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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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召南随财经学院院长黄国峰来到德恩楼北504房间的门口，看到里面左方依次放了两套办公桌椅。西北角靠墙处的第二张办公桌后面坐着教学秘书牛壮，第一张办公桌上摆着一体机电脑，没有人坐着。

“李召南！”牛壮中等个子，长得结实，喊了一声，没有站起来。

牛壮是李召南之前认识的，比较熟悉，屁股坐着不动来迎接办公室主任，打招呼表示熟悉，这个幅度拿捏得可以。李召南心里想着，觉得这道门迈进去还是有一些压力的，谁叫自己原来的国际交流学院在学校机构大调整中消亡了呢，大半老师去了基础学院，小半并入财经学院。自己能从交流学院办公室主任竞聘到这里，在别人看来已经是不错的选择。

“李老师，你就搬到这里，教学秘书刘老师也搬到这里，怎么坐，你安排就是。”黄院长笑着说，声音低沉厚实，对李召南很客气。

“好，谢谢黄院长！我今天就搬过来。”李召南目送黄院长回隔壁办公室，走进了新办公室。

这个房间30平米左右，坐落在德恩楼的北楼，南有走廊，北临学校花园。房间里最好的位置是西北角，已经被牛壮坐了，不可能让他移动。第一张现成的桌子位置，坐北面南，后背要被牛壮看着，电脑屏幕的内容完全呈现在他眼皮底下，这让人不安。如果把原来桌子搬来和牛壮并一起坐，就背朝门口了，不利于办事，肯定也不行。这样，就只能坐在门口的位置，背靠窗户，把窗帘拉上。这个位置很像医院专家门诊室的护士接待座位，第一个面对来访的师生，是这个办公室里低级别的位置，那也没有办法了，先做孙子吧。

第三天，办公室忽然来了副院长张良教授。张良教授不到40岁，长方脸，目光直直地看着李召南。

“张院长，有什么事吗？”李召南连忙站起来。

“李召南，教室粉笔怎么没有了？”张良教授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说。

李召南三天之内第二次听到同事直呼其名，第一天是下属秘书，现在是上司张副院长，这在国际交流学院那几年是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并且这两人都比自己年轻，眼前这人还是教授，不知道通行的称呼是某某老师吗。

“牛老师，粉笔哪里有知道吗？”李召南问西北角的牛壮。

“粉笔我不管的，这都是行政的事情，原来都是办公室主任管的。”牛壮讲起老黄历，有据可凭。

“刘老师知道吗？”李召南把视线收回，问对面的教学秘书刘老师。

“我也不知道，教室里粉笔不是都有吗？我也没有权限去后勤处领取。”刘老师一脸无辜的样子。

是的，只有我有权限到后勤处领用办公用品，这明说是我的事情。好吧，我就给你们做秘书，去后勤处看看。上课不能耽误，得把张良教授打发走。

“刘老师，麻烦你去其他教室找找粉笔给张院长，我这就去后勤处领下粉笔。”李召南看着刘老师不情不愿地随张良教授出去，马上也下楼去了行政楼的后勤处。

后勤处同志说粉笔都是提前放了的，不需要二级学院领，李召南还是领了几盒放在办公室，以备不时之用。

第二周周一，原国际交流学院20名教师在李召南调度下，全部搬到了德恩楼新办公室，其中有他要好的女同事杨璟。李召南提前给杨璟透露搬迁办公室的事，第一时间让她搬过来，坐上了本室最好的位置。她的办公室在南楼，刚好隔着80米左右的大天井。第二天，杨璟穿着一身白色风衣来到学院办公室。李召南想打招呼，发现杨璟径直去了刘老师位置，要了新学期课表，也不看自己，好像不认识一样。李召南到了嗓子眼的名字“杨璟”就没有叫出来。

“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吗，怎么进我办公室不说话？”李召南到了晚上想起这事，忍不住给杨璟发微信。

“刚来新部门，我不想被别人看到你跟我关系很好，宁愿被人看到黄院长跟我关系好。”杨璟过了一会回过来消息。

我们之前经常在食堂一起吃饭，难道别人看不见吗？李召南没有说出来，觉得杨璟的说法很奇怪。

02

过了几天，院长黄国峰把李召南叫到办公室，总支书记吴途已经坐在黄院长左手边靠墙的单人沙发上。李召南在黄院长对面的三人沙发上坐下。

“合并后的党支部要尽快调整并改选支委会，吴书记你先说一下。”黄院长抽出一根烟递给吴书记。

“黄院长，召南，”吴书记有点发福，浓眉大眼，染过的黑发隐约可见新长的白发，看了一下李召南，“根据学院情况，我们考虑设立两个支部，原先财经学院的专业组成一个支部，合并进来的原国际交流学院专业一个支部。我和召南对原国际交流学院比较熟悉，召南还是原支部的书记，就放在第二支部。”

