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哥来我家的时候,刚刚九岁。
那一天是小年,腊月二十三的傍晚。父亲牵着他的手,走到母亲面前,低声说:“这孩子,以后就在咱家了。”
母亲良久没有说话,然后叹息一声,起身打了一盆水,给二哥洗手洗脸。
二哥原本面无表情地僵立着,却在母亲触碰到他手的瞬间,突然颤抖了一下。
我看到二哥一双黑色的手肿得像个发面馒头,青青紫紫的,有的手指还裂着口子,深深地,露着鲜红的肉,看上去惨不忍睹。
母亲轻轻擦拭他的手,又抹上冻疮膏,将他带到饭桌上。
那是一次最沉默的小年夜饭,父亲母亲都不说话,哥哥姐姐也默不作声,二哥的头似乎要插到他的碗里了。
我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畏于这沉重的气氛,也不敢说话了。
晚上,将二哥安置睡下后,母亲坐在桌边,默默地流泪。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孩子独自在家过年,我和他父亲,毕竟是一个老爷爷的啊!”父亲像是解释又像是陈述着一个事实。
“你把孩子领来家,过完年你就去上班了,照顾这个孩子,不都是我的事情?我一个人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够艰难了。再说,我不是不心疼这个孩子,可是他还有亲大伯,还有许多比我们更亲更近的亲戚,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孩子领家里了,万一他们有意见怎么办?”母亲忍不住埋怨起来。
“能有什么意见?都半年多了,还让孩子一个人在家,我看不下去。咱家虽然也艰苦,可总能给孩子一口热饭吃。只是,以后就辛苦你了。”
母亲再没言语,沉默良久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2
二哥来我家之前,我们村里的小孩们一直叫他“小白菜”。
因为他妈妈嫌弃他爸爸常年生病,家里一贫如洗,就抛下他们父子偷偷跑了。
小孩子们也会八卦的,每当看到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会窃窃私语说起他妈妈的事,背地里偷偷叫他“小白菜”,甚至会故意当着他的面唱:“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娘……”
因此他从不与我们这些小孩一起玩,不是躲在自己家里,就是陪着他爸爸在地里看护庄稼。
可是他爸爸也在夏天彻底离开了他,全村人帮着操办完后事,看着这个孤儿,都沉默无语。
在那贫穷的岁月里,每家温饱都难自足,谁还敢再收养一个半大小子呢?
于是,二哥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这样开始顶门立户过日子了。他白天下地干活,平时饭食就靠这家送一顿那家送一顿,半饥半饱地生活着。
年底的时候,我父亲回家过年,想起这个孩子,过去一看,二哥蓬头垢面,棉衣棉裤脏得看不出底色了,一个人在家里冻得瑟瑟发抖。
父亲就这样把二哥领进了家。
3
第二天,母亲将二哥的棉袄棉裤拆洗了,只得把给我做的新年棉衣先给他穿上。
二哥虽然比我大三岁,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身材矮小,黑黑瘦瘦的。所以,可以勉强穿上我的衣服。
我看他穿着红色的棉袄紫色的棉裤,先是忍不住笑起来,认出是我的衣服后,勃然大怒,非要让他把衣服脱下来。
父亲抱起我,左哄右哄。我哭声震天,不依不饶。看着面如冰封低头不语的二哥,我指着他:
“‘小白菜’!这是我家!你走!你走!”
“你要叫他‘二哥’,不许再叫‘小白菜’,以后这里也是他的家。”父亲依旧温言相劝。
“不!他就是“小白菜”,他妈妈不要他了,不许他在我家里!”我蹬着腿扯着嗓子继续喊着。
父亲腾出一只手,“啪”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我呆呆看向父亲,一脸茫然。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母亲老年得女,自然溺爱。哥哥比我大十五岁,姐姐比我大十二岁,因年龄差距太大,一直都把我当开心果宠着,他们对我的疼爱比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挨打了,就是重话也没听到过一句啊。
哥哥看我不哭,以为我吓着了,赶紧从父亲手里接过我。在哥哥怀里,我终于反应过来,抱紧哥哥的脖子,再次哭嚎起来:
“他不是我哥,我有哥!他就是‘小白菜’,‘小白菜’!”
父亲又要打我,哥哥抱着我左躲右闪,姐姐也哭着拉住父亲,一家人兵荒马乱地裹在了一起。
那似乎是我们家过得最沉闷的一个年,二哥也成功地引起了我对他的仇视。
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喊他“小白菜”,却也从没喊他“二哥”,每每对他都是怒目而视,二哥只是低头不语。
4
二哥就这样在我家住下了。
过完年,父亲哥哥都回城里上班,母亲带着姐姐、我和二哥四人在家。
虽然如此,二哥在我家也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间。毕竟,我和姐姐都是非常排斥他的。
自来了我家,母亲便不让二哥下地干活,只让他在家照看我。从此二哥就成了我的小保镖,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他的身影。
而姐姐一旦发现我有磕碰小伤,或者在外被人欺负,就嫌他没有照顾好我,往往会背着母亲收拾他。
二哥依旧是面如冰封,低头不语,逆来顺受。
第二年九月,我和二哥一同入学读书,母亲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个书包。二哥双手捧着他的书包,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是我总觉得,他的眼睛明亮了许多。
从此,我们兄妹俩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二哥的肩上永远背着我们两个人的书包,一左一右,倒是颇为神气。
直到有一天,正在玩游戏的我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撞倒扭伤了脚,那个男生还不依不饶责骂我时,二哥拿着一根木棒就冲了上来,结果却因瘦弱矮小,反被打得头破血流。
那天,二哥不顾自己一头一脸的血,坚持将我背回了家。
看着二哥头上的血,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我终于第一次叫了他:
“二哥,你的头还疼吗?”
