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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皮囊
像这样静静地想你白墙上是一方齐齐整整的阳光,她像婴孩初初来到这个世界般惶恐而惊奇。阳光是脆亮的,像糖葫芦的糖风。时空变幻,像几支颜料混合,搅成一条条彩带,最后糊成一坨。
她慢慢从床上下来,脚下冰凉。她想了想,路就是凉的,在上面奔跑,脚底板几乎被冻掉一层皮,会生冻疮,娘在煤油灯下给她挤脓水,很疼,她不禁皱着眉头哆嗦起来。
“妈,你怎么又不穿鞋?衣服也不系好!”
一个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他面目狰狞,定不是好人,她摆摆手,塌着腰企图从他身边绕过去——假洋鬼子手里都有家伙,不能惹。
“妈——厕所在这边,你别往那去了。”他抓住她,她吓坏了,吼吼地喘着气,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嘭!”门关上了,又是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站在一片白色的格纹间一动也不敢动,水银色的池塘里有个可怕的老妖婆,她满头白发,脸黄腊腊地垂着,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炯炯地望着她。
她挤在墙角抱住头,吓得瑟瑟发抖,她一定会把她煮了吃,连骨头也不剩,妖精最喜欢吃小孩的骨头,像字母饼干一样嘎嘣脆。
到处都是流水声,哗啦哗啦,从脑仁流到脚后跟,从骨髓流到血管。
她使劲抵着墙,裤子里一片湿热。那男人发了疯一般冲过来:“马桶就在那,怎么又往裤子里尿!”
她被吓哭了,娘怎么还不回来?
听娘说可以用扫把打妖怪,她顺手抓起什么东西来,就往他身上打,他握住她的手夺下皮搋子,气得脸都紫了:“赶紧回屋把衣服换了——秀梅,洗衣机的衣服记得往外拿,都满了。”
“一天天气得没法……”女人在厨房嘟哝,“别让她出来了,弄得家里臭气熏天的!”
她躺回床上,拿起月份牌,她不识字,这是她唯一的读物,周一到周五黑色,周六绿色,周日红色,过一天就要撕一张,她撕了一张又一张,撕得越来越起劲,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铁皮青蛙,蹦跶得飞快……
“嘣——”一声巨响,她吓得一哆嗦,赶紧把月份牌藏到褥子底下,两只眼睛转来转去,四周黑洞洞的,天什么时候黑的?连一顿饭也没吃,地主老婆子可真扣门。
窗户外面隐隐一片黑褐色的天空,是要下雪了吧。
“嘣——”又是一声响,她吓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身边空空荡荡的,娘去哪了,难道丢下她跑了?
娘是不会丢下她的,她记得之前有一天也是,半夜突然响起枪来,娘把她从被子里拽出来,匆匆收拾家里的东西,把一个花布包袱藏在地笼里,拉着她就往外跑。四下都是轰鸣声,像过年一样热闹。
后来还真有人编了个顺口溜:大炮咚咚响,机枪响咚咚,好比如过新年,放炮起五更。她觉得好玩,却因跟不上娘的步伐而气喘吁吁。
“娘,你等等我——”她快拉不住娘的后衣襟了。
“不行,你得快点。跑慢了就落到鬼子手里了,鬼子不是人,他们抓了鸡连毛都不拔,拧断了脖子喝血……”
跑,我得快点跑,她想,娘已经跑了。
她不由分说从被子里出来,翻身下床,脚还没着地便整个身子跌倒在地上。冰凉的大地迎面扑来,娘瞬间把她拎起来,直着嗓子大喊:“快点!跑啊!千万不要停!”
