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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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作者:闻彻
1
一轮曲奇饼一样的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天色也随之从灰变成黑。在这一改变的过程中,C市心灯高中的学生正在食堂里以雅各宾派专政时期巴黎的断头台收割人头的速度吞咽着各自面前的预制菜。运气好的人得到的食物虽不怎么新鲜可口,但多少还能吃,可若是运气不好,那食物则不仅难以下咽,可能还混杂着鸡蛋壳、钢丝球、头发、苍蝇之类。——这还算不错的,几年前一个学长曾吃到过一整个鼠头,在网络上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当时的食堂承包商也因此在一个月后被学校终止合作。相比于那时,现在的承包商真可称得上诚信经营。
吃完饭后,心灯学生按例是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的,然而对因为发烧而全身无力的苏梦晗来说,这十分钟甚至不够她穿过校园爬上教学楼的五楼再进入自己班级的教室。但是如果迟到,她大概率会被楼道里巡逻的老师抓住,质问批评一通;就算不被巡逻老师抓到,回了自己班也免不了成为五十几个同学视线的中心。她自幼性格内向,对此类事情向来避之不及,为此她必须在晚自习打铃之前回到教室。
苏梦晗走出灌满了嘈杂的食堂,一出门便是一阵毫不掩饰的寒冷直扑向她那件不但丑陋而且劣质的冬季校服下瘦弱的身体,两只眼镜片上也立即蒙上了一层雾气。她一阵晕眩,险些站立不稳,不得不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再踏上回教室的路。她嘴里钻出的一团团白汽伴随着咳嗽声不断在脸侧飞过,她逆着风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恍惚间觉得自己这样很像今年年初过世的太奶奶,——太奶奶生前即便有着拐杖的支撑也还是这么步履蹒跚。
这天早上在宿舍里她就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的不对劲了,她的闺蜜林秀妍也建议她去医务室看看,但医务室远在校园另一端的行政楼,以心灯的规模,课间十分钟估计是不太够一个来回加上看病的,她自己也不敢落下任何一节课,所以就硬是拖到了这个点儿。用晚自习的时间去看病更是别想了,校医每天五点钟就下班回家了。她想就先这么拖着吧,对于心灯的学生来说,大部分的病是可以在睡了一夜之后自动痊愈到不影响学习的水平的,明天早上如果还没好再说吧。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明天是周六,后天是休息日,这就意味着明天校医要检查高二年级仪容仪表,由此又想起自己的刘海已经留了一个多月了,而这就意味着班级会被扣分,班级被扣分就意味着班主任潘伟强会勒令她去理发,并且很可能会罚她扫两周的地。她痛恨自幼就有刘海的自己,如果从小就像林秀妍那样无刘海束发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不过话说回来,她额头宽,发际线又高,没有刘海实在是丑得自己都嫌弃。刚进心灯的时候学校不让留刘海,又不让戴发夹或发箍,导致她只能把刘海全剪了,然后每次刘海长出来一点都会被抓到违规,只能不断地再剪,极其麻烦;而支持她留了十五年刘海的妈妈则莫名其妙地跟学校站在了同一战线,说“有刘海会挡着眼睛”“过度关注外表影响学习”,不允许她留。这次这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留得稍微像点样子的刘海,还是她期中考试进步了40名的奖励。但考试进步时的奖励,往往都会在退步时被收回。
由此苏梦晗又想起了刚刚结束的月考。数学和化学的成绩应该都出来了,一会儿回了教室大概就能看到课代表贴在前后黑板各一份的成绩排名单。这次的数学命题人是关河高中的刘萍老师。据林秀妍那个从关河休学的男朋友的消息,关河有句俗语叫做“刘萍出征,寸草不生”,而这份月考试卷充分体现了牛萍那堪比葛军、曹海涛的深厚功力。苏梦晗简直不敢回想起自己那填涂得乱七八糟且还有好几处空白的答题卡,她又犯了老毛病,题目一难就陷入慌乱,所有曾经烂熟的公式定理都在一瞬间逃离脑海。这样一来,她的分数自然也好不了。上100是没指望了,她现在充满焦虑,生怕自己考得稀烂,默念了两遍不知道该发向哪路神明的祷告语,只祈求能够过90勉强及格。昨天夜里,苏梦晗把自己的焦虑告诉睡在上铺的林秀妍,后者对此表示完全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焦虑的?不管怎么说你总之比我幸运,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下周的太阳呢。”仔细想想也确实,每当林秀妍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因为成绩问题被林母用衣架狠抽的情景时,苏梦晗都在表达同情之余暗自感慨,得亏爸妈已经不再是暴力的信徒。据说林秀妍的男朋友小时候更是悲惨,曾被皮带上的金属扣砸得满头是血,至今额前还留着疤,与此一比,苏梦晗更是对父母的不杀之恩感激不尽。
她猛地把诸多杂事从头脑中驱离,想起或许已经所剩无几的十分钟,抱怨自己太沉迷于与当下无关的思绪,居然忘了迫在眉睫的“限时任务”。她加快脚步,冷风伴着教职工们的车辆驶出校门的轰鸣,吹得比先前更加凶猛,她的身体也随之晃动得更加剧烈。透过带着划痕、指印和寒意的镜片,她看到教学楼里的灯早就亮了起来,这十二月的夜晚,被惨白的灯光映得越发黑暗且凄凉,而除此惨白灯光之外,整个校园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光明。
2
在别人的眼里,公务员似乎总是工作轻松、收入稳定的,无数人也因此投身于考公大军。在刘红娟看来,别人这么说只是因为别人不是公务员,像她这样在街道办行政岗位上工作的基层公务员每天都要为各种琐事而焦头烂额,在无穷无尽的职责和人情中慢慢消耗掉自己的生命。不仅如此,她还总为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忧心忡忡。丈夫苏郁文在C市大学数学系讲课,到了四十岁头发便开始一把一把地掉,头顶上显露出大片油腻的头皮,仿佛中世纪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大法官的画像;并且跟其他一些专精数学的人一样,不仅在生活中无趣且做事很笨拙。他那因专注思考问题而异常呆滞的眼神,总让人担心他哪天过马路不看红灯当场让车撞死;对于多年评不上副教授的问题,苏郁文自己是毫不在意的,刘红娟却总替他不平。女儿苏梦晗在心灯念书,数学英语物理化学这四科本来初中时还不错,不知为什么一进高中就一落千丈,分班的时候不肯念理科,闹腾了大半个月才终于被爸妈说服选了个物化地,自己也不好好用功,近视虽然越来越严重,分数却仍然在末流徘徊,一点没遗传到她爸理科好的基因;性格也太懦弱,胆小怕事,简直怂包一个,前两天在宿舍里被同学骂了几句,甚至哭着给妈妈打电话求助。刘红娟那时工作正忙,心情很不好地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用?你自己的事情不会自己解决吗?哭什么哭?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你总不能这辈子都靠妈妈帮你擦屁股吧?”苏梦晗就像胡屠户面前的范进,唯唯连声,不敢再说什么。
