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眼望着窄窄的屋顶想到了死。这不是她第一次想到死,是第二次。
回想她的第一次,同样躺在窄窄的床上望着窄窄的屋顶,“死”这个想法突然从左右两眼一起涌了出来。当然这两次想“死”不是在同一个房间,至少第一次时她还有扇窗,有书桌和整洁的床铺,不似眼前这般龌龊狼藉;不过第一次那两行泪因为眼镜腿弄得黏黏糊糊,这次没有。
上大学前W双眼近视加起来超过一千二百度,高一时她与父母商定:如果将来考上大学,要同意她做飞秒激光手术。父母对这项风靡全球的视力矫正手术始终保持着审慎非乐观的态度,并不全因为其不菲的费用。
大学和飞秒再次无望时,W第一次想到了死。人生实在无趣,普通父母、普通家庭、普通九年义务教育加普通高中。过去的每个日子都普通至极,上学下学、作业考试、吃饭睡觉,无尽无聊的循环往复。有喜欢的男生又能怎么样,W透过一对镜片看到的永远是自己的不自信。她也没法自信,四眼塌鼻爆痘单眼皮平胸排骨妹,成绩不比样貌能好多少,且毫无文艺特长。
暑假,几位富独二代回来组织同学聚会,W没脸去参加。她与大部分同学一样只是独(生子)二代,她家与富无关。如果去上高五,就可凭一己之力成为复读二代了。复读,再加刑一年,还不见得能刑满释放。如何逃离爸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三座大山?不对,是六指山,比悟空还多一指。什么高考、大学、眼镜、恋爱、帅哥、别人家的孩子,都去死吧!一了百了吧!
在死亡边缘徘徊,遗书修修改改了七八个版本。令W犹豫不决的主要不是对生的留恋,而是死的方式。上吊,太惊悚;跳楼,死相难看且声势浩大;割腕,家里没浴缸,即便有,自己也下不了手,而且显得乱哄哄的;没有煤气,天然气有点麻烦,也许会殃及家人;溺水,不可避免会被太多陌生人目睹尸体;安眠药最合适,她想要安安静静毫无痛苦地死去,在适当的时候被家人发现,草草送去烧掉。可药量一时很难凑够。
正当W在互联网上搜索研究各类毒药之际,来了一封迟到的录取通知书。要说意外,也算不上。去年也收到过类似通知书,调剂到一所名字很长的学院读几年低三下四的大专。
毕竟是条生路,算是逃离了六指山,也丢掉了讨人厌的眼镜。面对镜中清晰而陌生的自己,W第一次体悟到脸面的非重要性:活下去,也许就是学会不要脸。这张丑脸还有什么好要的呢?但她仍想要漂亮地活着,有谁不想呢?
*
在省府城郊学了三年莫名其妙的物流管理,W仍是个极普通的女生,交了极普通的男友,谈了极普通的恋爱。还好恋爱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脸上的痘痘当真日渐消散了。不知是科学还是运气,要么是痘痘本就该散了。反正她按照网上查找的资料作为恋爱准绳:男朋友至少得皮肤好,绝不能有痘。
毕业即分手,W力排众议坚持去京城上了专升本,学自己向往已久的编导专业。本科实习后顺利留聘知名传媒公司,凭其“不要脸”的人生宗旨,居然在竞争激烈的大都市有了份还算像样的薪水和稳定的职业。
要活得漂亮!要漂亮的活!又经历了一场短暂且平庸的程式恋爱之后,W终于下定决心:要改头换面,彻底反转自己的人生。
*
我坐在咖啡桌对面耐心聆听了W的普通史,以及其“不要脸”的决心和志向,居然听出了一丝真诚。我得承认,当时差点要被她打动了。她也许正是那类稀缺物种:因不要脸而真诚,真诚的不要脸。在W向我阐述她激进的赚钱计划前我先入为主提出了自己总结的财富法则——想要赚大钱,先得不要脸;能赚多少钱,与不要脸的厚度和面积成正比。
“好吧。为了赚钱,先得花钱整你这张脸。”我虚情假意地叹息。
“不不,现在就开始。”W摇头否定。
她是相当窘迫,不然也不至于在这番惨状下跑出来找工作,还把我当作救命稻草。她说她不在意自己那副模样给别人看到。
“那为啥包这么严实?”我奚落道。
“不能免费看。”W笑得勉强。这不是因为她在棒球帽、太阳镜和黑色口罩内还藏有残余羞怯,是由于她那张脸不允许其肆无忌惮地呈现表情。
整容失败,修复手术将花费不止双倍的钱。更可悲的是,这期间她租住的公寓二房东卷钱跑路,房东依法将她撵了出来。我一时并不确定W所说的全是事实,但她那张祸不单行的脸就真真实实摆在我眼前,至于城中村群租房的不堪,我只能尽力想象:勉强容下一张单人床的隔间,没有窗户和空调,不提供Wifi网络,挥之不去的复杂气味,无可阻碍的邻居动静。
W仰躺在胡乱堆放的行李和杂物之间,两眼呆视着屋顶上的霉斑。她用尽余额租下这间“垃圾桶”,等待她的还有大笔信用卡和网贷债务。公司回不去了,就算她不要脸,领导也不会接受。
之前她为整容推掉一个重要项目,利用国庆长期加年假凑了二十几天手术期;后来又谎称爷爷突然病重,需要陪侍甚至准备葬礼。事实上,她爷爷那段时间的确犯了心梗,幸亏抢救及时,而W刚做完手术,正躺在医院病床上。她原本想以崭新的面貌说服领导,征服同事,使其事业更上一层楼的。
“做真实的Vlog,直播我的惨样。”
“靠卖惨就能火?”