跑啊——可是她伏在地上,像只大肚子蛤蟆,一动也动不了。
枪炮声越来越响,天边被染红了一片,仿佛有重重鬼影向她走来,他们穿着长筒靴背着刺刀,她吓得闭上眼睛静等着鬼子的屠宰。
“你们也真是的,晚上也不说看着点,这么大年纪光着身子在地上躺了一夜,这大过年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昨儿晚上放炮放得震天价响,我哪听得到这屋的动静……”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一两个月估计下不了床了,你跟秀梅也侍候不到,我那店也不开了,我过来管吧。”
“行行,还得靠你啊,姐。”
“别,我还不是为了咱妈,她辛辛苦苦拉扯咱们这么大,到老了……”女人说着说着抽起了鼻子。
她被推到阳台上晒太阳,脖子被一个东西卡住了,身上每一处都被卡着,她知道自己是被人抓住,捆了起来。生死由命吧,小老百姓能怎么办呢,这样想着反倒放下心来。阳光晒在身上真暖和呀,她不由自主地耷拉下眼皮,呼呼睡了过去。
时间像青嫩的小白菜,采了一大把抱在怀里,慢慢蔫了,成了软塌塌的一小把,一棵棵铺在太阳地里,晒成黑瘦的菜干,越缩越小,风干风化,碎如齑粉。
她一点点沉进坐椅里,像承受着几百个大气压,连皮肉都是沉重的,沉沉地、沉沉地塌陷。时空折叠,密度越来越大,纠缠的热量被尽数吸收,光也来不及逃离,黑洞如虚无间生出的巨嘴,将一切吞噬。
“太姥姥,太姥姥。”清澈的童声响起。
在飞速下沉的黑洞中她陡然醒来,橘黄的夕阳里,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摇她的胳膊:“太姥姥,我是卖糖果的,你买我一颗糖吧。”
一颗明晃晃的糖在她眼前,她浑浊的眼里泛上泪光:“霞……过来,让我看看你……”
小女孩慢慢走上前来,虬枝盘曲的老手缓缓移到白嫩嫩的小脸上。
像给杂乱的线团找到了头绪,她披开头脑里白茫茫的帐幕,来到小女孩面前,这是她最小的女儿,她的心头肉啊!
“霞……”她一遍遍地叫着这个名字。
霞还小的时候,她就得下地挣工分,只能把她撂在炕上。等晌午回家,却怎么也找不见孩子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找了半天才在平盖柜底下找到了。
孩子自己蹬到柜底下,哭累了就睡着了,小脚丫被席子划了两道血口子,她止不住落下泪来:“我的闺女啊,真是苦了你了……”
“算了,给你块糖吧,看来你也没有钱。”小女孩把糖塞到她的手里,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霞,别走……”她哝哝着说,身子却一点也动不了,眼泪却像关不住的水笼头,纵横而下。
霞过世之前她的脑子还是清明的,空间没有坍缩,时间也没有断裂。儿子婉转地告诉了她实情,她却硬挺挺地一滴泪也没落。老头子是老党员,她见过鬼子、经过反乱、洪灾蝗灾大饥荒、上山下乡……什么也经过、也见过,什么也打不垮、压不垮她。
看见霞的照片出现在黑色框子里时,她的记忆开始崩裂,这不是她的小女儿吗?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一屋子披麻戴孝的是谁?
她定了定神,才明白,霞离开了。
霞五十多岁了,膝下也有了两个孙女,可不管多少岁都是她的小女儿,她怎么能先她而去了呢。
记忆是箱底的冰丝绸绢布,被寄生虫蚕食,沙沙沙,不停地吞噬。时空支离破碎,她伸出骨节突兀的手,想抓住它,却更加速了它的流逝。时光如川,不曾停息,八十多年的岁月,这样长又这样短。
她看着手里的糖块,悄悄解开衣襟放到最里面的口袋里,可不能被别人看见,好容易捡了个宝贝,霞见了一定拍手叫好。
当她把糖往被子底下藏的时候却在那发现了一块馒头,她笑了,肯定是地主老婆子藏在这儿的,那个女人天天闷着头做饭,也不知哪来那么多饭要做。对了,这是大食堂,一村的人都来这吃饭,怪不得天天不让吃饱。
青黄不接的年月,榆树刚发了芽就被人捋光了,玉米信子、麸子、麦糠掺和掺和磨成面蒸成饼,几根胡萝卜熬一大锅汤,就是一顿饭,人们给它取了个名,叫“胶皮饼子玻璃汤”。
饿啊,人人都肿眉肿眼的,还得背着锄头下地,哪里干得动,只要管事的看不见就把锄头丢开,躺在地上喘着气看天。
“熬着吧,以后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牛奶面包。”一个人说。
“你哪里听来的话,咋能过到那时候,做梦呢吧?”旁人说道。
她大口大口地啃着馒头,噎得喘不过气来也不停,边吃边四下打量——可不能被人看见,那些饿鬼比狼还厉害。
