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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的,是一张熟悉的笑脸,露出五六颗牙,脸颊两侧是几道弯出来的皱褶,皮肤是高山上紫外线所独造出来的黝黑,身材偏瘦,人看起来也倒精干,只是一身衣边裤脚都沁着晒干的泥巴,看起来灰了一截。
这人坐在村边的青石桥头,桥下水声穿过芦苇丛在石板打响,此时热力稍减,天边的红霞连接到幽蓝的水面,一气波动跳跃,山边这时漾着一层的特别的紫,跟在云霞后,飘在山尖尖。
凉爽的晚风, 吹动白云向霞色,抹开林叶融山紫,一浪接着一浪,似翻起的,似交叠的,层层有深浅,淡处破了浓处,天色破了墨色,而走在桥上,只觉万般光景近在眼底,山野自然轻轻的带着幽香,那人坐在景里桥头,偶尔有人走过,就对人嘿嘿傻笑。
他是张家老妈妈的儿子,是这山沟沟里的土生土长的人,是一个后天生的哑巴。
从我记事起来,哑巴不仅哑,而且聋,也好像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逢人就笑,笑得很纯朴也很真诚,他比我们要大上一辈,本该是叫叔的年纪,却是因为是个哑巴,渐渐地也就只叫做了哑巴,或是张哑巴。
前些去村里张家吃酒,我就见到了他,哑巴坐在红漆案桌后边,来人就嘿嘿地傻笑,边笑边用手往瓷盘子里抓一点瓜枣糖果请那人吃,那人若是个小孩倒也只顾得欢天喜地的吃上,若是个大一点的向他要烟,他也是胡乱的抓上一把就递过去,想和他问问,他却只能嘿嘿笑着,或用喉咙来哼哼几声,见那人面露难色,不知怎么地,围坐在一边的老婶子们便转头笑着说:“你这是向哑巴问事,讲不出个道道来哩"。听完那人也就作罢,苦笑着走开了,而哑巴也还是坐在那笑着,给人接着抓瓜枣糖果吃。
那年回村,第一次见到哑巴时,我就问家里的大人:
“他怎么地不愿和别人说话,叫他也是全然不答不应,我本以为他生性如此,不愿和人,可还是见着你来,便是一幅哈哈样,我想和他玩,却也是不太敢呢。"
大人说:“他呀,怪不得他,是个苦命人,小小的时候就惹着怪病了,那病会烫人身子骨,把人的手脚到处都烧得红红的,他妈妈也就是你张家的那个奶奶,可是急坏了,当时人已经是叫不醒了,张家急得呀,那是挨家挨户地敲门找车,还好正巧撞上细嘴出工回来,也就急拉上他们马上往镇上赶去”。
“当时的医生大多都是赤脚,用手摸了下额头,也给吓到了,真是烫人得很,然后又拉了眼又扒了嘴的,确是没见过这阵仗,只能当成发烧给治着瞧瞧,也就把着他的屁股打了一针下去,过了会不见他好,又拿着针再来一下,只看还是不行,医生也怕了,他妈在那跪地磕头的还哭着喊着:“再打一针吧,再打一针吧,我有钱,我有钱,求你救救我孩子,救救他"。没办法了,全都也发了狠红了眼,眼见针管抽满了水,就再赌一回,就再一管子扎下去,而这一管扎完,人命倒是从鬼门关要回来了,手脚也还能用,只是耳朵不灵了,人也成半个傻子去了"。
“然后呢"
“人又哑又聋,书倒也是读不成了,只能回村帮着各家各户干点农活,也算谋个活计“。
而从小到大,哑巴哑了几年,便是在地里流了几年的汗,从一开始先帮着种菜收麦,到后来就手握锄头翻地刨土。
他人倒是勤快得很,总是穿着一双破旧的绿胶鞋在泥田垠上走着,不管老天是什么样的脸,哪怕是在毒日头把人弄得颠三倒四的时节,这哑巴湿着膊子硬是从石板桥下挑水过来,钻进青杆杆里去,歪着一把木瓢又浇又淋的,一遍不够,又细细地再来两三次,往返几趟,饶是哑巴也累得直喘粗气,人家笑他是:
人傻力气大,不顾云日辣。
直往石板下,爱苗不怕骂。
见人笑骂,他是似懂非懂的,便是呲牙傻着。
在村里干活的哑巴,倒也是一道独特的乡村风景线,人们说他,骂他,却不是出于真心地狠他,恶他,而是看他傻傻的,行事做法又异于常人,便是忍不住逗他,笑他,做个找趣的闲谈。