“包装励志人设。纪录我不畏人言,勇敢直面丑陋,经历千难万劫重塑美丽人生。”
“嗯,策划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谐笑附会。
“您觉得不靠谱?”
“还行。”我搅了搅剩余的咖啡,“我能帮什么忙?只负责拍摄记录?”
“您是我的经纪人,全权负责一切。网红经济啊。”
我点了点头,盘算自己惨淡的电视导演生涯。不切实际的理想,艺术表达以及网红经济。
“前期需要多少钱?”我开诚布公地问。
“钱我已经想好了,您不用太担心。”
“想好了?”
“先从我爸妈那儿拿一笔。”她仍用双手捂着那杯水,从杯口情形判断,水已经没多少温乎劲了。
“估计能拿多少?”
“三五十万吧。”
“不少。”
“他们几年前就准备好了,说给我凑个首付买房。”
“早买你就发了。”
“谁知道呢,房价涨这么快。”
W调整着卡在下巴上的口罩。好多姑娘戴口罩不是为了捂嘴,而是为了捂下巴。不过她先前拉下口罩是为了向我展示伤口,也方便说话。
*
当初拒绝那笔首付可不是因为W有志气不啃老。那是她父母,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三家凑起来的养老钱,经济学家称之为“六个荷包”。她是不愿背负几十年房贷,想着自己能攒一笔钱偷偷整容。长辈们是绝对不会同意她为美开刀的,他们不知道“颜值即正义”,不接受靠脸吃饭,不相信靠脸能轻松换来大房子住。
“能自力更生,不啃老最好。想想都是巨大的负担,主要是心理负担。”
“万一又失败了呢?”我问。
“不会的,狗已经送人了。”
“不是狗的问题。我是说万一没火起来呢?”
W之前说她术后伤口感染是因为未遵医嘱,在公寓里继续养着宠物狗。她沉默良久,不得不面对万一的风险。
“我有一种预感,强烈的预感。”W抬头看着我,虽然目光遮在墨镜之后,我仍能感受到她的强烈。“人生所经历的都是必然,我看到了必然,就像你坐在我对面一样。”
突如其来的“鸡汤”浇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她此番煽情和肉麻。
“您相信物极必反吗?”我还没来及反应,她便紧接着补充,“绝处逢生,我觉得那一刻已经要绝到极致了。”
我点了点头。这不代表我相信物极必反,绝处逢生,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她所描述的那一刻极致处境。
整容失败,伤上加痛;租房被骗,雪上加霜;失去工作,身无分文;一屁股欠债,潦倒于陋室。W不得已想再催催某个同学去年借的一点钱能不能还她时才发现手机停机了!刚搬进来付房费时还有数据流量。
手机停机这事不代表穷途末路,她并非迷失于无人荒野,出门找个快餐店就有免费Wifi。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挫折若发生在某种特定时刻,它所起到的叠加和放大作用便足可以击垮任何一个脆弱的灵魂的,这就是所谓“最后一根稻草”。
“这不算绝。当时我情绪是有点崩溃,不过真的还没想到要死。”W自嘲着辩解,“我扔手机的时候还想:可以使劲,但是要确保它摔在被褥和衣服堆里;我不能哭,满脸是伤。就是没能忍住。”
“还不算绝?”
“后面有更绝的,绝得要命。”W拿起杯子呷了一小口凉水,似乎只为滋润一下她肿胀的嘴唇,“我甚至觉得那是在做梦,不是真的。”
“怎么个绝法?”我大感好奇。
“您肯定想不到,我蹲在床边哭时满脑袋都是美少女战士。”
“美少女战士?”
“小学,初中一直看。月野兔是我的偶像。”
“到底是兔子还是猫?”过去我也没少看动画片,但是对那部专为少女制作的大作没多少关注。
“是月野兔遇见了一只黑猫,变身为水手月亮。”
“哦哦,这有什么绝的?”