李召南觉得这样的支部组成比较合理，如果让自己继续担任支部书记，也会有利于过渡期两个学院教师的融合。

“根据学校最新精神，党建与专业建设要同步推进，支部书记尽量由专业主任兼任。”黄院长看了一眼吴书记，又转向李召南，“所以，我们考虑支部书记在专业主任里物色。李老师原来是支部书记，就不进支委会了。李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我服从组织安排，这样我以后可以全力做好办公室工作。”李召南知道应该说什么，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不是权力的丧失，是觉得自己有被院长限制的嫌疑。

接着碰到的一件事，让李召南的这种感觉越加深刻。

在学院班子会议上，原任国际交流学院院长的姜秀秀副院长提出鉴于学院女教师比较多，希望申报省级巾帼文明岗。

“好的，这事就由姜院长负责。”黄院长目无表情地说。

散会后，李召南被黄院长留下来。

“申报省级巾帼文明岗的事由姜院长负责，你不要参与。”黄院长面色凝重地说，“她如果找你，你就说我说的。以后其它副院长的事情也都由他们自己做，不能找你代办。”

“黄院长，我明白了。”李召南有些意外，这是要切断原上司与自己的工作联系，也是对自己非常直接的提醒。

第二天，李召南被姜秀秀叫到办公室，让起草申请巾帼文明岗的报告。李召南把原话转述了。姜秀秀愣了一下，长发下圆脸的脸色微微变白，说：“好吧。”申报巾帼文明岗的事情就终止了。

李召南小心谨慎地应对工作，各方面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牛壮经常下午提前半小时到一小时离开办公室，也不跟李召南说去干嘛。李召南视而不见，黄国峰院长来找牛壮，见没人就自己打电话给他。张良教授因为是副院长要坐班的，黄国峰好几次找不到他，就忍不住骂娘。李召南当做没看见。

跟杨璟在上班时间已经没有什么联系，国际交流学院时候杨璟三天两头往自己办公室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好几次看到杨璟在对面走廊和隔壁办公室的帅哥有说有笑，时不时进出彼此的办公室。

李召南约杨璟在山边的无相茶餐厅一起吃晚饭，各开一辆车一前一后到达门口。并排走近茶餐厅时，迎宾小姐弯腰说“欢迎光临无相茶餐厅”，李召南仿佛找回来往日与杨璟关系密切的时光。

李召南选了一间偏僻的包厢。杨璟的大眼睛不再交互目光，没有以前的温柔，多了几分孤芳自赏的味道。

“你这半年变了一个人。”李召南在寒暄以后忽然说。

“我已经不是实验室主任了，现在一心准备明年评副教授的事情。”杨璟撩了一下散到侧脸的长发，在李召南眼里还是很好看。

“你以前可是说遇到我才有了工作上的好运气。”李召南想起自己介绍她入党，推荐她担任实验室主任。

“我想试试凭自己的能力。”杨璟笑起来的嘴角微微上扬，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朦胧。

吃完饭走出门的时候，李召南转头问杨璟:“下次什么时候再聚呢？”

“那要看老娘高兴啰。”杨璟边走下台阶，边半开玩笑地说。

李召南想起杨璟曾经自称妹妹，开车离开时暗暗做了决定。

03

暑假，李召南时不时提着心，一会市里创建文明城市检查，一会学生来开什么证明，一会来台风去学校检查值班，这颗心就像夏天的风铃叮叮当当的。黄国峰院长不忘说一句：“李老师，辛苦了”。

到了下半年，黄国峰被学校派到北京党校学习两个月，出去前把李召南叫到办公室。

“我学习要两个月，你多看着点学院，有事随时跟我联系。”

“黄院，你放心吧。”

