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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碧阴阴的湖水中，一个虾状的物体在下潜。
之所以称其为“虾状的物体”，是因为它乌黑的颜色、带着木纹的外壳、闪烁着红光的双眼，都显然不是自然界中的虾所有的。然而，它又有着跟河虾一模一样的形状，一模一样的细节，一模一样的姿态，在经过一群真正的河虾时，丝毫没引起对方的怀疑。
伴随着游泳足不断向后划，不多时，虾状物已下潜到了大泽的最深处。它的双眼闪了闪，接着放出巨大的光芒，照亮了四周：在幽暗的水底，赫然是一座生满了贝壳的庙宇，飞檐斗拱清晰可见。在倾圮的山门正中，隐约能分辨得出一个“偃”字。
虾状物越过了山门，越过了影壁，越过了正殿，停留在一个与周遭建筑格格不入的立方体面前。立方体略小于正殿，和虾状物一样通体乌黑，也一样带着木纹。
虾状物在立方体前停了一盏茶时间，随即仔仔细细绕了立方体五圈。在第六圈转到一半时，它仿佛发现了其中的一处破绽，直直往里钻去，不久就没入其中。
过了半晌，水底忽然响起巨大的钟鸣声，同时立方体朝四周打开，激起一阵尘浪。
“成了！”
在距大泽二十里外的一栋青砖小楼里，小雯看着混元镜里木虾流蟹传回的画面，激动地一拍大腿。
在扬起的尘埃中，出现了一座稍小的殿堂。木虾流蟹进了门，灯光照亮了高悬的牌匾，上面清楚地刻着“纳福迎瑞”四字，落款是一个“蒲”字。
——哪怕只凭这块有蒲师真迹的千年不朽木，都够交差了！
小雯按捺住兴奋的心情，让木虾流蟹在殿中转了转。只见殿中供着六尊狐首人身的雕像，人身上衣服的褶皱、狐首上的毛发，无不栩栩如生，但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
木虾流蟹靠近最外边的一尊雕像，从虾形变成蟹形，仔仔细细爬了一遍。
——未感应到混元芯反应。
看到混元镜上传回的提示，少女有些懊丧，还是不死心地检查下一尊雕像。
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第五尊……全部都没有反应。
在她快要绝望时，混元镜发出了绿光。
“万岁！”
少女连忙操纵机械爬到了狐首的后脑勺处，用蟹螯敲了几下，出现了一个凹槽，里面果然是一块混元芯。
木虾流蟹把混元芯小心地用钳子收入腹部，接着变形回虾形开始上浮，最后被早就盘桓在大泽上空的袖珍木鸢接应走。
半个时辰后，小雯驱动着轮椅来到窗边，终于拿到了来之不易的战利品。
本来只是想试验一下自己新改良的木虾流蟹，再加上穷到连伪混元女儿红都喝不起了，小雯才接了这个考古委托，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竟一次得手了。
——这么一看，我也挺天才的嘛。
少女美滋滋地把混元芯插入自制的解码器，又把解码器连上了混元机，房间里响起了“滴答”的更漏声。
当她数到六十六下时，混元镜再次发出了表示成功的绿光，那枚千年前的混元芯解码成功了。
小雯连忙打开解读成功的文件，一串字符跳了出来：“《列子》载，有巧匠名偃师，献机械倡者于周穆王，为最古之混元力人偶。后人感其功业，呼混元力人偶为偃倡，而呼人偶术为偃师技……”
哪怕小雯文言文水平再差，她也听懂了——这是每个乡塾里都有的启蒙知识。
而在偃师技诞生的几千年后，精通此术的天才匠人蒲师，于大泽畔修建偃师庙，并在其中藏有自己毕生绝学。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偃师庙沉入了湖底，蒲师也渐渐被人淡忘。即使有人操纵偃倡下潜到达偃师庙，也没能进入那个神秘的立方体——直到今天。
“什么嘛，还以为是什么稀世奇珍，结果只是个偃师庙的游览介绍吗？”
话音刚落，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答道：“竖子无礼！”
“啊？”
