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令

作者: 纸席 | 来源:发表于2022-03-21 17:17 被阅读0次

    “郎君留步。”

    路过平康坊坊门时,祖信被叫住了。他转过头,只见一个竹青衫子桃红裙的丽人,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家娘子今日设宴,邀郎君一叙。”

    “可是……某不曾进过平康坊,更不认识你家娘子啊。”

    “我家娘子认识郎君便是了。”丽人依然笑靥如花。

    祖信有些为难。他来长安不到一个月,一直住在平康坊南侧的宣阳坊,对于平康坊的种种风流韵事,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此时天降艳遇,比起喜悦,更多的是不解:他相貌平平,无才更无财,如果是骗局,又图他什么呢?又或者,是传闻里的花妖狐魅……

    “郎君是来,还是不来?”

    祖信思索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劳烦小娘子引路。”

    ——自己此番来长安,本就想靠写作谋生,遇上了不寻常的事,说不定还能成为难得的素材。反正横竖只有一条贱命,即使真被精怪谋去了,那也能成为长安城妖冶传奇的一部分,比起一生默默无闻,也算不枉此生。

    于是祖信随丽人进了平康坊,走进南曲的一处宅院里,看模样是新装潢的。两人一路无话,等丽人准备伸手要开大堂的房门时,祖信才红着脸问道:“还未请教小娘子和主人芳名……哦,某名祖信。”

    “我家娘子姓朱,名棠娘,现在借住在梅夫人家里,至于我,郎君唤我灼灼便是。”灼灼回眸一笑,接着推开门,曼声道,“祖郎到。”

    祖信走进屋,只见屋子最里侧立着一架紫檀大屏风,上用金丝镶嵌出折枝花卉。屏风前摆着一张食床,上面放着酒壶酒杯和各色点心。食床两侧摆着两条长榻,席口两个位置空着,后面坐着五男一女,此时一起直直看着他。

    祖信被看得脸更红了,灼灼却也没让双方互道姓名,只是把他引到主座对面的位置坐下,然后依然笑着说:“郎君稍等,我就请夫人和娘子来。”说罢,就绕到屏风后了。

    一时间,席上众人面面相觑。祖信右边坐着的男子,朝正对面的书生冷哼了几声,书生只别过脸和身旁的中年文官说话。祖信一肚子疑问不知问谁,只好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瓷酒杯。酒杯的杯壁由八片花瓣组成,形状似乎是一朵海棠花。

    “有劳各位贵客久等。”

    祖信闻声抬头,不由眼前一亮。

    在拿着妆匣的灼灼身后,是一个容貌端庄的老妇人,还有一个蓝衫红裙的盛年女子,想来就是梅夫人和棠娘。灼灼只点了花钿,棠娘则是额上花钿,鬓边斜红和唇畔面靥一丝不苟。如此浓妆不显得做作,反而衬出她的雍容华贵,和灼灼的天然风姿相映成趣。但最惹眼的还是她身上的一条红罗裙,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上面的宝相花纹随着主人的动作而摆动,仿佛要活了过来。

    梅夫人先开口道:“老身姓梅,不久前才从外地回长安,建了这座宅子,正希望多来些客人,热闹一些才好。刚好近来结交了棠娘小友,她初来长安,也想认识一些新朋友,便让灼灼邀了诸位前来一聚,而老身也给诸位准备了一些小礼物。”

    梅夫人挥了挥手,灼灼打开妆匣的第一个抽屉,取出七枚小金钗,分发给座中诸人。祖信道谢后接过金钗瞟了一眼,发现上面錾刻着梅花纹样。他抬头四下望了望,正望见下首的妇人把金钗咬了一口,才眉开眼笑地把它收入怀中。

    “只可惜,老身年纪大了,喝不了酒,接下来,就由棠娘主持宴会,诸位请尽兴,老身先失陪了。”梅夫人说完微微一揖,便转身缓步离开了。

    棠娘朝众人行了个礼,说道:“感谢各位光临。贵客临门,当有美酒,有酒不可无令,妾身近日得了这条红罗裙,听说是长安城的时新花样,有不少风流佳话,不如今日就以红裙为令。”