过不久，学校进行学年专业教学工作业绩考核，李召南打电话给黄院长，黄院长让他找吴书记牵头。

李召南走出办公室，只见吴书记正站在走廊看风景，楼下很多桂花树金黄色的，远远闻到淡雅的花香。

“这个教学的事情嘛，我也不大熟悉，你有经验，你来牵头安排吧。”吴书记趴着栏杆上望着桂花树，有些赘肉的脸上泛着轻松的笑容。

李召南猜想吴书记不想趟浑水，担这个责任，或许想给遥控指挥的黄院长出个难题，看你怎么搞定这事。李召南陪着吴书记赏了会花。第二天，召集副院长和专业主任开了一个会，将事情布置了下去，提了几点注意事项，竟然顺畅完成了任务。接下来，李召南就顺着这个惯例调度学院工作，井然有序。

黄国峰院长回来以后，对李召南不像之前总是很严肃，笑容多起来了，偶尔会问问李召南家里的事情，孩子怎么样。

过了几天，一个下午快四点钟时候，学校纪委联合人事处突然检查办公人员在岗情况。检查组来到李召南办公室，让他一起核实各办公室人员。

“牛壮去哪里了？”检查组人员问？

“不知道。”李召南想，我确实不知道啊，欺瞒检查组是性质问题。

“牛壮有请假吗？”

“没有请假。”李召南问了一下隔壁的黄院长，黄院长瞪着眼，牛壮确实没有请假。

这次检查，张良副院长也没有在岗，他自己编排了一个在企业调研的谎话混了过去。牛壮则上榜了第二天的督查通报。

牛壮第二天被黄院长找去谈话，才知道出事了。李召南看着他脸色阴沉又慌张，匆匆忙忙写材料，嘴里嘟囔着去纪委交了说明。后来，牛壮对李召南恭敬很多，外出都会向李召南请假。

年底的时候，大家放寒假了，李召南还留在办公室结算年终分配，整整算了三天三夜。

放假没几天，李召南忽然收到杨璟的微信消息。

“李老师，你帮助我立项的教育部项目快到结题时间了，论文还没着落呢，你有帮我在准备了吗？”

“杨老师，到了新部门，我一直忙，没时间想论文的事情了。”李召南快速回复了过去，心想，杨璟，你现在怎么想到我了呢。

04

德恩楼东门的早晨，路两旁淡黄色的腊梅簇满了枝头，暗香浮动。李召南就要迈上大门台阶的时候，听到黄院长在身后叫着自己的名字。

李召南转过身，黄院长一身休闲服，斜挎着包，拐进了鹅卵石小道。

“这学期开始，你把学院考勤抓起来，把人管好。”黄院长和李召南并排走上楼梯，“明天开始，包括学院领导在内的所有坐班人员，八点前到你办公室签到，临时外出都必须到你这里报备，我也一样。”

“好的，我今天就通知下去。”

学院的行政办公一下子正规起来，平时散漫的几个辅导员有时候会抱怨几句，李召南就解释一下，慢慢大家就习惯了。张良教授还是经常找不到人，李召南打电话过去，他总是说在调研。

“作为一个院领导，起码的坐班都做不到，很不应该。”黄院长跟李召南吐槽。李召南无奈地笑笑。

不久，学校评选市级教育改革贡献奖，近三年教学业绩考核B级以上的教师有资格参评。张良教授也提交了申报材料。李召南印象中张良教授上课不大受学生欢迎，教学业绩考核比较差，就查阅了数据，去年和大前年有两年考核为C。

“张院长，你申报评奖的材料数据有问题，教学业绩考核有两年是C都填成了B。”李召南打电话给张良教授，觉得这么重要的数据怎么会填错呢，“如果我没注意报上去，你又获奖了，我的责任就大了。所以，请你以后填报数据时要仔细一点。”

“数据错了改过来就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你你，什么责任大了？”张良教授电话那头紧张了，以致说话结巴起来。

“这么重要的考核，你都记不住吗？”李召南听到对方反过来批评自己，忍不住反击了一句。

“李召南，你什么态度？”张良教授的声量提高了带着恼火，李召南随后听到对方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过了几天，学院召开班子成员会议。李召南看到张良教授拉长了脸，不搭理自己。其它领导都会跟自己目光招呼一下，或者叫一声“李老师”。

“各位领导，有件事我要说一下，李召南的工作态度有问题，希望以后不要再犯。”张良教授在会前突然发话，李召南有点意外，想着该怎么接话。

“张院长，这事你跟我说过，李老师后来也向我汇报了。作为办公室主任，我认为李老师办事认真负责，一把尺子量到底，没有错。在座的所有领导，包括我，也一样，绝不能在工作中搞特殊化。”黄院长马上说话，表情非常严肃，“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们下面开会。”

