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讲好的条件,景然打扫完厨房的卫生,就可以下班了。她换下工作服,拿上包,轻手轻脚地从厨房出来,来到客厅里,客厅里没人,范教授正在午睡,她想跟她打声招呼再走,又觉得吵醒她不妥,就径直走到大门口,拉开门准备出去。
“你等一下。”范教授在身后叫她。“你晚上没事吧?”
景然一愣,明白了,范教授这样问她,一定是有事让她做。她刚想说,要回去参加儿子的家长会,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说:“我没事。”
范教授说:“那好,今天你赵叔过生日,本来一家人要去外面吃顿饭。我们家东山刚打来电话,说外面人多眼杂,被人盯上说闲话不好,就在家里吃。你别走了,晚上帮忙招待客人。工钱我给你另算,多加二百。”
景然连忙说:“阿姨,您说哪里话呀?您这么照顾我,帮忙应该的,哪里用得着您另算工钱的。”
“那不行,你给我干了活,就该拿工钱,别不好意思要。”范教授说。“我们家老大,就是东山,当了个局长,整天忙得跟屁股后面有把火在烧一样。都多长时间没回来吃饭了,说是晚上要带几个朋友一起过来吃饭,都是我过去的学生,现在都当领导了。晚上得多准备几样菜。”
景然进厨房重新换上工作服,“现在当干部的,不管官大官小,都忙。我老公才当了个办公室副主任,就好像卖给单位了,跟着他们局长,整天忙得不着家,这不,孩子马上高考了,开个家长会都指望不上……”
“男人嘛,就该有自己的事业,你得支持他,趁着年轻,多干点,不然这几年混过去,机会就错过了。不要像你赵叔那样,正在干事业的时候,突然就得了病,提前退了,啥也没捞着,现在还要人每天伺候着。还好,东山总算抓住机会,当了局长,就看明年能不能进……北边的大院。”范教授洋洋自得地说。
景然当然知道,北边的大院是市政府机关,市里领导都在那里办公。“肯定没问题。”景然附和着,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对官场上的事,她一无所知,说不好,怕说错话。“阿姨,我去买菜吧。”
范教授把一张菜单递给她,“都买最好的,要新鲜,不要怕花钱。买回来了,我让东海把她的厨师长叫过来做,你打下手,要快。”
景然拿了范教授给她的菜单去超市买菜了。整个冬天没有下雪,空气干燥而寒冷,快过年了,大街上被红灯笼妆点出喜庆的气氛 ,天色暗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堵塞在小区门前的马路上,嘈杂而喧嚣。又到周五了,奔波劳累了一星期的人们,都在迫不及待地往家赶,谁也不甘落后,所以才会这般拥挤。
景然拿出手机,给老公苏大平打电话。“苏见的班主任今天上午给我打电话,说是他最近在学校上课不专心,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跟同学交流,成绩下滑得很厉害,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要滑出重点班了,明年高考都成问题。晚上开家长会,让我们一定要去。不能把孩子学习耽误了……”
苏大平正在为一份局长急着要的材料绞尽脑汁,不耐烦地说:“那你就去吧,我这正忙着呢。”
“我要能去,还给你打电话?”景然的火气窜了上来,生气地大声喊道,“你整天就是忙,儿子的事你操过心没?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再不抓紧就完蛋了!你是当爹的,他听你的,这些事就该你管,我顶多就是管好他的吃穿,学习的事,我又不懂。”
“你晚上有啥事?”