混元镜中烟雾缭绕，于其中隐约可见一对毛茸茸的，翠绿的兽耳，接着现出一只穿着墨色长衫的绿狐狸来。狐狸乌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小雯，两腮的红胡子气得都翘了起来。
“我……呃，在下天资愚钝，又没有带解码咒的混元脑，麻烦说白话文。”
“纳福迎瑞殿花费了蒲师的毕生心血，暗含了阴阳术数无穷变化，怎么如今被你这种无知鼠辈轻易破解了？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啊，你说阴爻和阳爻啊，那不是偃师技编写符咒的基础吗？刚才我的解码器也是以此为基础运行的啊。”
“也罢。你既然救老夫于深渊，老夫自不会恩将仇报，今后你有何所求，老夫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还有这等好事？
小雯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仍保持矜持：“那以后请前辈多多指教！前辈如何称呼？”
“称呼啊……”狐狸四下望了望，然后眯起了眼睛，“老夫原本无名无姓，不过，因老夫在纳福迎瑞殿中居第六位，为方便起见，且称呼老夫为‘陆’吧。”
二
阳春三月，万物苏生。桃花灼灼，杨柳依依。繁花垂柳掩映处，有亭翼然。灰衣少女手提酒坛，一蹦一跳地朝亭子走去。
亭中的红须绿脸狐狸看到她，“啧”了一声：“雯小姐，你又来迟了。”
“哎呀，陆前辈见谅见谅，都是因为这千金难买的伪混元女儿红。”
“你拿蒲师的‘纳福迎瑞’匾换的银两，尽数用在了这黄汤上？”
“那可没有，”小雯放下酒，在陆前面转了一圈，“陆前辈见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陆摸了摸胡须，皱起了眉头：“我听闻，如今的偃师技，能将躯体换上混元力驱动的偃倡部件，你是把自己的脑髓直接和混元机相连，让意识进入混元界的幻境里了吗？”
“陆前辈果然火眼金睛！这可是最新款的天字第一号混元脑呢！我做完手术就马上接上混元机，到这南柯境中找你啦——哦，中间我还顺便买了个酒。”
“可是，我观你似有隐疾，若是用上而今这偃形化之技……”
“若只是对身体其它器官进行偃形化，也不一定治得了我这病，说不定还是连路都走不了。但只要换上混元脑，让我的意识能进入这南柯境，那我在这里不仅能跑能跳，而且想干嘛就干嘛！你们古人怎么说来着，我检索一下……”少女晃了晃脑袋，随即笑道，“有了！‘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呃，我不想做官，也不想当才子，更不想娶绝代佳人，反正差不多这意思吧。”
陆还想再说什么，小雯已把酒坛放了下来，又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两个酒杯。她斟满了酒，笑盈盈地递到对方面前：“我这么做，不也为了能和您老人家把酒言欢，而不是隔着混元镜说话嘛！来，我先敬前辈一杯！”
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差。”
“那是自然！我编了十来个抢酒用的混元咒，好不容易抢到的。”
“此物既名为‘伪混元女儿红’，又是如何混元化，进入南柯境中的？”
“呃，这个，那个……”
小雯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但哪怕是天字第一号混元脑，也不具备教宿主说谎的功能。
于是她实话实说道：“伪混元女儿红的制作过程，确实主打零混元力添加。我其实已经在现实世界喝了半坛酒，然后记录下混元脑的反应，才在南柯境中重新影印了这坛酒的……呃，虽然听起来像是前辈要拾我牙慧，但念及我一片赤诚，前辈宽宏大量，还请不要生气啊。”
谁知陆大笑道：“老夫为何生气？当日蒲师建造偃师庙时，为了加深我等对红尘的认知，也在混元芯中录入了一些美酒的信息，不过都不如雯小姐的影印术精妙啊。”