刘红娟把面前的一沓文件收进红木办公桌的抽屉,合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为三分钟后的下班做准备。这时她搁在桌边的手机忽然一响,屏保上显示班级群里班主任潘老师上传了一张图片。刘红娟点开一看,那是最近一周以来令她牵肠挂肚的成绩单,苏梦晗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老师着重标注的倒数五人之列。刘红娟表情几乎毫无波澜,内心的怒火却已经升腾起来,她体内的水分仿佛都被这怒火的温度给蒸发了,这令她有些干渴并且呼吸困难。——呼吸困难是来自她前些天刚查出的一种先天性心脏病,这病跟着她已有四十余年,直到近几个月才有所发作,不过很幸运,这病只需吃药控制,大体上并不致命。然而这病是会遗传的,也就是说苏梦晗很可能也有,只是高中时间实在太紧,根本没时间去医院检查。哼,这丫头,出生的时候明明查出来一切正常,谁知现在不仅心脏可能有潜在的问题,成绩也已经差到仿佛智力残障。
思及此处,她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又闷又臭,于是打开窗户,两道气体从鼻孔排出,液化了空气中的水蒸气。进入冬天以来,天总是黑得很早,这才五点钟不到,残阳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显出某种怪诞的枯黄。她对着残阳出神了一会儿,并且怀疑自己看到了一点太阳黑子。随后她挎上肩包,跟同事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在回家的路上,刘红娟一边驾驶她的大众汽车,一边反复咀嚼着女儿那糟糕的成绩:75分的数学,没能及格,但勉强还看得过去;57分的物理,实在不堪入目;52分的地理,就连这门也掉下去了;40分的化学,又创了历史新低;最可怕的是英语,150的满分居然只考了65,这玩意儿不是纯靠蒙都能蒙出个70分吗?!简直可耻。她又回忆起女儿那天电话里抽抽嗒嗒的声音,第一次打从心底里对这个自己生养出来的丫头感到一阵厌恶。但凡这丫头能把跟同学闹矛盾的精力花一半在学习上,也不至于考出这么烂的成绩!刘红娟简直想骂脏话了。要不是她在街道办若干年的工作经验所带来的文明用语习惯,她可能真要当街破口大骂。
不管了,反正马上周末,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教育。刘红娟叹息一声,趁着等红灯的机会细看成绩单。苏梦晗往下的那四个名字她都知道,两个是体育生,另外两个是常年倒数的,她简直不能相信女儿已经沦落到要与这种差生为伍了。又看一眼排名,全年级一共二百来个物化地学生,苏梦晗排在第185名,如此地位,完全是别人脚下的台阶。她恨恨地咬了咬牙关,真是不知道这丫头成天在学校里都忙些什么。后排的汽车大声鸣笛,驱赶着刘红娟加速向前。
最后她回到小区,坐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有一集没一集地看电视。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经死掉了。苏郁文从书房里出来时,她正对着电视生闷气。
不同于妻子的沮丧和愠怒,苏郁文此时刚刚完成一篇论文,虽然学术价值不大,但足以令像海子热爱寒冷而空虚的乡村一样热爱着微积分和解析数论的他兴高采烈,因此在碰上妻子的满面怒容时,他的脸上挂上了困惑的微笑,尽管这笑容即使在刘红娟把女儿的成绩报给他听时就渐渐消失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概率很小。”他小声说。
“但是它就是发生了!”刘红娟喊道,“再这么下去,将来别说指望她考大学,就是大专也没人要她!”
“这个倒错了,大专还是能考的。”苏郁文显现出高度的理性,关闭了一切主观情绪。
“什么叫大专还是能考的?现在这个时代考个大专有什么用?不还是一样社会底层?我一个本科,你一个硕士,她总不能考个大专去吧?像她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去做空姐、做护士、做销售?她要读书不行,这辈子还能干什么去?”刘红娟连珠炮般地吐出一串蓄满了愤懑的字词。
“大专毕业工作机会相对比较有限,但也没你说得那么有限。”苏郁文推了推眼镜,他近视极其严重,镜片像两片方形的哈哈镜,镜框都快被厚重的光学玻璃被压变形了。
“这周末她回来必须得好好教育,再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她这辈子就毁了!”刘红娟咬牙切齿,如果女儿就在跟前的话,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那也不至于毁了,只是工作相对比较低端。”
“怎么不至于啊?在这个社会里低端就是没有希望,没有前景,一辈子低端就是一辈子毁了!她这个时候不拼上命,将来就不会被人当条命!”刘红娟说到激动处,双手作出如同希特勒痛斥魏玛共和国五百万马克的面包时一样夸张的手势。
“你先等等,你现在的情绪太过于激动了。”
“我怎么能不激动?!苏梦晗都这样了我怎么能不激动?!你是不急,你是很理智,但是我急,我快急疯了!她就这么把自己的未来当作儿戏,我们怎么能不管?等她周末回来必须得好好给她个教训!”
“教训无法起到正面效果。还是应寻求提分。”
“提分?她一个月就放两天假,来回坐车都得好久,除去吃喝拉撒睡,就剩下这几个小时,已经五节辅导课三套练习卷安排得满满当当,你说这一个周末还剩下几分钟能给她提分的?”刘红娟觉得丈夫的说法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给她安排的补习量大但效率低,应寻求相对比较高效的提分方式。”
“为了给她补课,我已经到处找遍了各种各样的老师,钱也花了,关系也托了,但没办法!现在‘双减’,真正好的老师根本不冒这个风险,有老师肯补就不错了!上个月把她关家里刷题,她一样给你刷出一堆错的来!你数学是好,但你从来也不晓得教她点数学。实在不行这周末补课先停,你来负责给她辅导提分!”
