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录

作者: 子艅 | 来源:发表于2023-11-30 10:12 被阅读0次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仍不知天下大事和兴亡更替,除过无名人士和家长里短,我也再写不出一个字了。不过这似乎无妨。岁月是史书的岁月,史书是我的史书。

    我的史书便终于此。

    一(序言)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家的邻人是个胖胖的满脸带笑的长者,爹娘却说那是赏脸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定居的贵人。贵人是个县丞,却爱住在我家旁的小土房里,我曾进去做客,县丞的屋里供着一尊琉璃菩萨像,县丞说这是他就任时县令与他一同请到身边的菩萨,他是布衣出身,菩萨告诉他为官后也须得简朴度日,箪食瓢饮,一心向着百姓才能做个为百姓造福的好官。后来在我长大一点后的某一天里,一群敲锣打鼓的喜气洋洋的人来到这儿说是给县丞道喜,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县丞。县丞居住的小土房也空了下来,仅留供台上一小片菩萨座压出的凹坑。有人说县丞升迁了,有人说县丞贤明爱民,也成了菩萨——满脑子尽是鬼怪神佛的我,自然是更爱听第二种说法的。我坚信着好官是能够做菩萨保佑我们的,要不像那供奉着两朝老臣的庙,即使我们不常去,怎么也香火不断呢?

    阿兄却说我不能这样写史书,史书该记载的是天下大事,哪日水灾、哪日大旱、哪日妃子怀了龙胎、又哪日龙座上换了人,都得一笔一划地不掺虚言地记在史书里——当然这种大事是没法很快传到我们耳朵里的,国都尚远,哪怕旅人骑马日夜兼程也要许久才到,于是我还是没法做一个很厉害的史官。

    但我已大概知道史书里要写什么了:今日阿爹卖了一匹布给胡人,记上,这是和睦邻邦;昨日下了场大雪以至今儿一早阿娘便多囤了半袋粮食,记上,这是瑞雪兆丰年;张伯抱了一只小狗又替它安置了小窝棚,这……也记上,这是百姓安居乐业啊。阿兄看到我煞有介事地在草册子的封面题上“大黎百姓史”的时候苦笑了几声,但他宽容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待我长大后定能科举入仕、做个厉害的史官的。

    做个史官是我的梦想,这来源于阿兄偷偷带给我的几本野史。我家只能请得起一位师父,于是在阿兄白日里随师父习过字后,我便在夜间跟着阿兄一同识字,阿兄慷慨,往往他学多少便教我多少,阿兄白日里温书,夜间总疲乏得伏在书案上沉睡,我暗暗下定决心:阿兄要做大官定国邦,我不如阿兄聪慧稳重,我做个史官好了。

    后来阿兄果真考上了。阿兄赶上了春风得意的好时候,他三次入京赶考最终中了二甲,得了荣名后又顺利进了朝廷的书院。阿兄走前爹做了主大摆宴席,阿兄赴任后阿爹依旧坚持这宴席要摆满七天——七天漫长,三天又三天,于是在最后三天里阿爹拿出了家里囤积的最后一点粮食,我也跟着蹭着美美过了最后一段丰衣足食的好时光。

    在阿爹的宴席结束后来了水灾。连绵的雨日夜不绝,河路与道路都被冲毁,不时翻起污浊的巨浪。据说是护城河决堤,我们的龙王庙也被冲毁了,水淹城门,粮食运不进城,粮食泡在水里都做了会凫水的老鼠的玩物。

    自此,我的梦想自做一个史官变成了吃一顿饱饭,娘饿得下不来床,阿爹陷入了难以言说的懊悔和气恼中。在无尽的叫人发虚的空闲中和缠人磨人的饥饿里,我在阿兄的包裹中翻出了纸笔和砚台,我才记起我是识得几个字的。我回忆着话本子的样子写下了第一目“水灾”,我的百姓史便开始于此。

    二(水灾)

    雨停后我们实实在在地过了几天风和日丽的日子,粮食运进了城门又运进了官府,官府派人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两碗粥。我们巴巴地等着下一批装满救灾粮的车子进城门,却先盼来了下一波水灾。

    听说皇城也被淹了,御膳房一连几日凑不出完整的饭食,积起来的污水甚至害得一位娘娘滑了胎,气得皇上下令斩了三个大官的头——我吓了一跳,随即才想起来阿兄才是小文官,于是我便也心安理得地加入到了乌泱泱的讨伐贪官的人群里。

