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瞎子与我同年,跟我一样高,可没我的命好,他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说太阳是方的,一生气就会冒出火来,他也说太阳是方的,一会儿对他冒火一会儿又不对他冒火,可又不知方的是啥样。我们说风的脚长着六个趾头,总爱撵不听话的小孩,撵上了会一口吞掉他。他摸摸自己沾满泥巴的脚丫子,一脸讨好地跟我们说他最乖,风肯定不会吞他,风的嘴里没有牙。
我们都上学了,他就只能呆在家里。我们那里耕地多,农活忙,他爹娘要下地,怕他跑了,就用一根绳子将他拴住,塞一个馍馍,灌一瓶凉开水,像猫狗一样,自己与自己玩一上午或一下午。应该说,比猫狗还不如,猫狗还可以到处蹓达蹓达,爬爬墙头,嗅嗅花草,对着蓝蓝的天瞄几眼。
我们放学回来看他时,他总是鼻涕泥巴糊满脸,裤子湿透了,散发着浓烈的尿臊味,院子中间扑腾成一个溜溜的圆,像被驴辗过。
我们放假了,也会将他带到河里,他对游泳倒是很有天赋,三两次下来,就游得像模像样。在水里,我们像瞎子,他倒像个明眼人,什么都看得见。
他曾央求爹娘将他送到学校里,他爹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我们累得要死要活都吃不饱,哪有闲钱丢进水里,你一个黑咕哝冬的愣货,谁收你。那时没有盲校,的确是没人收的。
从此以后,张瞎子只要摸到一张报纸或草纸,都认为那是一本书,都会将它收藏得好好的。
他老爹三十来岁才生出这么一个儿,在村里总感觉抬不起头来,恨不得将他丢到哪个山旮旯去,免得一个累赘。娘总是死死拦住,不管好孬,那都是她身上的骨肉。
此后,他的爹娘白天在田地里忙活着,晚上在炕上忙活着,总想再弄出一个白胖健康的儿子来,可天不遂人愿,他们的努力一直没有结果。
他爹每天看着这个跌跌撞撞,既看不了家门,又无法照顾自己,还连累一家人都不安生的瞎儿,终日以酒浇愁,郁郁不得志,才四十来岁,在愁闷中怄死了。
张瞎子从此与娘相依为命,像路边的野草,像流浪的猫狗,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独自成长。
张瞎子虽然看不到,但他的记忆力却特别好。别人与他说过一句话,他就能记住别人的声音,别人经过他的身边,下一次他就能分辨出别人的脚步声。别人什么时候给他一颗糖,一瓶水,一个馒头,他到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都能清清楚楚地还原当时的场景。
也许,别人的一点施舍,一点恩惠,对他来说,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他虽是个瞎子,但他在水里却如蛟龙一样,他能憋很长的气,抓很多的鱼。碰上菜园里缺菜的时候,他就经常下水塘里捉鱼。如果有孤寡老人想吃鱼,或者某个哺乳期的嫂子想吃鲫鱼汤,只要跟他招呼一声,他竹竿一丢,十几二十来分钟,保准抓一串上来。
有一年冬天,下了雪,一个小孩在水塘边扒拉冰棱子的时候,不慎滑入水中。当别人都惊慌失措时,张瞎子早已跃入水中,一把捞起小孩。事后,小孩的爸妈买了很多吃的喝的送给他,他只收下一小半。
那个晚上,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打着饱嗝,与娘吃得汗畅淋漓。
他与他的那根竹竿日夜相伴,娘慢慢老了,他也三十多岁了。他娘养了很多鸡,每一次都会捡很多蛋。张瞎子就杵着那根竹杆,挎着一篮鸡蛋,一路哒哒地往集镇方向而去,一边叫着,卖土鸡蛋咯,新鲜的土鸡蛋咯,声音悠长而苍凉,带着一种韵律感。
他虽然看不到,但他对很多事物的感知能力很强,一块钱,五块钱,十块钱,他摸过一次就能分得清,经常让第一次与他打交道的人,以为他是装瞎子。
人们只要一听到他的叫喊声,不管大人小孩,都会拢上来,都要买他的鸡蛋。有的小孩故意捉弄他,用一毛钱代替一块钱,或者用一块钱代替五块钱,他从不发火,只是笑着叫人家换一张,末了,总会多给人家一个鸡蛋。
有一次,他回来后,急慌慌地找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见到我,他就兴奋地说,他认了一个干儿子,是李村的,十岁了,那家伙可乖了,干爹干爹地叫的真甜。张瞎子红光满面,嘴唇激动得一直哆嗦着。
望着他干涸的眼眶,我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他虽是个瞎子,也需要关爱,也想获得别人的尊重,他虽然活得像野草,可他的心里也想燃烧啊。
他渴望爱。
他的鸡蛋一直卖得很快,家里的蛋毕竟有限,他慢慢也摸出门道来了。他经常挎着竹篮到山里去收土鸡蛋,然后再拿到集镇来卖,每只鸡蛋可以赚取差价两三毛。李村就是在山里,李村有个离过婚的有点痴呆女人叫阿花,她家里养了很多鸡,张瞎子每次都要跑到她家里去收鸡蛋。