“不行,我下周一要去S市交大交流,周末就要过去。”苏郁文推脱着,一脸事不关己。
“你看!你总有事情,我也有工作,丫头怎么办?补课么没效率,刷题么刷不对,成绩么又差得离谱,不给点压力逼她一把还有什么办法?”刘红娟仿佛得了某种胜利,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莫名其妙地豁然开朗了。然而这种豁然开朗本身也只是如曾经的狂喜一般的短暂,不出几秒她便又归复于焦躁之中。
苏郁文并不很认同刘红娟的教育方针,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妻子的观点,所以只是把手一摊:“向她施压也要注意手段,不要用相对比较过头的方法。”
“这个我懂。我有分寸,我知道怎么和这丫头交流。”刘红娟终于勉强平静下来,从口袋里重新拿出手机。她想在班级群里找其他几个退步大的学生的家长进行交流,正巧看到林秀妍的妈妈也在线上,于是就向她求取教育经验。林秀妍是苏梦晗的好朋友,两位家长也互相略有认识,因而对话中可以省去些许客套,而客套是令刘红娟厌烦的生活常态。
苏郁文见此,懒得再多说什么,回书房继续研究他的法尔廷斯和德利涅去了。女儿的学习情况,他是有所担心的,但觉得并没有较大的概率影响她未来的整个人生,所以对他而言重要性并不如黎曼流体、霍奇理论或莫德尔猜想的代数几何学解法。
3
按照基督教的理论,耶稣和撒旦是二元对立的。那么如果说此二者其实是在下一盘人间的棋,谢燮总是觉得自己仿佛是棋盘上的一枚弃子。在小提琴弦上被摩擦着长大,他的手指早已长了茧,脖子也已经只会朝一边歪了,然而他却不仅因此成为了特长出类拔萃文化课却一塌糊涂的音乐生,也变成了他那位单亲母亲宣泄情绪地大加讥讽的对象。母亲自然是不易的,在离婚后始终坚持一个人抚养他,在自身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仍然义无反顾地将钱一把一把砸入他昂贵的小提琴学习中。但更年期与青春期的碰撞就像把冷水倒进七成热的油里一样激烈,令母子各自都不堪其扰,双双患上抑郁症。
母亲出差离家后,谢燮拿起人生中的第六把小提琴,按照自己久经训练而早已与所有指导老师高度吻合的习惯运弓,共鸣箱内的音柱将振动传导至背板,门德尔松、勃拉姆斯和柴可夫斯基的死魂灵便一一从弦上复活。然而死的终究是死的,复活不过是幻象,很快他那被充盈了的艺术生命就变得空虚了,他对音乐的激情不亚于卡夫卡写《判决》时“射精般的快感”,却也如同格奥尔格的生命一样令人瞠目结舌地短暂而可悲。
他想,现在这首大概是最后一曲了。可帕格尼尼死后还有德沃夏克、圣-桑、布鲁赫、萨拉萨蒂,音乐艺术对于生命永远是漫长的乃至永恒的,就连海菲兹那样的世界级大师也未必能真正活在永恒中。谢燮的心越来越沉重,他的听觉跟随着左手繁杂的拨弦而悲怆地颤抖,灵魂彻彻底底地陷入了《吉普赛之歌》第二部分缓板的每一次变奏和每一次反复交错出的浪漫的忧伤之中。
这是他听过最令他触动的音乐。他很希望用这首曲子终结自己浪费掉了的一年,终结毫无疗效的休学生活,也终结自己那早已被破碎的家庭、破碎的学业和破碎的精神状态的所有碎片划得遍体鳞伤、扎得鲜血淋漓并且更加破碎的人生。
4
苏梦晗的发热在周六更加严重了,而这天偏偏有体育课。在这个季节,有体育课就意味着经过大量运动之后,满身的汗水都会被寒风凝结在皮肤表面,又闷在一下课就套上了的劣质校服外套里,带来更进一步的阴冷,而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健康威胁。她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在800米长跑中倒地不起,然后被林秀妍和体育老师紧急送往医务室,但尽管她又虚弱又疲倦,却靠着多年紧密型队列式跑操带来的肌肉记忆撑过了整节课。回到教室之后,她想用睡眠给自己快速充电,但下一节课的老师已经提前在教室里恭候,侵占了整个课间。苏梦晗头昏脑胀,浑身发软,趴在桌上,却被老师揪出来在教室后面罚站。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批评道:“考得这么差,还有脸睡觉!你怎么睡得着的?!我们那个时候上高中不是像你这么上的!”
苏梦晗自然无话可说,任由同学们车灯一样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探照,好像自己已经公然地赤身裸体,几乎忘了羞耻。这副模样在老师眼里无疑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放弃了这个学生,跺着高跟皮鞋走回讲台,再接着讲课时,语调便不免带着气愤。不止这个老师,似乎所有老师都认为苏梦晗已经是个失败者了,因为她成功地用一次巨大的退步否定了自己的受教育价值,所以他们上课时总要对她冷眼相看一番。冷眼之后,他们又想,也许这孩子还没有到完全堕落的时候,这次可能只是没发挥好,与那些摆烂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于是看向她的目光又稍微显得柔和些,只是再柔和都掩不住因她被淘汰的概率之大而带来的失望之意。
周六的下午六点照例是放假时间,学生们早已在半个月(校内称为一个大周)的监禁中积攒了满腹的怒火和阴郁,因而在开往主城区的公交车上总能听见诸多毫不遮掩的詈骂和戏谑。本来苏梦晗是从不会放过这个跟林秀妍讲话的绝好时机的(因为在学校里即使在课间讲话也总是会受到斥责),然而这一次她选择了睡眠。坐她旁边的林秀妍原本想跟她聊自己恋爱的事,但感觉到她额头惊人的温度后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林秀妍知道自己的这位密友已经太累了,累出了病。为了备考,此人曾连续多日于半夜三更在宿舍里擎着手电筒复习,被宿管抓住,全舍罚做蹲起时,即便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寒气逼人的过道里瑟瑟发抖,此人口中也仍在默背着英语单词,而且后来在宿舍内被视为害群之马,饱受排挤辱骂。可惜这一切努力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让林秀妍很为她不值,早知是这个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费这个劲。现在成绩也没上去,身体也垮了,完全是得不偿失。
每周六放假后的英语课和数学课是雷打不动的,尽管在“双减”之下敢冒着违法出来做教辅的老师已经日渐稀少,但根据经济学理论,有需求就会有供应。两节课的时间各是一个小时,再算上路上的时间,苏梦晗最终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家居住在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区,单元楼内的电梯动不动就坏,她回来的时候正碰上检修,只得背着沉重的书包,靠两条腿爬上十六楼。持续的发热、咳嗽外加这一轮体力的消耗,让她在按门铃时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要死了。她猛地吸入一口冷气,那种被割裂般的痛感从咽喉一直钻入心脏,她感到心跳快得不同寻常,每一次仓促的搏动都像在大脑里撞响了一口寺庙里的大钟,在她耳边带来回声不绝的鸣响。她扶着墙,勉强支撑着身体以免一头栽倒。
刘红娟开门的时候本想迎头痛斥女儿几句,但伴随着门框的哀鸣出现在眼前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声声咳嗽仿佛在撕扯着肺脏,令愤怒的母亲生出强烈的母性的惊讶和怜惜,压过了正要唾沫四溅地奔腾而出的叱责。她连忙扶住浑身颤抖的女儿,卸下书包,轻声问了几句,把苏梦晗拖到沙发上躺下。她又忙着冲泡了感冒药,给女儿灌了下去,并拿纸巾擦去女儿嘴角流下的药汁。“你这丫头,生病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给妈妈呢?”刘红娟拨开苏梦晗的刘海,用手感受她额头的温度。苏梦晗没有回答,半张的口中飘出灼热的气体,两眼一闭,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
次日苏梦晗醒来时已经接近午饭时间,她身上盖了两条被子,想必都是刘红娟怕她在沙发上夜里冻着而给她盖上的。她双手撑起身子,感觉病好像已经好了三分之一,体温已经降下去了一点,但是心跳还是很快,脑袋也还是很晕。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四下张望,看到刘红娟正像电视剧里的贪官一样,一边打电话一边在客厅里踱步。苏梦晗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只依稀听见“期中考试”“分数”“英语”“排名”等只言片语。她陡然觉得心脏往下一沉,知道妈妈大概率是正在跟潘伟强通话,这两人经常就她的成绩深谈。她翻爬起身,穿上沙发边的拖鞋,然后拿着刘红娟早就准备好的毛巾和衣服,去卫生间里洗澡。在冬天,心灯的学生往往没什么洗澡的机会,因此半个月一次的休假对他们来说尤为重要,是他们仅有的能够让自己稍微干净点的时间。
洗完澡,穿上缀满了纽约扬基队标志的浅蓝色针织开衫,苏梦晗觉得自己的病可能又好了三分之一,精神状态也随之改善良多。但刘红娟和潘伟强那漫长的通话还在继续,她从妈妈的语气中听出了深藏的狂躁和气愤,她心理上的压力又一次增大了。她向来知道妈妈对她成绩的重视,这次如此稀烂的分数和排名,不知道将要给她带来怎样痛苦的惩罚。出于对这种未知惩罚的恐惧和焦虑,她觉得周身又开始发冷发抖了。电话挂断之后,刘红娟意味深长地盯着女儿看,那目光中的冷峻和阴鸷让苏梦晗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惊悚电影,想起林秀妍向她介绍过的那些连环杀手。她当然知道把妈妈同这些骇人的形象联想到一起是不对的,但却忍不住要这么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在她眼中就变成一个慈爱与凶狠并存的威权者了。
午饭吃得沉默而冰冷。苏梦晗惴惴不安,右手紧紧捏住筷子,惊慌的眼神不时向妈妈的脸瞟上一眼,又连忙转向自己的大腿。刘红娟则一门心思只盯着眼前的饭菜,口中似乎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她越是这样故作深沉,女儿便越是心里发毛。饭后,刘红娟差女儿去小区门口的超市取快递,苏梦晗没有手机,刘红娟便让她将取件码抄在便签纸上带过去。苏梦晗拿到的是一个长条形的黑色包裹,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是个硬邦邦的东西,但这种触感隔着连指手套便不甚清晰,她认为那是一根水管,尽管这东西似乎比水管明显地要更细些——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家里阳台上拖把池的排水管似乎半个月前已经坏了,那是她上一次放假的时候发现的,那时正赶上家里大扫除,妈妈正在洗拖把,她在刷题的间隙给妈妈打下手,而爸爸仍然闷在房间里做论文,一家人不知不觉间,污水已经流遍了那陈旧的房屋里所有陈旧的地板。
5
“我年轻的面容在血管与骨头的罅隙里悄然隐去;血流声也不再铮铮琮琮了,倒是咳嗽一天比一天响亮……”谢燮在私人摘抄本上恭敬地抄录下许立志那滴着血的诗句,在他眼里这些字词远比一切音乐更加美妙。除了他那早已老死不相往来的父亲之外,大概没有人知道他最初的梦想是当个文学家了吧?