“嘿嘿，小雯何德何能，能和蒲师相提并论啊，”少女又喝了一杯酒，继续道，“可惜啊，现在知道蒲师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大家都不相信他的存在。”
“但雯小姐不是揭了英雄帖，对水底的偃师庙进行考察，才让老夫重见天日吗？”
“是啊是啊，我也没想到，除了我之外，现在还有人相信那座偃师庙的存在。听说金主让我考察偃师庙，是为了写国子监的结业策论，希望这回把这牌匾交给他，能让他策论通过，宣传宣传蒲师吧。”
“哦？”狐狸又眯起了眼睛，“若是把老夫交出去，那不是更能证明吗？”
“哎呀，这如何是好呢……”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振翅声，一只白鸽徐徐而来。
“呀！是新的委托！”
少女转过身，朝空中伸出手，白鸽落在她手上，化成了一个洁白的信封。她打开一看，愣在了原地。
陆开口道：“有何不妥？”
“不妥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有一点点惊讶……寄信的还是上回的金主，他说，要按照蒲师的审美，在后天为他的偃倡换一个脑袋。”
三
陆闻言道：“如此说来，你要在两日内给这偃倡雕一个头？”
“也不能全算我雕吧，我之前接过立体雕版的活，也有相应的机械，只要在混元机里做好模子，剩下的交给机械就好。唉，先不管了，喝酒喝酒。”
小雯刚把手朝酒坛伸，陆已经先一步将它抢去了：“身为匠人，焉能饮酒误事！”
“欸？前辈莫非是想见识立体雕版术，才那么着急啊？”
“废话少说，不然我控制你屋内的机械，把你的酒全砸了！”
“是——”
少女伸了个懒腰，然后在石桌上一抹，顿时出现了一张宣纸。她又凭空一握，手上多了一支蘸好墨的毛笔。做完这些后，她转头望向陆，笑道：“接下来，可有要紧的事必须麻烦前辈啊。”
“你自做你的，与我何干？”
“这位金主大人要我给偃倡做的脑袋，必须参考蒲师的审美，但如今蒲师传世之作极少，更没涉及美人脑袋的，哎呀呀，这让我如何是好呢……”小雯说完，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行了行了，老夫帮你便是。”
“多谢前辈！”小雯连忙双手捧着毛笔，送到陆面前。
陆却没有接过笔，反而闭目沉吟道：“蒲师心中的美人，那自然是端好婵秀，楚楚可爱，星眸雪齿，柳眉梅肤……”
“啊？”小雯又晃了晃脑袋，驱动脑内的解码咒，仍是一头雾水，“还请前辈明示。”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仍闭着眼睛，小雯也不敢再说什么，在纸上一顿勾画。
刚画完草图，便听得陆痛心疾首道：“孺子不可教也！”
“这都是按前辈所说画的啊。”
“我何时说过，美人的肌肤是红色的，眉毛是绿色的？”
“那不是‘柳眉梅肤’嘛，前辈也没说是白梅还是红梅啊，再说了，您老不也是绿脸红须……”
“荒唐！梅肤者，为其皮肤洁白柔软貌；柳眉者，为其眉毛形如柳叶貌。”
“早说嘛，不就是颜色吗，我改了就是。”
“再者，美人笑不露齿，这般咧嘴大笑，成何体统！”
“要不露齿，怎么知道牙齿像雪一样白嘛。”小雯一边嘟哝着，一边在纸上涂涂抹抹。
陆背手立于一旁，频频出言指点：
“眉毛再细少许，再长几分。”
“还不够，还要再长。”
“再长。”
“等等，这太过了。”
“又太短了。”
“这样眉毛差不多了。目光要含有一丝哀怨。”
“不是让你哭丧！要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这不是哀怨，是愁苦，哀怨和愁苦是不一样的。”
“你这简直是尖酸刻薄样！”
“算了，还是一开始的自然。”
就这样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从耳朵到鬓发，前前后后磨了近两个时辰，陆终于点头了：“行了，姑且如此吧。”
少女放下笔，将纸一抖，墨迹飘到了空中，彼此交织，片刻后形成了一个立体的头像。她抬手划了划，将头像上下左右转了一圈，问道：“行了吗？”
“差强人意——哦，再添一对酒窝吧。”