而这哑巴对人也颇是真诚,你家灶下缺火材,你去找他用斧子比划比划,他便明白你的意思了,等过两天上山便会多劈些来背给你,若是他家屋上少片瓦,牛羊厩缺口了,你也可以叫他来搭把手帮着修修,都是一个村子里,他也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能管顿饭吃,他便乐呵着来了。
人们看他也不容易,又养着老妈妈,又还是个哑巴,平日里总是多想着他一点,逢人有活计就叫着他一起去,而个家煮着饭也不怕再多个把人,哑巴虽然听不见也说不了,但是他看得明白,心里也亮堂,所以不管哪家有事,让他知道了,他总是去帮衬着点。
这些年下来,哑巴一边干着力气活,一边又折腾地田里的苗,数数也攒了点钱,张妈妈觉得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就想着去找人给他说个媳妇,这哑巴一知道可是乐坏了,他干活多年,和他一辈的人都早早把婚结了,而哑巴却还是个单老汉,但他其实也羡慕着人家呢。
听说哪个村子里办了喜事,这哑巴总是要跑着去看上一眼的,他也不干啥,找个角落就坐在那看,看那大红灯笼挂在了木架上,厚实的红棉毯滚到了厅堂前,看写得红底鎏金的双喜呀,炸得满地红花的炮仗呀,还有人家高堂上的那一对新人,哑巴是个踮着个脚望啊望,笑啊笑的,回到了村里,也是眯着一双眼睛。
张妈妈也是个明白人,见哑巴这般模样,也就开始打听:“哪家有闺女啊,那闺女哪年生的,人不泼不辣吧?我哑巴人可老实了,就怕是压不住人家哩,模样不重要,不重要,人好就行,人好就行了"。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张妈妈为哑巴的大事操了不少心,介绍来的好几个姑娘,知道是个哑巴找媳妇儿,多多少少的可就不愿意来了,遇着个把心善的好说话的,看他张哑巴本实,肯吃苦人也不坏,就愿意先接触看看,可姑娘接触着接触着,这退堂鼓就又打起来了。
慢慢地,哑巴结婚的事就没了个着落,也没人再和他提起了。
到了好几年前,山沟沟里边都刮起了外出打工的热潮, 凡是年轻一点有想法的,都不愿守在家里,也不想把一辈子付于那黄土地和菜杆杆,学做诗写的立志出乡关的样子,就带着路钱和一身田地生养出来的黑皮肤,各扎到了城市的光怪陆离里。
本来哑巴也是渴望走出农村去看看的,可一想到家里的老母亲和山脚的那几棵苗,便是熄了火,后来别人再约他去闯荡闯荡,他是笑着笑着就把头摇了摇。
出去的人挣到了钱,尝到了甜头,也不想再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了,紧接着是在城里买了房,又娶了媳妇生了娃,更是不愿回来,慢慢地,这一家一家的门前屋后都长了野草,而这炊烟啊,从村前到村后,也不见几缕了。
人走了,地也空了,一块块田没了庄稼,没了麦子,水涨了也就淹着,水干了也就晒着,草都生不起来,虫便不往里边钻,土也就一日比一日干,直到干成硬泥,全没了生气,没人管着,没人爱着,哑巴每次走过那些曾经种满青杆杆的地,都往里站着好久,人听不见也讲不了,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个什么。
但没过多久我家也搬了,和之前出村的人一样,在城里跌跌撞撞的也这样安了新家,记得在搬出去的那天,叫了好多人来家里头帮忙收拾,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再见到了哑巴最后一面,他见我便是一幅笑着的模样,还是那样的真诚又淳朴,边笑边用手从裤子包包里找了一把糖塞给我,就又去继续搬东西去了。
渐渐地,出来的日子长了,许多久久未见的人和事也一点点在印象里消退,而那个山沟沟里一切都似乎隔得好远好远,习惯了城市里灯红酒绿的生活,我身体里的泥性也早丢在了当年的烟山雾水边。
有时会常想起村里的那个张哑巴,他怎么样了,数来这些年,他也该有四五十岁了吧,他一直想娶个媳妇,成了没呀?人家办喜事,他还好意思傻傻去看吗?