他又拉起了小提琴,还是昨天那首《吉普赛之歌》。音乐推进到第三部分的时候,他忽地流下了眼泪。真是可耻。昨天明明已经就差一步了,只差一步就将迎来同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沟口焚毁金阁寺一般暴烈的灭亡了,可最后一刻他还是本能地退缩了。回忆起昨天夜里站在窗台之外,听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还在留恋什么。是感到对不起母亲的培养吗?但她十七年来的伤害却跟她十七年来的抚养根本是一样的多!他十七年来因为练琴所承受的无数身体上和心灵上双重的伤痛都不及母亲的一次鼓掌来得重要,但母亲却永远是那么吝啬,永远不愿意给他一丝一毫的正面回应,无论他的演奏是多么完美。
本子被大开的窗中吹来的风合上了,牛皮纸封面上哥特体的“Xie Xie”两字早已被时间磨蹭得模糊褪色,而Xie Xie本人也比任何时刻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名字永远不会同Lang Lang(郎朗)、Ni Ni(倪妮)、Yang Yang(杨洋)或者Han Han(韩寒)那样家喻户晓。谢燮把《吉普赛之歌》拉到第三部分末尾便不再继续,因为第四部分那激情澎湃的快板只会沉得他更加哀怨和孤独。他又拉了一首《梁祝》,一首《他是海盗》,一小段贝多芬的《命运》,还有一首他称作《纵火》的原创曲目。他本想原创一系列《金阁寺组曲》,但却只写出了《有为子》《南泉斩猫》和《纵火》三个章节就自感江郎才尽了。《纵火》拉到一半,他已经沉醉其中,忽地痴痴地停下来,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人世间最壮美的建筑,而这建筑在熊熊烈火中焦黑垮塌的场景更是美得令他窒息又令他刺痛。当他反应过来时,他脖子经常歪向琴身的一侧已经被他手中的琴弓无意识地划出了血痕,那动作就好像他在横剑自刎。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毁灭的意识所裹挟,他渴求已久的那场死亡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6
苏梦晗曾经以为自己能够设想出一切妈妈可能向她施加的惩罚,但显然她的想象力还是不够。当妈妈在客厅的茶几前像晚清的刽子手拔出杀头刀一样从那个她以为装着水管的黑袋子里抽出一个被泡沫纸层层包裹的细长物件时,她的疑惑在片刻之间就被恐惧取代,因为她隐约认出了那究竟是什么。揭开泡沫纸的动作仿佛被妈妈刻意放慢,那物件越来越显出它平静却残忍的全貌:长约一米,小拇指粗细,通体枯黄,末端缠着几圈黑色绑带充作手柄。苏梦晗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她从未见过任何与之相似的东西,因此很难以将它跟自己所处的局限世界中任何一个碎片联系起来,以至于脑中一片空白。
刘红娟握住手柄提起那物件,本想在空气中甩上两下,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太富于表演性,便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擦着那东西光滑的表面,又弯折一番试验其韧性。这时苏梦晗终于发觉了妈妈的意图,一直在她体内游走的恐惧的邪魔也终于侵占了她全部的心灵。她踉跄地退了两步,脚跟已经贴着身后墙壁的踢脚线,对面窗外透进的微弱阳光映照出她惊骇的背影,而妈妈脸上平静之中的怒容背着光显得越发阴暗了。窗台上白瓷盆里的一枝三角梅在近乎失去一切温度的空气中颤动着,摇下一片枯萎的花瓣,下一秒苏梦晗便已双腿发软,瘫坐在地,积蓄许久的本准备咽下的眼泪也倾泻而出。她对于挨打的记忆早就尘封在小学时代遥远的岁月里,此时却猛地被惊醒,那些曾经给她带来过许多疼痛和教训的巴掌、拖鞋、鸡毛掸子、皮带和鞋拔的剪影,已经化为了无数把利刃,在凌迟着她的意识。她怕了,她痛哭流涕,她在一瞬间把自己置于卑微到极致的地位,抛弃一切尊严和骨气,像恶臭的马陆虫一样在地上扭曲爬动,在她那怒目金刚似的妈妈脚边一边抽泣一边低声下气地求饶,清澈的涕泪便滑落涂抹在妈妈黑暗的裙角上。她怎么也没能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竟是这样的酷刑。
刘红娟看着女儿那副丑态百出的可怜虫样,刚得知成绩那天油然而生的厌恶之感此刻再次涌现,她极其不屑地从鼻腔中哼了一声,这更增了女儿的慌乱。苏梦晗呜咽着跪起身来,双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裙角,抽噎之中用了将近一分钟才问出抖抖索索的五个字:“妈妈,为什么……”
“为什么?!”刘红娟的怒火上就像被浇上了一勺滚油,“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你自己看看你一天天在学校里都是干什么吃的!你这死丫头,英语能考出65分,化学就考个40分!排名真是漂亮啊,一百八十五!这是人能考出来的分数吗?!你的那么多鬼心思有放过一点点在你的学习上吗?!我到处去找老师,厚了多少脸皮请人给你补课,又花了多少钱给你买练习卷,结果呢?!你就这么回报我的是吧?!”
苏梦晗吓得僵住了,手扔抓着那黑色的裙角。听着妈妈的厉声喝斥,她本能地想要反驳,但她知道在绝对的威权面前,反驳只会带来更可怕的后果,所以她沉默不语,任由泪水簌簌掉落,像有数十条蜗牛在她脸上爬行过一样。刘红娟伸手把女儿抓着自己裙子的手打到一边,那苍白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五道红印。苏梦晗缩回手,刘红娟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扇倒在地。苏梦晗被打懵了,半边脸肿起来,哭都不敢哭出声。刘红娟接着骂道:“读书不好好读,跟同学耍性子闹别扭倒是无师自通!被人骂了几句倒还有脸哭,考那么点分怎么不晓得哭呢?!你要是不想读书,可以不读,赶紧给我出去打工去,去做奶茶、卖保险、修电瓶车,去给人陪酒、KTV里去给人伴唱去!我告诉你,你考不上大学就只有这种日子过!你还哭?!现在倒晓得哭了?!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上班赚钱养你,哪晓得养出来个畜生,就是养个畜生也比养你好!养个畜生起码还会逗我开心,你呢?你倒好,天天净给我找麻烦!天天净给我考一百八十五名!”