    棠娘说到这里顿了顿,祖信不知所以,只看见席上众人的脸色阴晴不定。

    棠娘没有在意,接着朗声说:“请诸位每人讲一个关于红裙的故事,再赋几句《毛诗》中讲草木的诗句。妾身做主令的明府,灼灼做掌罚酒的觥录事,至于负责宣令,判断对错的席纠……”

    “平康坊的女人,不当席纠,还当起明府来了。”中年文官抱怨道。

    棠娘置若罔闻,眼波流到祖信身上,声音依然柔滑如绸缎:“就交给祖郎了。”

    祖信刚想推辞,坐在他一侧武官打扮的青年先开了口:“我倒是不介意陪小娘子一晚上,不过有罚当有赏,若行令行不好,我甘心喝酒,若行得好,小娘子要如何赏我呢?”

    “妾身初来长安,也想有个依靠,今日在座哪位令行得最好……”棠娘又挥了挥手,灼灼把妆匣的第二层打开,露出满满的金银珠宝,“不仅这妆匣全数奉上,妾身和灼灼也就听其使唤了。”

    满座哗然,武官吹了一声口哨,中年文官眉头更皱了,但也没有起身离席。

    等声音稍微平静后,棠娘又行了个礼,顾盼生辉:“那么,从下首右侧那位郎君起,红裙令开始。”

    被点名的男子喝了一口酒,然后看着众人,笑嘻嘻地开口道:

    “方才大家都在喝闷酒,也没机会认识一下,那我先来吧。我叫祁宾,家里排行第五,蜀地人,世代为商。我先前有个远房表妹,做什么事都不喜欢,就喜欢唱歌,还想来长安城学艺。我就帮了她一个小忙,带她来长安城,然后……”祁宾朝对面的中年女子挤了挤眼,女子回以一个微笑。

    “诸位想,我表妹既然愿随我来长安,那必然是对我有意,谁知她到了长安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不愿跟我走,还想自己选夫婿,我没办法,只能由她留在平康坊了。后来我外出经商,一直到去年才回长安,有客人邀我喝酒,说请来了近日平康坊的红人。等人来了我一看,眼前这个遍身绮罗,穿金戴银的美人,不正是我当年毫不起眼的表妹吗?她那时身上穿着的,也就是如今棠娘这样的红罗裙。”

    “对于红裙的故事,我就只能说这些了。还要赋几句《毛诗》?容我想想……”祁宾又喝了一口酒,接着抬头道,“那就是‘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吧!表妹若不是怀春,又怎么会想随我来长安呢!可惜人家后来眼高于顶,看不上我咯!”

    祁宾说完,棠娘朝他点了点头,接着朝祖信说道:“此令如何,请席纠决断。”

    “某第一次当席纠,实在是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不过……”祖信顿了一下,方皱着眉说道,“祁五郎方才的话,某有些地方不甚清楚。但某对红罗裙知之甚少,能否等诸位都先说一遍,某再下判断?”

    “好,那就由六位贵客分别陈述,之后由席纠提问,再决定该赏该罚。请席纠指名下一个行令之人。”

    “那便从里到外,从右到左吧,下一位,”祖信转过头,对祁宾对面的中年女子说道,“有请夫人。”

    “有劳郎君引荐。”中年女子朝祁宾笑了笑,声音仍不乏风韵。

    “妾身姓秦,单名一个环字。年轻的时候,也曾凭这嗓子当过都知的。后来年纪大了,就收了几个义女,经营了一点小生意。”秦夫人望了眼座中的武官,又望了望书生,用袖子掩嘴笑了,“除了祁五郎外,路将军和孔七郎,都曾是帮衬过妾身的贵客。”