    贪官像水灾里的泥沙,水漫过来时,贪欲和死气也都随着漫过来了。朝廷拨给地方的救灾的粮食和银子到底有多少我是不知的,但曾交给官府的几个人的口粮、卖布后被收走的银子和粥锅中的几粒米我却是能数得清,待我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大官护着施施然前来施粥的贵女将大勺子丢进粥锅、锅里翻腾起污水般浑浊的米汤和几粒粮食后,我也跟着愤慨了。挤在前面的一些人我认得,一手拿斧头的是村口卖肉的王二,王二性情暴躁又力大如牛,前些年用攒了许久的家底置办了一套气派的宅子还娶了一位美娇娘,王二成了亲后性情反而变得温顺老实了,以至于当美娇娘被纨绔强抢走时他甚至呆呆地做不了什么。那之后王二再三状告不成,他被纨绔叫人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后重新变得暴躁起来。他平日里便是用那把斧头砍猪骨的。

    “贪官!狗官!我们的粮食呢?”我听见王二大声说。

    盛装的贵女被吓得连连后退,有人想去夺王二的斧头,被王二一翻手腕砍到了胳膊上。王二脚边流了一摊血,他身边的一圈人默默向后退了几步,我得以看见王二背后还躲着个小娃娃——此时我才知道娇娘被抢走前还给王二留了个后。可怜王二状告了四五年,娃娃还是没能见一眼亲娘。

    王二对官府本就有气,此时更是红了眼非要官府拿出粮食来。我看见贵女鄙夷地一甩袖子向城门后走去,随后一个胖得像山猫的小吏端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米粥走了出来。

    有人围了上去,那人笑眯眯地一扬手,米粥被倒进锅里,也变成了一碗污水。

    那人一指王二:“县丞大人说这儿可是有很多米粥的……这人有罪,谁能说出一条他的罪状,谁就能得一碗米粥。”

    “其他人,是没有米粥的……”

    又有人端着一碗粥出了城门,米粥融进锅里霎时变成了一摊污水。

    王二的斧头颓然地垂了下来,这时候我听见阿爹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他强抢民女!”

    王二的斧头再次灌满了怒气,他举起斧头来却没力气挥下去了,因为第一块来自不知名方向的石头精准地砸中了他的手臂,随后像是什么力量点燃了人群一般,王二被淹没,连同他背后的不会说话的小娃娃也摔倒、被众人踩在脚下。待我想去扶起小娃娃的时候,阿爹比我动作更快,他冲进人群又冲到锅前,饥肠辘辘的饿红了眼的阿爹喝到了朝廷赏赐的第一碗米粥。

    后来王二被斩了头,干巴巴的头颅被挂在城门口示众,此后的我们便都在王二的眼皮子底下领一份救灾汤了。

    那之后不再有米粥,因为也的确没有王二了。我捧着一碗污水回家喂给已下不来床的阿娘,阿娘喝了这米汤总是说腹绞痛,我便四处寻野草药碾碎了喂给她。阿娘吃了几顿草药说觉得好多了,甚至下床走了几步,我再领米汤回来时阿娘喝了一大碗。然而夜间阿娘开始拼命呕吐,她拿两根指头狠命戳着自己的喉咙,吐出来的先是绿色的草药糊糊,再是乌黑的唾液,再是干呕出来的清亮亮的水了。这之后阿娘再没法从床上站起来,我和阿爹也不敢再喝米汤了。

    我四处寻野草和野果,回来后拿石头捣碎,连着石头渣一同囫囵咽下去,阿爹去翻草坑子找野鸟蛋,把老庙墙根的观音土扫起来和着鸟蛋一起吃掉。越来越多的人饿死,在田埂上走几步便能踩到一具僵僵的尸体,有人得了疫病,这儿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在我觉着自己快要饿死的一天清晨,我看到阿爹拎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王二的斧头,砍断了阿娘的脖子。

    三(状告)

    斧头钝得很,阿爹也没多大力气了,阿娘在斧头下只有出的气,阿爹再补了几下,他跪在阿娘身边,阿娘褐色的血流干了,阿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斧头向我走来。

    我早该想到的。早有人开了这先河,否则怎么张伯家的狗、李伯家残疾的女儿近几日都没了声息呢?