苏梦晗从颤抖相击的齿缝间,慢慢地挤出抖抖索索的五个字:“妈妈……我……没有……”
“你还会顶嘴了是吧?!还没有?!怎么没有?!看看你考的是个什么东西!人家潘老师都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应试态度极差!上课还敢睡觉!”
“我……我是……我没有……真的……”
“还在嘴硬!再跟我废话我把嘴给你撕烂!一把屎一把尿养了你十六年,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不要脸皮的死丫头!养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垃圾东西!你这杀千刀的败类,狗日了的小婊子,怎么不给我一头撞死去!!!”刘红娟忍住自己心脏的一阵绞痛,狠狠地向女儿的小腹踹了一脚。
“妈妈?……”苏梦晗正处在一次经期的末尾,痛得在地上缩成一团,仿佛体内所有的器官都已经绞作一团。她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暴躁至极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印象中的妈妈从不会这样口无遮拦,即使在极度愤怒中也不至于骂出这种直直刺入她心脏的尖锐粗鄙恶毒不堪的话,然而这却成了事实,妈妈的每句暴戾的怒骂都震得她耳膜生疼,她的视野被浓重的眼泪模糊了,眼泪似都带着血色。
这声“妈妈”倒多少让刘红娟有些感到方才话说得太直白,那一脚踹得太重,后悔于自己那番过于丑陋露骨的发泄,但转念想及女儿那完全是废物才能考出的成绩,怒火还是熊熊燃烧着。她不准备收回自己的话,因为一旦收回,这次教育的效果便必然大打折扣。她只是稍微使自己的声音和措辞平静了些:“我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就是我太久没有管你了,你无法无天了!今天不好好教训你,我就不是你妈妈!给我站起来!跟条蛆一样在地上扭来扭去的,不觉得恶心吗?!”
苏梦晗连忙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还没有跟上念头的转变,连着绊了几跤。刘红娟冷冷盯着她,最后伸手狠狠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捏得她“啊”地叫了一声。刘红娟就这么揪住女儿,把她拖进卧室。苏梦晗被自己的眼泪呛住,不断地干咳着,脉搏像小区楼下施工的挖掘机的引擎一样在体内轰鸣。刘红娟任她咳嗽,自己也借机深呼吸几次,缓解心脏的压力。苏梦晗调整好呼吸之后,擦去眼中血色的泪水,视线正对着面前的床。那柔软的记忆棉床垫曾经让她在其上舒适地度过了不少被美梦丰富了的好夜,如今却即将变成她的刑场。
刘红娟用手中的刑具一指女儿的下身:“把裤子脱了!”苏梦晗片刻都不敢犹豫就脱下了自己白色的长裤,不等妈妈命令便趴在床上,把脸深深埋进被单里。刘红娟还不满意,双手用力一扯,原本悬在膝间的裤子便逐渐离开苏梦晗的身体,最终连带袜子和拖鞋一起散落在地板上。苏梦晗感到两腿一阵寒冷,就像每一个毛孔里都刺入了一根针。在浑身的冷战和僵硬之中,她又突然觉得臀上一凉,最后遮掩屁股的内裤也即将被强硬地夺去,她本能地反手抓住妈妈的手腕,试图为可悲的自己保留最后一丝颜面。刘红娟见她竟敢反抗,一记愤怒的鞭打落在那只大逆不道的手上,苏梦晗委屈地哭着收回肿痛的手,放弃挣扎,任由内裤和卫生巾从脚踝上滑落地面。她的下体已经彻底赤裸了,不知哪里吹来的冷风惺惺作态假装温柔地轻轻扫过,像是在为鞭刑做预告。刘红娟又拿起女儿的枕头,命令道:“撅起来!”苏梦晗再也不敢违逆,把枕头垫在身下,臀部成为身体的最高点。夕阳透过整个屋子里采光最好的一扇窗,涂抹在那两瓣任人宰割的屁股上,苏梦晗的羞耻早已盖过恐惧,但她此刻通红的脸很快又必然将在妈妈的鞭挞之后变得像客厅窗台上那个装着三角梅的白瓷花盆一样惨白。
7
在写作和沉迷于对自杀方式的设计的间隙,谢燮听见隔壁的争吵声。——也许不能称之为争吵,只能说是单方面的言语攻击。谢燮知道隔壁住了一个跟他同岁的女生,其父母是大学老师和公务员,而且他们估计都没他死得早,但除此之外他便一无所知。那声声咆哮无疑来自那位公务员母亲,看来大多更年期妇女的情绪都是一样的不稳定。谢燮耸了耸肩,他桌上那首未完成的诗歌原本已经成熟正要喷薄而出的下一句被邻居的咆哮打断了,只得从头再来,为此他心里很烦躁,但若因为文艺灵感的破碎去找邻居理论,百分之百只会被当作疯子,所以他只有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久后那咆哮平息了,但他的灵感却就此彻底失踪。他暗自叹了口气,又拿起小提琴,想要拉点流行歌曲,但又觉得索然无味,只好回归古典乐。可一首舒曼的《一号小提琴奏鸣曲》才刚开了个头,隔壁就又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声响。他自幼练琴,听觉之敏锐远超常人,听下琴弓仔细一听,居然听见噼啪之声夹杂着怒骂和哀号,想必是那位公务员母亲正在体罚女儿。谢燮很是奇怪,到了这年纪还在挨打的孩子可不多见。——尽管他自己也许也可以算,毕竟前几天他的母亲刚把一个餐巾纸盒砸向他,现在被砸中的那部分脸依然看不出人样,要是伤口再扩大些,他看起来准会像哥谭市的双面人。不过他也习惯了,每次他母亲发怒的时候总要朝他砸点什么东西,他的五把琴都是这么碎掉的。只是在他的印象里,女生大多会被家长温柔以待(也因此他小时候即便没有性别认知障碍也经常希望变成女生),所以隔壁的这场体罚对他而言是颇为出乎意料的。他记得邻居一家也跟自己家一样,总是因为琐事而充斥着喋喋不休的争执,但没想到那位平日举止文雅的公务员也有着这样严厉的一面。
谢燮慢慢把小提琴放下,活动着畸形的颈椎,最大化地发挥自己的听觉。藤条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他简直从中品味出一种残忍的美感。他忽地理解了那些喜好性虐待的人,也许他们的所为在他们眼里不是暴行,而是艺术。那女生的哭叫声越来越响亮了,最后竟然与藤条声形成巧妙的配合,每次鞭笞都会催生一声尖叫,尖叫后又拖着长长的抽泣作为尾音;然后是再次鞭笞,再次尖叫,再次抽泣,仿佛永不停止的协奏曲。