小雯再次拿笔在美人的唇边点了两下，忽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笛声，天空也一瞬间变成了红色。她一拍脑袋：“糟了，忘了吃药了，先走一步。”
不等陆回答，小雯已经断开了和南柯境的连接。
还没从重回现实世界的眩晕中缓过来，她的心口就一阵剧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摸索着抓起桌上的药瓶，匆忙把药倒到手心，胡乱塞进嘴里生咽了下去，在轮椅上闭目瘫坐了一刻钟，才勉强从疼痛中恢复。
一睁眼，混元镜中的陆就叹道：“老夫差点要喊郎中了。”
小雯虚弱地撇了撇嘴角：“所以，我才喜欢南柯境嘛。”
“那也不能虚实不分啊。”
“哎呀，我都这模样了，前辈还要再教训我吗？”
“行了行了，早点歇息吧。”
说完，陆自己把混元机关掉了。
看着关闭的混元镜上自己的倒影，小雯用手指戳了戳方才陆消失的位置。
“虚与实，幻与真，谁能说得清楚呢？”
四
第二天一早，小雯用过早膳，便将一块不朽木放入立体雕版机中，再导入在南柯境中做好的模子，接着掏出一个刻有小鱼的榫头，插入机械外壳的一处卯眼中，启动了雕版机。
仅用了一炷香时间，机械刻刀便将不朽木加工成了球形。小雯心情大好，哼着歌驱动轮椅离开工房。
不料打开厨房的酒柜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难道是昨天放错地方了？
小雯不信邪，又翻了冰鉴和碗橱，都不见那半坛伪混元女儿红的影子。
“身为匠人，焉能饮酒误事！”
少女循声望去，墙上的混元目正发着红光。她抗议道：“那酒也是真金白银买的啊！”
“待你大功告成，再举杯痛饮也不迟。”
陆话音刚落，灶台上伸出了一只机械臂，握住一旁的水壶，倒了一碗水。
“是——”
小雯只得喝完那碗水，回到了立体雕版机旁。
街上的偃倡更夫打过三更的梆子时，那颗美人首总算完工了。
少女长吁了一口气，将美人首取了下来，放到混元目前转了一圈：“不坏吧？”
“精巧有余，灵韵不足。”
“能交差就行啦。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在南柯境里喝一杯？”
“快些吃药睡觉！”
不等小雯反应过来，机械臂已将药瓶和一碗水递了过来，她刚吃完药，轮椅又自动把她带到了床前。
小雯一笑：“前辈晚安！”
混元目闪了闪，算是回答。
那晚她睡得很香，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
“糟了！金主马上要来了！”
她匆匆洗漱完，刚打了一壶水想吃个馒头，便听到门环被叩响的声音。
“来了来了！”
少女赶忙把馒头放回冰鉴，把陶壶放在椅背后的布兜中，将轮椅调到了最快的速度往大门赶。
两扇门缓缓开启，露出一个头戴茉莉，身着白衣的清丽女子的倩影。小雯一眼认出，这是添香坊去年最畅销的偃倡“邻家茉莉”。
——奇了怪了，怎么没有主人同行？
偃倡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曼声道：“公子忙于学业，无暇分身，于是令妾身自己来了。”
几句话柔情似水，又如春风拂面，让小雯骨头都酥了，于是她令轮椅后退了一些，让出一条道来：“无妨，请进请进。”
“多谢雯师。”
小雯领着偃倡来到工房，看了一圈都没有能坐的地方，正不知如何是好，偃倡先开口了：“那便是雯师的大作吗？”
“哦，还行还行，”小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操作台上的美人首，挠了挠头，“你喜欢吗？”
“希望公子会喜欢。”
不知怎的，看着偃倡此时的神色，小雯忽然明白了，陆所言美人要有的“一丝哀怨”是什么用意。
在她出神时，偃倡已闭上了双眼：“妾身的枢纽，在脑后簪的第二朵花上，有劳雯师了。”
“好。”
小雯深吸一口气，抬起手除去了那朵花，偃倡的脑袋顿时分成了四瓣，露出由白垩丹砂画满符咒的部件来。只用刻刀轻轻一割，这颗头颅就被割了下来，顺滑得像是切豆腐一样。