    我跪坐在地上,听着斧头在石头上磨出的沉重的声音。如今肥沃的地也成了大漠。

    阿爹却没能杀了我,因为他也死了,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阿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已经虚弱至极,拎起斧头砍死阿娘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我挣扎着喝掉了家里的最后一碗米汤,我收拾了包裹,没有对阿爹再做什么,在踏出家门前我想了想,返回去给阿娘磕了几个头。

    我作为这儿唯一识字的人决定去找县令大人状告贪官。

    县令大人在哪儿、县令大人如今管什么我一概不知,但我没地方去了,我沿着护城河向皇宫的方向走,沿路是尸骸遍野,有些地方已传开了瘟疫。我才知道我活着是件多不容易的事。

    我先到了官府,我将状子递到了官府,官府里的人瞧着也消瘦了许多,我想大概是因为救灾粮的确不多了。我见到的小吏先是不耐烦地挥手赶我走,直到我拿出了状子说我要向县令状告当今的县丞。

    “状告谁?”

    “县丞上官录大人。”

    这时他才肯正眼看我,我此时对饥饿已经麻木了,手脚浮肿,脸和身子却是干瘪的,连带着反应也迟钝了。他接过了我的状子看了看:“这是你自己写的?”

    “是。”

    他沉吟半晌,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且在这儿等上一会,待我去上报县令大人。”

    我要状告的县丞是近些年才就任的,这是自邻家县丞起我认识的第二位县丞大人,当然这期间换了多少大人我是不知的。我的状子里写着他的所有罪证,像乞丐小儿悄悄带我去看过的灾时上官氏宅子中堆放着的粮食、上官录指引纨绔抢走又玩腻了杀掉的王二的美妻、该充军的壮丁被抓去为上官氏修建凉亭、以及上官氏家眷与人争执又失手杀了人后鄙夷地丢下的银锭子。用阿兄的话来讲,真真是“罄竹难书”。

    小吏筒着手走了出来:“大人说你这字写得倒是不错——”

    “当今圣上正下令查着这些事,圣威在上,县令大人怎可轻信你黄口小儿一面之词——你且找个落脚处候着,待此事有了答复后你再来见县令吧。”

    “当然……”

    小吏丢了两个馒头给我。

    我伏在栖身的草窝里拼命吞咽手里的馒头,馒头一入口似乎化成了甘甜的水,又在喉咙处结成团,踏踏实实地落进肚子里。身上有了力气,我也乐观了起来。

    四(诬告)

    乃至官府贴了布告要通缉所有曾状告县丞的刁民,我才想起那日万幸的是我没告诉小吏我的名字,我在草坑里摸爬滚打,相貌也早已改变,所以通缉令也拿我无可奈何了。然而当我挤在人群中看着通缉令上的熟悉或陌生的同乡时,才惊觉县丞大人是没法被告倒的。

    “这些人都是诬告——诬告你们懂吗?皇上早已下旨彻查贪官与狗官,从未查到我们县丞大人头上,如今哪怕查了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也是清廉正直得很——圣上微服私访时,上官大人可是正在自家棚子里为百姓祈福,上官大人住的可是比诸位还低矮阴暗的土棚子,爱民之诚心,苍天可鉴啊……”

    “必是这些造谣生事的人,占了你们的救灾粮,还意欲推到大人头上,还是圣上慧眼,才没有白白冤枉了县丞大人……”

    我不知诬告是什么罪名,但总知“欺君”的,阿兄说欺君罔上要诛九族,沾亲带故的人都要受连累——虽然我已经没有九族了,但我还有阿兄,我怎能因为自己诬告而连累了做官的阿兄呢?我缩进人群中,有人踩了我的脚时我沉着气一声不吭。我不能再找官府了,我得去找阿兄。

    五(京城)

    我再次坚定地向着皇宫走去,倒不是孤身一人了,这一次多了一个诬告的罪名。

    我忆及幼时阿兄向我承诺必定带我去见京城风光,三人高的船不必说,还有上元时的灯会和除夕夜的烟火,那时光辉明亮铺满京城。我疑惑阿兄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阿兄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他也没见过,是教他习字的老先生说的。老先生曾是朝廷小官,被贬后辗转半生,才选了我们这儿定居。

