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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公子
青天白日。
骤然之间—“咔嚓”!一声惊雷将大地劈开一道鸿沟。与此同时,一支飞羽破空而来;入鸿沟,钻地心,硬生生地钉在阎君的冥书案上。
继之,一道利闪,光华缭绕。如一条银龙映在阎君冥书案后方的山墙上。闪烁明灭之际,苍白的墙体上赫然书曰:“暗无天日”!正楷遒劲,犹如四座大山,巍峨雄峙,令人不敢仰视。
阎君大吃一惊。冕旒冠跌落案下,兀自滚了三滚,蹦了三蹦。金色的飞羽,羽杆上缠绕着一封尺素。阎君近旁的心腹师爷正要伸手拆书,不想金光迸现,师爷顿觉二目刺痛,泪流不止。阎君毕竟道行高深,惊魂稍定之后伸手去拆羽书,竟无它异。
羽书二指宽窄。甫一展开,心腹师爷歪斜着头念道:“楚大哥驾到。速迎!”阎君回头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师爷骂道:“瞎抖什么机灵?冥府之内,唯有独尊,哪个敢妄称大哥?!长幼尊卑,汝难道也不识礼数?人前乱讲?!”
师爷小声嚅嗫着:“我哪里是……是在……在人前乱讲,这……这里分明…都是…都是鬼……鬼么……”
“人前不能乱讲,鬼前更不能乱说!若传将出去,我的脸面往哪里搁?!”阎君严厉斥责道。师爷唯唯。
阎君暗自思忖:“楚大哥,莫非是他?楚大哥…楚大哥……哎呀!楚公子!原来是他!”
阎君忽地从“生死墩”上站起,铁手一挥曰:“备酒!列队!”话音未了,廊下早已鱼贯而入二十四条彪形大汉。皆赤膊,头扎血红丝带,着黑色兜裆滚裤,脚下粉底快靴。但见那胸前腱肉,如铁似钢,黑中透亮,亮中飞红。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铿铿锵锵之后,八坛冥府陈酿被大汉们用十八般兵器里勾外连地擎举起来。一时酷香浓烈,勾人肺腑!阴森森的阎罗宝殿竟也荡漾出些许的暖气。
“执法何在?将黑白二使捆将起来,吊于明柱,蛇鞭侍候!”阎君一声令下,哪个不从?片刻之间,鬼哭若狼嚎,不绝于耳。安排停当,阎君整一整冕旒冠,掸一掸前襟;“吭~喀~”两声,中气十足地蹦出两个字:“出迎!”
宾主落座。
“楚公子请上座!公子威名远播上下两界,久仰久仰。”阎君对楚公子礼敬有加,语气谦卑非常。
“今有黑白勾魂二使冒犯尊驾,无它,任凭公子发落。”
楚公子乃八旬翁。见阎君却是不卑不亢,惟含笑不语。
“楚公子,人杰也!虽至冥府,犹如贵宾;行止从心,绝不强留。唯有一事相求,不知尊意如何?”阎君低眉下气,甚是谦恭。
楚公子微微一笑曰:“吾适梦游,不意见二使。二使礼数甚周,并不为难老夫。还望阎君宽贷二使。耄耋之龄,阅风历月,虽慷慨悲歌,然雄壮平生,足慰老怀;吾意,既来之,则安之,不愿回返矣。只是吾一老朽,何德何能劳阎君下求,惟听命而已矣。”
阎君闻言大喜。曰:“闻君于人间尝训练死士,舍生取义,视死如归;道义在肩,不辞万钧。公子既来且安,莫若为吾训练生士。视死如归,念生如回,何如?”
“视死如归,于常人难,于非常人易;念生如回者,于常鬼易,于非常鬼尤难。于常鬼而言,历一番生死而念生如回更是难上加难。非老朽推辞,实不能胜任。如吾,愿安死而不愿回生也。”楚公子幽幽说道,他的神情像是明悟了什么大道似的泰然自若。
阎君正欲发怒,侧近的师爷向他挤眉弄眼。阎君会意。曰:“楚公子一路劳顿,宜早些安歇,此事不急于一时,容改日再议。”言讫,转入暗无天日的后墙里。楚公子望着阎君的后影哂笑不已。
花雕师爷
在冥府西北有一泉曰“醉泉”。泉水清冽,甘美非常。泉水终日涌流不息,无它异。忽一日泉腾数丈,落而异香。闻之者无不醉倒。不日阎君张文书,晓家喻户:凡“醉泉”三百里之内,七日内搬离,违者即日“往生”(除鬼籍,入人伦)。令下如山—泰山压顶,谁敢不从?