她不敢耽搁，捧着头颅来到操作台前，聚精会神地操作着。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小心翼翼地将新的美人首安了回去，又插回了那支茉莉。偃倡依然双眼紧闭，但脖子上现出一道三指宽的红痕来，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细。
“完工！”
少女欢呼了一声，刚要拿出陶壶润润嗓子，门环又响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怒吼：“开门！不然我叫捕快了！”
小雯赶紧又冲到大门边。一开门，一个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男子嚷道：“就是你拐走了我要报废的偃倡？”
“啊？”
“‘啊’什么‘啊’，它现在在哪？”
话音未落，男子已然闯了进来，目露凶光地四处打转。小雯只得指了路：“茉莉在我的工房。”
男子三步并两步跑到工房，小雯紧随其后，指了指静立一旁，脖子上仅剩一根红线的偃倡：“这是您定的蒲师风格的脑袋。”
“我何时定过这劳什子！”
“可我收到的委托里，有您的名章……”
“这玩意脑壳里的符咒出了问题，之前我的指令就失了灵，现在它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说罢，男子一个箭步走到偃倡前，想要拔掉那颗美人首，却是徒劳无功。
男子见状，再次转向小雯：“都是你多事！本来我已经联系好了添香坊，要以旧换新，贴点钱把它换成最新的‘山巅蔷薇’，你给它换了这木头疙瘩，我还怎么换！”
“啊？”小雯愣住了，“你要把它换掉？”
“这家伙又不听话，又过时了，我已经忍它许久了。现下我即将从国子监结业，先生都说我是不世之材，将来是要当祭酒的，这废物怎么配得上我！”
“你怎么可以说茉莉是废……”
一道黑烟打断了小雯的话。她转头一看，偃倡已被蓝色的火焰笼罩。
“糟了！是自毁装置！”
小雯立刻把陶壶中的水泼了过去，然而火势有增无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美丽的身影化为灰烬。
男子似乎也被这一幕惊到了，讪讪道：“不能怪我！我哪知道它这样感情用事，主人说句气话都能自毁，难怪说‘邻家茉莉’过时了。”
“可不是你要抛弃它的吗？”
“那它也不能自毁啊！这不是浪费我的钱嘛！唉，如果是以自立自强为卖点的‘山巅蔷薇’，一定不会这样小家子气……”
小雯大喊道：“柔情似水也好，自立自强也罢，不都是因为你们的喜好才造出来的吗！”
男子退了一步，别过头：“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先不和你计较了，我还要改策论，先回去了。”
说完，便飞也似的溜走了。
小雯垂头丧气地望着那一抔黑灰。
许久未出声的陆发言了：“你不是还存着模子嘛，再雕一个便是。”
“但是，茉莉明明那么好，那么温柔，怎么就因为这人渣自毁了……我攒三辈子钱，都没法去国子监读书，那人渣还能在那教书……”
“区区国子监，又有何难！”
小雯茫然地望向混元目，那里传来一声轻笑：“山人自有妙计。对了，给你看看这个。”
墙根探出一只机械臂，伸进灰烬中，捞出一枚混元芯来。
五
碧阴阴的湖水中，一只灰色的小鱼在往上游。
这片水域里没有藻荇，没有虾蟹，而是漂浮着无数由阴阳二爻组成的字符，围绕着灰鱼，渐渐形成一段段对话。
“雯小姐今天难得准时啊，看来混元芯的修复还算顺利？”
“还行吧，过两日就能拉茉莉一起喝酒了。不过，我要先问一句，这亭子后面怎么多了那——么大的戏台啊！旁边这个，是叫水牌吗，让我看看……《鬼王》、《逸云道士》、《九转神功》、《变身记》，这是什么戏啊！混元脑也查不出来！”
“那是自然，这是老夫凭当年蒲师创作的话本，重新编排的独角戏。到时候加上幻术加持，定能让观者一霎如登海上仙山，一霎如坠阴曹地府。经我精心宣传，广而告之，首演已有三万人预付了票钱。”