    “妾身先前收过一个义女,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于是用心栽培。她喜欢花木,我就由她养了一院子的花。哪怕是海棠名种‘猩猩血’,或是传闻有剧毒的夹竹桃,只要她喜欢,就全都种上了。对了,她平时还喜欢和那些花花草草说话,那花好像也解人性似的,听到后无风也会颤动,和点头似的!可换了别人,就没动静了。”

    “不会是有妖怪作祟吧,夫人可要留心啊。”祁宾笑道。

    “这有什么,之前也有传平康坊闹花妖的,但妾身平生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怕那些魑魅魍魉呢?”秦夫人也笑着回答,然后望向众人,继续往下说,“然而那个小娘子也许因为从小地方来的,怕羞,也许是仗着我宠她,总不乐意见客。后来我好说歹说,磨了她几个月,总算肯在人前唱一曲了。第一次赴宴,就得了十匹锦缎和五匹绫罗的缠头。锦缎我拿去给她买了个小丫鬟,而那绫罗就给她裁裙子了,其中最好的一条,就是一条红罗裙。她本来也不喜欢穿这条裙子,后来遇上了个动心的小郎君,夸了她穿红裙漂亮,从此就不愿脱了。”

    “话说回来,平康坊的姑娘,谁不想有个好归宿呢?咱们今日的主人不也如此吗?所以让我吟几句诗的话,那就是‘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妾身这杯酒,便祝愿平康坊的姑娘们都能觅得一个好归宿。”

    秦夫人说完,举杯向棠娘致意。棠娘微笑回应,然后对祖信说:“席纠可有什么想说的?”

    “我还是等诸位都行完一次令再问吧。”祖信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被称为“路将军”的武官身上,“先有请路将军。”

    祖信话音刚落,路将军便接口道:“某名路松,如今在凉州任游骑将军。某虽出身行伍,不过也是读过诗书的。今日要以《毛诗》行令,那某先赋诗一章,是谓‘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若要问这诗和红裙的关系,那还得从三年前的春天说起。”

    “三年前,某来长安述职,认识了座中的孔嘉孔七郎,”路将军说着,朝被秦夫人叫做“孔七郎”的书生一颔首,“孔七郎当时还是举子,不幸落第,某便邀他来平康坊散散心,然后就到了秦夫人家中。当时歌女身着红罗裙,头插玳瑁簪,只出来唱了一首歌,就已经是炫人眼目——至少孔七郎是一下子看呆了。”

    “然而诸君可要明白,这平康坊之行,就好比入名园采花,实在是有女如荼,让人眼花缭乱。旁人都爱开得正盛的荼蘼牡丹,某却偏爱含苞待放的花蕾。所以那天的歌女固然如荼蘼般娇美,某却倾心于她身边的侍女。那个侍女多半也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心里害羞,在端酒给某时,还打泼了一次。秦夫人当时脸色就变了,抬手就要打,还是某拦了下来,提出给她赎身,夫人应该还记得吧?”

    “将军豪爽,一下便出了三十匹蜀锦的价格,也不枉妾身教导阿锦一场。”秦夫人应声答道。

    “那么某和红裙的故事,也就讲完了。不过实话实说,也是因为咱们今日主人美则美矣,然非吾所好,所以某也无意出头,就当抛砖引玉吧。接下来,”路将军朝对面的中年文官一举杯,“就当轮到咱们这班花间浪子的前辈,李谦李侍郎了。”

    “路将军言过其实了,”李侍郎说话时,依然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狭邪之游,不过是少年时意气之举,现在老夫已经修身养性,慢慢杜绝女色了。”

    “那府上的十几位美人怎么办?”路将军笑着问。

    “除了拙荆,老夫也不过有三房妾室罢了。”

