故,果然违背良心的事还是要自责一番。我是否会回去,我自己都说不清。不过,当时说出的承诺更多的是我的真情。后来,等我平复好心情,我才意识到这份承诺并不可靠。但是姑且让他们相信我会回去吧,人总该有些念想。
可那纯洁的承诺,怎能成为谎言?淳厚的王家寨不能因为我的失信而变了味道。更何况我是在穹顶之上的国旗下许的承诺。那里的幽静,那里的笑容,那里的真情,又怎能容我亵渎?若真这样做,我与一个杀手又有何异?唯一的不同,杀手的伤口在外,而我刻下的伤口在心。我于此刻忏悔我的罪孽,可这于事无补。倏忽想起数年前与好友聚会的情形,离散时曾许下承诺,互相通信往来,绝不断了情分,我是点头的,可我并没有履行承诺。芸芸好友早成了江湖故人。他们会怨恨我吧,我这个失信之人!
人不能踏入两次相同的河流,而现在,我又主动走进去。我口口声声说要践行执念,美其名曰:信仰。这般行为又哪里来的浩然正气?不过是自娱自乐的把戏而已。我曾努力祈求自己做个好人,可我的肉体和行动总是出卖我;我曾罪恶地甘心做一个恶人,可我的软弱和胆怯嘲笑着我的虚伪。这两样人格,我似乎都不配,便妥协着做个平凡人。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平庸,认清脚下的现实。
可平凡人也有事情要做,如果不能够成为一个好人,那应当尽力趋向一个好人的标准。在困厄中,不至于迷失向善的人格,在眼神里,少一些戾气和凶恶。我试着回忆1997年那个雪夜,许多情节都已模糊不清,似若被身心刻意净化。唯有母亲的柔情还在温暖此时的心头。1998年那个夏天,我已淡忘流落于土地的汗水和疼痛,可接过工资时的激动之情如黄河之水奔涌而来。1999年,我与林倩的爱恋时光总让我感怀和深情,纵有遗憾,可直到年关时,我依旧有王婆婆和老杨头陪伴着。2000年,新的纪元送给我一份美好的礼物(王家寨),相识了王永德村长,纯朴厚道的村民,还有九个学生(我的朋友)。这样回想起来,将近四年的光阴教会了我太多太多。我其实也没有必要有意自责什么。
脚下的路虽然遥远,但我的奋斗不会停歇,就如同冬天迟早要结束,春天一定会到来那样。”
(2022年1月7日至11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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