可惜还是有几个声音元素的乱入,比如那位母亲的骂声、那位女儿求饶的话,还有业主群里一条接着一条的消息提示音,它们格外刺耳,破坏了音乐的规律性,但也许也正因这些杂音的存在,这音乐才显得更真实,更生动,或者说更具有现实主义的韵味。谢燮听了一阵,虽然为那女生的不幸深深感到同情,且知道自己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即使是艺术的快感——似乎有点不道德,但反正他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不必太在意自我约束,况且这点小小的愧疚很快就被井喷式地大发的诗意压抑了。他另起一页,想把自己此刻所想到的一切漂浮着的词句都书写下来,但又不愿离开那场“听觉盛宴”,尽管这盛宴世界上除他以外绝没有任何一个残忍的听众能享受。
业主群里,这栋老楼的居民们纷纷发言,控诉十六楼打孩子的噪音影响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然而十六楼的住户始终没有给出回应,也没有居民愿意出面加以干涉。毕竟,那是别人的家事,那家的女人正在气头上呢,没有谁会傻到这个时候往她枪口上撞。
8
刘红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绞痛程度已经超出可控范围了,这使她挥舞藤条的速度减缓,力度减弱。她察觉到这一点后,担心影响惩罚效果,于是汇聚起全身的力量,把整根藤条脱手砸了下去。那一声闷响连同苏梦晗最嘶哑的一声哭喊好像都被无限地拖长了,刘红娟就在这拖长了的闷响和哭喊中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一个暗色小瓶,从中倒出一片硝酸甘油片含在舌头下面。这一动作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精力,她瘫在椅背上艰难地呼吸着,眼睛扫过自己接近两个小时持续性剧烈运动的成果——她的女儿那伤痕累累的肿起了好几厘米的臀部,原先白皙的肌肤早已变成紫红色,一条条鞭痕甚至不再清晰可见,因为它们交叠着覆盖了自己所能触及的全部区域。
苏梦晗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妈妈的惩罚已经暂停也还不敢动弹,不过就算她敢,也早就哀号得精疲力竭,身体因为一直紧绷而僵硬得如同死尸,根本没有动弹的能力。她感到疼极了,不仅屁股上层层叠加的疼痛不断渗入骨髓,嗓子也在大口喘息之中感到被撕裂,心则跟她的妈妈一样绞痛着。她意识很模糊,恍惚之间脑中回荡着噼啪作响的藤条残酷折磨她的声音,回荡着妈妈一声声痛斥,回荡着自己的惨叫和求饶。她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如果说一开始她还因身体的裸露感到羞耻的话,那这种羞耻也很快被剧痛和极度的悲哀驱赶走了。现在剧痛仍在,悲哀则甚至更胜一筹,她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就像蹒跚学步时摔倒在地之后无人扶起,——不,远比那还可怜,因为那时的妈妈只是不在场,现在的妈妈却不仅在场,还向她施加前所未有的毒打。
五分钟后,刘红娟感觉心脏已经回归正常,没有再含下一片硝酸甘油的必要。她站起来推开椅子,重新拿起藤条,这个动作令苏梦晗浑身的皮肤都又一次抽紧了,大颗的汗珠、泪珠一齐落下,消失在已经湿透了的被单表面。“……妈……妈妈?”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得到的却是异常冷漠的回应,完全显不出方才挥舞藤条时的全情投入:“多少下了?”
苏梦晗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回答。刘红娟在她大腿根部抽了一下:“多少下了?我让你数着的。”这一下并未用力,但正触及先前连着挨了好几鞭的伤处,苏梦晗无力地叫了一声。她没有咬住嘴唇,因为嘴唇早被咬出血了。她伸舌想舔掉唇上凝结的血珠,这时又听见妈妈问道:“我说过,你考了一百八十五名,我就打一百八十五下,现在一百八十五下满了吗?”
一百八十五下?两百下都不止了。苏梦晗鼻头又是一酸,小时候挨打虽也不少,却从未有今天这么重;小时候挨打基本上只是因为调皮闯祸,这次却完全为了成绩。她想起小学三年级时,一次拿着直尺不小心戳到了同桌的眼睛,因而引发一场小风波,那次妈妈也打了她,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妈妈为自己下手太重而向她说了对不起,周末还带她去逛商场。她想,那时温柔的妈妈大概早就死了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绩取代了她在妈妈心中的地位,那些冰冷的数字成为了妈妈衡量她唯一的标准,任何一点不理想都会引来一通大发雷霆。初中的时候要不是爸爸的阻止,她想必也得挨不少打骂,日子未必比林秀妍好过。苏梦晗又把脸埋进被单里呜呜地哭,她横下一条心,既然妈妈还要打,就让她打死算了,反正这条命是她给的,今天干脆就还给她,母女俩也算两清了!这是她十六年以来第一次有如此明晰的求死的念头。
刘红娟彻底失去了耐心,她不再计算数目,手中的藤条呼啸着破空而来,伴着一声爆裂般的脆响,以新加坡鞭刑般的力道猛击在面前那满目疮痍却仍然执拗地抬起的臀部上。一道白色的痕迹撕扯开紫肿的皮肤,脂肪和肌肉也都瞬间凹陷下去,又像记忆棉一样慢慢弹回原状。苏梦晗张嘴就死死咬住了被单,但还是没能掩住那几乎已经不再是人的声音的嚎啕。她的双腿彻底失控,在空中疯狂地踢打着,整个人也被带着抽搐起来。刘红娟没想到女儿竟会这样剧烈地反抗,退到一边稍作休息,等到女儿稍微平静些后,她又甩出同样凶猛的一鞭。苏梦晗的叫声近似于达到人类音域的极限,疼得接近窒息,两眼一黑。她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晕过去,最好是死掉,可藤条第三次抽打在臀上的剧痛却仍然无比清晰。她所有的委屈和疼痛都在此刻爆发,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从床上弹起来,双手捂着屁股,想要对那个早已不能再称为妈妈的残暴至极的独裁者破口大骂,却根本没有能骂出口的词语和气力。她站不稳,扑倒在地,视野仍然一片漆黑,头颅变得无比沉重,心脏马上就要挣出肋骨的缝隙……
刘红娟向后退去的同时喘起了粗气,她体力已经不支,手臂也快脱臼了。她感到心绞痛卷土重来,于是又含了一片硝酸甘油,把藤条换到左手。她默默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死丫头,居然还敢从床上跳起来,居然还敢用手捂屁股,居然还敢像碰瓷一样躺在地上,居然还敢违抗她的死命令……
“苏梦晗!”刘红娟顾不得硝酸甘油片顺着声音从口中喷了出去,用藤条指着她骂道:“你怎么敢起来的?!我让你起来了吗?!今天不打烂你的臭屁股我就不姓刘!”