    “咦,我记得先前不止啊,难道是禁不住侍郎的管教……”路将军话说了一半,见李侍郎不回答,于是笑嘻嘻地斟了一杯酒,“是某失言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李侍郎没有理会他,接着说道:“别人我管不来,但在老夫家里,是不允许女眷穿红裙的。只因女子打扮过于艳丽,多为服妖之象,于家于国,都是不祥之兆。不过在今年曲江宴上,老夫前去为小女择婿,倒也看到了一个红裙女子,听谈吐也是知书达理的,不知为何堕入风尘。老夫心想,佳人配才子,顺着眼前的女子,说不定能找到我心仪的人选,于是多看了她几眼,果然看到她和一个倜傥非常的举子多说了几句话。待她走后,老夫便上前和那举子攀谈,的确是青年俊杰,让老夫当即就决定了小女的婚事。”

    几双眼睛望向李侍郎身旁的孔嘉,他视而不见,只低头吃着点心。

    “老夫也该感谢那个红裙女子,是她让我有了这个东床快婿,若要赋几句相关的诗,那便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也愿她早日脱离火坑,安心嫁人吧!”李侍郎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即看了看祖信,又看了看祖信右边的男子,“席纠没有问题的话,接着就轮到这位郎君了,老夫没记错的话,是万年县的郭县尉吧?”

    “我叫郭熔,的确是县尉,我不懂你们读书人这些弯弯绕绕的,只是听说有酒喝,有钱拿,才来这一趟的,要早知道这家伙在……”郭县尉恶狠狠地瞪了孔嘉一眼,对方仍避开他的视线。

    “要说穿红裙子的女人,我也是认识一个的。我不常来平康坊,只是因为内人生不出儿子,才托人从平康坊买了一个女人,还给她置办了一个小院子,把她那些花呀草呀都搬过去了。今年上巳,我见她生得好看,就带她去曲江池祓禊了。那天她就穿着一条红裙,我看着有些不顺眼,但也没让她换下来,只是说了两句。然后就留她在行障里,和兄弟们喝酒去了。”

    “谁知我一回来,她就慌慌张张地要藏什么东西,我夺过来一看,是一只玳瑁簪子,还有一封信。我打开信一看,就是一封情书!要不是我回来得及时,这淫妇都要把野男人拉到我的帐子里了!气得我把她拖出行障一顿好打。后来我一打听,那野男人就是这李侍郎的新女婿孔嘉。”

    “孔七郎固然有错,但也是被那女子勾引的。”李侍郎依然面无表情。

    “我不管这么多,反正事情就这么一回事,还要念诗?那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某倒能为君分忧,”路将军吹了个口哨,“《郑风》有言:‘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孔七郎于水边祓禊时行此举,倒也是古风了。”

    祁宾低声笑了,郭熔大概没听懂,只是冷哼了一声,又低头喝酒了。

    席上一时无言,最后还是祖信打破沉默:“那最后,就该轮到孔七郎行令了。”

    孔嘉脸色苍白,愁眉不展,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某近来心下惆怅,本无心酒色,只因见灼灼有些面善,才前来赴宴的。而某要说的,不过是某的悔恨罢了。”

    “三年前,某应举失利,受路将军之邀,来平康坊一游,于是认识了一个红裙佳人。她看上了某的才,某看上了她的貌,当时就许下了海誓山盟,以她的一枚家传玳瑁簪为信物,约定等某中了进士,就前来迎娶她。”

    “这一等,就等了三年。今年某终于得偿所愿,在曲江宴上,某又看到她了,可还没说几句话,就蒙李侍郎垂青,要某做李家的女婿。她听到后,就红了眼眶,转身离去了。其实李侍郎是个豁达人,也说年轻人享齐人之福也无妨,可某就没有追上去和她解释,等几天后再去假母家访她,听说已经被人赎走了。”

    “某当时火气就上来了,以为她不过是蒲苇一时纫。之后到了上巳节,某在游春时遇到了她,就托人把玳瑁簪和一封绝交信送给了她,之后就匆匆走了。事后才知道,她被丈夫扯着头发拖到大路上,用鞭子打了几十下,接着扔在路边不管了。听说,血把红罗裙都浸透了。”

    “某得知消息后,真是心如刀绞。她向来体弱,如何受得了这摧折?然而她既已为人妇,某也不好再过问了。只感慨造化弄人,让我们有缘无分。若引《毛诗》的句子,便是‘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孔嘉说完,祖信想了想,还是问道:“请问孔七郎,这位女子的名字是什么?”