他这一辈子,出生就是一条苦命,从小就丧失了改变命运的渠道,而后常在桥下挑水,却听不了水声漫过石隙,常在山林行走,却怎样也无法想象山雀的啼鸣,听不见别人对他的嘘寒问暖,也说不了半句自己的心声,忙碌半生至此,也没走出这方大山上的世界,人到壮年,人家起红帘,宴宾客,是看他在眼,也为他痛在心里。
我永远也无法想像,把喉咙掐住,把耳膜戳破的感受,而这样的事他从小都在承受,他总是在笑,给别人快乐,可当心中泛滥着痛苦时,世界便是残忍的,他永远只能一个人舔食伤口,自己孤独地将一切慢慢消化,他一辈子都想和别人表达,但当他张开嘴,不知道能说什么,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的时候,或许他再也不敢了。
哑巴是可悲的,一直以来我都这样认为,但当看到他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又动摇了,我也一直不明白哑巴的快乐到底是什么?
但是当我又回到村子的那个午后,我似乎懂了哑巴的快乐。 那天下午,是我时隔多年再次回村,本来只是正巧开车路过,但看望着回村的那几座大山,却是泛起一种焦灼,心里带有丝丝的苦涩在反反复复,我明白那几座山后边就是那个山沟沟,我也明白我该去看看了。
熟悉的山路弯弯曲曲的盘在林子里,触眼不再是各种各样的闪烁着的色彩,天上的云彩在慢慢的聚拢,太阳不过太久也将在晒最后一丝热力便上演晚霞,面前则是无边无际的青绿占据我全部的视野,山林一重又一重,路时高时低,车也时上时下,感觉似是行在碧波上,走在海浪里,风在耳蜗跟打转湿漉漉的,山间的飞鸟虫鸣花香争先恐后也一同迎来,各种感官都在尽情地捕捉这种畅意,我真想大叫一声,久违了这山沟沟里的一切。
翻过最后一重山,最先映入眼帘的应该是曾经干枯的田地,我记得这几片田在我家搬出之前,就已经荒废了,当时哑巴也就是在这里站了好久的,可是我看到的分明是长得比人还高的包谷杆子,金黄的穗长丝丝的垂在阔挺的叶子上,风一吹就会纷纷散开,飘动在晚霞上,一半烧得火红,一半亮着金光,这一片那一片种得满满当当,我下了车往前走,越走越是感到困惑,曾经那些没人爱的田啊,怎么现在可以那么喜人,那些一日比一日干的泥啊,怎么的能长出这么好的作物,又是谁收拾了这田地,把这些谷子种在这里。
想着这些,我走得更快了,走到最后一个转角时,我听见村口的那条小溪声和脚步声我紧张了,我听见我的心跳和呼吸慢慢地急促,我有点害怕,害怕村子不再和以前一样,回忆也没地方回忆了,我有些胆怯,胆怯重新踏上这小村子的土地,这里面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闭上了眼,索性不再想了,吸上一口清甜的水气,仍由双脚迈出这一步。
拐过来,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睛,我的心扑通一跳,是他,他在那,在那桥头上坐着,他笑着面朝我,看样子早就看到我了,他一身衣边裤脚都沾着点泥巴,看起来有些灰扑扑的,可是一张笑脸,既使被晒得那么黝黑,也还是掩不住那动人的淳朴和真诚。
是哑吧,张哑吧,我早该想到是他,是他把自己的爱给了那些田,让它们重新活了过来,他还是他,那个直往石板下,爱苗不怕骂的他,又怎么会忍心看到那些田荒废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的方向,天边的晚霞正在上演到高潮,霞色流动在云与云的空白里,萦绕在山尖的紫光,似乎有着一种薰衣草的香气,此时桥下溪水哗啦啦的响,那哑巴真傻,还在笑着,可笑得让我很开心,那一刻晚风吹了过来,我看着哈哈笑着的哑巴突然觉得,人这一生或许没必要认死一件事,与其在为过去将来而痛哭流涕,倒是不如在某一刻开怀大笑,我们被命运的不公和曲折中伤,拼了命去找寻一切方法治愈,一边毁灭自己,一边重新构建,我想这或许可对可错,但就这样吧,就这样开怀大笑吧,在春,在夏,在秋,在冬,在受之不尽的时间里,请把你还留有的勇敢放在今天欢撒,人能在余晖里获得永恒。
我想这就是哑巴,为什么总是笑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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