    阿兄说老先生总不肯将故事讲全,被他问急了也只幽幽来一句“史书无德啊”轻飘飘地将自己的生平揭过去。我听得懵懵懂懂。

    我走到皇城时总觉着天已经冷了,我如今很容易被冻着,夜间得盖两层大草席不说,白日里手脚也都是冰凉的。但我终于到了皇城,我走的路是唯一一条通往都城的路,皇帝微服、贵妃进京和我挖野菜都要经过这条路。

    京城果然好生热闹。我看见许多贵女停在胭脂摊前,遂想起阿兄若有了心上人也是要来这儿买胭脂的。阿兄的心上人定是位美丽又尊贵的女子。

    只是我一路乞讨着又变卖着路上攒下的东西,跌跌撞撞地走到这儿却不知该如何找阿兄了。我试探着拦了几个人问朝廷的书院在哪儿,有人摇头说不知,有人怪异地看我一眼后连连摆手,还有个衣着考究、声音却软里软气的人神神秘秘地问我是否要赎什么人。

    这话好生可笑,我在京城里无亲无故,手里又没有银子,何谈赎什么人呢?那人见我摇头,一把将我推开,长吁一声:吾不与小儿费口舌,只是世道如此,昔日春风得意,今日满城枯骨啰。

    于是我在这京城中半乞讨着过了许久,京城靠近朝廷,朝廷又做善事颇多,这儿三天两头便有官员布施与皇帝行善,我甚至攒起了一小块银锭子。

    听闻各州水灾旱灾齐发,在位的许多大官尸位素餐罢了,竟还有人说“为何不将水灾里余的水,引到旱灾里去”,受天下耻笑。皇帝大怒且开始清算各州官员,朝廷大乱,曾经结党营私的几人被接连被罚,赶到边关去了。皇帝打贪官又拿贪官的私藏来接济受灾的各州和守关军,想必我那千疮百孔的家乡此时也缓过几口气来了。我想着皇帝真是个好皇帝,又想着既然如此,那么那说我诬告的狗县丞大概也该得到报应——那我的诬告之名岂不也随之而破。想到这儿时我稍稍松了口气。

    六(大赦)

    听闻皇上要将乱臣贼子斩于闹市口示众,于是我也跟着人群去凑热闹了,经过了这许多天我似乎也将自己当成了京城人士,在这儿吃饱饭不必说,眼看着渐冷,我还为自己买了一件新的御寒的细布衫子。

    我穿着这细布衫子满怀好奇地跟着人群挤去凑热闹,我倒要看看是怎么样的贪官趁着我们受灾之时私吞粮款,又耗了皇帝大人这样长的时间挨个审过去才判了杀头。待我挤到人群前时已经斩了两个人了,前排的人纷纷捂眼,我却在待斩的乱臣贼子中看见了我心心念念要寻找这么久的、没有丝毫音讯的阿兄。

    阿兄浑身是伤,饶是我拼命喊叫,声音被掩埋在嘈杂的人声里,阿兄没能看见我。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直到被拉到铡刀前,我疯了一样撕扯着周围人的衣服,阿兄感应一般地抬头向人群中看了一眼。

    我却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阿兄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前一个人之后、后一个人之前,无人在意也无人为此停留,因为监斩官和行刑官都已经疲惫且麻木了。我却仿佛被抽走了筋骨般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我才知道为了劝谏皇帝打贪官清理朝廷,整个书院的学生跪在皇宫外几天几夜,写了两车的状子,状告了半个朝廷相互勾结的人。皇帝先是勃然大怒,然而劝谏的学生太多态度又太坚决,皇帝最终松了口同意领头之人进殿。领头之人与皇帝彻夜长谈后因敢于上谏受了嘉奖,皇帝第二日在朝廷之上处决了根基极深的几个贪官,本该是大好结局,但追溯起冒犯之罪来,闹事的书院的学生因意图叛乱之名全部获罪。阿兄和我曾一同规划过无数次的为民做官为民立传的宏图远景在此刻、在我眼前戛然而止。我晕了过去。

    ——这都是老太监告诉我的。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座干净的宅院内,我拉住婢子问这是哪儿,婢子掩面说我真不懂规矩。我懵懵懂懂间见太监装束的人走来,走近后问我可是迷了路。

    他似乎真将我认作京城人士了——我一时心直口快说我并非京城人家的孩子。老太监看起来慈眉善目,他问我是哪儿的人、来京城所为何事,怎么好好地看着砍头便先是发疯又晕倒在地。

    我没法回答他——我说我只因为家乡受了旱灾跑来京城,路上想状告贪官却被打成诬告,来了京城却发现皇宫尊贵不是我能踏足,之后,之后又该说什么、怎么做呢?