    “她姓秦,名韶娘。”

    此言一出,座中起了一阵低声议论,祖信接着问:“那么,各位方才说的红裙女子,是不是都是这位韶娘?”

    议论声更大了,郭县尉冷笑了一声:“你才知道啊?”

    祖信无言以对,只能求助似的看向棠娘,棠娘脸上依然带着笑,只拍了两下手,不急不缓道:“如今已经行了一轮令,该由席纠对各位提出疑问,再判断谁该受罚了。”

    座中安静了些许,祖信咽了口口水,对祁宾说道:“既然如此,某有几个问题要问祁五郎。”

    “依秦夫人所言,韶娘一开始也不想当歌女,那她真是自己希望来平康坊,希望在平康坊选夫婿的吗?”

    “女人家的心思,我哪知道,”祁宾笑道,“不过她的确说过想学唱歌,那我就带她来拜师,这有什么错呢?”

    “可是当秦夫人的徒弟,应该不只要唱歌,这些韶娘都清楚吗?”

    “这我怎么清楚,可她都愿意和我来长安了,若不清楚长安和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也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可是,可是……”祖信涨红了脸,“你把她送到秦夫人手上,难道没收钱吗?那你就是骗了她啊!”

    “我介绍了一棵摇钱树给秦夫人,那当然要拿一点辛苦钱,”祁宾撇了撇嘴角,“再说了,我就算真骗她了,你又能奈我何?去官府告我?”

    “我,我……”祖信磕巴了一会,却没法继续说下去。

    最后,还是棠娘开了口:“那依席纠看,祁五郎该怎么罚酒?”

    祖信还没接话,祁宾先一阵大笑:“对!对!我煞了风景,理应自罚三杯。”

    这时,灼灼端出了罚酒用的角状酒觥,和棠娘一起望向祖信。

    祖信张了几次嘴,终于勉强挤出几个字:“那就……喝完一觥吧”

    祁宾接过酒觥时依然带着笑,随即拔出尖端的玛瑙塞,仰头喝完了所有酒,还把空了的酒觥在空中抖了一抖。祖信注意到,酒觥上雕着竹叶和桃花。

    棠娘声音依然柔滑如缎:“那依席纠看,祁五郎酒令里引的《毛诗》适合吗?不适合的话要怎么改?”

    “棠娘即未存怀春之意,那当然不能用《野有死麕》。依某所见,应改成‘荏染柔木,君子树之’……”祖信停了一会,接着一字一顿说,“也即是‘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祁宾还想说什么,却被棠娘抢先了:“如此一来,就该轮到第二位客人了。”

    “好的,”祖信点了点头,“某向来有志搜寻奇闻异事,所以先前秦夫人提到平康坊出过花妖,能否详细说一说?”

    “这你就问对人了,这可是咱们平康坊的秘闻,”秦夫人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说是差不多一百年前,就在这平康坊里,一个女冠成了仙,而她先前炼的丹药,都埋在房前的梅花树下,那梅树得了丹药,又吸收天地精华,日积月累就成了妖。不过,也没听说过那花妖害人,所以你可别写得太唬人啊,不然大家都不敢来平康坊了。”

    “某明白了,那该轮到正题了。请问秦夫人,韶娘既是被骗入平康坊,又怎么能忽然愿意去侍奉客人呢?不是有所逼迫吧?”

    “小郎君说话真是直。”秦夫人声音仍是娇滴滴的,“来平康坊的姑娘,哪谈得上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呢?我也是好言相劝,说一朝入了平康坊,就要用心侍奉恩客,求得一朝赎身从良,那就如同举子上了金榜,鲤鱼跳了龙门。她不听,饭也不愿吃,我没办法,才……哎呀,这要怎么说呢。”

    “夫人就打了她?”