每次去时,阿花总要给他倒瓶水,有时碰上吃午饭,阿花还会留他吃午饭,每每这时,张瞎子的话也特别多。
别人就会打趣他,张瞎子,阿花的手滑不滑,张瞎子就会呵呵地说滑,滑,阿花就在一旁傻傻地笑。
说实话,张瞎子除了小时候吃过他娘的奶,摸过他娘的胸脯,他还从来没碰过女人。他不知道女人长什么样,但他听过女人的声音,闻过女人的香脂。
有时在黑夜里,一个人在床上,他也会摸着自己的身体,想象着,哪儿会跟女人不同,哪儿又跟女人相同,经常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每次他都会嗫嗫嚅嚅地跟我说起这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又泛起潮红,有太多的好奇。
我想笑,却总是笑不起来。
别人还会打趣他,想不想成个家,他会说,想,想不想娶媳妇,他也会说,想,别人就会说,那想跟谁成家,张瞎子就会轻轻地说,阿花。别人就会哈哈大笑,拿起他的竹竿,轻轻地敲着他的脑壳,那还不赶快挣钱,挣得多多的才好娶她呀。
张瞎子更勤了,嘱咐他娘给鸡多喂食,让鸡尽量多下蛋。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更远的山里去收鸡蛋,到很晚很晚才回家,反正他的白天和黑夜都一样。
那一天,天气预报里说第二天有暴雨,我刚好在家里,我怕张瞎子不知道,就到他家里告诉他一声。我让他明天千万不要到山里去收鸡蛋,会有危险的,他娘也在一边不停地劝阻。张瞎子现在心里舒坦,也喝起小酒来了。他一边喝酒,一边答应着,心情很好。
他还把头凑到我的耳边,偷偷地跟我说,我有了干儿子,也想有亲儿子,让我娘也做做奶奶。我的儿子肯定是白白胖胖健健康康,一双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可爱极了。
他呼着热热的酒气,紧眯着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明亮的光来,我的心也跟着快乐起来。
第二天,暴雨果然下了,又急又猛,我无事可做,躺在床上看书。没看两页,张瞎子的娘慌慌张张的推开我的门,小亚,我的儿不见了,肯定又跑去收鸡蛋了,这个天打雷劈的,是想要我的老命了。
我一惊,赶紧起床,这么大的雨怎么走,李村那边山高路陡,太危险了,只能祈求老天千万不能出事。
我叫了村里我们几个玩得相好的,披上雨衣,往李村那边奔去。
雨下的太大,整个天地之间连成一片,路上早已泥泞遍地。
到李村时,已近中午,我们挨家挨户地询问,都没有看到张瞎子。到阿花家时,她正在吃饭,张瞎子也不在。我们说明来意后,阿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放下碗筷,要跟着我们一道去寻找。
雨越下越猛,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泥石流,根本就出不得门去。没办法,我们只好在李村留宿一晚,期待着雨尽快停下来,期待着张瞎子平平安安。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我们起了个大早,沿着来时的路,四处寻找。到处一片狼藉,沟壑纵横,沙石成堆。
走到转拱桥时,阿花忽然加快了脚步,跑到桥底下。我们赶紧跟上去,一根冲倒的树干上,挂着一个篮子,阿花一见到篮子,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我们仔细地寻找起来,在前面两丈远的地方,发现了张瞎子。他整个人起胸脯以下全部被压在泥沙里,嘴唇惨白,凹进去的眼窝被泥沙填满。看不见他的泪水,也许早已被风雨冲走,也看不见他的微笑,也许早已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他那根竹竿也被压在泥沙里,只露出一两寸长期被张瞎子摩挲光滑的手柄。阿花满脸泥浆,正在使劲的往外扒着。
张瞎子走了,这个世界已经向他敞开了一丝光亮,他却撇开了光亮,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于他而言,也许另外一个世界更加美好。那儿的太阳是圆的,是炽热的,那儿的风是温暖的,长着一双柔柔的手。那儿的花是艳的,带着清香,那儿的草是绿的,沁着雨露。
那儿的一切都让张瞎子新奇,兴奋,快乐,因为那儿是天堂。
张瞎子走了,回到了他走过的那片山上,阿花挎着篮子杵着竹竿,也走向了她走过的那片山上。
网友评论
先天的盲人,他的听觉嗅觉器官会比常人更能捕捉到外界的信息
希望小人物的命运不要如此悲惨。
“这个世界已经向他敞开了一丝光亮,他却撇开了光亮,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读完心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