阎君命乱石围“醉泉”。且置以层层甲兵,俱头罩白纱,围口遮鼻,密不透风。专人取“醉泉”之水以造佳酿。酿成。分三色三等,墨色一等曰“冥府陈酿”;红色二等曰“大光明”;黄色三等曰“醉不死”。“醉不死”亦名“花雕”,何为“花雕”?初,阎君心腹师爷偷饮此酒后心惊胆战,入肠胃肝胆欲裂,继之眼冒金星,四肢瘫软。顷之,周身舒泰,见天女而散花,跨金雕以遨游;风驰电掣而心荡神飞,好不快活。以是有花雕美名。
一日,一众师爷于中元节聚饮。阎君破例赏黄色三等花雕两瓮。心腹师爷见花雕,先是眉飞色舞,之后又舞之蹈之。由于饮“醉不死”过量,竟大醉三年,三年而不死,惟口中碎碎念曰“花…雕…花…雕…”阎君气急败坏,欲弃之不用,流放人间。奈何此君不知于何处得了神通,竟是有“继往开来”的本领。以是忌惮,以是不得已,以是心腹师爷在阎君面前愈发“黑得发红”。
“汝且说有何妙计,让姓楚的那老小子就范?”阎君坐在暗无天日后的逍遥椅上,翘着二郎腿,猛喝一口“黑卡”(类似于提神的某种高级饮料)问道。
“爷爷!”心腹师爷胁肩谄笑地叫了一声。
“爷爷?大胆!你是哪个的孙子!”阎君恼羞成怒,铁手抓起一方砚台欲掷向心腹师爷。
“爷爷…且…慢。”师爷惶恐似又胸有成竹地阻止道。
“世人于人前皆称自己为老子。老子的老子岂非爷爷?且爷爷威严,即便祖祖辈辈,曾祖、远祖、太祖,已然腐朽,何惧也?子子孙孙,曾孙、玄孙、太孙,尚且幼弱,何亲也?那边惧你,这里怕你,非爷爷者何?岂止曰大,且大之至大爷爷也!”
“巧言令色!鲜矣仁。老二的话终归是有些道理的。”阎君若有所思,又怅然若失。
心腹师爷又近身至阎君切近,附耳低语道:“可差黑白二使去那边寻得楚的后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阎君抚掌大笑曰:“人言喝的酒是猫尿,流的是眼泪。你他妈喝的是醉不死的花雕,肚子里冒出来的都是坏水。”
心腹师爷尬笑着道:“不知可否一试?”
“爷爷不扶孙子,就服你小子!传王生来,着他修书一封,即刻差黑白二使前往。”
王监生
王监生,前朝的“遗少”。性情古怪却刚正不阿,可谓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臭硬的。即便如阎罗,亦不敢轻易使唤。阎君为何不亲自修书呢?只因阎君手黑力沉,修书如墨团滴血,血透纸背,满纸殷红,那边的人焉能卒读?
监生倒是有一项奇异的本领。即以阎君朱笔写一手黑字,若呷一口红色二等“大光明”,又能使黑字变蓝,莹莹可爱,令人观之亲切。若那边的人拆书流泪,泪洇书信,移时,蓝字复为墨色。恍惚之际,字里行间皆是故去亲人的音容笑貌,以是肝肠痛断而泪落如雨,只要这里的“死口”一开,但有所求,无不如愿。
以是“花雕师爷”打起了王监生的主意。阎君虽让人传唤王监生,但心下踌躇,于是又思量着如何让他听话。“花雕师爷”倒是乖巧,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然出神入化,尽管阎君的脸色如黑锅底一样,究竟被他看出了端倪,于是上前一步道:“爷爷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阎君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监生的特技汝是知晓的,但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王监生可谓四世三监,到他这一辈虽说是势穷力竭,但不意三监之泽竟然在他这里发扬光大起来。”
“何为四世三监?”师爷不明就里地问道。
“这事还要从早些时候说起。王监生的曾祖父本是前朝的遗老,祖父得到了看不见却实有的荫蔽,以是“荫监”实发轫于其曾祖父;祖父写得一手好字,也是一名干吏,只是过于贪婪就倒了台。台面虽说倒了,却是隐藏了一大笔钱财,本想着东山再起,不料阳寿已尽,只好作罢;监生的父亲自然知道做监生的好处,于是就在深夜发掘了隐藏的钱财,又在前朝之后的前朝捐了一个监生,以是捐监就成了他父亲的荣光。
只是好景不长,前朝之后的前朝又日薄西山了。捐监把大部分银两都投在了儿子的身上,本指望儿子能够再进一步,不想自己未曾看到希望之光就被黄土盖了脸。王生倒是发奋图强,继承了王家优良的书法基因,心无旁骛,只是练字读书。但可悲的是书读得好,字练得绝,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或许是老祖当年揪龙尾巴上天,坟头里冒了些许腥气,又或者是他老爹看不过眼,心疼儿子,坟头竟也冒了几缕青烟—王生实实惠惠被皇帝特许了一个恩监。”
“哦,哦,哦,”师爷张大了嘴巴,不知说什么好,但手头上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忙不迭地把一盏香茗递到了阎君面前。
“爷爷,你润润嗓子,接着说,接着说。”阎君狠狠瞪了花雕师爷一眼:“说,说,说,你孙子以为我在给你讲故事吗?爷爷我头疼啊,这个王监生,这个恩监让爷爷我头疼啊。”
师爷眼珠一转,迅疾又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试探性地瞄了阎君两眼。阎君黑红着脸,不耐烦地骂道:“奶奶个腿!有什么坏水尽管放出来,别憋破了肚皮!”