    “是打了那么一两次,可就算不在平康坊里,姑娘好好嫁了人,挨一两次打又有什么稀奇的,要进了对面的李侍郎家,那还不止一两次呢。”秦夫人说着,朝李侍郎抛了个媚眼,结果李侍郎看也不看她,她讨了个没趣,才继续道,“韶娘倒是性子烈,有一天没看著她,就拿了披帛往梁上挂呢!这么一闹,我哪还敢动她,只能把她关在家里,等着介绍她给其他人家。结果她不知怎么想通了,我才舒了一口气。”

    “韶娘为什么答应陪客,夫人真不知道吗?”

    “平康坊里是有几个闲人,专门管教不听话的姑娘的,韶娘既然执意如此,我也只能花钱请了他们来。至于他们进去做了什么,”秦夫人冷笑道,“那我就没看,也不清楚了。”

    席间一阵沉默,最后,祖信还是开口道:“总而言之,是夫人你让韶娘堕入火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夫人手下的韶娘,应该也无心寻找夫婿,而是‘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哎哟,怎么今天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就是什么生啊死啊,可真是吓杀妾身了,”秦夫人作势捂着胸口,“那么,郎君要如何罚妾身呢?”

    祖信看了看重新端上酒觥的灼灼,叹了口气:“那也只能……罚酒一觥了。”

    秦夫人喝完酒,祖信还没说话,就被路将军抢了先:“某可没招惹那位韶娘,说的话也千真万确,可以不用罚酒了吧?”

    祖信皱眉道:“方才路将军说,喜欢年龄尚小的女子,那将军买阿锦时,她几岁了?”

    “这话就不知趣了,”祖信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嘛。”

    “到底几岁?”

    “我猜……应该有十二了吧。”

    祖信环顾四周,所有人竟都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于是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将军把她带回驻地后,对她做了什么?”

    “问这些作甚?不过说也无妨,无非是宠幸了她几晚,接着就送到军营里,赏给弟兄们了。后来的下落,我也不……”

    “怎能如此!”祖信激动得一拍食床,有几滴酒被震出了杯子。

    “怎不能如此?”路将军脸上仍带着笑,手探向佩刀的刀柄,“不然,她还能找个妖精来索命吗?”

    “两位稍安勿躁。”棠娘站起身,走到祖信身旁,按了按他的肩。而灼灼也给路将军倒了一杯酒,将他的手牵到酒杯上。

    “那姑且给主人一个面子。”路将军喝了杯酒,挑衅地看向祖信,“那席纠要怎么改某的令词?又要怎么罚酒?”

    只恨《毛诗》怨而不怒。祖信腹诽道,思索了片刻,终于张口说:“‘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罚酒一觥又五分。”

    “好,某甘心领罚。”

    路将军喝完一觥酒,灼灼将要去续时,忽然听得“哇”的一声,祁宾吐了出来。

    路将军坐在他身边,顿时捂着鼻子跳下长榻。却听棠娘曼声道:“祁五郎不胜酒力,由灼灼带去后房休息就好。”

    “有劳小娘子。”祁宾吐完,有些虚弱地朝灼灼说。灼灼过来把酒觥递给路将军,清理了秽物,就把祁宾扶走了。路将军喝完半觥酒,便也坐回来了。

    棠娘回到主位坐好,说道:“席纠请继续。”

    十一

    于是祖信说道:“该轮到李侍郎了。请问侍郎,你是如何管教家里的妻妾的呢?”

    “请问席纠,这与红裙或韶娘有关系吗?”

    “可方才秦夫人说,侍郎家的妻妾似乎经常挨打……”

    “这是老夫的家事,就算打死了,死的也是我自家的人。”李侍郎说着,狠狠地瞪了秦夫人一眼,“到底是妇人长舌。”

    “怎么还怪罪到妾身身上了,妾身的心好痛呢。”秦夫人故作捧心状。

    “那好,说起韶娘,侍郎认定孔七郎做女婿时,知道他和韶娘的约定吗?”