“这家老爷子过生日,晚上在家里请客吃饭,让我帮忙招待客人。我不好意思推脱,就答应了。你要是没事就早点回家,去一趟学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把材料赶完就回去。”苏大平烦躁地挂了电话,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他沮丧地关了电脑,准备回家。
就是在这个时候,局长赵东山推门进来,对他说:“老苏你晚上没事吧?我办公室有一箱酒,下班后帮我送到家里去。老爷子过生日,一家人吃个饭。”苏大平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好的,我下班就送过去。”
超市很大,共有三层楼,食品蔬菜在二楼,过年的气氛在这里显得格外浓烈,音箱里播放着大音量的《恭喜发财》,各品牌展销区都搭起了大红色的展架,导购人员卖力地向顾客推销着产品。景然推着购物车,在肉类区、水产区、蔬菜区挤进挤出,精心挑选着每一样食材。她要看菜品是不是新鲜,是不是在保质期内,价钱是不是合适。也许是受生活环境的影响,景然养成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习惯,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朴实而本分,原本有一份稳定的职业,最大的愿望是能干到退休拿一份养老金就满足了。没想到却下岗了。
景然从参加工作起,就在系统内一家单位的招待所上班,那些年,招待所担负着系统内人员的中转接待任务,空闲时候也对外开放,效益很好,招待所自收自支,员工工资待遇还不错。近几年,中央决定,这个系统不允许搞经营,裁减掉大批的后勤服务机构,招待所移交给国家资产管理部门,实行企业化经营管理,由于设施陈旧,人心涣散,一时间很难适应市场竞争,经营额急转直下,员工工资难以为继,主管部门不得不实行改革,更新设施,调整人员。景然这批老员工离退休还早,又不能直接辞退,就每月发给生活费放长假了,说是等以后经营情况好转了再让她们回来上班。话虽如此说,景然知道再回去上班已经不可能了。这明显就是被下岗了。
下岗后的景然找过几份工作,都不满意,想着苏见还有一年就要高考,就干脆在家照顾他,洗衣做饭。后来一位朋友介绍她到范教授家做家政,每天只要给两位老人做两顿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就可以了,一天工钱二百元。景然觉得老这么闲着也不是事,何况苏见每天中晚饭都在学校食堂吃,晚上下了自习才回家,也不耽误,就答应了。
买完菜回来,景然听见范教授在给女儿赵东海打电话:“你大哥晚上要回家来吃饭,给你爸过生日,有几个朋友要来,都是市里的领导,你早点过来准备。对了,还把你的厨师长带过来,做他的招牌菜,好拿得出手。”
景然听见电话里面说:“妈,我过去可以,我去做菜吧。厨师长去了,一晚上得损失上万块呢。”
“上万块咋了?我给你!有你大哥回来吃顿饭重要吗?再说了,还要来市里的领导,你做那几样菜,能端得出来吗?”范教授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看见景然回来了,对她笑了笑,“这个死丫头,就知道钱,开个中餐馆,跟做了多大的事业似的。”
景然说:“阿姨,我忘了给赵叔订个蛋糕,我再去一趟吧。”
“蛋糕?我倒是把这茬给忘了。老赵,你吃蛋糕吗?”
老赵坐在轮椅上,茫然地说:“蛋糕……吃也行,不吃也行……就那么回事。”
“这叫什么话?你吃还是不吃,要吃就买,不吃就算了。今天你过生日,东山难得有这份孝心。你说了算。”
老赵喏喏地说:“那就不要蛋糕了。”
范教授一挥手:“不买了,你去准备吧。”景然应声进厨房做准备去了。
一会儿,赵东海就带着厨师长到了。厨师长白白胖胖的,据说是做川菜的高手,一通驾轻就熟的煎炒烹炸后,一桌丰盛的菜肴就准备好了。餐厅里,赵东海指挥着景然把杯盘碗碟摆放好了,细腻白净的瓷器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显示出它们的贵重和用餐人的尊贵。
赵东山打来电话,说是和客人们已经过了南三环,马上就到。菜可以上桌了。范教授连忙吩咐上菜,亲自动手,一阵腾挪推移,总算把一桌酒菜摆好了。
赵东山和客人们进屋了,一看便知个个都是精英人物。他们排着队过来跟范教授握手问好,都说“范老师,您好啊。”范教授笑意盈盈地回说:“好,好,大家都好。你们啊,过去都是我的学生,现在出息了,都当领导了。我很高兴啊!”大家再回:“是范老师教导有方。”
一帮人落座,推范教授坐了主位,范教授略作谦让便坐了。又推老赵坐范教授旁边的位置,范教授刚要阻拦,又觉不妥,便没开口,老赵顺势摇着轮椅到范教授旁边坐下了。“今天我们是家宴,请大家吃个便饭,不算违规,大家都要尽兴啊。来,先干一杯。”范教授容光焕发,先就挂帅出征了。
众人端起酒杯才发现酒杯是空的。范教授一板脸:“东海,怎么这么马虎?酒都忘了上。”
赵东海说:“你不是说我哥带酒来吗?”
赵东山说:“老苏,我们局的苏主任,他还没把酒送来吗?”