“是是是,爷爷,莫如,莫如动用十全大补的刑法。”
“什么?”阎君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接着又说:“你确定?”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爷爷。”师爷定定地看着阎君,眼光狠辣而又坚定。
“这,这…这…好吧。”阎君似乎累了,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嘟嘟囔囔地说:“准备,准备去吧。”
惊雷破壁
翌日,阎君高坐在“生死墩”上,脸色阴沉着,唯有两豆蓝色的幽火在眼眶里游移不定,一张面目乌漆麻黑,自然也看不出所谓的喜怒哀乐来。花雕师爷卑躬如虾米状侍候在阎君身后,他昨夜大约又偷喝了“醉不死”的三等酒,一个不倒翁似的大脑袋老是左摇右摆,没有一点稳当劲儿。但是一对眼珠子倒是机敏异常,东撒摸撒摸西骨碌骨碌,像是在寻觅什么一样,时明时暗犹如磷火一般。一众鬼卒列立堂下;二十四条彪形大汉各执刀枪,泥塑木偶一般毫无生气。
猛然间,一声牛哞,一阵马嘶,紧接着就是“稀里哗啦”脚镣锁链的声响。一个面容清瘦,二十四五岁上下年纪的年轻人被两个鬼卒推搡着走上堂来。
“咄!大胆王生,汝可知罪?”师爷率先发出鸱鸮般的呵斥声。阎君一呲牙,堂上犹如打了一道苍白的闪电,迅疾又拉了一个“恩~”的长音,好像对师爷很是不满。师爷闻声,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马上龟缩了起来。
“王监生乃我冥府奇才,岂能如此怠慢?速除去脚镣锁链!看坐!”不想王生横眉立目,大放厥词道:“何必惺惺作态?有生而已!世上有硬骨头,此间岂俱是软脚虾哉?”阎君闻言暴怒,大喝曰:“十全大补伺候!”
何谓“十全大补”之刑?却原来刑分十种,“一生归一”。曰“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三羊开泰,四季发财;五福临门,六神无主;七荤八素,九生一死!”
“一佛出世”是拶刑,一拶而“肉白骨”;“二佛涅槃”为“幽闭”,夹头击顶则“元神”归位,双睛赤焰,共历“九生”,仅存一死。
牛马上前正要施刑,忽然师爷大叫一声:“且住!”阎君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扭转头破口大骂道:“奶奶个孙子!一惊一乍的,又玩什么花活儿?!”
师爷把臀一转,面向阎君拱手施礼道:“爷爷,爷爷容禀。拶刑万不可用,王生一旦指肉复生,朱笔难握,则异能尽失。且女儿刑焉用于男子身,岂不知唯有骷髅手方能行人间事?”说完,鼠眼不能自抑地“滴溜溜”乱转。
阎老五大黑手一拍脑门,“哎呀”一声道:“亏你孙子想得周全,如之奈何?”师爷把嘴巴微微凑到阎君耳边说:“以墨色一等陈酿强灌之。必有奇效!”
“这个……”老五沉思半晌道:“这墨色一等陈酿乃冥府绝品,可谓滴滴香浓……不过为冥府大计着想,倒也使得。只是自此以后,离魅魍魉丛生,冥府不复有宁日矣。”师爷不失时机地安慰道:“爷爷且放宽心,风闻那边佳酿甚美。只要王生手书打通碧落黄泉,还愁什么美酒难至?到时自有孝子贤孙源源不断地把上面的特供琼浆灌输到九壤之下。且地表之水集日月精华,得五谷灵气,岂醉泉之三色酿所能比拟哉?!”
阎君闻言,眉开眼笑。随即面色阴沉道:“那边的酒虽好,恐怕还没到我老人家的席面上,早被你们这帮孙子给截胡了。特别是你!”老五加重了语气,吓得师爷一吐蛇芯样的舌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哪能,哪能,吃绝穿绝头一份,非爷爷莫属。唯爷爷是天上人间最大辈儿!”
阎君“嗯~嗯~”了两声,像是嗓子有痰要咯出来的样子。随即说道:“肃静!肃静!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两廊大汉依旧面无表情,死气沉沉,唯有牛头马面交头接耳,不知在嘟囔着什么。此时的王生怒发冲冠,趁牛马不注意,踉跄着冲向阎君的冥书案,双手捧起案角上一方忽黑忽红的砚台拼尽吃奶之力,径直向老五的面门拍去。
老五猝不及防,吓得头一缩,冕旒冠已然粉粉碎。由于用力过猛,砚台掠过阎君的头顶,直砸向冥书案后方的山墙上。只见金光崩现,山墙上“暗无天日”的四个大字连同山墙一起作“螺旋舞”。紧接着,一声霹雳,墙、字瞬间崩催,金光银电交相互映;闪耀明灭之际,崩催处赫然有字,其间藕断丝连,若存若亡;吊儿郎当地悬垂着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曰:“正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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