    “知道又如何?年轻人一时贪恋花柳,是再自然不过的。但难道还要明媒正娶一个娼妇吗?我既然允了七郎纳那女子为妾,就已是莫大的包容了。那女子自己无福消受,与老夫有何相干?”

    “那如果孔七郎真纳了韶娘,侍郎就不怕令爱难过吗?”

    李侍郎倨傲地一笑:“老夫好歹也是陇西李氏的嫡系,小女身为五姓女,不可能像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子,整天哭哭啼啼,连一个妾室都容不下。”

    “然而侍郎的确是棒打鸳鸯,唆使孔七郎抛弃旧人,迎娶新妇,用《毛诗》的句子,便是‘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当罚酒一觥五分。”

    “行,老夫就陪你们这些后生玩玩。”李侍郎用嘲弄的语调说道,接过了酒觥。

    等李侍郎喝完罚酒,秦夫人突然“哎哟”了一声,捂着胸口向后一倒,灼灼连忙过去扶住她。

    “秦夫人也醉了,灼灼,带她去休息吧,”棠娘吩咐道,“诸位不必理会,照常行令便是。”

    于是祖信望着郭县尉,说道:“那么,某也有几件事要向郭县尉请教。”

    十二

    祖信问道:“方才孔七郎说,他给韶娘的是一封绝交信,但县尉怎么说是情书呢?”

    “我管他写的什么,反正是男人的笔迹,又写的什么酸诗,一看就不是正经东西。”

    “那县尉在打完韶娘后,就扔她在路上,再也没管过吗?韶娘向来身子不好,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自打我家女人,与你有什么相干?不对,”郭县尉忽然望向棠娘的方向,瞪圆了眼睛,“你的裙子,怎么忽然……”

    棠娘站了起来,转了一个圈:“妾身这血色罗裙,不好看吗?”

    ——原本簇新的红罗裙上,斑斑点点都是血痕!

    “咚”的一声,李侍郎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断抽搐。

    “别喝酒!酒里有毒!”路将军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拔出刀对着棠娘。郭县尉和孔七郎也想动,灼灼一扔披帛,在空中化成了十几根藤蔓,将他们捆得严严实实。

    “妖妇看刀!”

    路将军一刀劈向棠娘,棠娘不躲不闪,只听“当”的一声,半只耳环被削了下来,却在空中化成半片海棠花瓣。

    路将军怔在了原地,旁边的灼灼一拍手,他也倒了下去。但他挣扎着撑起身子,颤抖着用手指着灼灼:“你不……你不把把解药给我,我……我定会……”

    “哎哟,我好怕呢。可惜,这酒里加了我的树汁,对你们人类来说,是喝一杯必死的无解剧毒呢。好像喝得越多,还死得越难受。”

    灼灼刚说完,路将军就应声倒地,和李侍郎一样,彻底失去了气息。

    棠娘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吓呆了的祖信:“那对这郭县尉,席纠要如何改酒令,如何罚酒呢?”

    十三

    “我,《毛诗》,荼蘼,酒……”祖信磕巴了半天,终于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毛诗》温柔敦厚,某实在找不出最适合的句子,勉强说的话,那既然路将军曾将韶娘比作荼蘼,郭县尉就是亲手毁了这荼蘼,‘以薅荼蓼,荼蓼朽止’。至少该……罚酒两觥。”

    “好咧,来了。”灼灼拿起酒觥,把酒灌进郭县尉的嘴里。郭县尉拼命挣扎,可没过多久,就没了动静。

    “等等,我见过你!”孔七郎忽然冲灼灼喊道。

    “哦?”灼灼一挑眉,“七郎终于想起来了吗?”