    我沉默下来,老太监见我神色有变,他安慰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无妨,无非是诬告,他却不会再治你的罪了,你便安心回乡去,若是盘缠不够我便借你些银子,当做行善积德……”

    “为何不会治我的罪?”我来了一点精神,“可是因为皇上得知他是贪官了?”

    “非也,你大概还不知道明日是太后寿辰。”

    太后寿辰又与我何干呢?

    “这半年来又是旱灾水灾又是朝廷动乱,当今圣上便借着这一喜事冲冲喜气,大赦天下,砍头的重罪都能饶了,何况你这小小的诬告之名,你便信我安心回乡,只需心里有圣上的大恩……”

    “为何不是今日?”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你这孩子好生奇怪,”老太监关切地看着我,“寿辰这样大的事,再不会有什么事比这大了,怎会错了日子呢?”

    七(归乡)

    老太监果真给了我些银子,走前我像曾离家时给他磕了几个头,他笑盈盈地送我出京城,想必这样帮我也为他积了福德。

    然而这次回乡只有我一人了,阿兄、阿爹阿娘,曾经风风光光的宴席和弹冠相庆又各怀心思的同乡人仿佛都留在了上辈子。我回乡的路上果然没人找我麻烦,沿路依然是荒凉的景象,只是饿殍和因疫病而死的人都不见了。一路上我的细布衫子因我趟泥坑又钻树丛而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不过这倒也恰好合了家乡的景象——若我一身细布衣裳风风光光地回乡,怕是来不及踏入家门,身上的几粒碎银子也要被抢走了。

    皇太后寿辰,皇帝大人果然大赦天下,我仅在京城便见了许多家人重又团聚,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不绝于耳。除过大赦天下,皇帝又下令开了国库,粮食布匹由新任的好官放给百姓,京城更是无一人流浪街头也无一人衣不蔽体。我回乡时也恰好遇到了官员施粥——我见那浑浊的粥汤旁依旧是贵女和陪伴着的衣着整洁的大官,贵女矜持地向侍卫点头,侍卫更有干劲地驱赶刚刚领到粥汤的忙着将汤水倒入口中的饥民。我被挤在人群中向粥锅看去,贵女旁是小吏,小吏点头哈腰着不停地与身边的人讲话。那人戴着官帽,胖胖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能见到须发斑白。我没再多看一眼,因为我认出了他便是当初住在我家旁的、小土棚里的县丞。

    县丞果真升迁了,他并未变成菩萨。

    六(终章)

    我是济州人士,说是人士,其实只是一个平民罢了。我家世代在济州,祖上曾经商,因穷困潦倒而转为务农,一直到我这一代。值得一提的是我的阿兄苦读数年考上了京城的官,只是在天灾后的为民上谏时白白送了性命。我走到过京城、面见过宫中人士,最终还是死在天灾后的济州。

    我死于疫病,临终前像娘一样难以言语又腹中绞痛,我撑着灶台站起来时打翻了粥碗,碗底的一层剩汤浸湿了丢在地上的史书的边角。我不再去捡粥碗,转而拿起史书,这本自我小时候就想写出的史书却只有薄薄几页。

    可惜我还是没能写好史书,我只写了撑着面子敢害人又走向绝路的阿爹、冤死的王二和他至死也未能见到的美妻、县丞、县令、小吏、阿兄、慈眉善目到处做好事的老太监、和那不知名的美得天仙般的施粥的贵女,除过这些,我仍不知天下大事和兴亡更替,除过无名人士和家长里短,我也再写不出一个字了。不过这似乎无妨,曾立志做大官的阿兄也这般止步,而我能否写出史书,又有何碍呢?

    我擦掉汤渍,将史书抱在怀中沉沉睡去。

    我的史书便终于此,无人作序、无人题字,我便自己作序,在封面郑重地题上字,无人将这一张张涂画得字迹模糊的草纸整理成册,我便随手取污水将其浸湿一半、晒干后几张纸便粘合在一起。待我倒在随便哪里的荒地上,我无后,望他人能将我的史书供奉在坟头——又或许我仅有草席裹尸,那,那便让这本史书辗转到有缘人手中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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