一只食指正缓慢地上下摩挲着玻璃杯杯壁,W微微低头,将面部隐于黑色帽檐之后。
“保卫地球,对抗黑暗势力。是我的使命。”
我凝神看着对面的姑娘,觉得那句荒唐话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突然平淡的自言自语,太平淡了,平淡湮没了荒唐。
我估计她是受了刺激,有了什么毛病。我没法一走了之,又不想惹上麻烦。
“你身材比例不错,尤其下半身挺有美少女战士的感觉。”
这算是安慰吗?倒也不算是胡言乱语。W的腿形确实不错,细直且长。
“小时候不觉得腿是优势,反而是烦恼。”
她说那时候很羡慕别人有肉肉弯弯的腿,她的两条腿像筷子,看上去十分尴尬;还羡慕人家脑袋大,有一头蓬蓬的毛糙黑发。她的头发天生是深褐色,又细又直。
“这——”我欲言又止,无言以对。
“还有屁股。我老是紧张,害怕它抖起来,特别想要同学那样瘪瘪的臀部。”
我只好无奈地点头,等待机会结束这场神经兮兮的偶遇。
“总之,我觉得别人都很好,自己一无是处。”W适时为自己做了总结。
“所以从小想变身美少女战士。”
“没有,小时候没有过半点想法,只是呆呆地仰望。觉得成为美少女这种事绝对与我关。”她说,“一直到谈恋爱才知道,有人喜欢翘屁股、大长腿和小脑袋。”
我点头,默默打开手机。没人给我打电话,发微信,给我一个转移话题,抽身离去的自然理由。我已经把那个“极绝的绝地”像“朋友圈”一样刷去了九霄云外。
*
“师哥,加个微信吧。”
“哦。”W把已经打开二维码界面的手机凑了过来,我有点勉为其难地点开“扫一扫”。
“三W?”我脱口而出。
“万薇薇。”
她再次提到自己的名字。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记得硕士答辩前后在学校有过好几次聚餐。如今她几乎面目全非,也不可能对得上哪张脸。
“我曾经有个外号叫‘互联网’,那时我不想和任何人有联系。”
“也叫万维网。”我习惯性地卖弄。
W额首点头,一阵恰到好处的沉默。我正打算礼貌告辞,说句下回再聊什么的。哪会有什么下回。
“咱们中文有把Wifi译成薇菲的吗?”她刚好抬头发问,堵住了我到嘴边的话头。
“什么薇菲?”
“蔷薇的薇,王菲,菲靡的菲。”
“没有吧,没听说过。”我如实回答。
“所以就很奇怪,太奇怪了。”我不作声,等着她自己把奇怪牵出来。“我决定保卫地球后,水兵月告诉我先要拯救自己……”
还是美少女战士。我目光呆滞,在对方继续呓语的同时闪念琢磨了一下动画片、影视作品,乃至文学艺术对大众的影响作用。
“……我找到手机,蹲在床边打开无线网络。”W用双手握着手机,看似有些紧张,担心什么会被抢走一样,“那个Wifi就排在最上面,信号满格,没有加密。”
我皱了皱眉,没吭声。皱眉可以代表很多情绪,这次主要是觉得可疑,还有点渴望。W没在意我的微表情,她继续道:
“蔷上有薇菲。蔷是蔷薇的蔷。”
“然后呢?”
“然后我就点了,联接了。”
我撩起眉毛,睁大眼睛。这次W看到了我的表情,她刚好抬眼与我四目相对:“我的名字与蔷薇有关,可我对这花没有好感,对我的名字也没有好感,可能是一码事。但是,墙上真的有蔷薇,靠床那一面墙全是。藏蓝色底子,绿色枝叶,大大小小粉红色的花,密密麻麻复制排列。”
“墙纸?”
“是啊,打开房间时我就纳闷,这么憋屈的地方还贴了那么闹心的墙纸。而且不知道是漏水还是发霉,角上烂了一大块。”
“可能别的房间也贴了。”
“没有,事后我偷偷看过。”
“那就是巧合。”
“太巧了吧,要不是因为墙纸,第二天醒来我真以为是一场噩梦。”
人人都会用梦来逃避现实。我暗自思忖:即便是做噩梦,也总会醒来,而在现实中有没有醒来可以救赎?
“我醒来时身上和四周满是花瓣碎片,我把它们撕了,在我想到死之前。”
“不是说好了拯救自己吗?”我问。
“我打算救自己,跟朋友借点钱。”W把手机握得更紧,“可对方以为我被盗号了,要跟我视频。”
我替她捏了一把汗。
“我点了接通。”她说,“可刚一接通就断了。”
“对方挂断了?”
“网断了。”
我舒了一口气,难以理解自己为何紧张。
“只断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Wifi,又出现了,还是没有加密,不过换了名字。”
“叫什么?”
“蹭网死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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