范教授说:“没人送酒来呀。东海,让你店里赶紧送两瓶过来。”
“不用了,今天都是我的朋友,要喝我的酒。”赵东山说着拨通了苏大平的电话,“老苏,你怎么搞的?现在还没到?干啥都磨磨叽叽的……”
一帮人对着一桌酒菜聊天,谈论着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一些趣事。赵东山给苏大平打了两次催促的电话,终于等到了苏大平说,到门口了。
赵东山赶紧出去抱着一箱酒进来了,他把它递给站在一旁的景然说:“快去打开,取一瓶过来。”
景然接过那箱酒到厨房里打开了,她看见里面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信封上面赫然写着“苏大平敬贺”几个字!信封没有封口,她拿起来看了一眼,里面是两沓钱。景然斜眼看了一下厨房里并没有其他人,连忙把信封压在了箱底,拿起一瓶酒送到餐厅去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怎么会是苏大平?难道看错了?她踅回厨房,把包装箱拉开一条缝,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迹的确是苏大平写的。她猛然明白了,原来赵东山就是苏大平的局长,赵东山打电话叫的“老苏”就是苏大平。酒是苏大平送来的,竟然连赵东山的家门都没有进来,那一刻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屈辱,在赵东山的眼里,苏大平太微不足道了。
苏大平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赵东山送礼呢?她从来没听苏大平提起过呀,难道因为赵东山的父亲过生日,就要送这么多礼吗?说不定那箱酒也是苏大平买的。她想起了自己下岗后,单位每个月才给她发八百块生活费,到菜市场买菜为了便宜两毛钱都要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半天;她想起了自己远在东北农村常年生病的母亲,想回去看望一眼,都因为手头太紧迟迟不能动身,她给苏大平提了多少次,苏大平都说再等等;她想起了苏见闹着想要一双限量版耐克球鞋,一听说要大几千就断然拒绝了,惹得苏见几个星期都不搭理她,甚至说不上学了要去打工挣钱;她想起了苏大平从来不给她钱花,家里的日常开支都是从她那少得可怜的生活费里出,问他要,他总是说那点死工资存起来,将来供儿子上大学,她相信他的话,就尽量不跟他要钱。她想不通,苏大平为什么一出手就这么大方,给赵东山送这么多钱?为什么不跟她商量一下?
景然越想越生气,她恨苏大平瞒着她,自己那么相信他,他却背着她把这么大笔钱送出去了,究竟为什么呢?景然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把这些钱拿回去!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拿走了,这算是偷吗?应该不算偷吧,这本来就是我的钱,为啥要送给赵东山?现在我不想送了,我取回来,能算偷吗?那么赵东山知道苏大平给他送礼了吗?如果知道,自己把钱拿走了,苏大平怎么交待?可是她明明听赵东山说酒是他准备的,是他让苏大平送过来的,那么就可以肯定酒不是苏大平买的,是苏大平在送酒的时候,悄悄把钱放进去的,赵东山根本不知道苏大平送礼了。这样的话,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拿走,谁都不知道。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景然为自己大胆的想法找到了注解,她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充分,是没有问题的。
酒一瓶一瓶地被送出去,压在箱底的信封很快就藏不住了,景然有些着急了,如果再不把信封装进包里就没机会了。她的包就在身后的衣帽架上挂着,只要趁着没人,拿起信封转过身放进包里就完事了,这个动作只需要两秒钟,绝对不会有人发现,景然有点想不通,拿回自己的钱,怎么也这么难?做贼心虚一点都不假。
景然数了数,酒桌上八个人,已经拿出去了五瓶酒,喝酒到了最后的高潮阶段,喝酒的人也就到了本性暴露无遗的时候了,别看那些在公开场合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喝醉酒,一样的丑态毕现。餐厅里那帮人高声吆喝着,竞相吹嘘自己没有办不成的事,仿佛这市里已然是他们的天下。
没人到厨房来,景然却迟迟不敢下手,她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再不下手,宴席散了就更没有机会了,她先把自己的外套取下来,假装不小心落在了酒箱上;她弯下腰,手抓起外套,顿了顿又放下,从旁边深深地探进箱底,抓住那个信封,用外套卷起来,一起抓了出来。她把外套揉成一团放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人进厨房来,停了一会,她又假装整理外套,把卷在外套里的信封迅速地放进包里,大功告成,景然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顿时浑身轻松了。
宴席很快散了,一帮人告辞离去,景然把餐具清洗干净整理好,打扫完卫生,准备回家。范教授拿出二百元钱递给景然:“这是你今天的工钱,辛苦了。快回家休息吧。”
景然推辞:“说好的帮忙呢,怎么好意思收钱。”
范教授说硬把钱塞给景然:“有啥不好意思的。快拿着吧。”
景然拿上钱,逃也似地快步走出门去,只担心范教授会在背后叫住她,走出了很远,景然的心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回到家已经十点了,苏大平还躺在床上看书等着她。“你去学校了吗?”她问。
“去了。跟班主任聊了,苏见是校队中锋,想要一双耐克鞋,没给他买,情绪低落,影响学习了。”苏大平说。
“要不,就给他买了吧。”
“一双鞋就要大几千,哪来那么多钱?等过了年我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吧。”苏大平说,“最近局里要调整一批中层干部,下周一开党委会研究,名单都拟好了,我想还是该给局长意思一下。刚好今晚局长他爸过生日,让我把一箱酒给他送家里去,我就悄悄在酒箱里放了两万块钱。——这次应该十拿九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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