“啊？我怎么不知道您老还有这本事？那给我留了位置吗？”
“你给我闭关温书去。三个月后国子监偃师科的入学考试，我已经帮你报名了。”
“什么！那天价的报名费……”
“我方才不是说卖了票吗？以老夫千年功力，三个月别说报名费，学费都给你赚回来了。”
“前辈！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那厮都能进国子监，凭什么你不可以？你好生温书，就算对得起我了。”
有光洒入水中，灰鱼迎了上去，不多时便到了湖面。前方是一处巨大的，仿佛是被从苍穹上倾倒下来的瀑布。
空中仍悬浮着密密麻麻的字符。
“哇，今日这南柯境中怎么张灯结彩的啊。”
“那自然是为了庆祝雯师顺利结业，并能留在国子监任教啊。”
“嘿嘿，前辈都知道了啊，我本来还想给您老一个惊喜呢。”
“这有何难？任何地方的混元目，都能是老夫的眼睛。”
“多谢前辈特意腾出眼睛关注在下！”
“我还看到，你打算加入‘混元永生’项目？”
“哎呀，只是混进去打打杂罢了……”
“你分明是想舍弃肉身，将自己的意识影印并完全混元化，成为像老夫这样不人不鬼的存在吧？”
“那么快被看穿了啊，真没办法……不过，我从来没觉得前辈不人不鬼哟，反而觉得您如古人幻想的精魅一般，是凡夫俗子难以企及的存在。”
“唉……你就没想过，自己的意识化成一枚能被随意影印的混元芯后，可能会茉莉一样，被人玩弄，被人篡改，被人抛弃，循环往复永无尽头吗？更别谈此事前无古人，凶险非常。”
“可生而为人，不也有种种束缚吗？更何况我这副身体，不知道哪天就罢工了。我也并非冲动之人，所有风险，我都已经考虑好了，还是愿意赌一把。”
“你怎么不听劝呢……罢了，老夫也只能竭尽所能，减少你的风险了。”
“前辈最好啦！”
“那也要靠你自己。现在吃了药快去睡觉，睡醒后给我在国子监专心致志，全力以赴。”
瀑布冲击着湖面，激起阵阵雪浪。灰鱼毫不畏惧地逆流而上，一次次被打了下来，又一次次冲上去。
灰鱼屡败屡战，愈战愈勇。在第四十二次尝试时，她一路游到高得看不到湖面的地方，可从那里朝上看，瀑布的顶端仍藏在白云中。
也许因为这次仰望的停滞，她又被狠狠地打落回原点。
“雯师您好，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请问作为‘混元永生’计划的第一位志愿者，您认为计划的成功率有几成？”
“从客观的条件看，不足一成；从我主观的信心看，则是十成。”
“请问您不幸身患的顽疾，是否也是您想在混元界永生的动机呢？然而，太医署已经明确表明，哪怕现在的技术无法治愈您的病症，假使通过冬蛰术将您的身体封印，百年后必然会有让您康复的手段。请问您为何不选择现在已经成熟的冬蛰术，在百年抑或几百年后，再决定是否考虑‘混元永生’计划呢？”
“‘混元永生’的完善和实现，必然需要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我相信，天下苍生必将深深感谢您为了大义牺牲自己的壮举。”
“我并不觉得这是牺牲，反而感谢这次天赐良机。倘若成功，我在混元界里并不会孤单——说实话，这是我比起苍生或大义更在乎的事。”
“您指的是一票难求的独角戏大师陆老板吗？那不是您从偃师庙遗迹里发现并改良的混元芯吗？”
“不是我发现了陆前辈，而是陆前辈发现了我。他也不是混元芯，而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在第六十六次尝试时，灰鱼突破了所有阻碍，一路向上，再向上，终于冲到了能俯瞰云海的瀑布顶端。
那里有一道绚丽无比的彩虹，其上桃花灼灼，杨柳依依。
灰鱼奋力一跃，跳过了彩虹，立时被一只手接住了。
“雯小姐，你又来迟了。茉莉已经把酒重新温了三千遍了。”
“哈哈！这回，我定要大醉三千场！”
灰衣少女粲然一笑，眼中的光芒灿若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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