    “那天我在和岳丈在平康坊喝酒,来报信说韶娘快不行的,就是你吧!我那天是因为岳丈在侧,实在不方便,所以才没理你的,我事后是想去看韶娘的,只是太忙,所以才……所以才……”

    祖信厉声道:“那你就是明知韶娘将死,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孔七郎动弹不得,只能哀求灼灼道:“这都是在下不对,小娘子今日放过,在下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哎呀,你求错人了,”灼灼依然笑眯眯的,“我只管给人灌酒,可决定该不该灌的,是我们的席纠啊。”

    “这位郎君,你要是……”

    祖信看都没看他,直接说道:“罚酒两觥!”

    十四

    等孔七郎也停止呼吸,灼灼对祖信笑道:“席纠还没改酒令呢。”

    祖信叹了一口气,说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这一房子的尸首,你不怕吗?”

    “怕是多少有点怕的,”祖信顿了顿,接着说,“但总是他们罪有应得。但想问两位仙家,既然如此深通广大,为什么当初不救下阿锦和韶娘?”

    “由老身来解释吧。”

    祖信闻声回头,正看到梅夫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老身是百年前来平康坊的梅妖,当日女主人和一个负心人殉情,主人死了,负心人逃了,主人的心头血滴在了老身的花根上,又加上她的丹药加持,老身才得以慢慢修炼成精。而棠娘和灼灼,便是韶娘种的海棠和夹竹桃。先前她们已有一些灵力,只是还不能化成人形。韶娘那日重伤,被好心的路人带回住处,心头血也滴到了花根上,她们才修得了人形,可是法力低微,根本出不了平康坊,更无力报仇。不过她们听说了老身的传言,就来向老身求助。老身本来劝她们不急于一时,但她们一心复仇,老身就给了她们一味丹药,让她们能短期内灵力暴增,主持这场鸿门宴,只是,她们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某能问一下,是什么代价吗?”祖信问道。

    “她们的内丹无法承受那么大的灵力,很可能在几日后就会毁坏,接着她们就变回普通的花木。”

    “怎会如此……”

    祖信面露不忍,棠娘见了,就宽慰道:“无妨,妾身和灼灼见过韶娘的这般遭遇后,也对人世没有什么羡慕的了,也许变回无知无识的花树还好。今日有劳郎君了。”

    “没事没事,不过,某只是一介路人,为什么两位仙家会挑我做席纠呢?”

    “当然是随便抓的了,”灼灼笑着答道,“反正酒令也只是走个过场,你要是说错一句话,我这酒觥里的酒,就也有你一份了。”

    “不得无礼。”棠娘皱了皱眉,接着对祖信说,“妾身和灼灼虽能报仇,但是若无人见证,世人也只当是这些罪人意外身亡。妾身所求的,是一个无关此事,又心怀善念的人,能在了解前因后果之后,把这事写入传奇,以告诫世人,不得随意欺侮女子……更让韶娘不要被忘记。”

    祖信也站了起来,朝棠娘一揖“某虽才疏学浅……”

    “别妄自菲薄啦,”灼灼插嘴道,“你可是我家娘子从全长安城里,挑出来最适合的人呢。”

    祖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红着脸说:“那某定全力以赴。”

    棠娘微笑道:“天快亮了,妾身和灼灼也该回去了。”

    “两位的住所,是郭县尉之前买给韶娘的别院吗?那韶娘是否也……”祖信踌躇了一会,还是直言道,“葬在那里。”

    “不错。”

    “那我想看下韶娘的墓,至少也酹一杯酒。”

    “也好,”棠娘点了点头,“郎君且随我来。”

    祖信便跟着棠娘出了宅子,走出院门时回头一看,眼前已是一座荒宅,只有一棵老梅树长得十分茂盛。

    接着,棠娘领着祖信走到小巷尽头,进入一个雅洁的小园。园子正中是一块太湖石,其下是一个小小的坟冢。

    灼灼递过一杯酒,祖信便接过了,尽洒在墓前,然后放下酒杯,深深一拜。

    太阳在这时升了起来。

    等祖信转过身时,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一棵海棠和一棵夹竹桃,在朝霞下微微颤动,依稀是在道谢。

    过了一个月,红裙令的故事传遍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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