“不,不疼。”二哥好久才回答我。
自那以后,姐姐再没收拾过二哥,我也天天围着他二哥长二哥短地不绝于耳,二哥在我家的日子终于安逸下来。
他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是,他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哥哥,既会将自己得到的好吃的偷偷留给我,也会偶尔捉弄我,故意惹我追着他打闹。
平静的时光如村外的河水,滚滚东流,三年时光转瞬即逝。
在这三年里,二哥渐渐学会了微笑,虽然幅度不大,笑起来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依旧让人如沐春风。
此时,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都要搬到遥远的城市里去。
我和二哥天天畅想着城里的学校,城市里的高楼,二哥的话似乎也多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就在要搬家的前夕,二哥离家出走的妈妈突然回来了。
父亲找了个时间,问二哥是跟着我们一起搬走,还是留下来和他妈妈一起过日子。
二哥始终低头不语。
最后父亲说:“那我问,你点头或摇头可以吗?”
二哥点了点头。
“跟我们一起搬走?”
“……”二哥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无声无息。
“留下?”
二哥停顿了好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尘埃落定。
我们搬家的时候,二哥一直站在路边,我哭着喊他:
“二哥,二哥,一起走嘛!”
二哥一动不动,一声不语,笔直地站立在路边。
我在车上,看着二哥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到……
5
也许是对亲生母亲的孺慕,也许是不愿寄人篱下,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想的,反正他留下了。
从此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二哥的妈妈回来后没几天,又嫁人了。二哥成了“拖油瓶”,再一次过上了受冻挨饿遭人白眼的日子。
一年以后,二哥的妈妈又生了个孩子,二哥的处境更加恶劣,不仅彻底辍学了,每天家里地里什么活都干,往往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很多人看不下去,给二哥出主意让他再去城里我们家,二哥总是不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苦难的岁月,将二哥雕琢成一位沉默寡言却温和谦逊的青年人。
他艰难的处境也引起了一位善良姑娘的同情。那姑娘经常趁人不注意,偷偷给二哥送饭。日久天长,二人情愫渐生。
可是姑娘家根本不同意自己家姑娘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他们急急地寻人说亲,想把姑娘尽快嫁出去。
二哥最终进城敲开了我家的门。
父亲母亲准备了彩礼,亲自带着二哥上门提亲,许诺重新给二哥盖房,安排二哥工作,终于订下了亲事。
父亲将二哥家摇摇欲坠的房子推倒重新盖了三间瓦房,给二哥在离家不远的一家工厂安排了工作。
终于,二哥张灯结彩地将二嫂娶进了家门。
6
二哥最幸福的日子也拉开了帷幕。
婚后的二哥,虽然瘦小,但是慢慢胖了一点,人也愈加温和。
每到休息的时候,就带着二嫂来我家。进门就干活,炒菜做饭,拖地洗碗,一下也不闲着。
我总是拉着他不让他干活,他也会放下活对我微笑,待我一转身,他又忙活起来。
不久,二嫂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二哥也越来越开朗起来。
虽然来我家少了,但是每到年节,或新收了庄稼,二哥就会大包小包地送了来,依旧帮母亲做饭洗碗,里里外外地忙活。
我从来没见过二哥像客人那样,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
若我回到老家,二哥就又恢复了小时候“保镖”的身份,跟在我身边,替我拒绝所有邀请我去家里吃饭的乡亲,我只能去他家吃饭睡觉。
若是我父母回去,二哥更是寸步不离,亲手安排吃饭住宿,哪怕是我亲大伯也争不过他。
我出嫁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等着哥哥们将我抬到外面的车上。
我们那里有风俗,新嫁娘需要哥哥们抬出家门。
二哥毕竟矮小,父亲怕他抬不动我,安排我堂哥和我哥一起抬我出门。
二哥一声不吭,坚定地站在我椅子旁边,不肯让出位置。最终他和我哥一起把我抬出了家门。
看到二哥咬紧牙关努力抬着椅子上的我,我仿佛看到小时候,那个不顾自己头上流着血,依旧艰难地将我背回家的他。
7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本以为,历经磨难的二哥从此会一直幸福下去,却没有想到,命运已悄悄按下了停止键。
二哥工作的单位给父亲打来电话,说二哥受伤了。父亲母亲和哥哥赶到医院,才被告知,二哥已经去世了。
那正是麦收时节,二哥与二嫂是患难见真情的夫妻,所以对二嫂一向疼惜,从不舍得让她下地干活。
那段时间,二哥白天麦收晚上上班,最终劳累过度,在工作现场失足跌落,送到医院已伤重不治。
我始终不敢相信,那个温和沉静的二哥还不到三十岁,就这样惨烈地离开了这个对他凉薄不堪的世间。
我也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一生被命运千娇百宠;为什么,有的人,却从不曾得到命运的一丝眷顾和温暖。
看着葬礼上披麻戴孝的小侄子,他也刚刚九岁。
我再次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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