“太姥姥,那馒头都长毛了!”小女孩说道。
她赶紧把它揣到怀里:“我什么也没吃。”说着又抹抹嘴。
女人赶过来:“妈——都跟你说多少回了,别光藏吃的了,藏得到处都是,惹了一堆蟑螂。”她抢过馒头转身丢进垃圾桶。
“奶奶,太姥姥怎么那么笨呀,坏了的东西也吃。”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说道。
女人笑笑,蹲下身拉起母亲的手,像哄孩子般地说:“妈,咱现在能吃上饭了,咱不藏东西了啊。”
她笑着点点头:“牛奶面包……”
“对,牛奶面包,要多少有多少。”
那年冬天冷得不同寻常,芳刚刚三岁,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她把自己的鞋铰了,沿着没磨破的地方给她做鞋底,棉袄也是大人的破袄改的,早已磨得油光锃亮。
“妈,俺的狗可冷哩……”
是手,芳嘴笨,说成了狗,别人听了都笑起来,就她差点哭了,她拉着芳的手说:“来我的袄子里暖暖吧。”
她大着肚子,芳刚好摸到了孩子的蠕动:“弟弟踢我了。”
“你说是弟弟,就是弟弟。”她笑着说。
她果然生了个男孩。
那时候孩子都好生,上了个茅厕,回来不一会儿肚子开始阵痛,又想上茅厕,她想是孩子要来了。躺炕上没一会那瘦小的孩子连同浆液一股脑地出来了,孩子连一只小猫也不如,瘦得没人形,大腿还不如手指头粗,嘤嘤叫着,连哭的劲都没有。
婆婆来看她,只迈了一只脚,踏着门槛远远地说:“可是又多了张嘴,好生养着吧!”
她没奶,一滴也没有,孩子蔫在被子里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这孩子怕是活不了。”谁看了谁说,这年头死个孩子就像掉一片树叶,村北河沟里到处都是死婴。
她男人在供销社上班,七弯八拐地走后门扒窗户弄到了半袋小米,她把小米在灶里烤熟碾成粉冲成糊糊喂给孩子,这样一口口喂着孩子才活了下来。但孩子弱得三天一小病七天一大病。“这要是头猪,便宜点我也得卖了他。”她逢人就说。
如今,那个孩子长大了,她却成了婴儿,几个月没下地肌肉萎缩了,双脚却肿得像紫茄子,医生说是肾不好。
“那该怎么治?”儿子焦急地问道。
医生摆摆手:“回家好好养着吧。”
他背着她上了楼,她只一张皮包着骨头,像孩子一样轻。有人问起他母亲的状况,他平淡地说,大概过不了今年了,等打发了她我就出去找个事做。
那个月我安排了出差,但接到家里电话说,要趁周末提前给奶奶过生日,都回来看看吧。我退了机票,请了假,被罚了一个月奖金,回了家。
不知道为什么,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她最后一个生日了。
一大家子围着她唱生日歌、切蛋糕,她的脸笑成一朵花:“都来了,都来了啊……”虽然她一个人也认不得,却依然客套体面,热情地和我们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问我妇联主任怎么样了,问弟弟是哪个机关的干部,又问地主老太婆被批斗了没,还从口袋里拿出珍藏了几年的糖块给孩子们吃。
蛋糕分下来后,她像小孩子一样急不可耐,吃得脸都花了,吃了一大盘子还是不肯停下。
“吃那么多,别坏了肚子。”一个嫂子说。
“让她吃吧,她高兴就行。”父亲说道。
最后那段时光里,除了吃,她什么也不知道,睁开眼就要吃,睡觉前也得吃,仿佛要把那几十年的饥饿全都填满。
她果然没能再熬到下个生日,一天晚上她吃得饱饱的睡下后就再没有醒过来。
她走得很安详,寿终正寝,她一生利落,不喜欢烦累别人,走的时候也一样。
我们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但我们都已经和她告别过了。从她的记忆被渐渐腐蚀,她就开始与我们慢慢告别,存在,究竟是意识的还是物质的?
在她走了好几年之后,我依然可以在夕阳下的阳台里看到她的身影,小小的、蜷缩的身影,她仿佛在努力思考,像盲人一样在意识的迷雾中摸索出一点东西来,我知道她很想和我们说说话,可失活的脑细胞吞噬了她和她与这世界的一切关联。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再见,奶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于我而言,你从未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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