“还需要打烂吗?已经烂了吧……”苏梦晗脑中模模糊糊闪过这样一个碎片,她觉得自己即将陷入长眠了,就像昨天她回到家时瘫倒在沙发上的感觉一样。那时候,那时候的妈妈好像难得地又显现出好多年以前才有的温柔慈爱,但是仅仅一天后,就变成了这么凶恶、残暴、冷血、绝情的妈妈……
刘红娟走上前去,她对苏梦晗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恨之入骨,扬手一记藤条打在女儿脖子上。苏梦晗吃痛,眨了眨眼,视力正在恢复,她觉得仿佛两只眼睛的视野互相分离了,一只眼睛看见的是昨天晚上的妈妈,眼角的皱纹里写满了疲惫,却仍然愿意给她冲泡感冒药,在她躺着的沙发边柔声劝慰,表达着怜惜之情;另一只眼睛却看见了今天的妈妈,圆瞪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藤条,把全世界所有的疼痛都施加在她卑微地赤裸着的屁股上。她喉咙里灌满苦涩的唾液,滚烫的眼泪滑落到耳朵里,她决心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妈妈,让妈妈赶紧处死自己。
刘红娟抓住女儿的衣领,一把将她扔到床上,一手压住她的腿,另一只手中的藤条疾风骤雨般往她屁股上倾泻。苏梦晗感到整个人像是从臀部被斩成了两截,她不知道为什么屁股还没有麻木,还是疼得钻心剜骨。妈妈的藤条就像刀子,在她屁股上一片片地脔割;又像烧红的铁棍,在她屁股上反复炮烙。她抓住床单的手上,几片一直没工夫剪的长指甲已经折断了,小便也已经失禁,她却浑然不觉,只感到身后焚烧着的痛的烈火在冲刷着她的一切意志。她陡然间觉得屁股里要爆裂出一个新的生命,这个生命将取代现在这个一败涂地软弱无能只配挨打不配被爱的苏梦晗,这个生命将在学业上取得令所有人惊叹的成功,这个生命将得到妈妈最大的满意和笑脸,成为妈妈所深爱的骄傲……或许是出于不愿被这个生命夺舍的念头,苏梦晗像触电一样高昂起头,大声喊出她这辈子唯一会用的一句脏话:“混蛋!”
刘红娟一愣,藤条也不可置信地停了下来,随即又怒不可遏:“死丫头,你说什么?!”
苏梦晗不说话了。刘红娟鼻孔中喷出两道带着硝酸甘油微弱刺激性气味的粗气,接着她每说一句话,就有一记藤条狠狠抽下:
“我打你都是了你好!”“啪!”
“我这么教育你都是为了你的将来!”“啪!”
“你现在还敢骂我?!”“啪!”
“谁教你说混蛋的?!”“啪!”
“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不知道吗?!”“啪!”
“我干嘛花那么多钱请老师?!”“啪!”
“我干嘛供你吃供你穿?!”“啪!”
“我干嘛为你操碎心?!”“啪!”
“养出来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白眼狼!”“啪!”
“连生你养你的妈妈都敢骂了!”“啪!”
“给我考个一百八十五名!”“啪!”
“你说你对得起我吗?!”“啪!”
“我打你屁股我胳膊还疼呢!”“啪!”
“分不清楚好赖!!!”“啪!!!”
“屁股给你打烂!!!!!”“啪!!!!!”
藤条快准狠稳,苏梦晗在这剧痛之下终于短暂地清醒了。妈妈的斥责又好像让她深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她似乎确实是活该挨这顿打,她确实对不起妈妈。妈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做了许多,她一直也都清楚;但是这好像又怎么也不能形成妈妈如此暴力待她的正当理由。此刻的疼痛已经不仅累加而且乘十次方了,她甚至不知道十六年前妈妈生她的时候有没有这么疼,她觉得也差不多了。“妈妈……别打了……疼……”她终于还是又一次地求饶了起来,而且一开始便不停,语速不可控地越来越快,最后竟变成以“妈妈”“别打了”“疼”三个词语不断组合形成的乱码,夹杂着“啊”的痛呼。
刘红娟已经抽打得处于半疯癫状态,这些词语从她耳边飘过,过了很久才为她的大脑所识别。她终于意识到女儿已经彻彻底底服软了,已经在心中向她磕头如捣蒜了,而她严厉惩罚女儿的动机也逐渐模糊。她又打了几下,慢慢地抛下藤条,退回到那把椅子上。她感到窒息,又含了第三片硝酸甘油,费了极大的劲儿才缓过呼吸。苏梦晗趴在被单上,木然地一动不动,只是嘴里还在机械地重复着讨饶的话。
刘红娟向女儿望去,却突然一阵头晕恶心。她一直有点晕血症,而此时大片的鲜血已经染红了被单,染红了女儿那件浅蓝色开衫,也染红了女儿瘦弱的腰身和双腿。那些血绝大部分来自苏梦晗被藤条打得没有一块好处的屁股,那简直不能再称为臀部,只是两团血肉模糊;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她那原本已经接近尾声却又被剧痛刺激得汹涌而出的月经。刘红娟强忍住晕眩,拎起女儿,让她面壁思过,自己则离开了这血腥的屠场,到客厅里休息。
9
那场孤独而喧闹的音乐盛宴结束了,几个上来讨说法的业主正在用拳头砰砰地擂着隔壁那家的门,但似乎并无应答。谢燮回味着那在短暂的沉寂之后骤然被推向顶峰的旋律,觉得其高潮部分格外动人,尽管他知道这在其他人听来只会格外悚人或者烦人。
写诗的计划被搁置了,他想趁着灵感还在,拉一会儿小提琴,虽然用小提琴配上隔壁门口那些业主骂娘的声音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他把他最喜欢的《吉普赛之歌》从头拉到尾,一气呵成,甚至没有在第四部分极快的快板下拉错一个音。他满足于自己这小小的成功,随后又拉了《沉思曲》和《圣母颂》,拉了巴赫、科莱里、莫扎特和维尼亚夫斯基。最后他又拉了一遍《吉普赛之歌》,并把第四部分重复了三遍。他呼出一口长气,许久没有感到吸入的空气这么鲜活了。他觉得空气自从他初学小提琴起就一直浑浊沉闷,近几年更是越发令他不堪重负。
接着他关掉了所有的窗户,然后拎着琴,平静地走进厨房,用打火机点燃了他早就买来备用的一锅炭,锁上门。狭窄逼仄的厨房极少被使用,因为他和母亲基本上都只靠外卖充饥,那灶台并不油腻,而是落了一层灰。按照谢燮的设想,二氧化碳很快就将填满厨房,不久之后这个空间里将再无生命的气息。他又拉起了小提琴,这次不遵循任何乐谱,只是直抒胸臆。那回声未绝的残暴的鞭打又在他脑中回荡,琴声越发雄浑激昂,气势磅礴;忽而又变得哀婉,如泣如诉,那是女孩在疼痛步步紧逼之下发出的呻吟。谢燮简直想为自己鼓掌,但厨房里的氧气已经渐渐耗尽,浓重的二氧化碳正在向他的肺发起第一次进攻。他不去在意,仍然想抓住生命的最后时分把那首一波三折的奏鸣曲拉完。那琴声像是对那场体罚的目击,又好像遥远的追忆,时而清晰,时而迷离。
谢燮的生命力逐渐不够用了,演奏小提琴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闭上眼睛想就此平静地死去,但手中的琴弓仍然刻画着那暴戾场面的每一处棱角,这场面正不断在他脑海里上演。他也看见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生命,从女孩的屁股上流下的每一滴血中生发出灵魂的碎片,碎片拼凑起来就是一个新的永远名列前茅的女孩,能够得到她的宿主永远得不到的妈妈的一句鼓励、半分慈爱和几缕宽容。他简直希望这个生命也取代自己,这样他的母亲就不必在他的头上砸碎五把小提琴,不必再为了他陷于周期性的负面情绪和不可调和的矛盾。放眼全天下,有几个孩子不愿这样的一个生命取代自己而存在呢?他又哭了出来,琴音从对体罚景象的复刻变为自己情感的流淌。他从不想让母亲承受丧子之痛,但是母亲究竟是否会为他悲伤又会悲伤多久却是个无解的问题,他觉得母亲为他悲痛的时间未必会超过他小时候家里那条病逝的老哈士奇犬。