张良副院长和李召南发生冲突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学院。一周以后，张良提交了辞职报告，黄院长没有挽留。

张良辞职以后，李召南碰到他还是叫“张院长”，非常尊重。“我已经辞职了，你以后不要叫我院长。”张良教授忽然态度谦卑起来。后来张良教授碰到李召南，改口叫“李主任”。李召南觉得张良教授有点怪，可能科研搞多了思维和一般人不一样，就随他高兴怎么叫了。

05

一晃到了11月评职称的时候，李召南检查杨璟提交的材料，看了她课题结题的两篇核心期刊论文，完全不是她本人的文风，很像网上拼凑的大杂烩，发表的期刊也不好，如果找抢手代劳加上版面费，大概要一万元以上的开销。李召南嘴角不经意笑了一下。人事处请李召南担任职称评委会工作人员。在会上，李召南听到评委投票数快报完的时候，才出现了杨璟的名字，她的落选在意料之中。

转年，黄国峰院长被提拔为校党委委员、组织部部长，同时兼任财经学院院长。党总支书记也换了人，从学工部空降了一位青年女书记，叫许胜。这以后，李召南就很少见到黄院长。

许胜书记工作却不大顺利，李召南看到食堂外面公布的红黑榜，财经学院学生寝室卫生已经连续三周排名全校倒数第一。这是要被校领导问责谈话的，面子上很不好看。周二这天上午，许书记跟李召南说去下行政楼，党委书记找她，对他苦笑了一下。

“李老师，我头痛，大概偏头痛又犯了，在办公室关门躺会，有事你叫我。”许胜过了一会回来，脸色青白，额头冒汗。

“许书记，我陪你去下医院吧？”李召南从座位起身迎出来，关切地问。

“不用了，老毛病了。”许胜边说边出了学院办公室的门。

李召南送许胜出了办公室，看到她拐进了北502房间，就在楼道栏杆前站了一会。天井中，几棵白色的玉兰花，在桂花林间杂着已经盛开。李召南忽然瞄到西面六楼的楼顶上好像有个人影，定神一看，只见一个高挑的女生站在屋顶的边梁上，脚下就是天井。李召南这惊可不小，这分明要跳楼啊。他立即跑去敲门把许胜喊出来。

“这是刚和同学闹意见的女生，糟了！你赶快报告黄院长和学工部长！”许胜跑上六楼走廊，隔空跟女生喊话。

李召南立即拨打了黄国峰院长的电话，同时让教学秘书牛壮和刘老师分头拨打学工部长和保卫处长的电话。

许胜书记喊话了十分钟，辅导员也参与，这个女生也不说话，在屋顶上蹲下来，又站起来。许胜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近乎哀求。李召南的心悬着，女生只要向前临空走一步，一条生命就完了。这时候金校长、黄国峰和学工部长赶到了。

“这位同学，你有任何要求，我代表学校都答应你，请你先下来，好不好？”金校长是一位中年男子，声音洪亮，传遍了南楼和北楼。

有一些学生从教室出来，都被老师劝阻进去。保卫处在女生脚下的天井放置了两层垫子，周围站了好多人。

僵持了半小时，金校长爬上屋顶，边说话边接近女生，递过去右手，终于拉上女生的手，让她走下边梁，抱住她，一起下来了。

几天后，许胜书记召开学院学生工作整改专题会议。几位副院长和辅导员都不说话。

“我们学院学生工作的问题其实是系统问题，许书记天天下寝室，为什么没有效果？因为没有建立起学生管理网络，其它学院领导没有共同参与学生管理工作，辅导员与班主任脱节，班主任与学生干部脱节，这样就落不到实处。”李召南想起黄国峰院长公开说自己是学院的压舱石，为了学院也应该站出来说句话，“我建议，建立院领导联系班级制度，每位院领导配一位辅导员做助手联系若干班级，直接对接问责班主任，每周公布排名，同时发动班干部和入党积极分子共建文明寝室。”

许胜检讨了自己工作不够仔细，希望其他院领导积极配合，马上起草印发学生工作四级网络管理办法。会后，许胜私下非常感谢李召南敢于说话。学生寝室卫生排名随后几周跃居学校前几名。

李召南觉得在会上锋芒太过了。自己现在是黄院长一人之下，但是，以后财经学院换了一把手呢？

“我应该换个环境，重新低调做人，寻求去新岗位提升和进步。”李召南打定了主意，等待机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