琴声越来越低,谢燮的窒息感也越来越强。浓烟填充了一切,他看不见那盆炭了。眼前萦绕着的只是一个幻想出来的场景:一个母亲手拿藤条,在恨铁不成钢的声声唾骂中下狠手责打自己的女儿;一个女儿埋葬在脏乱的被单和衣服里,夕阳懒洋洋地照在她两瓣光溜溜血淋淋的被车裂被活剥被菹醢被镬烹的屁股上,映射出两颗千疮百孔的心。在同样的夕阳下,另一个母亲抓起五把小提琴,连同调羹、遥控器、电风扇和餐巾纸盒一起砸向自己的儿子,任由云杉和枫木的碎片扎入那张被音乐艺术染得色彩斑斓的脸,而儿子的一切反击都被她那千疮百孔的心上镜面似的护甲反弹回来,刺进自己同样千疮百孔的心里。谢燮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就要枯竭,他诡异而惨烈地微笑着,甚至想跳进炭火里与那些尘世的灰烬一起被烧成永恒的齑粉。
10
刘红娟含了第四片硝酸甘油,身子向后一仰,不去听门外的吵闹,深陷在沙发里,也深陷在愧疚之中。她的初衷只是想教训女儿一顿,却没能控制住情绪和力度,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打成那样。她恨自己的狠毒,却又怕教育效果减弱,陷入了是否要向女儿道歉和表达关心的纠结。如果真道了歉,这记吃不记打的丫头会不会依然故我甚至变本加厉?但若不道歉,不安慰一下,将来又怎么跟丫头相处?就这丫头的秉性,岂不得记恨妈妈一辈子?刘红娟脑中充满了矛盾,她并不希望女儿多年以后回想起这顿打时仍然感觉委屈和愤懑,可是一百八十五名的恶行劣迹使她不得不反思跟女儿好好说话的必要性。她无助地瞻前顾后,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突然想起丫头屁股上还流着血呢,慌忙想去找药箱,站起来的一瞬间,心跳快得像安塞腰鼓,又如同有一根麻绳在毛细血管上收紧,四块巨石不断挤压着心室和心房的体积。她烦躁极了,却又拿自己的心脏毫无办法,只得手扶茶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前进,打开家里每一个柜子寻找失踪已久的药箱。
卧室里,苏梦晗低头站着,下身依然赤裸。她唯一的支点不在脚下,而是在头颅顶着墙壁的位置。肮脏的血汇聚到臀部中间,她感到肛门生疼;然后那血又缓缓向下流,带着一部分体温在大腿内侧凝结。她光着的双脚踩在地上,摆不脱的冷气让她不断打着寒噤,鼻腔里尿和血的气味也冻得停滞了。她不知道此刻除了在此罚站外还应该做什么,既然是妈妈让她站,她就先站着吧。她血染的屁股受重力作用而下垂着,十几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扭曲起来,仿佛十几个诡异而惨烈的微笑。“妈妈没有食言,”她戏谑地想,“说要打烂,果然打烂了。”她没有被打死,但是妈妈的笞责却终止了,她不知道该说自己胜利了还是失败了。
这时她听见刘红娟翻箱倒柜的声音,那对她来说简直是仙乐。她冰冻的心一下子被莫名的幸福感融化了,伴随着邻居有节奏的砸门声和隔壁屋里传来的小提琴声,在胸腔里翩然起舞,臀部被血腌渍着的疼痛都好像眨眼之间化作一片红雾消散了。她想起云南白药和消毒纱布,想起小时候妈妈那宽大温和的手掌将她柔软的小手握住的感觉。“至少,妈妈的的确确是爱我的。”她对自己这么说着,忘记了去感受那像藤条落下一般向她的心脏冲击着的血流。
第二天下午,街坊邻居们早都已经骂骂咧咧地退去。苏郁文掏出钥匙开门进屋之后,在家里发现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她们面色蜡黄,四肢都已经僵直了。刘红娟仰面躺倒在储物柜前,打翻的药箱里各种药品散落在身边,她一手抓着一管云南白药,一手抓着两片消毒纱布。她是突发心脏病而死的,死不瞑目,遗体表情就像撞见了鬼一样万分惊恐,大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吧。
苏梦晗则是在卧室里被发现,她脸朝下趴在地板上,下体一丝不挂却满是暗色的血污,臀部有十几个奇形怪状的裂口,腿上已经浮起了青灰色的斑。与刘红娟不同的是,她的神色出奇地平静安详,嘴角竟似带着笑,仿佛刚刚经历的并非一顿毒打而是一次爱抚。卧室里还有一根沾血的藤条,表面已经磨得粗糙不堪,就像已经被用来教育了好几代人一样陈旧。
家破人亡的苏郁文茫然地掏出手机,把最后一篇研究报告提交给教研组长。那天傍晚,许多人都看到警车开进了老小区,几个警察奔上十六楼,在楼梯间里甩下歪歪扭扭的影子。他们肩上的徽章在黄昏里闪闪发亮,而同样的夕阳也在采光最好的卧室里洒落,照耀着一个刚刚从两瓣赤裸破碎污浊腐烂的屁股里爆裂出来的、簇新的纯净的最优秀的魂灵。
11
谢燮望着邻家窗台上那盆夕阳下的三角梅出神。他不久前刚进行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烧炭,但最终还是没死,这于他并非好事。生存的本能总会压过求死的渴望,这是他从多次未遂的自杀中得出的结论。他觉得自己手腕上纵横交错的刀疤跟三角梅一比显得无比丑陋,他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能从日复一日的自残中获得如此强烈的快慰。
邻居家好像好几天没有传来过藤条的声音了。他心不在焉地拉了几下小提琴,感觉百无聊赖。他喃喃默念着那些烂熟于胸的句子,它们都是从陪伴他多年的卡夫卡、太宰治、普鲁斯特、叔本华和顾城那里借来的,每当他的灵感饥饿的时候便咀嚼一些。然而这些句子现在却都索然无味了。他又揣摩着舒伯特的失意、肖邦的忧国和巴赫的丧妻之痛,却还是没找到令他触动的音符。最终当他开始在体内自动播放那段残忍却绝美的无调性音乐时,一切便莫名其妙地豁然开朗了,那一声声女孩的哀叫摇撼着他,引领着他的琴音逐渐动了真情,说不清究竟是激烈还是悲凉。那些声音时而轻柔如浪沫,时而疯狂如海啸,他颤抖的眼里也随之落泪。
谢燮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受,他觉得那女孩是极其美的,尽管他根本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但仅仅只有那女孩孤独地伏在床垫上,美便不免大打折扣。只有当藤条永不停歇地抬起落下,女孩永不停歇地哭泣哀求,一切定格在彻底崩溃前的最后片刻,才真正达于美的极致。这种美只能让他这残忍的艺术家一个人受到荡涤,若是再有一个同样残忍的艺术家也来欣赏,这美便又要消逝了。
谢燮恍然之间觉得自己明白了三岛由纪夫想要通过《金阁寺》传达给世人的观点,极致的美终归要毁灭的;但他却不像书中的沟口那样非得寻求毁灭,他甘愿活在毁灭前那欲仙欲死的幻梦里,或许因为他的琴声并不与美对立,美也并不衬出他的丑,二者可以辩证统一。虽然美学观念迥然相异,谢燮再次望向那凋谢的三角梅时却还是产生了一个和沟口一样的念头:他想,也许他还是要活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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